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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章心臟開花

最後的民間 高建群 15562 2018-03-20
陝北地面,無定河以遠,群山環拱中,有個小鎮,叫六六鎮。啥叫"六六",這名字生得有些古怪。有好事的人,一番考證,從而知道了,這一處地面,正是當年陝北鄉黨李自成揭竿而起的地方。 李自成把自己的年號叫"大順"。 "六六大順"、"六六大順",卻是當地老百姓的一句口頭禪。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個數字,陝北人獨喜歡這個"六"字,認為它大吉大利,大富大貴,而且言談口語之間,將它和大順聯繫起來,故有"六六大順"之說。李自成當年給自己的王朝命名,正是出於這樣一種心理。 考證認為,大順王朝既歿,陝北鄉黨搥胸頓足之餘,將這個原來叫太平鎮的地方,易名"六六鎮",算是對鄉黨的一點紀念。

偌大中國地面,若要刨根問底,想來這一類掌故,不在少數。僅就六六鎮而言,它治下的許多村名,許多姓氏都有講究,稍稍刨根問底,都能找出一些有趣的東西來。 有個村子,通村姓。這個""姓,就姓得有些古怪。原來這一村老少,卻是皇子皇孫,金枝玉葉。歷史上的某一次兵變中,帝王之家乘一條船倉皇出逃,溯黃河而上,落腳在此。原先的姓不敢姓了,就取一個"帝"字,加一個"舟字底",權且姓""。 又有一個村子,通村的人,古歷的正月十三這天,閉門不出。這是什麼緣故?這個村子,通村姓楊,細細考察,卻是當年楊家將的後裔。楊家北征遼國,正月十三日那天,有過一次大的兵敗,從此子子孫孫們在正月十三那天,閉門不出,羞於見人。這個習慣一直延續至今。

又有一個村子,通村姓張。老輩子傳下話來,這是黃帝的第四個兒子的一撥後裔。原來,黃帝的這個兒子叫青羊。青羊發明了弓箭,倉頡造字,便取一個"弓"字,取一個"長"字,成為他的姓,從此這張姓人家綿綿延延,以至今日。 另有一個村子,通村姓門。原來這一村的人都是當年那趙國宰相藺相如的後裔。趙國亡國之後,敵人追殺藺姓人家,叫一聲,見了姓藺的割頭,又叫一聲,見了姓藺的,剜心。於是正在逃亡的藺姓人家說,我們自己先割頭,我們自己先剜心吧。於是去掉草字頭,隹字心,"藺"字變成了"門"字。 閒言少敘。卻說這六六鎮的來龍去脈,一旦考證出來,一時節,英雄了這一塊地面上的人們,六六鎮方圓的山山峁峁,貧瘠荒涼的山野之地,憑空生出一股豪邁之氣來。六六鎮治下,有個張家畔村。這張家畔,正是陝北民歌"好女子出在張家畔"一句說的那個地方,這張家畔的張姓人家,亦正是傳說中的那青羊的後裔。

這村子,有一個人叫張家山。張家山高高的身材,一張長臉,頭上一年四季蒙著個羊肚子手巾,上身是一件發了白的四個兜藍制服,下身是一個大襠褲,大襠褲的褲角,總用一個帶子束著,腳下則是一雙圓口布鞋。從冬到夏,他都這麼個打扮,從不改樣。 張家山當了一輩子村幹部,爾格①告老在家,躺在炕上,脊背背著炕石板等死。用他的話說:"老叫驢拉到背巷裡了!"又說:"老貓不逼鼠了!"正在這樣說著,六六鎮的故事,傳到了他的耳畔。本來是死眉搭眼的一個老漢,聽到這傳說,竟一下子不安生起來。張家山從炕上,一把拾起②,貓著個腰,繞著自家的窯院轉了三天,主意拿定,然後丈二長的布腰帶,往腰里一扎,臟爾巴唧的白羊肚子手巾往頭上一圍,氣昂昂地來到六六鎮,要鬧一番世事。

適逢改革開放年月,六六鎮上,一夜之間,生出許多專業個體、地攤舖面。張家山見了,嘿嘿一笑,託人上縣城、辦了營業執照,於是,一間民事調解所,鳴鞭開張。 張家山民事調解所,專以調解民事糾紛、說白道黑、擺平抹光為大要。兒歌唱道:"張家山,張家山,陝北出了個兒老漢,麻紙糊的一張臉,四處充好漢!"說的正是這張家山的日常行徑。啥叫"兒"?陝北話中,"兒"字是一個很難用三言兩語解釋清的字眼兒。陝北人生性懶,遇到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不合常理的人物,雙手一拍,哈哈大笑曰:"兒貨!"不過公允地講來,"兒老漢"這個稱謂於張家山,卻不算十分合適,我們知道,他所以老了老了,老不安生,卻是因為這六六鎮的地名,先人們的英雄豪邁的浪漫精神,在一個早晨,像一陣風一樣地鑽進了他的腦子裡了。

所內收得一個面目慈善、菩薩心腸的老女人,人稱穀子乾媽。有知道的人說,這是張家山年輕時候的一個相好,張家畔的女兒。所內還收得一個半大後生,懵懵懂懂的李文化,一個半腦子,忙前忙後,算是僕從。 太平年間,人類猥瑣,這六六鎮及其方圓的衛星村莊,奇奇怪怪,蹊蹊蹺蹺,生出許多奇异怪誕的事情。如此閉塞的鄉間,如此呆滯單調的環境,能有什麼事情發生?所發生的事情,大都是些花案,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日鬼倒棒槌些事情,稀奇古怪些事情。這些事情總讓人啼笑皆非。當然,懷著深刻的鄉土觀念、記著昨日的光榮的六六鎮的人們會說,正是這半蠻荒的土地,正是這封閉的環境,正是這些淳樸的山漢們,給他和他們一個機會,他們立刻會像李自成一樣橫行天下。親愛的讀者,他們這樣說是對的,至少講故事的人這樣認為。

張家山調解所一經開業,四鄰八村,旮旮旯旯,各樣事情,紛至沓來。其中第一樁,最為尷尬,叫"心臟開花",說的是一個寡婦的故事。 寡婦門前是非多。六六鎮地面,有個田莊。田莊有個田寡婦。說話的當兒,這田寡婦都五十三了。田寡婦膝下,有個獨生子,叫田本寬。這天早晨,田本寬提了把鐮刀,上山收秋,出得門來,見母親拿了把掃帚,站在大門口。 田本寬是個粗人,見母親在門口張望,心中不悅,叫一聲:"我的娘,你不見有人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麼!你放著逍遙不逍遙,放著自在不自在,整日價提著把掃帚,像個喪門星,站在門口招人眼目,做甚?你尿泡尿照照自個兒,看你是十七了,還是十八了!唉,老了老了,老不安生!"

