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小姨多鶴

第7章 第五章-2

小姨多鶴 严歌苓 12630 2018-03-20
那女人竟十分善解人意,推開茅坑的隔門,遞給她一張印滿人臉的紙。紙的背後還有石灰,是剛從牆上撕下來的。人臉上畫著紅叉,對著自己的終極下場目瞪口呆。她但凡有一點辦法,絕不會把這樣帶臉的紙做那樣的用途。 等她頭重腳輕地走出廁所,兩個戴口罩的人朝她走來。她蹲在茅坑上的時間足夠那個女人推測她是怎麼回事了。那女人用多鶴完全不懂的話對戴口罩的人大聲說著,一邊指著多鶴。兩個人走近了,才能看出男女。他們中的男人用音調奇怪的中國話說多鶴病得不輕,得跟他走。他們中的女人說車站醫療室不遠,走幾步就到。 兩人的眼睛在大口罩上面微笑。多鶴髮現自己已經開始跟他們走了。 醫療室的長椅上躺著哼哼唧唧的男人女人,還有兩人躺在白色帶輪子的床上。多鶴被帶進來,戴口罩的女人對一個躺著的男人說了句什麼。男人縮起腿,戴口罩的女人讓多鶴坐在剛剛擱過男人赤腳的地方。多鶴剛坐下,那男人的腳又回來了,她只好坐在地上。

戴口罩的女人從里屋拿來一根體溫計,放在多鶴嘴裡。這根體溫計讓多鶴安全起來。她到張家這些年,每次發燒,體溫計就是一個手掌。小環或張儉的(過去是張站長或二孩媽的)手掌在她額頭上按一按,體溫就測出來了。自從離開代浪村,她的嘴還是第一次接觸這冰涼的易碎的玻璃棍,她閉上眼,醉在那微辣的酒精氣味裡:那氣味就是她對於鈴木醫生的記憶。戴口罩的男人這時走出來,翻開多鶴的眼皮,仔細地看,手指也像鈴木醫生那麼輕盈靈巧。 根據體溫計的測量結果,她的體溫不高,基本正常。戴口罩的女人是個護士,這時走上來,說是要抽血。她一邊在多鶴胳膊上擦酒精、系膠皮管、扎針頭,一邊用她那一口總有點偏差的中國話告訴多鶴,正在流行的血吸蟲病很厲害,從東邊來的火車總會帶來幾個病重的。

多鶴對他們的話不全懂,但猜出此地正流行某種可怕的疾病。她問護士什麼叫血吸蟲。 護士看著她,好像沒聽懂。 她想她的話有那麼難懂嗎?她會不會把句子講顛倒了?她硬硬頭皮又問了一次,這次換了一種句法。 護士反問她是哪里人。 多鶴不講話了。 護士抽了血,拿了一個硬皮夾子,上面鋪著一張表格。她說這是病歷,必須填寫。要填的項目有:姓名、住址、家庭成員、婚姻狀況……多鶴拿起筆,又放下。不知為什麼,她哭起來。填什麼也不准確。代浪村的家是多鶴唯一記住的住址。代浪村的人走上逃亡血路,從那一刻起,這些項目就沒法填了。從那顆手榴彈落在媽媽、弟弟、妹妹身邊之後,她怎麼填寫"家庭成員"?從張儉把她丟棄在江邊礁石上,從她的乳房因為沒人吮吸而脹成兩隻鐵球,從她斷了跟丫頭之間的私密對話,她兩臂間空著大孩二孩的位置,"家庭成員"四個字成了她最不想去讀、最不願去理解的四個字--四個中國、日本共用的字。

女護士先站在她身邊看她哭,過一會兒,她蹲下來,想從她兩隻捧住臉的手縫裡找她的眼睛。再過一會兒,男醫生來了,問她到底怎麼了。 躺在椅子上、床上的五個病人全停下了哼唧,聽她哭。 她哭得氣也喘不上來,幾次噎住了,一點聲音也沒有,醫生和護士以為她哭完了,剛開口問她"家住哪裡,有證件嗎"?她一口氣捯過來,疏通開,又接著哭下去。哭得她渾身筋骨疏開又抽緊,男醫生兩隻焦慮顛動的腳,在她淚水淹沒的視野裡,成了一對不可認識的異物。 她哭盡了最後一把力氣,靠在椅子腿上。醫生和護士小聲嘀咕她什麼,她不在乎,在乎她也聽不懂。他們之間講的話跟這里人一樣,冒出許多陌生的滑音,完全不同於張儉和小環的中國話。

他們改用先前的語言同她談話:家裡出了什麼事?家裡還有人嗎?碰到壞人了?她的樣子讓他們懷疑她遭受了人身襲擊。她是死裡逃生逃出來的嗎?她一定受了太大的刺激,他們理解她--誰受了過度的刺激都一時不願開口。 他們給她打了一針,等他們拔出針頭,兩個戴口罩的人影在她眼前已經一層虛光,再一眨眼,他們跟燈光不太亮的空間混成了一片灰白色。 她醒來已是早晨。兩個乳房把她脹醒了。她看看周圍,發現她已經不在原先那間醫療室,而在一間病房裡。窗外在下雨,病房還有三張空床,她不明白她為什麼享受單間的特權。身上的衣服被換過了,現在是一身不分男女、印著紅十字和某某醫院字號的衣褲。她的花連衣裙被團在對面空床上、她想到那五元錢,她不知五塊錢到底是多大一筆財產,但那是她眼下僅有的財產。

