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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1

小姨多鶴 严歌苓 16090 2018-03-20
一年時間,小環換了兩個工作。她先去鋼廠當臨時工,學刻字碼,學會了又說太悶人,刻一個字碼把半輩子的心事都想完了。一天要刻十多個字碼,那就是好幾輩子。她辭了工,在家裡耽了兩個月,又閒得脾氣見長,去了一家旅店。小環人喜慶,找工作佔便宜。小環上班的那家旅店在火車站附近,南來北往的客人多,她聊天有的聊了,因此看上去一時不會再跳槽。小環手松,從小不懂算計,掙的錢不夠她花。上班總要有兩身衣服,因此她得花錢扯布裁衣服。扯布順便也給多鶴扯一身。碰上商店處理零碎布頭,她會一次買下十多塊,給丫頭和兩個男孩做一身。兩個男孩不過半歲,穿著小環為他們買的花紅柳綠的布做成的衣褲,人人都把他們認成一對雙生女。小環對旅店工作最大的仇恨是值班。每月底一個星期日她得一連十六小時坐在值班室。

事情就出在一個星期日。小環一清早去旅店值班,她剛出門張儉就起來了,他伏在陽台的欄杆上抽煙,聽見身後有人開窗。多鶴。她的眼睛在他脊樑上,後脖頸上,又厚又硬的板刷頭上。小環不在,兩人都聽得見彼此的心跳似的。 立了秋熱也熱得不同。遠處鋼廠出鋼的熱氣也不會長久停留在空氣中。要是這個家沒有多鶴該多麼好,張儉狠下心這麼想。他看見鄰居們一家一家地出門,父親們自行車後座上坐著抱嬰兒的母親,車前桿上坐著大孩子二孩子,抱怨著歡笑著罵咧著從樓下小路拐上大路,讓他眼熱得痴傻了。他的自行車也能打扮得花花綠綠,前桿上加一把自己焊的小座椅給丫頭坐,小環坐在後座上背大孩,懷裡抱二孩。他們也能是個讓人眼熱的一家子,偏偏多出個多鶴。

張儉抽光兩支東海煙走進大屋,聽見丫頭剛睡醒嘎聲嘎氣的嗓音。她一醒就跑到小屋小姨那兒去了,丫頭似乎說弟弟如何她也要如何。多鶴和丫頭的對話誰也管不了,就這樣流暢地混雜著日本字。他走到小屋門口,陰沉下一張臉。 "丫頭,咱們家不說外國話。" "沒說外國話呀。"丫頭挑起和他一模一樣的兩條寬眉毛。 "你剛才說的話我為啥不懂?" 丫頭愣愣地看著他,過一會兒才說:"那你說的是外國話。" 他覺得多鶴的眼睛現在在他的右手上。他揍過丫頭兩回。那是他驢起來的時候。平時他很寶貝丫頭,從鉗工那裡撿的碎鋼片給丫頭車成扮娃娃家的小桌小椅。他揍丫頭的時候兩個女人就結成了死黨。多鶴會從後面襲擊他,用頭撞他后腰。小環的嘴是凶器,一長串的噁心話:怎麼那麼本事啊?在廠裡舔領導屁眼做小組長,回來撿最嫩的肉捶!

他眼睛看著丫頭的腳,說:"多鶴,咱家是中國人。"丫頭穿一雙白色的布涼鞋,多鶴做的鞋面小環納的鞋底。白布涼鞋外面露著丫頭乾乾淨淨的腳指甲。這一座城也找不著這樣的白布涼鞋和粉白透亮的腳指甲。 這個家到處可見多鶴不吭不哈的頑固:擦得青藍溜光的水泥地,熨得筆挺的衣服,三個孩子不論男女一模一樣的發式,一塵不染的鞋襪。 如果什麼都能重來,如果沒有一場戰爭和日本人在中國畜牲了那麼多年,張儉會娶多鶴的。他不會在意她是哪國人。 他就那麼站著,站在她一雙黑眼睛前,讓自己的念頭嚇一跳:我會娶她? !我是喜愛她的? ! 吃了早飯,多鶴咿咿呀呀唱著日本語的兒歌,把大孩二孩綁在前胸後背,一手拉著丫頭。他這才反應過來:這四個人要出門。去哪裡?去公園。認識路嗎?不認識,丫頭認識。

張儉站起來,一邊往赤膊的身體上套襯衫。多鶴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不敢浮上來,但是現在突然就浮了上來。她跑回自己小屋,張儉聽見她開木箱。過一會兒箱子蓋"啪"地合上,多鶴穿著一條花連衣裙出來,又戴了一頂花布遮陽帽,背著一個帶荷葉邊的花布坤包。她在三十多平米的單元里小跑,步子很快卻不利索。 這是多鶴第一次正式出門,何況是跟張儉帶著三個孩子出門,她穿戴起所有的家當。 在走廊上打牌下棋的鄰居們看著鋼廠吊車手張師傅一前一後綁著兩個孩子,他小姨子一身花地拉著一身花的七歲女孩小跑,手裡一把油紙傘舉在張師傅頭頂,為他和兩個兒子擋太陽。 人們想這麼個家庭隊伍哪裡不對勁?但懶得去想清楚,很快又回到他們的棋盤、牌桌上。

張儉帶著女人孩子乘一站火車,來到長江邊。他聽廠里人說這裡是一個有名的古蹟,週末到處是南京、上海來的遊客,小吃店排很長的隊,露天茶攤子上都得等座位。 他們坐在石凳上吃多鶴臨時捏的幾個飯糰,每個飯糰心子是一塊醬蘿蔔。 多鶴顛三倒四地講著她的中國話,有時張儉不懂,丫頭就做翻譯。下午天氣悶熱,他們走到一個竹林裡,張儉鋪開自己的外衣,把孩子們擱上去。多鶴不捨得把時間花在歇腳上,說要下到江水里的岩石上去。張儉一個盹醒來,太陽西沉了,多鶴仍沒有回來。他把大孩二孩綁上,拉著丫頭走出竹林。 詩聖廟前圍著許多人看盆景展覽,張儉擠進去,卻不見多鶴的影子。他心裡罵罵咧咧:從來沒出過門,她還自不量力地瞎湊熱鬧。這時他突然從人縫裡看見一個花乎乎的身影:多鶴焦急得臉也走了樣,東張四望,腳步更不利索。

不知怎樣一來,張儉避過了她的目光。他的心打雷似的,吵得他耳朵嗡嗡響,聽不見自己心裡絕望的責問:你在幹啥? !你瘋了? !你真像當年說的那樣,想把這個女人丟了嗎?他也聽不見自己內心發出的聲音:正是好時機,千載難逢,是她自找的! 他把孩子們領到一個小飯館,一摸口袋,壞了,他把身上唯一的一張五塊錢給了多鶴,怕她萬一會有花銷。原來他是有預謀的:給她五塊錢可以給自己買幾分鐘的良心安穩,至少她幾天裡餓不死。原來他早上出門時就有預謀:沒有帶她去她原先想去的公園,而帶她來了這個山高水險的地方。他在看見她餵奶,手碰到她奶頭,他的心忽然蕩起鞦韆的那一刻就有了預謀……他有嗎? 天暗下來,一場好雨來了。小館子的老闆娘十分厚道,一杯杯給他和孩子們倒開水。丫頭問了一百次不止:小姨哪兒去了?

