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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13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 莫怀戚 21186 2018-03-20
八師兄在當了幾年電器商人後,進入了朝陽產業——房地產。而且是國有的實體。他任總經理。 公司屬於國家某部委,總部在北京。在重慶辦了一個分公司。八師兄是這個分公司的總經理,副總經理就是總部派來的。這就是欽差了。 但是八師兄的概念有問題:他只當人家是副總,沒當人家是欽差。 欽差是中年人,比八師兄大一截子,他的兒子已經可以考大學了。欽差操道地的京腔。其實道地的京腔應該能夠提醒總經理,副總是欽差。但是八師兄沒有這種感覺,反而認為人家說的只是一種方言。 舌頭打卷,他對公主說,方言太重了。 你不要輕視他噢,公主警告,人家是代表國家來監督你的。公主有時候要到公司來坐坐。 我又不使壞,怕哪個監督?八師兄不在乎。

這個人不簡單的,公主繼續警告,你看他,在你面前真的一個副手似的。這種人要防備的。 其實公主並不支持他來當這個總經理,但也明白讓他一成不變的做一輩子電器生意不現實。很簡單,生活需要變化。有時候變化本身就是目的。八師兄還不到四十歲,要他不再接受挑戰不可能。他需要不斷的成就感。有時候他也發覺成就感就像毒癮。 他的電器商店,全部轉賣。他的個人資產,成為這個公司的股份。如果公司倒閉,他雞飛蛋打。當然羅,如果公司贏利,他也要分一杯羹。他將自己與國家綁在了一起。風險與機遇並存的,他清醒明白,這就是賭博。不賭不會輸,他對極力勸阻他的公主說,但是只有賭才會贏。 分佈在全國各地的子公司,自然需要能幹的當地人來主持管理。公司來邀請八師兄入主時,說了很多寄希望於他的話。大致情況,同劉備請諸葛亮出山相同。八師兄被感動了,同時也撩起了雄心壯志。

成了總經理以後,一天八師兄和七師兄喝酒,手機響了。八師兄接電話。接了以後哼一聲,搖搖頭。 八師兄說:這是我的副總,他拿雞毛蒜皮的事情請示我。 是才當上副總的嗎? 哪裡,先有他,後有我,他是總部的人。 喲,七師兄說,這就是欽差了嘛,要小心噢。 這個人哪,就喜歡報帳。有點過分了。簽單請客吃飯,太頻繁,費用又高,實話說有些客是不是請了的,我都懷疑。公司給他專門派有車的,還常常報打的費。 小人做派。七師兄低低地說,你不可跟他太認真噢。 我知道。但是我總想讓總部知道他在這裡的----做法。要不然,應酬費辦公費甚麼的那麼高,總部會怎麼看我呢? 太天真了吧老弟,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以為總部不知道嗎?你以為總部派人來,是來幫助你的嗎?就是來為難你的。

他媽的,早知道有這麼個傢伙,我就不會來這個公司了。等我一切落了窩,後路也斷了,就來了這麼個副總。 這就是總部的策略嘛。都城已久的地方,政治上當然成熟,七師兄說,這傢伙亂花公司的錢,其實也在侵吞你的利益,你不舒服是很自然的,但是,我的好兄弟,你要會權衡利弊。如果被他侵吞的少,從公司分紅贏得的多,還是要忍一忍的。 這個嘛我當然明白,但是氣兒不順,不舒服。 那麼這些年,你這個老闆是怎麼當下來的呢?但凡老闆,總有得氣受的,不是受人的氣,就是拿氣給人受的。 說的也是呀,我也不是不能受氣的。我在雲南,不是還要受老闆娘的氣嗎?但是好像這個傢伙——我真還說不出來為什麼特別讓人難受。 哈哈哈哈,就是因為說不出來,才很難受的呀。我認真給你說啊,兄弟,現在到處都時興說文化,是吧?我們中華文化,已經源遠流長,體系很成熟了,很頑固了。西方人最不喜歡我們這個文化里的東西,就是官本位。在職位面前,什麼都得讓步。在職位面前是不能講是非的。