五塊錢竟然還在那個帶荷葉邊的布包裡,和裙子一樣帶著黏稠的潮潤和西瓜的餿味。她把五塊錢和連衣裙都塞到自己枕頭下。 似乎是她的動作引來一個人。那人穿白色制服,戴領章。她想起了:是警察。警察她是見過的,過年過節到居民樓來,站在樓下,跟趴在公共陽台上的家屬孩子們講"提高警惕,防止敵人趁機破壞,看見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時報告"。 這個警察二十多歲,一邊打量她一邊把手裡的硬殼帽戴到頭上。他問她是不是好一點。他的話又跟那個男醫生和那個女護士不同,又是一種音調。因此他講到第三遍時她才點點頭,接著給他鞠了躬。 "你暫時先養病吧,啊?"警察說。 這回他講到第二遍她就點頭了,點完頭她又鞠一躬。

"不要那麼客氣。"警察皺起眉頭,有點嫌煩的意思,同時他做了個手勢。她是先懂他的表情和手勢的:他嫌她鞠躬鞠多了。 "等你病好了,我們再談。" 然後警察又做了個手勢,請她躺回床上,他自己出去了。她躺在床上,看著急需粉刷的天花板,想警察到底是友善還是敵意。似乎都不是,似乎兼而有之。天花板上一條條細細的裂紋,有的地方石膏蛻皮了。警察和她談完話會拿她怎麼辦? 為什麼會是一個警察?是一個常常到樓下宣講"看見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時報告"的警察?那麼,就是昨天的男醫生和女護士給她打了安眠針之後向警察報告了。她是一個可疑的人。難怪她單獨住一間病房。可疑的人威脅正常人的安全。

一個年紀很輕的護士推著小車進來,從屋角拉過一根鐵架子,又從車上拿起一瓶藥水,走到床尾,大眼睛愣了幾秒鐘,再回到藥水瓶上。她在多鶴手臂上極其認真地紮了三四個眼,終於成功地紮了進去。兩個小時後,輸液結束了,多鶴爬到床尾,看到那裡掛了一個牌子:姓名:?性別:女,年齡:?籍貫:?病因:急性胃腸炎。 這是一個充滿疑問的病人。這個病人給看起來了。門外的警察有槍嗎?可疑的病人一旦出了這個門,沿著走廊飛奔時,一顆子彈就會把她撂倒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嗎?這條走廊有七八米長,從小護士推車走來的聲音,能大致測出它的長度。上廁所呢?就在床下便盆裡解決。不行,不習慣便盆,必須去廁所。習慣不習慣,由不得你! 可疑的人或許連最不可疑的生理要求也顯得可疑。從窗子看出去,白楊樹的高度讓她明白病房在二樓。

她悄悄地下床,眼睛同時搜索她的鞋子。那是一雙涼鞋,鞋面是用白布自製的,在鞋匠鋪上了輪胎底,走路一點聲響也沒有。可是它們不見了。可疑的病人一旦沒了鞋就更好看守了。 她抖開一團餿臭的連衣裙,飛快地換下身上的病員服,再一次摸摸小包裡的鈔票。 最難的是悄無聲響地打開玻璃窗,甚至難以躍到白楊樹上再順著樹幹溜下去--多鶴兩隻微微內翻的腳掌走路不理想,但擅長上樹。代浪村村委會門口有四根木桿供孩子們爬,多鶴常常能贏男孩子們。這樓房老舊,木頭都變了形,開窗時窗子和窗框少不了扯皮,弄出很大的響動。 但這扇油漆龜裂的窗子是唯一的出口,通向丫頭、大孩、二孩的唯一出路。她的手沿著窗子和窗框接縫的地方輕輕推動,讓窗扇一點點從窗框鬆動開來。然後她站到了床頭櫃上,握著窗把手,用力往上提,同時用全身重量控制著它,把它的響動壓在身體分量下。窗子被推開了。聲響在她的知覺裡如同打雷。她站在床頭櫃上,回頭瞪著門,門一動不動。門外悄無聲息。或許她並沒有弄出任何響動。她的腳心已經踏到磚砌的窗台。再一步,她就正面對著那棵白楊樹了。