張儉把孩子們交代給老闆娘,跑到雨裡。他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跑上山,不久他又沿著路跑回來。小路掛在山邊,通到江里。江水一個一個漩渦,一旦落進去它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張儉哭起來。從十來歲到三十來歲,他沒有哭過,連小環肚裡的孩子死了,他都酸酸鼻子過來了。他哭多鶴從不出門,從未花過一毛錢,第一次出門,第一次身上裝了五塊錢就被人丟了。她知道怎樣去花錢買吃的嗎?她能讓人家不把她當個傻子或者啞巴或者身心不健全的人嗎?人家會聽懂她那一口音調古怪、亂七八糟的話嗎?她不會告訴人們她是日本人的,她曉得利害。她真曉得嗎?張儉哭從此沒親媽的孩子們,大孩二孩半歲,一下子斷了他們吃慣的口糧。不過孩子們會比他好得多,畢竟是孩子,忘得快。但願他也忘得快些,等水泥地不再乾淨得發藍,衣服上不再有摻花露水的米漿香氣和刀切一般的熨燙褶痕,他就能把多鶴忘得淡一些。

他渾身發抖,就像給自己的眼淚泡透了。江和天相銜接之處,有船隻在"嗚嗚"地拉笛。他的臉突然跌落到膝頭上,哭得胸腔裡空空地響。有什麼辦法能忘掉多鶴最後給他的一張笑臉?她聽說他要帶她出門,回去更衣梳頭,還偷偷在臉上撲了孩子們的痱子粉。她最後一個笑顏是花的:痱子粉讓汗水給沖開,又混進了塵土。 張儉回到那家小飯館時,天色已經晚了,飯館開始供應晚飯,丫頭坐在一張長凳上,大孩二孩躺在四張長凳拼起的床上,睡著了。老闆娘說丫頭把泡爛的饅頭餵給了弟弟,自己吃了一個冷飯糰子。 "我小姨呢?"丫頭劈頭就問。 "小姨先回家了。"他說。頭髮上的水珠冰冷地順著太陽穴流下來。

"為什麼?" "她……肚子痛。" "為什麼……為什麼?" 張儉拿出了老伎倆:根本聽不見丫頭的話。吃飯的客人裡有一個中年男人,他說他已經和小姑娘談了話,知道他們姓什麼,住哪個區、哪個樓。張儉一邊把兒子們綁在身上,一面向陌生的中年人和老闆娘道謝。 "我小姨的呢?"丫頭問。 他看著女兒。得要多久,丫頭的語言裡才沒有多鶴的話語、口氣? "我小姨呢?"丫頭比劃著那把油紙傘。 他帶著傘出去,怎麼會淋得透濕回來?他花不起這個時間和精力去追究了。 "我小姨是坐氣下回家的嗎?"

到了火車站的售票窗口,丫頭這樣問他。不用猜,是火車的意思。他要售票員行行好,把他的工作證扣下,先賣給他一張票,等他寄了錢再來贖工作證。售票員看看他和三個孩子,慘狀和誠實一目了然。他把他們直接領進售票房,讓他們等九點那班慢車。 火車上還很熱鬧。遊玩了一天,又下館子吃了長江水產的大城市人在火車上又擺開茶水席,吃此地特產的豆腐乾。慢車的終點站是南京,廣播裡播放著上海滑稽戲,講一個志願軍回家相親的事。聽懂的旅客就一陣一陣哄笑。兩個男孩睡得香甜,丫頭臉轉向窗外,看著自己投在黑暗玻璃上的面影。或許她在看那上面投射的父親的側影。張儉坐在她對面,懷裡抱著二孩,一隻腳伸在對面座椅上,擋住躺在椅子上的大孩。二孩大孩長得一模一樣,但不知為什麼張儉對二孩有些偏心。 "爸爸,我小姨是坐氣下(日語:Kishya,火車)回家的嗎?" "嗯。" 丫頭已經問了不下十遍。過了幾分鐘,丫頭又開口了:"爸爸,今晚我和小姨睡。" 張儉聽不見她了。幾分鐘之後,張儉感覺眼淚又蓄上來,他趕緊給自己打個岔,對丫頭笑了笑。 "丫頭,爸和媽還有小姨,你和誰最好?" 丫頭瞪著黑黑的眼珠看著他。丫頭是聰明的,覺得長輩們說這類話是設陷阱,怎麼回答都免不了掉進去。丫頭的不回答反而出賣了她自己:假如她對小環和張儉心更重些,她會不忌諱地說出來。她偏偏更愛小姨多鶴。張儉想,丫頭對這個身份模糊、地位奇怪的小姨的感情是她自己也測不透的。 "小姨坐氣下回家了。"丫頭看著父親說。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樣,而這時卻睜得很大,讓張儉看到他自己若好奇或者懷疑或者恐懼的神色。 "氣下叫火車。"張儉說。 丫頭已經是小學一年級學生。她在學校左一個"氣下"右一個"氣下",太可怕了。但丫頭拒絕他的教誨,過一會兒又說:"氣下到咱家,小姨不認識咱家的樓。" "氣下是火車!會說中國話不會?!"張儉的嗓門突然壓過了滑稽戲演員的調笑,把四周嚼豆腐乾的遊客全吼乖了,靜靜聽張儉說,"火--車!什麼姥姥的氣下?火車!給我念三遍!" 丫頭看著他,眼睛圓起來,眼光強烈起來。 "好好說中國話!"張儉說。一車廂人都給他訓進去了。他的眼淚使他感到鼻腔腫大,腦子酸脹。他可不要聽到丫頭一口一個"氣下",他對多鶴的記憶可就沒指望褪去了。 丫頭還看著他。他看出她那飽滿嫩紅的嘴唇裡面,關閉了上百個"氣下"。她的眼睛是他的,但眼光不是。是多鶴的?他好像從來沒注意多鶴有什麼樣的眼光。一個哆嗦,他突然明白了。她的眼光是她外公,或許祖外公,也或許舅舅、祖舅舅的,是帶著英氣和殺機的那個遙遠血緣的。 張儉把眼睛避開。多鶴的影子永遠也清除不掉了。