所以,欽差無錯誤。八師兄苦笑。 你很懂嘛,七師兄攤開雙臂,所以歷朝歷代,地方官對欽差,討好還來不及,那裡還有去計較的噢?你這個欽差,算不錯的了,貪點小便宜而已,而且還要自己勞神。按理說,應該你主動巴結的。 八師兄點點頭。 我最擔心你的是什麼?是你的心氣已經高了。 哪裡哪裡,八師兄不同意。 算了吧,旁觀者清。你當了多年老闆,事業不斷發展,受委屈的能耐自然降低。 八師兄笑起來。 賊船已上,好好撐。這個欽差,你說什麼雞毛蒜皮都要請示你,絕對不簡單的,完全可能因為一點小便宜讓你遭大罪的。這是一種人。學者嚴厲告戒。 可惜告戒實際上是不起作用的。八師兄終是栽在那人手裡。 區區三萬元,欽差反目。

這年春節過後,欽差提出,要回到北京去工作一段時間。目的也坦陳了:兒子將高考,上大學。他要回去“伺候”。一說都明白的,要上個好大學,這裡頭是有很多要做的。 再說,的確北京方面也有重要業務。比如幾個項目的審批,幾筆債務的追討。作為總經理的八師兄爽快地支持。 幾個月以後,欽差的兒子上了大學,他回到重慶。 北京方面的業務,沒有一項有任何進展。需要報銷的費用卻洋洋大觀。 八師兄忍氣吞聲,有票據的都簽了字,但是有三萬元的白條,他不簽。 他說:過分了。 哪個單位敢說沒有白條呢?有些開支是不可能有票據也不可能說明的。八師兄簽字的白條近百萬,多了這三萬又有什麼呢? 但總經理髮了碼頭脾氣,就是不簽。

欽差是早有準備的,一個電話,檢查官就來了。 最後裁定八師兄貪污四十八萬元人民幣。 這四十八萬,八師兄說得出去處。當然羅,真要吐出來,有些人物就會有麻煩。八師兄不屑於如此來保全自己。再說,別人收了錢是辦了事的。自己犯了低級錯誤就合當承擔。低級錯誤是七師兄的說法。為區區三萬元得罪欽差的確是個低級錯誤。 其實這四十八萬,有大宗的兩筆,本來可以不由他負責的。 第一筆十八萬,請示過總部,這白條怎麼處理。請示時幾位老總都在場,都是輕描淡寫,說這算個什麼,找張發票充了不就行了。八師兄於是照辦。這張發票,被檢察院裁定為假髮票。八師兄只好陳述實情。檢察院向總部核實,幾個老總好像約好了的,全都否認。

第二筆二十二萬,是公司董事會的決議。有會議記錄的,誰誰都主張這樣處理,話是怎麼說的,都記錄在案,本人還簽字認可。這個記錄至少可以證明八師兄沒有貪污這筆錢。但這個記錄本找不到了。 欽差做了什麼,大家心知肚明。但是一來了無痕跡,二來一切合於法律。 八師兄爽快地說,我認貪污了。 檢查官們反而不甘心,要他說出錢的“真實去處”。八師兄不再開口。 欽差不知道為什麼反倒慌了手腳,來說服八師兄。八師兄笑嘻嘻的說,我決定藉這個機會進監獄,我還沒有進過監獄,我要體驗一下。 他說,我遭遇過邊境土匪,我給老大娘當過小白臉,我賭過玉石,我當過首席小提琴,我連麻風女子都睡過,但我還沒有嚐過鐵窗的滋味。我要嚐一嘗。我是檢的一條命,什麼都嚐一嘗,這輩子也夠意思了。

欽差說,如果判刑,恐怕要十年八年噢,恐怕不是嚐一嘗噢。 八師兄說了一句話,把欽差嚇了一大跳。他說我要在監獄組建一支管弦樂隊,在全國巡迴演出。 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出:我走了,這個公司肯定垮。 欽差也明白。當然他也不會說出來。 八師兄就是要讓這個公司垮掉。事實上當他剛一當上總經理,上頭給他安上這麼一個欽差的時候,他就有了這樣的情緒。 他說的組建監獄管弦樂隊,不是戲言。他還是有一點錢的,拿來給監獄買一批樂器不成問題。監獄方面會很高興的。 他陶醉在指揮由自己親自組建的樂隊的興奮中。犯人中有藝術才華的人多了去了。這個樂隊甚至可以超過歌劇院的樂隊。因為這種樂隊不會去想待遇之類的問題,不會理睬民眾是否冷落的問題,他們會全身心的投入。真正的藝術將由他們創造出來。