這話說得有些饞火①。田寡婦聽了羞紅了臉,低聲斥責道:"好娃哩,你說起話來,咋仄塄半坡地,沒個大小?旁人聽見了,會笑話你的!娘再不好,好歹為生你,十月懷胎,疼過一回!"田寡婦說完,不再理會田本寬,雙手抱了掃帚,開始在地上劃。有灰塵輕輕地飄起來。 田寡婦手中的掃帚,是用高粱穗兒縛的。六六鎮靠近蒙地,通常用的掃帚,是用芨芨草扎的,紮好以後,上面再安個把兒,俗稱掃把。另一種是細掃帚,是用糜子稈兒縛的,為了有個區別,叫笤帚,婆姨女子們掃炕用的。這田家窯院,早晨,田本寬已經用掃把劃過一回,因此現在見了母親這樣,就給了些言語,細細想來,也不為過。 關於這掃帚的交代,也不算多餘的筆墨,待會兒,田寡婦還要用這掃帚去派她的用場。這是後話。

田本寬在山上乾到晌午端,回到家裡,冰鍋冷灶的,全不見田寡婦的踪影。田本寬以為自己早晨的話重了,惹得母親不高興了,也就沒有在意,從饃籠裡摸出兩個饅頭,又從窯院的空地上,拔下兩根生蔥,一陣狼吞虎咽。吃罷,又順過瓢來,喝了一瓢涼水,算是對付著吃了頓飯,把肚皮哄住了。吃罷飯,依舊上山。 黃昏回來,滿院尋找,仍不見田寡婦的踪影。田本寬這回才有些著急了。他站在畔上,可著嗓子,朝村子吼了一陣。這小小的田莊,巴掌大的一塊方,以田本寬的大嗓門,焉有聽不見的道理。可是吼歸吼,就是不見田寡婦的人影。倒是有幾個光頭老漢,聽到喊聲,探了探頭,就又縮回去了。沒良法①,田本寬只得嘆息一聲,又回到窯裡。 正在無計可施之際,田本寬突然聽到南窯裡有響動。側耳一聽,卻是老鼠在叫,"吱吱喳喳"的,像是在演戲。田本寬聽了眼前一亮。這時天色已晚,南窯裡沒有裝電燈,田本寬點了一盞油燈,向南窯走去。

陝北的窯洞住家,通常以三孔為一組。田家也是這樣。中間一孔,算是正窯,由田寡婦住了;住家以外,兼作廚房。北邊一孔,是田本寬住。南邊的一孔,按照慣例,放些雜物。光景好的人家,這南窯裡,會有一頭驢子,一合柱子等等。田家的光景拮据,因此這南窯只是空著,好在當年挖窯時順勢在窯掌留了一面大炕,因此不至於顯得過於空落。 推門進去,高舉油燈一照,田本寬不由得哎呀一聲大叫。只見窯掌的炕上,順著炕沿,田寡婦直挺挺地躺在那裡。一群老鼠,圍著田寡婦,跳跳蹦蹦,想要下嘴,卻又不敢,於是扭轉屁股,伸出尾巴來,在人身上試探。聽到響動,見了光亮,老鼠們"嘩"的一聲散了。燈影綽綽中,田本寬實指望母親也能動上一動,可是這指望是落空了,母親仍直挺挺地停在那裡,紋絲不動。

田本寬大著膽子,走上前去,一手掌燈,騰出另一隻手,朝田寡婦的嘴上,試探了一下,不見有氣,就又將手伸到田寡婦脖頸底下,想將她扶起來。奈何田寡婦全身已經梆硬,像一個直棍子一樣,哪裡折得回來。 田本寬年輕,沒經過世事,見了這陣勢,早嚇得心驚肉跳,失魂落魄。他擲了油燈,大吶二喊起來。聲音驚動了田莊村。 六六鎮上,夜半三更,張家山民事調解所的大門,被敲得山響。張家山身沉,醒是醒了,卻不開門,脊梁骨依舊貼在炕板上,問是誰。敲門的人乍著哭哭聲喊:"張乾大救我。"張家山說:"你是誰,你不道出個名姓來,我不開門!"來人說他叫田本寬,田莊的,他媽死了。張家山聽了,倒是吃了一驚,趕緊下炕開門,嘴裡念叨道:"你是說田寡婦死了?那一天,我從田莊經過,還看見田寡婦提了把掃帚,畔上站著,面色紅光光的。這婆姨,倒是走得快,怎麼說死就悄沒聲息地死了!也不打個招呼,好相跟①上!" 田本寬進窯,接住話茬,說道:"我也是這麼說,張乾大!事情蹊蹺,怕是叫人害死的!" "人命關天,你該出去報官!" "我找派出所了。派出所不管,說這叫自然死亡!叫不要聲張,挖個坑坑,把我媽埋了算了!" "話咋能這樣說,一滿不負責!死的是一個大活人,又不是一隻雞,咋能這麼草率!" "我也說的是,張乾大!你看,我跑了四十里山路,跑得一頭的米湯,來搬你,就是求你到田莊走一趟的!這事得靠你做主。張乾大,你給我個臉兒,咱們上路!" 張家山要田本寬先回去,自己明個兒一早就去田莊。田本寬說:"你可要當事!"張家山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咋會不當事的?趕明兒,張家山民事調解所,娃娃打狼一齊上,都到田莊去,連紅砣砣章子也帶上,就地辦公,如何?"田本寬心安了些,徑自去了。 第二天早晨,太陽冒紅,六六鎮上,走出一干人馬。張家山叼著一根煙袋,神色開朗,前頭走著。見人咧嘴一笑,露出一顆鐵質的門牙來,煞是有趣。穀子乾媽搖搖晃晃地邁著個"解放腳",形影不離,跟在後邊,落在最後的是半大小子李文化,腋下夾著一個公文包,一邊走著,一邊捧著一本閒書在看,高一腳低一腳的。 路旁,有一個小孩站在那裡撒尿,看見張家山一行過來了,小孩想收,收不住,只好轉過身,背對大路,裝作不知道路上有人,繼續撒。 穀子乾媽見了,臉上有些掛不住,用手摀了眼睛,擦著路邊走。 張家山見了,哈哈一笑,吆喝小孩:"轉過來,讓干大看,你交襠②裡,長了個什麼?" 小孩也是一個怪物,撒尿的途中,用手扶著牛牛,扭過頭來答道:"不用看,你地方也有!" 