他父母花七塊大洋,以為只買一副生兒育女的肚囊。有那麼簡單?實在太愚蠢了。 多鶴走失了。這是一句現成的理由。一半真實。一小半真實。一小半…… 張儉對丫頭、小環鐵嘴鋼牙地咬死這句只有一點兒真實的話:多鶴自己要下到江里那塊大礁石上去--很多人都下去啊--然後就走失了。丫頭聽了這話,把自己哭睡著了。七歲的孩子對所有事情都抱絕對希望:人民警察過幾天會把小姨找回來。爸爸、媽媽也會把小姨找回來。小姨自己會去找人民警察。對七歲的一顆心靈,天下處處是希望。所以丫頭早上起床,還會照樣刷牙、洗臉、吃早飯、上學。至少從表面上是看不出她對"小姨走失"這件事有什麼懷疑。 小環是昨天半夜下班的。她一回家見到張儉抱著哭鬧的大孩在屋裡瞎串,就明白了一大半。她上去抱過孩子,對他"呸"了一下。他問什麼意思,她說他到底干成缺德事了。早晨丫頭上學離了家,小環叫張儉給工段打電話,告一天假。 "組長有多少事?告不了假!" "告不了就辭了組長!" "辭了誰養活這一大家子?" "養不活還沒法子?一個個拿口袋裝上,到山上轉迷了東南西北,再一放。" "屁話!" "舊社會過去了,不興賣人了,不然口袋把孩子老婆裝出去過過秤,賣了,還用著當什麼組長掙那一把血汗錢?孩子個個吃好奶長好塊頭,賣出好價錢夠小半輩子柴米錢了!" 小環仰著圓臉盤,像是在罵南牆那邊的某人,一面從箱子裡拿出出門的小花布坤包、花布遮陽帽。 "你姥姥的往哪兒去?" "穿上鞋,跟我走。" "我不去派出所!" "對了。去派出所成投案了不是?" "那你打算去哪兒?" "你在哪兒把她扔了,我跟你去哪兒。" "她自個兒跑丟了!她又不是沒逃跑過!你不是還叫她餵不熟的日本小母狼嗎?" "小母狼鬥不過你這頭東北虎。" "小環,她在咱家待得不合適,不舒坦。你讓她舒坦去。" "咱家不舒坦也是個家。再不合適也是她家。她出了這個家活得了嗎?到處抓美蔣特務、日本間諜、反動派!我們旅店就常常有公安局的便衣,大半夜冒出來各屋查,廁所茅坑都查。你讓她上哪兒去?" "那誰讓她自個兒走丟的?" 張儉絕不鬆口,絕不心軟,他對自己說,最痛的就是這一會兒,最難的就是開頭這幾天。孩子斷了母奶鬧著不肯吃粥,但第二頓就老實了。當時他坐在江邊石台階上為什麼那樣嚎啕大哭,就是在哭他心里為多鶴死掉的那一塊。哭也哭過了,痛死的一塊心靈好歹得埋葬起來,接下去,還得活人,還得養活活著的人,大人、小人兒。他絕不能心一軟口一鬆,說:那就去找她回來吧。 何況即便去找,未必能找回來。 除了去公安局報案,報案就會出大麻煩。張家人世代是良民百姓,從來把涉案看得很大。買賣人口,強迫女人生孩子,丟棄女人,是不是會弄得家破人亡?他不敢想下去。 "張良儉,我告訴你,你要不把她找回來,你就是殺了人了。你知道把她扔在外頭她活不了,你是蓄意殺人。"小環急起來從來叫他的老名字,連名帶姓,宣判書似的。她出去工作,學會不少社會上的詞,"蓄意殺人"也是新學的。 "你去不去找?" "我不去。找不回來。" "找不回來?明白了。"小環獰笑起來,那顆帶金邊的牙寒光逼人,"你把她裝口袋裡,擱江里去了!" "她那麼聽話?往口袋裡鑽?!姥姥的!" "你哄啊。不然她怎麼乖乖跟你上了火車,乖乖讓你拐帶到江邊大石頭上?" "朱小環,你血口噴人!你知道我對你……孩子們長大了,這個家更沒法過正常日子……"張儉半閉的駱駝眼那樣衰弱、悲哀。 "別把賬往我和孩子們頭上賴。你下毒手是為這個家?這麼天大的情分咱們娘們儿孩子咋承受得起?咱可領不起你這情。要這麼著,我就帶著孩子們回我娘家。不然我怕你這回幹順手了,下回把孩子們拐帶出去,躲在哪個旮旯,看著他們把自己走丟了!你現在是廠里紅人,得進步,這些半拉日本雜種礙著你進步的大事!" 小環蹬上鞋,走出門。張儉跟了出去。兩人來到江邊是上午十點,一個遊人也沒有。小環向一個管理人員打聽,他是否見到一個中等身材的二十六七歲的女子。還有什麼特徵?頭髮盤成個大窩窩頭。還有呢?眼眉特黑臉特白,說話鞠躬,說完了又鞠躬。還有呢?還有,一看就跟一般中國女同志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哪裡都不一樣。那她是中國女同志嗎? 張儉搶一步上前,說那女人穿一件花連衣裙,是白底帶紅點點、綠點點、黃點點的。 售票的人說他沒什麼印象,昨天遊客多少?連外國人都有五六個。 張儉和小環沿著山上那條小道彎彎曲曲地上下好幾圈,碰到修剪花木的、掃地的、背冰棍箱叫賣的,誰都對他們打聽的這個和"中國女同志不同"的女人搖頭。 伸到江水里的礁石被江潮淹沒了大半。船隻"嗚嗚"地在江上的霧裡過往。張儉真覺得多鶴死了,是他下手殺的。在兩個愛人中間選擇一個,他只能這麼幹。 他們找了一整天。不能一直不顧飢渴地找下去。也不能一直把孩子們託給居委會照顧。張儉和小環坐九點的慢車往南去,他見小環閉著眼靠在椅背上,以為她是在補值班欠缺的覺,但她突然一聳肩,抽風似的,把眼睛睜得雪亮,一看見對面坐的張儉,再靠回去,閉上眼。似乎她有了什麼新點子,但發現對面這個人不值得她信賴,欲說還休了。 