他給欽差訴說他的構想。他說他決定去第三所——經濟犯可以選擇自己願意去的監獄————因為第三所裡少年犯比例大。少年人人可塑性大。他可以在那裡排練古典音樂,巴赫、莫扎特、貝多芬,監獄將因此成為像牙之塔------- 欽差給他說得悻悻的,找個時機溜掉了。 八師兄給公主打電話,說準備進監獄,在監獄裡要組建管弦樂隊。 公主說,其實監獄裡的生活有益健康。然後她很沮喪,說可惜當初沒有想到也在那裡組建一支合唱隊。 八師兄帶琴進監獄。他決定了,盡快在監獄裡一鳴驚人。 首先他必須處理一下那支世界名琴。監獄裡是異人多多的,保不准有人認出這種琴來。 他第一千次從面板上的f孔往裡面掃描。那史特拉的意大利文標籤不是貼上去的,而是用筆蘸了黑色的墨汁直接寫在底版上的。八師兄沒有專門學過意大利文,但由於所有的音樂術語都是使用的意大利文——全世界如此,所以意大利文的拼讀,他也知道個大概。不錯,拼讀出來應該是安東尼奧-史特拉迪瓦里。

在簽名上面的那一行應該是這把琴的名字,八師兄一直不敢請人來翻譯。但是根據公主所說的,那位工程師說她的男友丟失的史特拉琴名叫“雲雀”。據說大師給琴取名,是根據此琴的特點。如“大砲”、“大教堂”等等。那麼這一支叫“雲雀”,是很合適的。其實八師兄並不知道自己聽沒聽過雲雀的叫聲,但是歷史上有很多表現這種善於在高空翱翔的美麗小鳥的樂曲,從音樂里可以聽出它的叫聲,清脆明亮,同時又浸潤柔和,富有彈性。那麼這支琴的聲音正是這樣。 書法相當漂亮,又瀟灑又雅緻。據說這位制琴大師安東尼奧-史特拉迪瓦里是個學者。要把這麼重要而又優雅的簽名遮蓋起來,八師兄很是不捨。但又不能不這樣做。在一個被剝奪了自由的地方,要保住這樣名貴的文物,決非易事。人家可以用任何理由叫你把琴交出來。 他當然也想過,另外買一支帶進去。但他就是想用這支琴在自己組建的樂隊裡演奏。他不願放棄那種非凡的感覺。 好在這支琴看上去並不特別。它很樸實,沒有多少光澤,如果只是看,它是不起眼的。當然,如果拉起來,它不同凡響——但這可以解釋為我的技術。 他找來一張牛皮紙,剪下合適的一塊長方條,泡在醋裡。一夜過後撈起來,在太陽下曬乾,再檫乾淨。這樣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的紙條了。 他在紙條上寫上“粟曼殊民國廿五年上海”。這樣,就是六十多年前一個中國人做出來的了。那個時候的中國人還造不出多好的提琴,因此這把琴也不可能珍貴。 貼這個紙標籤很費了些老力。由於不願意原來的簽名被沾上膠水,膠水只能糊在紙條的邊緣。這樣一來那紙標籤在底版上總是不夠熨貼,有點打眼,像後來貼的。幾次三番,後來精確計算,在不會沾到原來筆蹟的空白處小心地點上膠水,才勉強像那麼一回事了。 然後他尋思,進了監獄怎麼樣引起管教的注意。他打電話問公主,在監獄裡有沒有可以自由演奏和歌唱的時候,公主說每天晚飯以後,到睡覺以前,都是自由活動的。 太好了,八師兄歡呼,監獄裡的自由才叫自由啊! 八師兄正式進了監獄的第二天,晚上,就開始了他的象牙塔五年計劃。 但是,很不幸,沒有人注意到他,這個藝術殿堂的天之驕子。 他拉琴的地方,在頂樓走廊端頭轉拐處。這裡偏僻,否則有故意賣弄之嫌。但是回音很好,效果得到美化,琴聲四方擴散,容易引起別人注意。 外面也有人在弄樂器,有笛子、吉他,有葫蘆笙、手風琴和口琴,但是很奇怪,沒有二胡。八師兄想了一下,覺得很有道理:二胡不適合在監獄拉。 他居然有點緊張。他是舞台獨奏的高手,慣發人來瘋的,今天獨在角落,反而緊張了。