這話答得有水平,惹得張家山又笑。只是可憐了穀子乾媽了,山路狹窄,躲又沒個躲處,只得硬著頭皮,以手遮臉,從這一老一小中間,快步走過去。 "她有沒有?"張家山指著閃身而過的穀子乾媽。 "她沒有!她地方是個窩窩!"小孩認真地答。認真中,且透出一份驕傲。 張家山擊掌大笑。 "一對老燒包!"李文化這時候趕到了,他眼睛離了書本,不滿地說道。 張家山收斂笑容,正經起來:"哎,李文化,你說說,這自然死亡是咋回事?條文上是咋說的?" 說話間,四十里路到了盡頭。眼前灰濛蒙的一座黃土山,半山上,稀稀拉拉的有些窯洞,田莊到了。 田家窯院裡,人聲嚷嚷。好個田本寬,正在和"派出所"拌嘴。 "這世界就沒個理論!好端端個人,說聲死了。就死了!死了就死了吧,你們偏要給安個罪名,叫自然死亡,大撒手不管。我媽就我這麼一個兒子,她的事,得靠我出頭!"田本寬說。 "你胡攪蠻纏!你胡攪蠻纏!""派出所"說。 "派出所"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頭有點禿,長著個氣死懷娃婆姨的大肚子,公安半衫穿在身上,撐得圓滾滾的。本來"派出所"不是個人名,鄉下人不懂這些,見大家都這樣叫,以為是個人名,或者是個官位,就跟上叫,叫著叫著,就叫順口了,後來是解下了①,卻也不再改口。 雙方正在爭執,田本寬眼亮,一扭頭,看見張家山一行來了,登時變得氣壯起來,叫道:"替我出頭的人來了!"那"派出所"搭眼一看,卻也認識張家山,於是笑道:"我說這田本寬,這麼氣盛,原來是從六六鎮上請來你這麼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支上你這大臉來偎尻子哩!" 這是一句粗話。原來鄉下人擦屁股,從來不用紙張,嫌紙張金貴,擦不起;要么是用石頭蛋,要么是用胡基疙瘩②,要么是撅起屁股來,在牆角上,在樹身上去偎。 "支上大臉來偎尻子"一句,是說張家山多事,不該來惹這個燒叨①。 張家山聽了這話,並不介意。所長應該有所長的風度!他想。張家山老著面皮,和"派出所"打了招呼,轉身問田本寬: "到底是咋回事哩,你細細說!" 田本寬說:"早晨,我上山受苦,臨出門,還見我媽來著。她拿一把掃帚掃院子哩!往日,她總是做好飯等我。這日個,我回到家,冰鍋冷灶的,不見了我媽。村里村外,四打圓都找遍了,後來,你猜,我在哪裡找著了她!" "在哪裡?" "在我家偏窯裡!" "屍首你動沒動?" "我沒動!我上過普法學習班,解下這道理呢!" "沒動就好!咱們去看看!" 人死如燈滅。田寡婦直挺挺地躺在偏窯炕上,還是那日情景。穀子乾媽見了,叫一聲"老姐姐",大放悲聲。張家山咳嗽了一聲,聽見咳嗽,穀子乾媽便禁住了。這是禮數。活著的女人見了死了的女人,這一聲長長的拖腔,既是哀悼,也是問候。這時候得有人勸,一聲吆喝,便止住了。穀子乾媽哭罷,默默地躲在了一邊。李文化現在丟開了書本,從黑皮夾子裡拿出個本本,一支油筆來,一滿像個公家人一樣,在一旁記錄。 張家山細看田寡婦,看她白生生的一張臉,細皮嫩肉,泛著桃花色,再看眼角眉梢,像是吃了喜娃**奶一樣,滿是笑意。張家山有些詫異,扶起額顱,見那田寡婦腦袋底下,枕著一把掃帚。這掃帚張家山那日見過,後來又聽田本寬反复講起。是怎麼回事,張家山心中已有幾分把握了。回頭,張家山再撩起褲子,不承想,兩隻褲腿,一隻穿在腿上,另一隻卻是脫下來的。 "這褲腿,原先就是這樣的麼?"張家山問田本寬。 田本寬點點頭。 張家山撩起褲腿,細細觀察。田寡婦沒有穿半褲,因此,這褲子一脫,便是光光的下半截身子。那下處,張家山伸出手指一壓,鼓鼓的。旁邊的田本寬,有些惱了,哼了一聲,張家山的手,於是縮了回來。 "派出所"走上前來,抓住褲腿,將田寡婦的這一條腿蓋住了,拽展②,說道:"娃娃不聽!我辦過的案子不在少數!這一類案子,一眼就能看出。張乾大,你說是也不是:這是通姦致死!" "通姦致死?"張家山問道。 "是的,通姦致死!田寡婦守寡多年,她是這一帶的人物梢子①,難免有幾個相好的!平日村里鄰里,也有一些耳聞。你看這把當枕頭用的掃帚!想那田寡婦,手提一把掃帚,只是佯裝掃地而已。畔上站一站,搖身子擺浪的。母狗一搖尾巴,公狗就上身子了。幽會的地點就是這草窯。那田寡婦,畢竟有些年紀了,一緊張,一激動,一高興,一張狂,就給折騰死了!那嫖客嚇壞了,拾起身子就跑。臨出門時,扭頭一看,見田寡婦白花花的精腿把子,露在外面,怪寒磣的,就又返身回來,拽起褲腿,蓋在腿上!" 田本寬見"派出所"說得頭頭是道,跳起來,說道:"你在喧謊②!我就不相信,乾兒事③還能把人幹死!" 張家山沒有搭理田本寬,轉身又問"派出所":"身上你看過沒有?" "派出所"說:"身上我也仔細驗過,光光堂堂的,沒有一點外傷!" 張家山點點頭,不再言語。 一行人退出偏窯,來到正窯。走之前,穀子乾媽掏出一方手帕來,拽展,蓋在田寡婦臉上。 "老妹妹,你咋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了!"穀子乾媽嘆息了一聲。 "本寬,不要逞強!派出所同志說得對,這確是自然死亡。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娘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她的命。咱就認了吧!你娘做閨女的時候,我就認得,一條川里的人樣子!她年輕時候就守寡,好容易將你拉扯大,爾格,清閒了,生點餘事,也是情理中的事。你看她,笑意還掛在臉上,喜得眉開眼笑的。你娘辛苦一生,能這樣的死,也算她的福分了。退一步想,本寬,你應當高興才對!" 正窯裡,張家山悶了半天,找了這一番話來,說給田本寬。 田本寬一聽,又跳起來:"這是什麼話!鬧了半天,叫你們這個歪歪道理一說,倒是我田本寬不是人,胡攪蠻纏,無事生非哩!張乾大,你可是我請來的,忙你幫不上,你要拆台子,也好!" 張家山說:"好侄兒,凡事得有個道理才對!我這一把年紀了,不能胡說麼!" 田本寬說:"就算我娘是那號死的吧!我認了!可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總得有個嫖客才對!這人是誰?" "派出所"這時插話說:"田本寬,這嫖客不難找,抓住幾個不順眼的,銬子一銬,就問出事了。只是查出來,你也判不了人家的罪。通奸不犯法,抓住了,派出所也是乾瞪眼,沒法子的,弄不好,人家還要反咬一口,說你母親勾引人家哩!" "誰要你判他?我只是要他抬埋我娘!我要你們查出誰是嫖客,誰弄死誰埋!"田本寬說。 見田本寬這樣說,張家山微微一笑:這後生,成了這半天的精,繞了這麼大的圈子,卻原來是為了找個替死鬼,替他抬埋母親。 "派出所"又說:"田本寬,遇上你這號牛板筋,你們家的事情,我管不了了!" "誰要你管,你抬腳走人!事情反正是鬧下了,一不做,二不休,我到縣上去告,大不了將這一料莊稼,爛到地裡!" "派出所"見說,一跺腳,走了。 張家山這時來了氣,他指著田本寬說:"好娃娃,你當你媽做了啥贏人①的事,還要到縣上去告,讓滿世界都知道?你不知道,這世人的舌頭,有多毒,遇著好事的了,給你編成酸曲,唱出來,臭你家幾輩子哩!" 田本寬說:"好你個張家山,你三番五次攔我,莫非你這兒老漢,也是我母親的相好不成!" "你這娃娃,咋成了混眼狗,見誰咬誰哩!還把你媽給貼賠上!"穀子乾媽見田本寬這樣說張家山,不情願了,回敬了一句。 李文化一直沒吭聲,坐在炕沿上看書,這時,努了幾努,也擠出一句話來:"張乾大,我看,咱們也上路吧!這後生不能共事!我看,這一次,咱們錢是掙不下,弄不好,還叫這麻纏事給纏住了!" 田本寬見說,應聲說道:"你們不能走。你們都是嫌疑。李文化,我看你抱著一本書,裝模作樣地充你有文化,其實,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張家山將鞋一脫,身子一橫,坐在炕上,說道:"我們不走了,田本寬,你去放心地告你的狀去吧!看看你娘冷冰冰地停在那裡,不有個交代,我也不忍心走的!" "那就好!你們待著,我告狀去了!" 田本寬說完,返身下了畔,朝公路上跑去。 張家山一行這一番折騰,村子幾個光頭老漢,坐不住了。張家山眼尖,見田家隔壁一個光頭老漢,隔著矮牆向這邊院子望著。張家山用了眼光去逮,那老頭有所感覺,腦袋迅速地沉沒下去了。又有一個光頭老漢,在畔底下的路口轉悠,好像想上來,又不敢。另有一個,拿著一條火繩子,一把鐮刀,上山收莊稼,躲出去了。 這叫做賊心虛。張家山見了,也不理會他們,想一想,從自個兒懷裡掏出一些錢來,點一點交給李文化。 "到前面代銷店,扯一些衣料,給田寡婦做壽衣,順路再到村里打問打問,看誰家有現成的薄木棺材,買一口來!"張家山說。 穀子乾媽見了,搶步過來,一把抓過錢:"張家山,你真的要給田寡婦當孝子?" 張家山嘿嘿笑著:"穀子,你看,田本寬這光景,哪裡經得起事故。他所以不聽人勸,一條道兒走到黑,並不是他不懂得事理,而是猴急了,抬埋不起老人!" 穀子乾媽說:"咱們抬埋,這事大理上不通。知道的人,說咱這是行善哩,不知道的人,還真當你張家山做下什麼心虛的事了。再說,這些血汗錢,都是咱們一分一厘地攢下的,是公款!" 張家山說:"錢在世上走著哩,今個兒轉出去了,明個兒再轉回來。人這麼擺著,不入土,咋辦?" "你是領導,你決定吧!只是,你敢保險,這錢流出去了,還能轉回來?" 張家山不再言語。 李文化接了錢,出去跑事情了。 穀子乾媽脫了鞋,上到炕上,開始翻箱倒櫃,找一些針頭線腦,準備為田寡婦縫壽衣。 這時候,那個在畔底下徘徊的光頭老漢,終於下了決心,硬著頭皮上了畔,來到田家正窯。 張家山泡了一缸子釅茶,正在喝著,見了來人,屁股動了一下,說聲"你坐",算是禮節。老漢屁股枕在炕邊,坐下,張家山又將自己喝的茶杯,象徵性地舉起來:"你喝水!"讓人是個禮,老漢擺擺手說:"不用不用!