接下去的幾天,張儉慢慢知道小環的新點子是什麼。她去周圍市、縣收容站,查了被收容的人,但沒找到多鶴。沒有多鶴,小環只得請假照顧兩個半歲的男孩和上學的丫頭。大孩二孩不習慣小環:小環一天給他們換兩次尿布,而多鶴至少換六次。也因為小環不勤洗尿布,尿布沒有足夠時間晾曬,他們得忍受半濕的尿布,不久,就開始忍受奇癢的尿疹。丫頭也退出了兒童合唱團,每天一放學就跑步回家,屁股上的鐵皮文具盒叮叮噹當響一路。她得幫忙洗菜淘米。因為小環下午帶著弟弟去鄰居家串門,教鄰居大嫂大妹子怎麼包豆餡山羊、豆餡刺猬。反正小環嘴里胡扯慣了,人們也不拿"我妹子跟人私奔了"這種有關多鶴下落的話當真。 才十來天,一向乾淨得閃著青藍光澤的水泥地上蒙上一層油污。小環包餃子在過道剁肉餡,濺了一地肥肉她也不好好清掃。吃飯的時候她總是頭一個坐下,等其他人跟著坐下了,她會想起菜還沒端上來。菜端上來了,她又忘了給每個人擺筷子。並且她幹活總是扯著嗓子罵人:賣菜的把泥當菜賣,害得她一通好洗,米店黑心爛肺,肯定往米里摻沙,害得她好揀。不然就是:張儉,醬油沒了,給我跑一趟打點醬油!丫頭懶得骨頭縫生蛆,讓你洗一盆尿布你給我這兒泡著泡一天! 原本小環在旅店的工作就是臨時工,半個月不去上班,警告就來了。小環不能撇下兩個半歲的孩子,只能忍痛把一份好不容易可心的工作辭去。 有一天張儉打了一盆水,坐在床邊上,用肥皂搓洗他的腳。小環坐下來,看著他一雙腳心事重重地翻攪著讓肥皂弄得灰白的水。 "多鶴離開有二十天了吧?"小環說。 "二十一天。"張儉說。 小環摸摸他的腦袋。她不願說這樣用肥皂洗腳是多鶴強制的。張儉從來沒有認真抵抗過多鶴的強制。誰會抵抗呢?多鶴的強制是她不做聲地邁著小碎步端來一盆熱水,擱在你腳邊,再擱一塊肥皂。她會半蹲半跪地脫下你的襪子。她埋下頭試探水溫時,誰都會投降。二十一天沒有她,洗腳還按她的方式洗。得再需要多久,小環能把張儉徹底收服回來? 收服回來的他,還會是整個的嗎? 一個月之後,張儉開始受不了這個家了。這天他上大夜班,睡醒覺起來,打一桶水,像多鶴那樣撅著屁股搓擦地面。搓出一塊明淨地方來需要幾分鐘。正搓著,聽見一個女鄰居叫喚:"哎喲!這不是小姨嗎?" 張儉兩個膝蓋不知怎樣就著了地。 "小姨你怎麼了……怎麼成這樣了……"女鄰居的尖嗓音像見了鬼一樣。 門在張儉後面打開。張儉回過頭,看見進來的女人像個污穢的花影子:那條花連衣裙一看就知道當了一個月的被子、褥子、毛巾、繃帶,誰也不會相信它原先是白底色。女鄰居在多鶴身後,空張著兩手,又不敢扶這麼個又髒又虛弱的東西。 "你怎麼回來了?"張儉問。他想從地上爬起,但爬不起,一種得赦般的後怕和鬆心使他崩塌在那裡。 多鶴的頭髮披得像個女鬼,看來誰都低估了她頭髮的濃厚程度。小環這時也從廚房出來了,手裡的鍋鏟一撂,跑上來就抱住多鶴。 "你這是怎麼了?啊?!"她哭起來,一會兒捧起多鶴的臉看看,再抱進懷裡,一會兒再捧起來看看。那臉很黑,卻浮著一層灰白,眼神是死的。 女鄰居滿心疑惑地分享這一家重逢的悲喜,嘴裡念叨著:"回來就好了,回來就沒事了。"張家的人誰也顧不上她看多鶴眼中的嫌惡和憐憫。這證實了鄰居們對她的猜測:她是個腦筋有差錯的人。 門在女鄰居身後關上。小環把多鶴在椅子上擱穩,嘴裡吆喝張儉衝糖開水。小環對衛生一向馬虎,這時也認為多鶴急需衛生衛生。張儉剛被她差去沖糖水,她又十萬火急地叫他把木澡盆泡的尿布擰出來,先讓多鶴洗個澡。 多鶴從椅子上跳起來,咣當一下推開小屋的門。兩個男孩躺在一堆棉花絮裡,因為他們尿濕的被子床單還沒來得及洗。屋裡氣味豐厚,吃的、抽的、排泄的,混成熱烘烘一團。孩子們把方的撲克牌啃成了圓的,把饅頭啃得一床一地。多鶴上去,一手抄起一個孩子,兩腿一盤,坐上了床,孩子們馬上給擱置得穩當踏實。她解開墩布一樣污穢的連衣裙胸前的鈕扣,孩子們眼睛也不睜馬上就咬在那對乳頭上。幾秒鐘後,孩子們先後把乳頭吐出來。多鶴再一次把乳頭填進他們的嘴,這回他們立刻就把它們吐出來,像吐兩顆被呷盡了汁呷空了肉的癟葡萄皮。大孩二孩睡得好好的,被弄醒,去呷兩個早已乾涸的乳頭,這時全翻臉了,又哭又喊,拳打腳踢。 多鶴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平靜而頑固地抱著他們。他們每一個掙扎,她鬆弛的乳房就晃蕩一下,那對乳房看上去有五十多歲。再往上,乳房的皮肉被熬乾了,脖子下的肋骨顯露出來,從鎖骨下清晰地排列下去。 多鶴一再把乳頭塞進大孩二孩嘴裡,又一再被他們吐出來。她的手乾脆抵住大孩的嘴,強制他吮吸,似乎他一直吸下去,乳汁會再生,會從她身體深層給抽上來。只要孩子吮吸她的乳汁,她和他們的關係就是神聖不可犯的,是天條確定的,她的位置就優越於屋裡這一男一女。 她的強制在大孩這裡失敗了,便又去強制二孩。她一手狠狠地按住二孩的後腦勺,另一隻手將乳頭頂住他的嘴。他的腦瓜左右突擊都突不了圍,後面更撤不出去。孩子的臉憋紫了。 "遭什麼罪呀?你哪兒還有奶?"小環在一邊說。 多鶴哪裡會懂道理、講道理?