他咧開嘴笑起來,只好先拉一陣空弦。 弓子剛剛一觸到琴弦,不,還沒觸到弦,提琴就發出一聲異響。只能說是異響。而且那種共鳴好得驚人。這大樓整個就像一支巨大的提琴音箱。 他拉一弦,那聲音像一道陽光,穿出窗戶直達夜空。啊,太棒了,他禁不住叫了一聲。二弦象泉水。他想起了當年在雲南,偏偏鎮外的小河,他和金花淌水到了中間,站了一會,那邊陲的作為界河的水,就流淌著這樣的聲音。往事讓他有流淚的感覺。他想著金花,不由將琴抱在懷中,停了一小會兒。 第三弦象松濤,遠遠而來,遠遠而去,漫過了大地。第四弦發出大瀑布的低沉的轟鳴,地板微微顫動------啊,他驚訝萬分,激動不已,突然大弧度的拋起弓子,同時拉動四條琴弦,奏出了一個G大調的主和弦——咣——一聲飽滿豐富的巨響突然膨脹開去,久久不能消失。 他控制不住自己,發狂似的拉起了貝多芬的D大調協奏曲。當主題出現的時候,當再現部來到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把自己拔到了半空。 他平靜下來。他拉《梁祝》套餐。再然後拉計劃中的曲子。拉了兩個小時,沒有任何人來打探。外面那些低水平的雜亂樂聲依然故我,顯然並沒有被天才震懾。他一邊拉一邊偷眼四看。沒有人來,鬼影子也不見一個。 他回監舍的時候悻悻的。他想起早年流行在白沙碼頭的一句話:不理你,把你當豬處理。如果這裡是藝術的------河灘,這幾年牢就要白坐了。河灘是一種什麼地方?你說沒有東西嗎,有卵石和沙,你說有東西嗎也就是卵石和沙。那些低水平的雜亂樂聲不能叫藝術,只能叫消遣。 第二天,他剛剛進了車間,就被通知到教育科辦公室去一趟。 通知的人提醒他,進了辦公室,要立刻在離管教幹部一定距離蹲下來,免得被命令蹲下,難受。 他感謝了這提醒。蹲下是為了防備襲警,沒有歧視的性質,但想到一見到人就要蹲下,還是很尷尬的。但是,監獄是你自己要進來的。 教育科的門是大開著的。遠遠的就看見裡面坐著幾個管教。其中有自己那個監區的王區長。他在門口站定,喊報告。 王區長說進來吧。 他進去,立刻蹲在牆邊。卻聽見一個管教說不用,你坐吧。另一個管教遞過來一把椅子。他也就順從地坐下了。 王區長說,這位是教育科的龍科長,他有話跟你說。說完站了起來,其他幾個管教也站了起來,跟著王區長出去了。就只剩下了龍科長。 龍科長請他抽煙。八師兄不怎麼抽煙的,卻覺得這煙應該抽。這是一種跡象,就是管教可以對他平等相待。 龍區長很高興的說,你的情況我們全部知道。經濟案子嘛,有些事情說不清楚,所以你放心。 八師兄心裡一陣輕鬆,他說謝謝龍科長。 你是歌劇院的首席小提琴? 以前是的。 還得過全國青年什麼演奏大賽的一等獎? 還得過好幾次呢? 昨天晚上是你在頂樓拉琴吧? 是的。 哈哈,那些人說是有人在放音響。我後來聽來聽去,不像。果然是你在拉。 八師兄驚了一下,心想人家真還是有一整套的,我沒發現人,人卻發現了我。 你懂不懂唱歌? 懂是什麼意思呢? 噢就是你能不能提高一個合唱的水平? 能夠。因為歌劇裡總是有不少合唱的。 恩,龍科長很滿意,我想也是的。 原來是,為了慶祝春節,司法局要舉辦文藝會演。還要評獎。 八師兄接受了任務:為本監獄出的節目當總策劃,總導演,當然他自己的小提琴獨奏是少不了的。 初步設想,要一個合唱。至於是男聲的,女聲的,或者混聲的,要調查一下“人才資源”再說。