家裡剛剛喝過米湯。" 炕邊的牆上,掏了一個窯窩。窯窩裡放著一瓶用了一半的雪花膏,還有一把藍色的化學梳子①。張家山看見老漢的眼睛往窯窩裡溜了一眼。 老漢搭訕道:"這田寡婦,好端端的一個人,說聲歿,就歿了!" 張家山呷了一口茶,說:"誰家也不掛免死牌!你說是吧?" "這話說得好!那田本寬哩?" "他上城裡告狀去了。看來,不弄個說法,他是不肯罷休了!" "你說公家人,他們管不管這一類事情?"老漢說著,又朝窯窩裡看了一眼。 張家山說:"遭下人命了。我看這事擱不下。不揪個嫖客來,那田本寬,不回頭哩!" 老漢有些難堪地笑一笑。他挪了一下屁股,離窯窩近了近。 張家山看了他一眼。 老漢說:"這娃娃,憨陸少拾②的!他非得把這醜事張揚得滿世界都知道哩!" 張家山低頭喝水。 老漢見是個機會,又挪了一下屁股,伸出手,去拿窯窩裡的梳子。 張家山的手比他先到。 張家山拿起梳子,左右打量一下,說:"這田寡婦,真是個俏人兒,老了老了,還用這麼艷乍③的一把梳子,你說哩!" 老漢連連點頭:"是呀是呀!" 張家山將梳子似乎要交給老漢。老漢暗喜,伸手來接。 張家山縮回手,說:"你也跟我一樣,長了個葫蘆瓢。賣梳子的見了咱倆,算倒霉了。穀子,還是你來梳一梳吧!你的頭髮,山風吹得有些亂了!" 老漢尷尬地縮回手。 穀子乾媽在頭髮上擦了擦針,看了一眼,說:"我才不用那梳子哩。我這頭髮,好金貴的,敢用那梳子?那梳子,誰知是誰送的!" 張家山搖搖頭,對老漢說:"你看這些女人們,一個個假正經!" 老漢咿咿呀呀地附和著。 張家山拿著梳子,在自己的光頭上比劃著。 老漢看著梳子在動,他還不想離開。他沒話找話地說:"張乾大是張家畔人吧?" "張家畔!" "那可是個好地方,年輕時候我走過!有個陝北民歌中說:"好女子出在張家畔,說的就是這地方。 " 張家山正待搭話,突然一聲淒厲的警笛聲傳來。 老漢一驚,立起。 "怕是那田本寬,將一輛警車給吆回來了!他干大,你坐!他們忙乎他們的,咱們拉咱的古話!"張家山說。說話的途中,牽住這光頭老漢的手。 "不了,不了!我家裡還有事,不給你們添亂了!"老漢說。 老漢說完,站起,掙脫張家山的手,神色慌亂、心事重重地走了。 張家山一陣大笑。他將梳子仍舊放在窯窩裡,出門。 警笛聲尖叫著。一輛警車,在山腳下的公路上,緊急剎車。 首先跳下來的是田本寬,隨後是兩名警察、一名法醫。其中一個警察是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腋下夾一個公文夾子。法醫是個剪著短髮面目清秀的年輕女同志,肩上搭個包兒。 警車停在了山下。田本寬引路,一行人指指點點,向田莊走來。田莊村裡,高高低低的畔上,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小孩子們學也不上了,背著個書包,跟在大人屁股後邊起哄。田家畔上,"派出所"笑容可掬,迎上前去,和警察握手。 張家山抱了個茶杯,在畔上蹲著。田本寬瞅了一眼張家山,有些得意。張家山搖了搖頭。 偏窯裡,這田寡婦的屍首,免不了又被翻來覆去,折騰了一番。驗屍完畢,"眼鏡"警官掏出手絹,擦擦手指,說要解剖。 法醫見說,將包往炕上一擱,變戲法一樣,從包裡拿出白大褂、口罩、橡皮手套、手術工具等等,穿戴武裝起來。 田寡婦穿的是大襟襖。大襟襖上是布做的鈕扣。法醫解了一陣,沒有解開,倒是掰了自個兒的一個指甲。田本寬見了,過來幫忙解。法醫揮手拒絕了他。法醫用手術剪,"嘣嘣"幾下,鉸斷了鈕扣,然後兩手一拽,衣服揭開,田寡婦白花花的胸脯,露出來了。 法醫伸開手指,在田寡婦的胸口,量了一量,然後,順過手術刀,像宰羊一樣,從肚皮上劃下來。田寡婦已死去幾日,血不旺了,倒是肌肉被割開以後,白花花地向兩邊翻起,煞是怕人。田本寬見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片刻,法醫用一隻手,托起一顆鮮紅鮮紅的心臟。 "哎呀,心臟開花!"法醫驚叫了一聲。 一語未了,院子裡轟的一聲亂了,大人娃娃,一個個都舉著自個兒的頭,往門裡擠,想親眼看看這千載難逢的稀罕。門太小,容不了幾個頭,於是,有人捅開了窗戶紙從窗子裡看,一個娃娃頭小,竟然將頭從窗戶格子裡塞了進來。看見心臟的人,一個勁地驚嘆,惹得後邊看不見的人急切中擠得更歡了。 "派出所,你手裡的警棒,是做樣子看的?""眼鏡"警官不滿地嘟囔。 "派出所"見說,眼睛離了心臟,轉過身,揮舞警棒,向門口揚去。警棒還沒有到,人群"嘩"的一聲散了。可憐的是那個頭塞進窗戶格子裡的小孩,急切中頭被卡住,抽不出來了。這小孩留著個蓋蓋頭,我們卻認識,正是張家山在路上遇到的那位。 "派出所"搶上前去,揪住小孩的"帽蓋",嚷道:"進來進來,讓這位白大褂阿姨,把你的牛牛給閹了!"話音未落,小孩殺豬一般地叫起來。 "這樣的工作環境!""眼鏡"警官拍了一下自己手中的記事本說。 "派出所"鬆了手,小孩的蓋蓋頭,離了格子,不見了。 