她對兩個半歲的兒子都橫不講理。 二孩撤退不得,乾脆衝鋒。他一個突刺出去,用他兩顆上門齒和一排下牙咬住了那個堅持欺騙他的乳頭。多鶴疼得"噢"了一聲,讓乳頭從兒子嘴裡滑落出來。兩顆廢了的、沒人要的乳頭無趣地、悲哀地耷拉著。 張儉看不下去了。他上來抱二孩,一面小心地告訴多鶴孩子們已經習慣吃粥吃爛麵條了,看著不也長得不錯?一兩肉都沒掉。 多鶴突然擱下大孩,再一轉眼,她已經和張儉撕扯上了。不知她是怎麼下床,躥跳起來的。瘦成了人殼子,動起來像隻野貓。她吊在張儉寬大的肩上,一隻拳頭胡亂捶在他頭上,腮上、眼睛上,腳也生出爪子來,十個長長的黑黑的腳指甲在張儉小腿上抓出血道道。張儉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打得兩眼一抹黑,手裡抱著哇哇大哭的二孩,怕孩子挨著亂拳,只能把這頓打挺過去。 小環怕大孩嚇著,把他抱得緊緊的,退到小屋門口。不久多鶴把張儉就打到了過道,張儉踢翻了水桶,踩在擦地刷子上向後踉蹌了老遠。那把鐵鍋鏟給踢過來踢過去,叮叮噹當敲著地面。 多鶴一面打一面哭嚎,聲音裡夾著日本字。張儉和小環認為那一定是日本髒字。其實多鶴只是說:差一點,差一點!她差一點回不來了。差一點從扒的運西瓜火車上滾下來。差一點拉肚子憋不住拉在裙子上。差一點,就讓張儉的謀害成功了。 小環瞅准一個空子,從張儉手里奪過二孩。她知道她這時拉也拉不住,多鶴成了人鬼之間的東西,自然有非人的力道。她只是忙著把桌上的剩茶、冷菜挪走,減低這一架打出的損失。換了小環她不會打這男人,她就用他剃鬍子的小刀在他身上來一下,放放他的血。 多鶴鬆開張儉。張儉跟她強詞奪理,說她自己瞎跑跑丟了,回來還生這麼大氣!多鶴其實聽不見他說什麼,兩個男孩子從剛出生一哭就吹起嘹亮的喇叭,現在個頭長大喇叭也成了大尺寸的,並且一吹就誰也不敗給誰。樓上有上大夜班的人這時還沒起床,都瞪眼聽著兩個男孩鋥亮的黃銅嗓音。 多鶴抄起地上的鍋鏟朝張儉砍去,張儉一佝身,鍋鏟砍在了牆上。這時要跟他你死我活的不是多鶴,是代浪村人。他們那特有的地獄一樣的怒氣,恰恰產生於長時間的沉默和平靜。代浪村人在多鶴身上附了體,鍋鏟成了她揮舞的武士刀。 "你讓她打幾下,打出點血就好了!"小環在一邊勸張儉。 其實她的嗓音也被孩子們的哭聲捂在下面,張儉根本聽不見,聽見他也未必理會她。他只盼她多打空幾下,這樣就把力氣白花了出去。他瞅個空躥進大屋,掩上門,掩了一半,多鶴整個身子抵上來。就這樣,兩人一里一外,門成了豎著的天平,兩邊重量不差上下。他和她的脖頸都又紅又粗,張儉覺得太可怕了,一個風擺柳一樣的女人居然能抗得過他:門縫始終保持半尺的寬度。多鶴披頭散發,曬黑的臉和飢餓缺覺的灰白這時成了青紫色。她用力過度,嘴唇繃成兩根線,一個多月沒刷的牙齒露在外面。小環從來沒見過這樣可怕的形象。她扯開讓煙熏幹的嗓子,拼命地喊:"張良儉,你他姥姥的!你是大麥麩子做的?打打能打掉渣兒?讓她打幾下,不就完了?" 多鶴十個腳趾幾乎掐進水泥地,支撐她斜靠在門上的身體。多鶴突然放棄,一閃身,門"嗵"地大開,張儉一堆貨似的倒塌下來。 她突然失去了清算他的興致和力氣。代浪村人的沉默可以更可怕。 張儉爬起來,坐在原地,眼睛前面就是多鶴那雙腳。那一雙逃荒人的腳,十個腳指甲裡全是黑泥,腳麵上的污垢結成蛇皮似的鱗斑,鱗斑一直沿到小腿和密密麻麻的蚊子包連了起來。 小環擰了個毛巾把子,遞到多鶴手裡,多鶴直著眼,手也不伸。小環抖開毛巾,替她擦了一把臉,一面念叨:"先歇歇,養一養,養好了再揍。"她跑回去,把擦黑的毛巾搓乾淨,又出來替多鶴擦臉。多鶴一動不動,頭像是別人的,轉到左邊就擱在左邊,擦成斜的就讓它斜著。小環的嘴還是不停:"打他?太客氣了!得拿小刀慢慢割他!廢物不廢物?大男人領四個人出門,少了一個都不知道!看看他跟個大老爺們似的,其實他當過家嗎?大事小事都有人給他當家!" 小環上去踢踢張儉的屁股,要他馬上去燒洗澡水。等張儉把一大鍋水燒開,端進廁所,一塊塊地撈尿布,小環的煙槍嗓音還在絮叨:"他還在廠里當小組長呢!管二十多號爺們哪!他管仨孩子一大人都數不清人口!" 小環把多鶴拉進廁所。她只要情願做的事都做得麻利漂亮。幾剪子就把多鶴的頭髮剪出了樣式,然後就把多鶴摁在澡盆裡,用絲瓜筋替她渾身上下地搓。污垢在腳上和小腿上結成的蛇皮花紋一時洗不掉,小環便用手掬了水一下一下潑上去,然後再塗上厚厚一層肥皂,讓它先漚一漚--得九死一生才能落下這副模樣。她嘴上卻講著孩子們的事:丫頭的功課門門一碼的一百分。大孩二孩一聽外面廣播車唱"社會主義好"就不哭鬧了。丫頭被班裡選出來給回國報告的志願軍獻花。她不時揚起嗓門,問張儉下一鍋水熱了沒有。 一共洗黑三盆水,終於洗出跟原先有些相像的一個多鶴來。一個黑皮膚、瘦長條的多鶴。剪去了長發,頭上包著一塊毛巾,裡面是除蝨子藥。丫頭三天兩頭從學校惹回蝨子,多鶴一直備有蝨子藥。 這時門外有人喊:"張師傅!" 還沒來得及去開門,一隻手已經從外面拉開了廚房的窗子。張家廚房的窗子跟其他住戶一樣,朝著露天的公共走廊。