一步能不能躍到樹幹上?樹杈夠結實嗎?她來不及想得太周全了,就是朝死亡裡跳,她也得跳。 她從樹上下滑時,一個戴大白圍裙、挑兩個大桶的女人看著她。她從她面前跑過去,女人往後猛一退,把挑著的兩大桶泔水潑了出來。她那麼一退是怕她的意思,多鶴一邊跑一邊想。原來可疑的人是讓正常人怕的,也許她在那女人眼裡是個女瘋子。 多鶴在雨裡跑著,東南西北對她都毫無意義。她唯一的方向就是遠離那所醫院。街邊停了一排黃包車,車夫們從車篷縫隙裡露出臉,看著她這個披頭散發、赤著雙腳的女人匆匆走過,誰也不敢攬她的生意。 一個陰暗的雜貨舖裡點著一盞煤油燈。她跨進去,鋪主從櫃檯後面直起腰,對她說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話。語言客氣,眼睛不客氣地告訴她,他沒把她當正常人。她要紙,要筆。紙和筆來了。她寫下長江南岸的那座小城的名字。鋪主搖搖頭。她又寫下:我去。鋪主活了五十多歲,從來沒和人打過如此古怪的交道。他還是搖頭。

多鶴指指櫃檯裡一塊酥餅。鋪主立刻照辦,把酥餅取出,放進一個報紙口袋,抬起頭,一張快漚爛了的五塊錢放在櫃檯上。鋪主從一個鐵皮盒子里數出大大小小許多鈔票,又一張一張放在她面前,放一張,他嘴裡出來一個她不懂的詞。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念數字。一張鈔票上印著"2",兩張印著"1",剩下的是一堆小鈔票,各種數字都有。算了算,這塊餅花去了五分錢。就是說,她這筆財富是不小的。 她想,這下舖主會回答她的提問了,她和他成交了一小筆買賣。她指指那座城市的名字,又指指"我去",鋪主還是搖頭,同時揚開嗓門,仰起臉,叫了一聲。多鶴聽見有人在某處應答。天花板開了個洞,露出一張少年的臉,對鋪主說了幾句多鶴不懂的話,又對多鶴說,那座城市遠得很,要坐輪船!天花板上的洞封上了。 鋪主重複:坐輪船!他這回的話也好懂些,講到第二遍多鶴就使勁點頭。 多鶴想,明明不是輪船把她和西瓜帶到此地的。她又在紙上寫:火車?鋪主跟天花板上面的男孩大聲商量一陣,都認為火車也行。 鋪主為多鶴截了一輛黃包車。半個小時之後,黃包車停在火車站門口。多鶴算了一下,一塊偌大的酥餅值五分錢,那麼一個車夫一天應該能掙二十個酥餅,給他十個酥餅的錢,應該是體面的車費了。果然,車夫接過三角錢時給她一個滿口亂牙的笑容。 當她把大大小小的鈔票一塊從售票小窗洞遞進去時,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她的錢不夠。 她把自己的臉擠在小窗洞上,她覺得她沒聽懂,這樣湊近能看見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臉蛋,似乎離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問她買不買呀?不買讓後面的人買。 "我買!"她講中國話頭一次這樣粗聲大氣。 "你錢不夠!"售票的女子臉露出來了,但是橫過來的。 "為啥?!"她問。她聲音更粗大,把"啥"說成了"哈",這是她向張家人學得最好的一句話。她實際上是說,為什麼我不能回我家? !為什麼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兒、兒子那兒去? !為什麼我兩個奶脹得要炸而我的孩子們在鬧飢荒? ! 這就使多鶴的"為哈"聽上去充滿蠻橫不講理的爆發力。不論為什麼她都要去馬鞍山,不論為什麼她都得有一張火車票。 "為啥?!"那張橫放在洞口的女子麵孔消失了。 "咔嗒"一聲,整個窗子大開,女子正襟危坐,手指划拉一下,"問問你後面的群眾,為啥?差一多半錢呢!會看票價表嗎?票價是國家定的!你不是中國人呀!"看熱鬧的人群大起來。一雙赤腳、一頭散亂骯髒的長頭髮、一件泡了西瓜汁又泡了雨的花裙,使人群和多鶴之間的距離也大起來。 一個小孩大聲問了句什麼,人們哄地一笑。多鶴被那句"你不是中國人呀"提醒了,她打算破開這道人牆。趁她轉身,那個小孩一步躥上來,從後面揪了一把她的長發,高興地尖叫著跑開。她走了幾步,那隻孩子的手又揪一把她的頭髮,又是高興地尖叫,往回跑去。就這樣,她走著,他揪著。最終她贏了:她的毫不反應讓孩子敗了玩興。 她在候車大廳裡買到一張全國鐵路圖。在上面她找到了長江,找到了她眼下所在的武昌,不久,她的食指尖停在那座長江南岸的小城。