現在,法醫將心臟舉起來,給警官看。 "你看,心室呈破碎狀。這是性行為過程中興奮過度、亢奮過度所致!"法醫用鑷子撥著心臟說。 "眼鏡"警官這時抽出筆來,匆匆記錄。 旁邊的田本寬,看得呆了。 "派出所"見自己逞能的機會到了,收了警棒,見縫插針說:"我早就說過了,是乾兒事幹的!你們不信!" "你去找個罐頭瓶子來!""眼鏡"警官對"派出所"說。 "你去!""派出所"又支使田本寬。 田本寬有些不情願。 "我去吧!"門口的張家山說。說罷,向正窯走去。 那個曾經和張家山拉過話的光頭老漢,正從正窯裡出來,兩人撞在一起。老漢一驚,一溜煙地跑了。 張家山瞅著他的背影,笑笑。 正窯裡,張家山瞅了一下窯窩,見那隻化學梳子已經不在了。 正窯的炕上,穀子乾媽和幾個村里的婆姨,正在為田寡婦縫壽衣。看來,李文化已經將衣料買回來了。 張家山找了一陣,找出一個玻璃罐頭瓶兒。 偏窯裡,張家山將瓶子遞給法醫。 法醫將心臟裝進去,將瓶兒放在自己的包旁邊。 "還要不要繼續開?"法醫問"眼鏡"警官。 "繼續開,再看看子宮。看看子宮裡面有沒有殘留物!""眼鏡"警官說。 法醫拽了拽手套,拾起手術刀,拿個架勢,繼續往下拉。 田本寬鐵青著臉兒,看著,說不心疼,是假的,好歹是自個兒的母親,用田寡婦當初的話說:"十月懷胎,疼過一回!" 田本寬喃喃地說道:"媽呀,媽呀,你死了死了,還要挨這麼一刀!" "眼鏡"警官橫了他一眼,沒有言語。 法醫操作期間,騰出嘴來,說道:"你虧,我們不虧呀!好端端個禮拜天,讓你給攪和了!" 女法醫手腳利索,技術老到,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有敬業精神的人。 法醫的刀子繼續往下拉。 "你來看!"法醫又驚訝起來,"你看子宮,已經懷孕了!" "眼鏡"警官湊上前去看,匆匆記錄。 "俗話說:寡婦抓娃靠大家!我早就說過,這田寡婦是個不安生的主兒!""派出所"用警棒敲著自己的鞋幫說。 田本寬用手摀住自己的眼,不敢看。 張家山在一旁打哈哈:"本寬,這就是生你的那個地方!你在這裡頭盛了十個月,你該熟悉這景緻的!" 田本寬聽了這話,想發作,又忍了。 女法醫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放下手術剪刀,直起腰:"事情很清楚,確如派出所所說,是性行為過程中致死。我看,這事弄得清清如水了,咱們也能打道回府了!" "眼鏡"警官點點頭,"啪"的一聲合上記錄本。 法醫迫不及待地拿起罐頭瓶兒,放在眼前,細看: "這次田莊之行,真有收穫。在學校裡聽老師說,像這樣心臟開花的事情,一萬例中才有一例。想不到,這一例讓我給碰上了。這可是個寶貝。我要把這作為標本,拿回去用藥水養著,還要寫成學術文章,評職稱用!" 田本寬見女法醫只顧舉著瓶兒,自我欣賞,又見母親剖腹剜心,停在那裡,不由得一陣陣心疼。他愣沖沖地問道:"哎,你們是光管往開割哩嘛,還管縫不?" "當然要縫!當然要縫!"法醫見自己的工作程序還沒完就分心了,有些臉紅,趕緊放下瓶兒說。 法醫在"眼鏡"警官的記錄本上簽字。簽完字後,將瓶兒交給警官,然後粗針大線,縫起屍體來。 "派出所"走過來,簽字。 "來,田本寬.你也籤上個字!"法官說。 田本寬簽字。 簽字的途中,田本寬停下來:"那誰是嫖客,你們就不管了?" "眼鏡"警官說:"男女之事,周瑜打黃蓋,一家願打,一家願挨,法律不好乾涉。這嫖客不難找,只是找到嫖客,有法律條文,也不好定罪!" 田本寬說:"那誰抬埋我娘哩?" "眼鏡"警官說:"養兒防老,當然是你抬埋,莫非讓我們抬埋不成?" 田本寬語塞。 一場鄉間熱鬧眼看就要收場。女法醫已經將屍首縫完,她脫下白大褂、塑料手套等等,重新裝進包裡。 "眼鏡"警官也將記事本合起,裝進兜里,準備抬腳走人。 "派出所"悠閒地揮舞著警棒,有一種了事一樁的神態。看熱鬧的人,也覺得這一場熱鬧,精彩部分已經結束,正在紛紛離去,準備回去以後,好給人賣弄。 滿世界現在可憐了一個田本寬。田本寬現在哭喪著臉,六神無主,呆呆地看著這一干人離了偏窯,就要走下畔。瞎激動了一場,激動得沒個結果,倒是給自己惹了一身的臊氣。早知如今,何必當初?他那可憐兮兮的樣子,叫人心疼。 不過,熱鬧並沒有結束,壓軸戲原來卻在後頭。 一行人離了偏窯,來到畔,就要離開時。畔上早就圪蹴①在那裡的張家山,威赫赫地站起來,身子一橫,擋住了一行人的去路。 "你想幹啥?""眼鏡"警官說。 張家山沒有理警官,他徑直走到女法醫跟前。女法醫背著個包,手裡拿著個罐頭瓶兒。她有些吃驚,不知道這老漢擋住她有什麼事。她想發作,誰知這老漢笑容可掬,態度謙恭,倒叫女法醫不知如何是好。 張家山湊到法醫跟前,說:"日怪,這號事弄得人心臟開花!若不是眼見為實,說什麼也不敢相信。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這回,是真真地開了眼界!" 