窗外的臉是小彭的。小彭被派到張儉家附近的一所技校學俄語,碰上小石上大夜班,白天有空,兩人下午就來張儉這裡。如果張儉在,就和他下棋或打拱豬,若張儉上白班,他們就和小環逗嘴玩。小環不在家的時候,他們會被多鶴不聲不響地款待一番:兩杯茶兩塊自製的柚子皮糖。開始兩人吃不慣多鶴那又鹹又甜又苦的柚子糖,時間長了,一喝茶他們就問張儉和小環:沒柚子糖呀? 小彭和小石進來,一眼看見張儉臉上一塊淤青,問他收拾了廠裡哪個上海佬,張儉對他不想回答或答不上的話就當從來沒聽見。小環接過話,回答他們,那是張儉的老婆打的,兩口子炕上動手沒輕重。小彭和小石這時又看見張儉胳膊上的抓痕,他們不信小環的話,嘴上順著說,小環嫂子倒是會打,沒破張師傅的相。小環擠一隻眼笑笑說,捨不得打破,打破了炕上誰管去? 張儉煩了,悶聲吼道:"扯臊!" "都是自家兄弟,怕什麼?是不是?"小環把臉轉向小石和小彭,"二十歲的大小子,在咱們屯都當爹了!"她像以往一樣,扭頭叫道:"多鶴,沏茶了沒?" 多鶴卻沒像以往那樣輕手輕腳地出現,掛一個大大的笑臉,大大地鞠一個躬。之後她就會兩手托著一個木頭托盤,上面擺著茶杯、小盤、牙籤。小盤裡放著柚子糖或者其他什麼古里古怪的小吃食,是塞牙縫的分量,牙籤是讓人用來取盤子裡那一口吃食的。 小環自己去了廚房,粗手大腳地端了兩杯茶上來。小石小彭一直覺得這個家庭有點不正常,這天氣氛越發古怪。 他們在大屋下棋時,觀局的小彭看見一個黑瘦的女人走過去。再一看,是多鶴。她沒了頭上的大髻子,包了一塊花條子毛巾,穿一套藍白條褲褂,瘦成竿子的身子使衣褲的襟擺、褲腿成了藍白條的旗。一個月不來張家,張家發生了什麼事? "喲,那不是多鶴嗎?"小石叫道。 多鶴站住腳,把懷裡的大孩、背上的二孩往上顛一顛。她看著他們,嘴巴還在不出聲地唱著什麼。小石想,她可別是自己跟自己說話。他和小彭聽這樓上的鄰居說,張儉的小姨子腦筋有點錯亂。 過了幾天,小彭和小石到張儉家來混禮拜日,見多鶴已經神色如常了。她剪了一排齊眉劉海,厚實的黑髮堆在耳後,臉黑了,瘦了,但她好像適合這張黑瘦的臉,年輕女學生似的。 她照樣啞聲笑笑,笑得把嘴咧到盡頭,小碎步在泛著藍青光亮的水泥地上忙過來忙過去。小彭被小石踢了一腳,才發現自己盯多鶴盯了太久。 小環從外面回來,頭上一頂蒙著灰土的護士帽。居委會讓各家支援社會主義建設,去砸石子,鋪工人大禮堂門口的路。動員到張儉家時,小環罵罵咧咧地出了工,把多鶴留在家裡。 "一榔頭砸我大腳指蓋上!"她嘻嘻哈哈地說,"得虧我穿張二孩這雙翻毛大皮鞋,現在還剩十個腳指頭!" 小環一回來氣氛馬上熱乎,她又是勒上一條圍裙,支喚這個,差使那個,要給大家改善生活。她砸石子一小時掙五分錢,但她砸一小時石子得抽一毛錢的紙菸。回到家儼然是個財大氣粗的掙錢人,把家裡僅有的五個雞蛋全用油攤了,再剁碎,和粉條韭菜做成餃子餡,包了兩百個餃子。 吃餃子時小彭還是不斷打量小屋裡的多鶴。 小石笑著說:"咳,眼珠子看掉下來了,別給吃肚裡去!" 小彭紅了臉,猛站起身給他一腳。小石個子小,一張女氣的臉上圓鼻子圓眼睛,入團宣誓都是這副淘氣樣子,小彭卻是典型的關東大漢。小石其實也覺得多鶴突然出落了,沒有頭上那個古老的髮髻,她看著極其順溜,又不是一般女子的韻味。 "小環嫂子,也不給小彭操辦操辦……" 小彭又要站起來動武,小環拉住他。 小環說:"坐好坐好,我給你倆都操辦操辦。" 張儉一直在慢慢剝著南瓜子,剝三五顆,脖子一仰扔進嘴裡,再呷一口白酒,呷得愁眉苦臉。他聽到這裡用半閉的駱駝眼橫了一下小環,說:"咱家丫頭在這兒聽呢!" 小環假裝沒懂小石和小彭的打鬧針對的是多鶴,就說她過去工作的旅店裡有個女出納,兩根大辮子,哪天把她領來,讓他們哥兒倆相相。 小彭不太高興了,悶頭只喝酒,也不吃餃子。小石說小環嫂子放心,他和小彭誰在女人面前都不是省油的燈,誰也不會剩下。小彭說他省不省油扯上他小彭幹什麼?張儉喝成一張關公臉,說他倆高興來玩好好玩,表現差就不准來玩。 小彭和小石走了,已經是晚上八點,張儉上大夜班前只剩三小時的睡眠時間。他睡下一會兒,又起來,走到過道裡,橫了橫心,手指終於按在多鶴房門的把手上。門輕輕被推開。 多鶴正在織一件線衣,沒有開燈,借的是外面進來的路燈光。她的臉基本在陰影裡,但張儉看到兩束目光冷冷地把他抵在門口。她誤會他了。他不是衝那個來的。他站在門口,輕聲說:"給你申請落戶口了。有了戶口你到哪兒都丟不了。" 多鶴抵在他身上的兩束冷冷的目光暖了些,軟下來。可能她不懂什麼是戶口,但她這些年靠的不是言語的理解,靠的幾乎是動物一樣的靈性。這靈性讓她明白戶口是件致命的事,是好事。 "有了戶口,你願意出去工作,也行。" 她的目光融化了,在他臉上身上盪過去盪過來。 "早點睡吧。"他一手拉著門,要退出去。 "早點睡。"她回答。外人一听就聽出這話的彆扭,不僅是發音吐字的,她把"早點睡"當成"晚安"來回禮了。 但張儉覺得這話很正常,挑不出茬子。