她和西瓜們是兜了怎樣的圈子,才到達這裡的?那城市和武昌其實是同一條長江相串聯的呀! 有了這張圖她可以回到丫頭、大孩、二孩身邊去了。她走也得走回去。兩個兒子沒有奶吃,她爬也要爬回去。她在火車站附近的商店買了一雙鞋,最便宜的一種,花了一塊多錢。她還需要一把傘,但她實在下不了手花那一塊多錢了。 她在候車室的長椅上睡了一會兒。天黑下來,她沿著鐵路線走著,向東走。雨小了,風卻很冷,樓房電線桿從稠到稀再到消失。她走進了一座小站。不一會兒,一輛貨車停靠下來,她爬上去,發現車上裝的是木頭。貨車每經過一個站,她就盯緊站名,再藉著站上的燈光對照鐵路圖上的名字。 半夜她從拉木頭的車上跳下來,因為那趟車從此分岔。她在一個小站外面等候下一趟貨車,但沒有任何一趟車在小站停靠。 小站沒有候車室,只有一圈木柵欄加一個棚子。她在棚子下的長椅上睡下來。太陽剛升起,遠處的田野和農舍在綠中透藍的山下非常寧靜,連蒼蠅的嗡嚶也是這寧靜的一部分。蒼蠅漸漸多了,把地上一塊甜瓜皮落成黑綠色。側臥的多鶴看著一道道炊煙,水田裡的天空、山影,目光虛一些,景色就熟識一些。多鶴自從離開了代浪村就總是在找和代浪村相似的東西。現在遠處的村景和代浪村相似,還有九月雨後的太陽。因此多鶴就熟睡在蒼蠅嗡嚶的九月裡。 她一睡睡了十多個小時,醒來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樣一個小火車站的棚子裡。她也不知道自己睡著時,身上除了落過蒼蠅還落過什麼。 直到第四天,她才爬上一趟運化肥的貨車,但兩小時後就被人發現了。在審問中她明白化肥值錢,因此常有人扒車偷化肥。她從審問者的眼睛裡看出自己是多麼可疑。她已經發現她越說話疑團越大,因此她隨他們去自問自答、大發脾氣。漸漸地,她看見自己在對方眼裡不再是可疑的,而是殘廢的,又聾又啞又瘋。 從那以後她不再冒險扒火車。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走回去,會安全得多,也安寧得多。沿著鐵路線的車站她都歇過腳,有時雨大了,她就住下來。車站真是好地方,總有容她睡覺的長椅,有便宜的飯食,有匆忙過往的旅客,對她的可疑剛有警覺和興趣,已經和她錯過去。但儘管她每天只吃一頓飯,口袋還是漸漸空了。最後的一段路她吃的是生玉米、生紅薯,總之她得手偷著什麼,就吃什麼。 她從來沒有註意連衣裙是什麼時候扯爛的,鞋子是什麼時候穿飛的,那便宜鞋子有足夠的理由那麼便宜:布鞋底被作了弊,裡面是硬殼紙。她只注意到自己的胸一天天沒了分量,沒了原先的圓潤。她走得瘋了一樣,這一對沒了分量的乳房是怎麼了?它們在乾枯嗎?她最終把兩個乾枯的乳房給她飢餓的孩子們嗎?就像所有代浪村的母親們,乾枯龜裂的乳頭不再能堵住孩子們的哭喊。 完全不像多鶴預料的那樣:她在一模一樣的樓群裡迷了路。一律的紅牆白陽台,她卻毫不徬徨地朝著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條母狗,被那股神秘的氣息牽引著,走向她的兒女們。 她抱起兩個尿臊刺鼻的兒子,卻發現自己早已沒有奶水。她左邊的乳頭一陣鑽心疼痛:二孩居然咬了她一口!她的骨肉被這兩個中國人離間了。代浪村的人都說中國人一肚子鬼,果真如此。一雙手上來,把二孩抱走,是張儉的手。一個聲音賠著小心,告訴她倆兒子已經習慣吃粥吃爛麵條了,不也長得不錯?一兩肉都沒掉。也是張儉的聲音。什麼意思?是說沒有了母親和乳汁,沒有了天條規定的成長環節,兒子也照樣活,照樣長得不錯?他們有沒有真正的母親都兩可。 一轉眼,她和張儉撕扯上了。她吊在張儉寬大的肩上,一隻拳頭胡亂捶在他頭上、腮上、眼睛上,腳也生出爪子來,在張儉小腿上拼命地抓。 張儉抱著二孩,怕孩子挨打,趕緊撤到大屋裡。多鶴整個身體抵在門上,不讓門關嚴。她和他一個門裡一個門外,相持了幾分鐘,多鶴突然一閃身,門"嗵"地大開,張儉栽到了門外。 多鶴放棄了。她突然覺得這種討伐太卑瑣。 五百多個崎戶村村民是好樣的,幾代同堂地死。幾代同堂的血流成一股,濃厚程度可以想像。它拱出石縫,結成一個球,比父親喝清酒的酒杯還大。