女法醫見荒山僻野,竟有人這麼謙虛好學,說話受聽,臉上不免有些得意之色。 她端起瓶兒,置到張家山眼前,講解道: "心臟像一個高壓水泵,脈沖一跳一跳,向全身上下輸送血液。心臟的承受能力也有它的極限,緊張過度,興奮過度,勞累過度,都會造成心臟負荷過重,猝然爆裂!" "乖乖,這裡面有這麼多深奧的知識!"張家山驚嘆。 "我只是淺嚐輒止而已,這裡面的學問深著哩!"法醫謙虛。 "讓我看一看!俗話說眼見稀奇物,壽增一季。"張家山伸手。 女法醫遲疑了一下,還是將瓶兒交給了張家山。 瓶兒現在到了張家山的手中了。張家山端起瓶兒,瞇著眼睛端詳。 "好心好心,紅格旦旦的!"張家山讚歎說。 山風起了,掠過坡坎,吹得樹葉嘩嘩地響。 張家山對瓶兒裡的心說:"田寡婦呀田寡婦,你的一顆紅心,已經交給公家了,你知道嗎?想不到你老了老了,還端上了一碗公家飯,真是造化。田寡婦,你的福分不淺呀!" "眼鏡"警官在那裡,有些不耐煩了:"快起身吧!跟這兒老漢,磨這些閒牙幹什麼!你不是還急著要回城裡去看嗎!" 張家山手持瓶兒,哈哈大笑:"這不是閒牙,親親!田寡婦的心都交給公家了,她人,自然也成公家人了。除了男女之事,法律不予追究的條文外,我聽說,公家還有一個條文:公家人死了,要公家出錢抬埋!各位,可有這話?" 女法醫愣了。 "眼鏡"警官手指張家山,斥道:"你是六六鎮的張家山,我認得你!你跑到這兒耍黑皮,想敲詐我們!" 張家山嘿嘿笑道:"敲詐這話不敢說。你也用不著用舌頭打人。只是這田寡婦的心,你們可不能拿走。田本寬,你說是也不是?" "是是是!"田本寬連連點頭。 女法醫急了,上來搶瓶兒。 張家山身高,將瓶兒舉到頭頂。女法醫來搶時,他背轉身子,給了個屁股。女法醫轉過來,再搶,張家山又原地一百八十度,轉過去了。 "哼!""派出所"見狀,手提警棍,氣昂昂地過來了。 見"派出所"來得兇猛,張家山喊道:"田本寬,這可是你的事情!" 田本寬為人愚魯,這一竅卻是開著的。張家山一句話,點撥了他。他走上前去,從張家山手裡一把搶過瓶兒,然後說道: "你們不給抬埋費,我就不給這心!" 說完,將瓶兒在大家眼前晃了晃,然後撩起衣襟,將瓶兒往胳肘窩裡一夾,一溜煙地跑回自個兒住的北窯裡去了。 只見"咣當"一聲,田本寬把門關了。 眾警察面面相覷。回頭再看張家山,只見張家山已經圪蹴到碾盤上面,像個無事人一樣,抽開煙了。 女法醫對"眼鏡"警官說:"這心我一定要要!你一定要給我找回來!我還要用它做標本,寫論文哩。" 女法醫知道自己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所以講起話來,有些矯情。 "眼鏡"警官埋怨說:"都怪你,不當心!這麼重要的東西,你輕輕易易地就讓人從你手裡誆去了!" "那老漢也真神,睜著眼睛哄人!我當時一點警覺都沒有!"女法醫委屈地說。一邊說一邊看了張家山一眼。 張家山在那裡悠閒地抽著煙,看著這齣戲怎麼演下去。 沒奈何,幾個警察一齊來到北窯門口。 "派出所""咚咚咚"地上前敲門:"村民田本寬,你妨礙我們執行公務,看我不踏破門扇,一繩子捆了你!" 田本寬在窯裡也不示弱:"派出所,你狗日的嚇唬誰!老子是吃飯饃長大的,不是給人嚇大的!你要清楚,我手裡拿著的,不是你的心,而是我娘的心。我高興給就給你們,不高興給就不給。走到天涯海角,見了皇帝老子,理也在我田本寬手裡哩!" "派出所"見嚇詐不住,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個黑皮!" "眼鏡"警官見"派出所"不濟事,於是推開他,自己上來敲。警官接受過高等教育,因此敲門的方法,與"派出所"截然不同。他是將手指蜷起來,用指關節有節奏地敲。 "田本寬!田本寬同志!你有什麼要求,提出來,咱們統籌兼顧,協商解決,你還是先把門開了吧。你把自己關在家裡,這咱們怎麼對話!事情總得有個解決的辦法麼!" "眼鏡"警官拿腔拿調的聲音,逗得張家山忍不住想笑。他趕快別過臉去。 田本寬在窯裡答對:"任你把嘴皮磨破,這門哩,我是不能開。我三拳難敵四腳,開了門,你們把我這瓶兒搶了去,怎麼辦?" "眼鏡"警官跺跺腳,恨恨地說:"《縣志》說,這一帶民風刁野,看來,這話說得沒錯!" 女法醫不滿地說:"你們三個大男人,連這一點辦法都想不出!" 這時,張家山在碾盤上,伸了一下腿,說:"田本寬家境貧寒,沒有能力抬埋。他成了這半天的精,無非是想抓挖兩個抬埋費,安頓老人入土而已。前晌要尋嫖客,後晌不給瓶兒,都是為了這事。你們公家人,蛇壯窟窿粗,也不在乎這兩個,手稍鬆一鬆,給上兩個,這事不就了了?" 女法醫見有了辦法,精神為之一振:"他想要多少?" "眼鏡"警官伸手一攔:"錢一分一厘也不能給。我不是心疼錢,我是看這田本寬年紀輕輕的,怕從此給他慣下毛病了!" 女法醫不理,繼續問道:"他想要多少?" 張家山問窯裡的田本寬。田本寬嫌夯口,不好意思說。張家山自個兒哩,也不好意思說,他腦子一轉,又說道:"抬埋費一項,好像公家也有條文!" "有的!"