他替她掩上門,提著氣,把金屬門把一絲一絲擰向左邊,讓那個銅舌頭一絲一絲縮回,然後再讓門把迴轉,讓那個銅舌頭一絲一絲伸出,使那"咯咯"的轉動聲捏在他巨大、厚實的手掌裡,因此基本是無聲無息地完成了這套關門動作。孩子們睡得正熟,他不願驚醒他們。他對自己解釋。 但小環另有一套解釋。她一聽他摸索著上了床,便輕聲笑起來。笑什麼?笑他被人家踹下了床。他根本沒心干那件事!有心也沒關係,她又不吃醋。她吃哪門子邪醋?他就是跟她說落戶口的事!不說事光幹事她也絕對擁護,她要是不擁護,他當時能跟她生孩子嗎?擁護個卵!難道他這時還想跟她去干那事?他難道是頭豬?看不見她遭那麼大的罪回到家? 小環只是哧哧地笑,不理他的分辯。 張儉一點睡意也沒了,坐在床上,兩個大膝蓋頭幾乎頂住下巴。這樣徹頭徹尾的窩囊他可快瘋了,小環若再有一句不三不四的話,他跳下床就走。 小環頭靠在牆上,點起一支煙,自得地、美味地抽起來。抽了一根煙,她長嘆一聲。接著她不著邊際地說起女人都是很賤的,跟一個男人有了肌膚之親,就把自己的命化在男人的命裡,這女人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何況不止肌膚之親,還生了一窩他的孩子!她不承認她把命給了你也沒用,那是她自己哄自己呢! 張儉一動不動地坐著。隔壁傳來孩子半醒的哭聲,不知是大孩還是二孩。大孩和二孩越長越像,一旦粗心大意就會弄錯:一個餵了兩遍奶糕,一個還餓著;或者一個洗兩遍澡,另一個還臟著。尤其在兩人一絲不掛的時候,只有多鶴能一眼認出兩人的差別。 小環點上第二支煙,遞給張儉。張儉沒接,自己從窗台上摸到煙桿,裝上菸絲,點著。小環今晚如何會這樣深明大義?張儉仍保持高度警惕性。她的話從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漸漸扯到多鶴身上。多鶴是日本女人,沒錯,賭一條東海煙她也早把命化在她的男人身上了。喜愛不喜愛她的男人,另說,也無所謂,想從這男人命裡掰出自己的命,她辦不到。想跟多鶴和解,只有一個法子,就是跟她肌膚之親去。女人表面上都會推的,說不定還打兩拳、踢三腳,但那都是假的。她可不知道自己在作假,她以為她真在推拒、在出氣、發洩委屈,實際上她已經跟你和解:你要她,比什麼"對不起"、"抱歉"都管事。 張儉聽進去了。小環的話有三分道理。小環大事不糊塗。 他挨著她躺下來,頭抵著她的腰。她的手伸到他頭上,摸摸他的頭髮。這兩年她常常有這種體恤、照料的動作,多少有點老三老四,把他當成個晚輩或者兄弟。不過這時候她擼他頭髮的動作特別讓他舒服。他睡了一個又短又沉的覺,醒來滿心澄明,好像很久沒這麼精神充沛了。 十一點鐘的時候,張儉準時出門上大夜班。他在過道穿衣穿鞋,帆布工作服磨擦的聲響把多鶴很薄的睡意攪散了。一個夜裡出去上班、為全家掙生計的男人發出的這些聲響讓女人們覺得安全極了。 多鶴躺在床上,聽這個出門掙錢養活全家的男人走到門口,鋁飯盒輕輕響了一下。大概是他摸黑出門撞著門框了,這聲音使睡眠暈暈地襲上來。 一個多月前,她從江邊礁石攀上來,找到回竹林的路,曲曲彎彎走進去,發現路被她走岔了。再拐出去,重開一條路,找到張儉和孩子們歇腳的那塊空地,看見大孩或二孩丟失的一隻鞋。她反身從竹林裡摸出來,每個熱鬧地方都找遍了。不久,完全陌生的方圓幾公里被她走熟了,連各個公共廁所都找了幾遍。在遊客漸漸稀疏的公園裡她突然明白張儉把她帶到這麼遠的江邊來為了什麼--為了丟棄她。她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坐在很陡的小徑石階上,離一切都遙不可及。她從小長大的代浪村那麼遠,越過代浪村,往東,是她的祖國日本。祖國也有一個代浪村,埋葬著竹內家的祖祖輩輩。祖國的代浪村太遠了,她原先在丫頭、大孩、二孩身上還能找回那個代浪村,還能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到那些埋葬在祖國的代浪村祖輩們的一喜一怒。那種代浪村人特有的沉默、寧靜,那種代浪村人特有的狂喜和狂怒。她每次摸著大孩二孩的頭髮--那頭髮仔細看是和眉毛連成一片的,就想她父親、哥哥、弟弟藉著她的孩子們還了魂,借他們小小的肉體暖著她,給她依靠。多鶴坐在那條對著長江的石徑小路上,天也遠水也遠地想,她生出的三個小小的代浪村村民現在和她天涯之隔。 再從石徑上下來,公園已經空了。她想跟人打聽火車站,又不會說"火車站"三個字。走到一個正在收攤的茶水站,她手指頭蘸了桌面上的茶漬,寫下"火車"兩個字。茶水站的主人是個六十歲的老太太,對她又笑又搖頭,臉都羞紅了,意思是她不識字。老太太拉了一個過路人,叫他認認用茶水寫在桌面上的兩個大字。那是個拉架子車的小伙子,以為她是啞巴,拍拍他的架子車,手勢很大、表情也很大地表示他用架子車帶她過去。下了架子車,她的手插在連衣裙的側兜里,手指捻著那五塊錢,不知要不要拿出來給小伙子。最後她決定不給錢,多給他幾個鞠躬。她那雙膝併攏,兩手撫腿,彎腰九十度的鞠躬把小伙子嚇著了,拉著架子車匆匆離去,又在遠處回頭,沒想到又受她一躬,這下他頭也不敢回地跑了。 