血球顫巍巍,有著那種固體和液體之間的東西特有的柔嫩,一觸即溶。第一線陽光從兩座山坡之間的埡岔裡伸出來,那也是柔嫩至極的陽光。光亮照進血球,光和血球都抖了一下。那令人驚悚的美麗只是一眨眼工夫,然後,太陽就從山埡岔裡整個地出來了,已經不再柔嫩。幾個收屍的村長走過去,他們中的誰踩在血球上--它並不像它看上去那麼一觸即溶,它凍結了。那些腳移開,它依然圓潤光潔,看上去已經有了歷史,就是琥珀、瑪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長長的歷史。 這時,二十五歲的多鶴鬆開了抓著張儉的手,眼睛睜得老大,但眼光卻很虛惶。 她多鶴用得著這樣和他扭打嗎?她不聲不響就能讓他明白什麼都來不及了。 千惠子朝她的一歲的兒子伏下身,長而密的頭髮蓋下來,母子倆被蓋得風雨不透。母親餓得又細又薄的身體對折起來……不是對折,是盤捲成一個螺螄殼,把她的心頭肉盤捲在裡面。對孩子疼愛得不知如何是好,才會有這個動作。那螺螄殼越絞越緊,一歲男孩的哭聲越來越輕,被封在了殼內。千惠子的兩個肩胛骨嚇人地聳起,突然靜止住。就在這個時候,孩子的哭聲斷了。螺螄殼碎裂開來,冒出一張如釋重負的臉。她替兒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場中選了個最好的:讓賜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這多少也是一種圓滿。逃難隊伍中所有的母親剎那間都開了竅,隨即也都如釋重負了。她們至少能使孩子們的苦難不再惡化,她們能夠在孩子們所遭受的疲憊、驚恐、飢餓上劃一道界限。千惠子兩個虎口鎖定在一歲男孩的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難變成了已知--對於他們的處境,未知本身所給予的折磨遠遠大過驚恐、疲憊、飢餓。披頭散發的千惠子並沒有瘋,她開始追逐她的女兒,張著她柔軟的懷抱和兩個鐵硬的虎口,一心想讓三歲的女孩久美早一點進入她永恆的呵護。跟在千惠子後面的女人們不再追逐她。一個個年輕的母親扶著樹幹,蓬頭垢面、衣衫飄零,想著千惠子教給他們的最後一種母愛,又上了路,高高的山毛櫸枝葉間透著風、月光和一兩聲夜貓子的啼叫。 不聲不響的殺嬰就這樣開始了…… 一隻手把她拉進廁所。是朱小環的手,紅潤如她的臉蛋,也帶酒窩。小環說著什麼多鶴沒有去聽,只看著那雙紅潤帶笑的手把一桶熱水傾倒在木澡盆裡。接下去,事情不對了,小環很家常地講起丫頭的事來,"回頭你看見她,可得好好表揚她,啊?功課門門一碼的一百分,老師還在一百分旁邊畫了五角星……就是手工課不行,讓她拿紙剪個貓,她拿回家來,全讓我給她剪!"說著她把手裡的絲瓜筋蘸了熱水和肥皂,狠狠搓到她脊背上,把她搓得東倒西歪,坐都坐不穩,背後的皮肉被搓得起了燎泡似的疼,但她疼得舒服極了,疼得好美。 "……知道大孩有多壞嗎?"小環用力用得話也說不連貫,"……小子可壞了……躺那兒會玩自個兒的小雞雞……抱他倆出去,一見鄰居家曬的干蝦米,二孩這小子抓了就往嘴裡擱,你說他咋知道那乾蝦米是吃的?我記得你懷他倆的時候,就特別饞蝦米。這孩子神不神?把他娘愛吃的都記住了……" 多鶴脫口插話,說她自己小時候就愛吃外婆做的干蝦米。 她很意外,自己怎麼跟小環搭起話來了:她明明在做和孩子們同歸於盡的打算呀!這時小環把她從水里扯起來,抬起木盆一頭,把髒水倒出來,讓水沖在廁所地面上,一面咂咂嘴,又笑道:"可惜了啦,這水能肥二畝田呢!" 多鶴看看廁所地面上一層灰色的體垢,不自覺地也笑了。她真的太意外了,怎麼竟笑了呢?她不是正在想怎樣讓三個孩子毫不疼痛、毫不害怕地和她一塊走,去做好樣的代浪村村民嗎? 這時小環突然想到了什麼,丟下多鶴從廁所跑出去,隨手帶上鐵皮門,"咣當",大鑼歡快地敲響了。不久鐵皮門又敲了一聲大鑼,小環手裡拿著一個小紅布包,打開來,裡面一根紅線繩上拴了一顆牙齒。是丫頭掉的第一顆乳牙。丫頭要等小姨回來,把它給扔到一個瓦房頂上去,這樣她以後出牙才出得齊整。多鶴用手指尖試了試那顆在奶頭不知過往多少回的小牙齒,覺得不行了,她可能做不了那件同歸於盡的漂亮事。 