女法醫說,"規定上說,三百到八百!" 張家山見話說得越來越近了,於是不再拿捏,從碾盤上一閃身,下到地面,走過來說道:"我自作主張,就給這田寡婦三百塊抬埋費吧。雖然是最低的,可田寡婦吃公家這碗飯,才一天。一天的工齡,還給她抬埋費,算是高抬她了!" "三百塊,這不算多!"女法醫說。 "田本寬,我自作主張,給人家同志開了個三百塊的口。三百,你看咋樣?"張家山朝窯裡喊道。 窯裡回答:"既然張乾大做主,我就不好說什麼了!" 張家山說:"你看,這娃娃還算是給我面子。他應承了!" "三百塊好說!"女法醫說。 女法醫順過她的包,"啪"的一聲打開,就要取錢。 "眼鏡"警官伸手一擋:"不能給錢!" "這是我自己的錢!"女法醫說。 "既然你執意要給,那還是公家出吧。反正這心臟拿回去,是做標本。司機身上有錢,是咱們這次的差旅費。你等著,我去取!" "派出所"在一旁,一直閒著沒事幹,這回,好容易等來了個差事。 "我去吧,我腿快!"說完,向山下的警車跑去,警棒一晃一晃的。 女法醫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田本寬,你現在能開門了吧!"女法醫隔著門縫,朝窯裡喊。她覺得今天的事情很有趣。 "反正都是等了,不在這一陣兒。讓我再等一等!"窯裡說。 "你低估了鄉里的人智力了,他們的心眼,不比咱們少!這叫農民的狡猾。""眼鏡"警官碰了碰女法醫的手說。 女法醫縮回了手。讓公家出錢,她心裡有些不踏實。她認真地說:"我真是誠心要給。少上幾次卡拉OK,這錢就出來了!" 張家山見了,看不過眼,上前叫門:"田本寬,事情得有個餘地。同誌已經答應了,還能誆你?你爾格能開門了!" "張乾大,我不能開。我這是叫世事經怕了。他們一會兒說是自然死亡,一會兒又說心臟開花,一會兒又是什麼政策條文,錢不到手,我是不會開門的。"窯裡說。 張家山嘆了一口氣:"這娃娃,真是死牛頂牆!" "派出所"氣喘咻咻,把錢拿來。田本寬見了錢,"吱呀"一聲,把門開了。田家窯院裡,一手交錢,一手交瓶兒,這一場事情,算是圓滿了。女法醫接過瓶兒,金貴地抱在懷裡,再也不敢顯能。 "眼鏡"警官說:"得寫個收據,回去好有個交代!"田本寬說:"我光會寫名字,光認得男女廁所,還是掃盲時候掃的!""眼鏡"警官說:"會寫名字這就夠了!" "眼鏡"警官攤開記事本,匆匆在上面划拉幾筆,"嘩"地一把撕下來,然後讓這個田本寬在上面簽字。 田本寬簽了字。 "眼鏡"警官又說:"張家山,勞你老駕,也在上面簽個字吧!" 張家山說道:"我這一筆狗爪爪字,也能上得了席面嗎?"說完,握筆簽字。張家山的握筆方法和別人不同,是握毛筆的指法,想來,這是古先生教的。 這時候,只見四個農村小伙,抬著一口薄棺,踩著號子,上了畔。還有一個李文化,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在後,不停地指指點點。 "眼鏡"警官見了,說一聲:"咱們能打道回府了吧?" 女法醫說:"起身!" 完了,道一聲別。女法醫抱了個瓶兒,在前面走著。 "派出所"本該就此告別最好,可他說:"一個系統的,送君送到大路旁吧!" 田家窯院裡,一口薄棺,在偏窯門口放了。這時候穀子乾媽和村上幾個婆姨一起,也已將壽衣做好。李文化和穀子乾媽,看見張家山、田本寬站在畔上呆呆地望著山下,於是走了過來。 李文化對張家山說:"棺木一百五十元,衣服八十元,一共花了二百三十元!" "你給主家說吧!"張家山瞅了一眼田本寬。 田本寬掏出剛才得的那一沓錢來,用指頭在舌頭上一蘸,點出七十元自己裝了,剩下的看也沒看,塞給了李文化。 田本寬出手這麼利索,倒叫李文化有些驚訝。他接過錢,不放心,又點了點,然後交給了張家山。 "我說過,錢在世上走著哩,今天轉出去,明天又轉回來!"張家山將錢揣進懷裡,對穀子乾媽說。 張家山的話說到半截,目光就被矮牆那邊吸引過去了。院鄰家的那個光頭老漢,鬼鬼祟祟,正往這裡看著。 張家山用手一指,說道:"田本寬,你不是要找嫖客麼?你看你那個鄰家,像也不像!" 田本寬見說,扭頭去看,誰知那老漢,立即將頭縮回去了。 這時,又聽穀子乾媽指著山下一陣叫喊。眾人順著手勢向下望去,不由得啼笑皆非。 那個架著收莊稼為名,躲出去的光頭老漢,這時在外邊躥了一圈回來了。老漢正往坡上走,見一夥人氣昂昂地下來了,"派出所"在前面一路小跑,揮著警棒,幾個警察指指點點。老頭以為是來抓他,嚇得扭頭就跑。 田本寬和張家山站在畔上,看著幾個警察鑽上汽車。 田本寬突然喊道:"我媽成了公家人,爾格公家人有個政策,叫頂替。我媽死了,理應由我去頂替的。你們不要走,事情還沒完哩!" "不要丟人現眼了,憨娃娃,回去抬埋老人吧!"張家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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