她很快發現小伙子把她領到一個錯誤的地方,因為她只在紙上寫了"火車"兩個字,而沒有寫"站",小伙子就把她放在兩條鐵路交彙的地方。不久就有一列貨車通過,貨車在這裡突然減速,幾個坐在蘆葦溝邊上的孩子跳了上去。孩子們向她招呼,叫喚:上來呀!上來呀!她奔跑起來,孩子們伸出四五雙手把她拉了上去。上了車她問:玉山的?玉山去的?孩子們相互看看,還是不明白她到底問什麼。她覺得自己的話一點毛病也沒有,他們卻聽不懂,信心減退下去。呼呼的大風裡,她把句子在嘴裡重新組裝,用小了一倍的聲音問:去的玉山?其中一個男孩為大家做了主,朝她點點頭。他們看上去有點掃興,用牛勁拽上來一個話也講不通的女人。 油布下裝的全是西瓜。孩子們拉起油布,油布成了包括多鶴在內的七八個人的屋頂和鋪蓋。這時多鶴才明白火車為什麼到了那一段減速:它剛剛通過了一段被雨水沖垮正在修復的路段。多鶴伏臥在西瓜上,身體左右滾動,從油布縫隙看見修路工地燈火通明。張儉在早晨看著她時想幹什麼她明白了:他想要她的身體。他伏在陽台欄杆上抽煙,她在他身後打開窗子,他就是不回頭。她看他什麼時候回頭。終於不行了,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隔著兩米的距離,嘴唇已經親吻了她。他是想和她好合一次,最後一次。 多鶴竟讓輕輕滾動的西瓜給晃睡著了。 她是被冷醒的,身上的油布不知哪裡去了。回過頭,七八個孩子全不見了,不少西瓜隨他們一塊下了車。火車扎在無盡的黑夜裡,往更深的夜色裡躦著,她不知道時間、地點。但她知道,什麼都幫了張儉的忙,讓他得逞了,讓他分開了她和她的孩子。她和祖國、代浪村、死去的每一個竹內家的骨血終於被分開了。 西瓜車在毒太陽里開開停停,在大雨裡也開開停停。她多次下狠心跳下車,又多次下狠心留在了車上。一連幾天的西瓜餐,她渾身都讓紅色、黃色的西瓜汁泡透,被風吹散的長頭髮又被西瓜皮汁粘住,成了一件頭髮結成的蓑衣。她腦子裡全是呼呼的風聲,是火車和黑暗磨擦出來的聲響。那聲響灌進皮肉、血管,隨著兩行淚橫飛。她伏在一個個冰涼、滾動的西瓜上,任這些無信的、不負責的球體把她拋到左拋到右。多年前她被裝在麻袋裡,被土匪擱在奔跑的馬背上,她也不比這時更絕望。她仰面躺在西瓜上,想到了阿紋。 那個躺在路邊生孩子的阿紋。阿紋長髮披散,臉色如蠟,嘴唇煞白,就這樣躺在一九四五年的九月傍晚。她躺得像一堆血糊糊的垃圾:泡透了血的一件和服,兩條血淋淋的腿,一個還在冒熱氣的血孩子。她是走著走著就完成了分娩的。嬰兒眼看著就不動了,長長的臍帶打了好幾個彎,瓜蔓一般連著未熟的瓜。阿紋不要人們靠近,一邊齜牙咧嘴一邊嘶喊:"加油啊!快走啊!別過來!別殺我!我一會兒就跟上!別殺我--我還沒找到我丈夫和兒子呢!"她的手掌滿是血污,向人們一下一下地揮舞,要從她身邊過去很久人們才悟到,她那齜牙咧嘴原來是笑容。她笑著向人們討饒:"別殺了我,我還沒有找到我丈夫和兒子呢!"她血淋淋的手掌握起拳頭,一上一下地揮動,給自己的嘶喊打拍子:"加油!加油!" 嗓音撕布一樣…… 不體面的阿紋。就因為要找她的孩子。 於是這樣一個不體面的多鶴出現在南來北往的旅客眼前,披著頭髮結成的黑蓑衣,餿臭的連衣裙上一片綠蒼蠅。 那個蒼蠅如雲的車站叫做"武昌"。她不知道到達這個站之前火車被換過幾次車頭。迎面而來的樓、房屋、密集的電線桿讓她知道這是個大地方,比她住過的兩個城市都大。西瓜一車皮一車皮地被人卸下去。快要卸到她這一車了,她突然想到,她吃下去的、用作洗臉洗手當便盆的西瓜有幾十個。跟那七八個孩子下車的西瓜至少也上百。那上百個西瓜的賬也會記到她頭上。你有證據說你沒有吃或者糟蹋掉那上百個西瓜嗎?你有證據沒有跟沿線的盜匪裡應外合把西瓜拋下去,回頭再跟他們分贓嗎?多鶴不了解中國的法律怎樣制裁這樣的事,但她知道天下法律都不會輕饒這樣的事。 她看準一個空子,從車上爬下來,等正在卸前一輛車的工人們反應過來,她已經成了他們眼裡一條披頭散發、骯髒的花影子,在一大團蒸汽裡一閃而逝。蒸汽發自一列剛剛停靠的客車,她從客車輪子間爬過,車肚皮上掛著迢迢千里的黑色塵土又蹭在她泡透紅色、黃色西瓜汁的白底子帶紅點、綠點、黃點的花連衣裙上。 她走在旅客當中,人們不顧肩上扛的沉重行李一再向她回頭。 前幾天的西瓜餐這時發作了。她被腸道內突然的衝擊力弄得渾身發冷,脖子上和手臂上乍起一層雞皮疙瘩。她會用中國話打聽廁所,但人們終於聽懂她的話之後給的回答卻是她不懂的。所有人都用完全不同的音調、吐字,和氣地對她一遍又一遍地講著什麼。她覺得腸子裡的咕咕響動一定讓他們聽見了。她捂著肚子,半佝著腰,一動也不敢動。 人群中終於有一個女人,扯起她黏糊糊的手便走。 蹲在茅坑上她突然想起自己沒有草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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