當天夜裡,張儉的兩個朋友小彭和小石走了,張儉也去上夜班了,丫頭悄悄跑到小屋。 "小姨!" "哎。" "你有黑密促(日語:Himitu,秘密)嗎?" 多鶴不說話,丫頭爬到她床上,她盤起兩條腿,丫頭坐上去。 "小姨你是去結婚了嗎?"七歲的臉正對著她。 "嗯?" "結婚?" "伊也(日語:iie,沒有)。" 丫頭鬆了一口氣。多鶴問她聽誰說的。丫頭又扯出另一個話題: "小姨,你跟我們王老師結婚吧。王老師是我們班的班主任。" 多鶴笑起來。這也出乎她的預料,她居然還笑得"咯咯咯"的。 "王老師蘇步拉希伊奈(日語:Suburashiine,特別好)!" 多鶴問怎麼好。 "王老師給我一個上海奶糖呢。" 多鶴抱著她前後晃,一大一小兩個身體晃成了一匹遊樂園木馬。 "還有,我喜歡的王老師的鋼筆。" 多鶴抱緊丫頭。這是夜裡十二點。按她預先設想的,她這會兒跟丫頭、大孩、二孩已經死了。多鶴摟著丫頭,覺得真走運,假如死了,她就听不到丫頭這麼逗樂的話了。她居然給她當起媒婆來。七歲的媒婆。丫頭抬起臉,給她一個缺牙的甜美笑容,多鶴那代浪村人對於死的熱情徹底冷卻了。 一個多月以後,小環告訴多鶴,丫頭的班主任王老師要來家訪。王老師一進門,多鶴差點笑出聲:丫頭給多鶴保媒的王老師是個大辮子姑娘。丫頭一會兒看看坐在大屋床邊的王老師,一會兒看看站在大屋門口的多鶴,目光裡有一種成人之美的得意。等王老師走了,丫頭問多鶴她願不願意和王老師結婚,多鶴這才倒在床上揮拳踢腿地大笑。 又是一個星期日,小環最後一個起床,梳洗過後就帶著三個孩子出去了。她說她要帶他們去坐船採菱角,但張儉明白她想給他一個好環境跟多鶴過幾小時的小日子。 廚房的門半掩,能聽見裡面"嗞啦嗞啦"的聲響,是烙鐵落在漿濕的衣服上的聲音。聲音一起,一股帶花露水味的米漿甜味就膨脹開來。他推開門,多鶴隔著白色蒸汽看著他。十月底,她的寬袖衣衫被兩根鬆緊帶箍在大臂上,臂膀幾乎全部裸露出來。那臂膀一直沒有圓潤起來,也許她再也恢復不了先前的模樣:圓潤、白嫩、稚氣。 "我去買糧。你要捎點啥?"他照例半垂著眼皮問道。 她兩眼的莫名其妙:他什麼時候學會請示女人了?她也從來沒有讓人"捎點啥"的先例。有時小環出去逛商店,會拽上多鶴。兩人空手去,空手歸,圖的是把商店的綢緞、布匹挨個用手指捻過,在鏡前比過,相互間討論過等攢了錢買哪樣。也都是小環跟鏡子裡的自己討論:紅不紅?這叫棗紅,穿著還不那麼浪,啊?還能穿幾年紅?也就眼下這兩年了。攢到五塊錢就來扯布,五塊錢用得了不?四塊多錢就夠了。她也會把多鶴拽到鏡子前,拿這塊布那塊布往她身上披:藍得挺正,瞧這花多細,裁件棉襖罩衣得四塊錢吧?等著慢慢攢。攢錢是張家人最大的抱負。攢了錢把爺爺奶奶從佳木斯接來。張家大兒媳在軍隊做醫生,去年改嫁了,不能還讓前公婆老住在家裡。可兩張車票錢且得攢一陣子。 多鶴搖搖頭,又埋頭去熨她的衣服。眼睛余光裡,張儉穿藍得發白的工作服的腰部不自在地定了一陣,轉身走了。糧店離張家十分鐘路程,張儉騎著車五分鐘就打了個來回。他把糧倒進灶台下的木箱,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紙袋,又長又粗的手指窘迫得亂了。 "這……給你吧。" 多鶴打開紙袋,裡面有兩塊包著晶瑩彩色玻璃紙的糖果。她看見那又長又粗的手指縮回去,捏成拳,恨它犯賤似的。他把手縮回的瞬間,多鶴正巧從爐子上拿起烙鐵,似乎燙著了。她一下子撂下烙鐵,上去捧住他的手。 "沒燙著。"他說。其實燙著了指頭尖。 她細細查看。她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這個男人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繭,手指的關節很大,指甲堅硬整齊。一雙相貌堂堂又有點傻乎乎的大手。 不知怎麼,張儉已經將她抱在懷裡。小環說得對,這是最好的講和。多鶴的委屈總爆發了,他一抱,她就哭成一個無聲的淚人。小環說,你要她,比什麼都能安慰她。他一連幾次地要她。小環多不容易,一人帶三個孩子出去,就為了讓他倆能過幾個鐘頭的小日子。不能負了小環的苦心。 多鶴一直閉著眼,短髮被涕淚沾了一臉。她像賭咒又像表決心又像討好他,喃喃地說她要再給他生孩子,生十個、八個。 開始他聽不懂。她的話稍不留心還是一種似是而非的語言。他終於醒悟她在說什麼,馬上沒了熱情。再懷孕把她往哪裡藏?就算藏得住,怎麼有錢養活?現在的一大家子已經讓他吃力極了,工廠的補助費、加班費、夜餐費,他都捨不得動,夜餐只吃家裡帶去的冷饅頭。他已經沒有任何餘力再勒索自己。 多鶴實在是塊肥沃的田野,種子撒上去從來不白糟蹋。她這天遠遠地站在張儉下班必經的路口,路口堆著一座碎石壘的小山。她見張儉的自行車從鐵道坡上溜下來,站在碎石小山頭上向他又叫又喊。張儉停住車,她稀里嘩啦跟著下滑的石頭一塊下來,渾身都是連滾帶爬的狂喜。 "我……三孩!"她樂得話語全沒了章法。 "三孩?" "三孩,在肚子裡!"她被凍得半透明的紅鼻子起著細密的皺紋,那種稚氣的笑容又回來了。 張儉抽了一口立冬後陰濕的冷氣。她跟他往前走,臉不時仰起,樣子像是他這個長輩還欠她這個晚輩一句表揚呢。張儉滿腦子的數目,三十二塊一個月,加班費、夜餐費、補助全加上,最多不超過四十四塊。還吃得起紅燒茄子嗎?醬油都是金貴東西了。 周圍人不斷招呼他:"張師傅下班啦?""張師傅上白班啊?""張師傅……"他顧不上回個招呼,連那些在他身上停停又飛到多鶴身上的目光他都忽略不計。他突然想,小環說過,啥日子都能往前混。 "來吧!"他拍拍自行車後座。 多鶴坐上去。他一邊蹬一邊想,這個女人是很會生的,說不定一下子又來個雙胞胎。多鶴兩隻手抓著他帆布工作服的邊沿。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還真是風水寶地,孩子們真愛臥!他的父母瞎碰運氣,挑的那個口袋等於摸著彩了。 晚上小環靠在牆上抽煙,一手擼著他的頭髮,叫他放心,吃糠咽菜也能把孩子拉扯大,來多少,拉扯多少。多子多福,從來沒聽說過嫌孩子多的!多鶴的孕期在冬天、春天,等顯肚子了,就到附近鄉下租間房,藏那兒生去。鄉下人有兩個錢打發,嘴就給封上了。張儉翻個身:"有兩個錢?那麼容易就有兩個錢了?" 小環不吱聲,手還是胸有成竹地、一下一下擼著張儉刺猬一樣的頭髮。 多鶴卻流產了。春節前她正上樓梯,三個月的胎兒落了下來。她撐著走上四樓,每個水泥台階上一攤血。她剛進門就听見鄰居們大聲議論,誰家出了人命? !怎麼到處都是血? !議論聲聚到了張家門口:了不得了,是張師傅家出事了!捶門的,推窗的,叫喊的堵了半條走廊。多鶴靜靜躺在熱乎乎的血泊裡。想著她今後是否還有可能生三孩、四孩、五孩,是否還會給自己生一群親人,讓她在他們眼裡看見永別了的父母、舅舅、外公、外婆,看見代浪村的村景、田野、櫻花林…… 也許她失落的這個三個月胎齡的三孩帶走了她的生育能力。那流浪的一個多月,那一場場的驚嚇、飢餓的後果原來在此。 外面為張師傅家操心的人越來越多。有人照小石、小彭的做法拉開了廚房的窗子,有人嚷著:"借板凳去!"有人喊:"小環大嫂在嗎?" 小環帶著兩個男孩逛夠了,推著車走到樓下,正看見一個打補丁的大屁股塞在她家廚房窗口。她挑起煙熏火燎的嗓子問那是誰的屁股,大白天偷她家的金條、銀元嗎?她家可是剛剛少了一個嶄新的電唱匣子! 人們趴在公共走廊的欄杆上,七嘴八舌講著樓梯上的血跡。 小環立刻扔下兒童車。一隻胳膊夾一個男孩跑進樓梯口。她馬上明白多鶴出了事--出了什麼事?等她趕到自己家門口,也顧不得問剛才那個屁股是誰的,誰這麼大膽。她打開門,反手又將門關嚴。地上的血已經成了血豆腐,多鶴躺在床上,身下一塊橢圓的深紅色。她把大孩二孩放在大屋床上,趕緊回到小屋。 小環用手掌抹去多鶴額上的冷汗。多鶴看看她,兩人都不說話。還用說什麼?小環從陽台上抓下大孩、二孩的尿布,疊了疊,塞進多鶴的褲子。多鶴又看看她,她看回去。多鶴頭一眼看小環,小環就知道她沒事,就是累,再說話就累她了。 小環去廚房,捅開灶火。窗外人還操著心。隨他們操心去,她得趕緊給多鶴煮點糖開水。等多鶴捧著一大缸糖水時,小環才想起她把兒童車丟在樓下了。可她跑到樓下,發現車不見了。那車是小彭和小石做的,車身是兩張並排的小木椅,前面擋的橫梁可以打開合上,車輪是用軸承自裝的,特別好看好使。 小環把煤灰撒在血跡上,一層樓一層樓地清掃,一層一層地罵街:偷了咱們孩子的車給你孩子坐?讓你孩子坐出大疔瘡來,讓他滿腚長毒癰,一個癰八個頭,流膿淌血淌死他!看我們家人害點婦女病就想來欺負?把女人的髒血潑你家去!讓你晦氣一輩子!讓你生兒子沒雞兒生女兒沒眼兒! 小環罵得揚眉吐氣,鄰居的孩子們一個個端著晚飯站在公共走廊上做她的觀眾、聽眾。小環罵街在朱家屯就是個名角兒。孩子們吃著、看著、聽著,不時提一兩句台詞:小環阿姨,是滿腚生大肥蛆,不是毒癰!或者:小環阿姨咋不說一肚子壞下水…… 張儉聽說多鶴流產暗暗地鬆口氣。一個多月後,多鶴還是流血不止。張儉和小環都怕起來,商量要不要請大夫。小環把多鶴扶到一家私立婦幼院,診斷後讓多鶴立刻進手術室,因為流產並不徹底。 手術後,多鶴在醫院住下來。 小環天天傍晚帶著三個孩子來看她。第三天下午,小環進了病房,發現另外三個產婦都趕在一塊出了院。多鶴睡得頭髮七拱八翹,小環用梳子蘸了水替她梳順。 多鶴突然說她救過一個小姑娘,從她自己母親手裡救下的。她母親要掐死她。小姑娘叫久美,當時三歲。那麼當時多鶴幾歲?十六。為什麼母親要殺這個小姑娘?當時好多母親都把自己孩子殺了。為什麼?因為……自己殺總比別人殺好。誰會殺他們呢?戰敗國的人,誰都會殺,所以崎戶村的村長讓一個槍手把幾百村民全部殺死了。 小環不動了。她坐下來。這是個好天,開春的氣味從窗外飄進來。住了這麼多年,她對東北老家的想念才淡了些。多鶴一個沒了村子、父母、兄弟姐妹的人,得要多久,才能讓想念淡下去?何況她的村子、母親、弟、妹是那樣沒的。她聽著多鶴吃力地講述她怎樣看見崎戶村人的自殺,代浪村和其他日本村子的人怎樣走上不歸路。多鶴的中文還遠遠不夠來表述這麼恐怖、慘烈的故事,有些地方,小環要靠猜測才能把她的意思連貫起來。也幸虧她不能盡情表達,不然這個故事小環是聽不下去的。 一個護士進來,多鶴停住了敘述。小環看見她的手指抖得嚇人,上了歲數似的。其實即便護士用心聽,也不見得能聽懂多鶴的講述。張家人把多鶴的話聽熟了,不覺得她難懂罷了。 護士走了後,多鶴繼續講。剩下的八百日本人已經不成人樣,沒被母親殺死的孩子們也一個個在餓死、凍死--他們已經從秋天走進了冬天。土匪們的快馬衝過來,抓起女孩子們,誰都掙扎不動,叫不出聲來了。只有一個老人--唯一一個活下來的老頭說:槍呢?舉起槍來,朝女孩子們打呀!可是槍早就丟了…… 小環覺得心裡那股難受特別奇怪:這故事的慘烈可怕不像是人間的。日本人怎麼那麼熱愛死這樁事呢?一個村長能替全村人當家去死?一個母親可以替孩子們當家去死? 她聽完多鶴的故事就讓自己的心一直空白,一直空白到她回到家,看見坐在桌上自斟自飲的張儉。她眼淚頓時流了出來。 張儉問了幾句,問不出結果。丫頭嚇壞了,起先還說媽媽吃飯吧,飯都涼了,後來也不敢做聲了。她從來沒見過小環哭這麼痛:小環是那種讓別人哭的人。小環哭了一陣,拿過張儉的酒杯,乾了兩杯白乾,吸著鼻子進大屋睡去了。等張儉也上了床,她才把多鶴的身世講給他聽。 他聽到多鶴抱著三歲的病女孩久美邊跑邊哀求她的劊子手母親時,手捶了一下床幫子,叫道:"哎呀!" 那一夜張儉和小環沒睡什麼覺。兩人都靠在那裡抽煙。抽一陣,張儉會想出故事中某個細節,再問小環,當小環複述了那個細節之後,他絕望了似的:真是那麼慘絕人寰。有的細節他問了好幾遍,每證實一次他心情就更壞一點,可他仍是不停地問,希望自己聽錯了。 快天亮時張儉才睡著。第二天早晨上班他頭暈腦漲,組裡誰出一點錯他都不依不饒。十六歲的少女多鶴經歷過那樣的慘事。多鶴剛從麻袋裡出來的模樣幽靈似的出現在吊車前面,出現在他飯盒子前面、儲衣櫃裡、淋浴的水花里。他恨他父母,幹什麼不行,偏要去花七塊大洋買回這樣一個女子,現在好了,她的身世弄得他要瘋。假如他們買她回來,就把她的身世告訴他,多好。他會堅決地把她推出去。那她去找誰……早一些知道她的身世,他會換個態度待她。可換什麼樣的態度呢?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