一個器樂小合奏——這是最沒有問題的,不管你這些樂員水平多麼低,我都有辦法弄出動聽的演奏來——全看你選什麼曲子,怎樣配器,怎樣訓練了--------再看看有沒有“特種人才”,比如說相聲的,說評書的,甚至口技什麼的。就是沒有想到跳舞。 因為八師兄的億萬個藝術細胞,沒有一粒屬於舞蹈。 但是,在聽了元旦前的作家報告之後,八師兄決定要一個舞蹈了。 元旦前,監獄請了本市一位作家來作報告。報告題目叫“將挫折變成營養”。原來這位作家是龍科長大學時的老師。顯然這個題目是專為昔日的學生準備的。 這是八師兄第一次在監獄聽報告。所有監區的犯人都集中在大禮堂裡。這使得他得以一覽自己的全部“同事”。 當看到女犯進來時,他想起了在茶山農場發現:女犯是全社會最為漂亮的人群。這裡更加明顯,因為主要是少年犯。以前叫少年犯。 囚衣遮不住青春。恰恰相反,囚衣是最顯身材的服裝。八師兄覺得應該給囚衣的設計者頒發諾貝爾美學獎。 他目不轉睛的看著排著隊慢慢進場的女犯。她們個個美如天仙,面孔光滑而紅潤,曲線隱約而阿娜。雖是個個低眉順眼循規蹈矩,還是讓人窺見了生命的火焰在體內呼呼燃燒。 他看到一個,像是電影裡扮演囚犯的,身材標準,眉毛很濃,嘴角和鼻尖之間有一顆顯眼的黑痣。這是一個很風流的小娘們儿,他想,立刻就在心裡給她上了戶口,叫美人痣。 他想追踪美人痣的落座,卻看到後面跟上來一個玉石眼。那是鉤去男人魂魄的眼睛,象灰黑相間的大理石,三分朦朧,七分濕潤,看誰都是漫不經心的樣子——恰是這眼神最讓人魂不守舍。好樣的,他叫了一聲,眼睛激光一般的掃射。 不到半分鐘,他就看好了幾個人,她們分別叫夢露、糯米糕、羊肉串------當然,少不了美人痣。 次日向龍科長匯報對節目的策劃。提到舞蹈的時候,龍科長突然笑起來,說這裡最不缺的就是這方面的人才。 本來八師兄想的是:街舞,此時卻多了個心眼。萬一自己看上的,不是擅長街舞的呢? 他說,我可以從藝校請來舞蹈教練,讓她挑選演員,負責排練。 龍科長說,好當然好,但是這要付酬的吧,監獄的經費不多噢。 酬勞問題,由我在外面解決,不用科長操心。他說。 龍科長很高興,說那麼一切就由你負責了,我打個招呼。 第二天,八師兄就請來了藝術學校教舞蹈的李老師。他和她相熟多年,再說給她開的勞務津貼很不低,由公主交給她。 一起去了女犯的管區。路上他悄悄說了自己的想法。李老師笑起來,說我懂了,搞起好玩的事,叫上哪個不行? 幾十個年輕女犯在院子里站成三排。這都是報了名自願參加的。八師兄最擔心的是那幾個人偏偏不想跳舞。還好,她們都在。 李老師的挑選方法很特別。她不讓她們一個個試跳。她先讓她們齊步走,向左轉齊步走,向右轉齊步走,向後轉齊步走,然後她做幾個舞蹈動作,叫大家跟著做--------這樣,誰做的好還是不好,就只能她說了算了。 挑出了六個,那幾個都在裡面。 然後才來問各自的擅長。本來想的是跳街舞,還要再挑選六個男演員,一問,才知道全都沒有跳過,而且對於舞蹈其實一無所知,連古典舞、民族舞、現代舞也分不清。但這也難不倒李老師。她說那就索性再增加六個女的,跳《大紅棗兒甜又香》。 八師兄嚇了一跳,說那是芭蕾舞哦! 李老師很是篤定地說芭蕾舞也可以民族跳。 後來八師兄回想,覺得李老師真是一個知己。倘若還有幾個男演員加入,自己恐怕很難如此揮灑自如了。 他是總導演。他是唯一的男人。他面對十三個女人:一個女教師和十二個女演員。排練的時候,他知道了什麼是皇帝的感覺。李老師是皇后,女演員都是嬪妃。關鍵是她們都非常快樂。在他看來,她們每一個人的眼睛裡都是一樣的東西:秋波。 “大紅棗兒甜又香,送給咱親人嚐一嘗。”八師兄四顧,發覺只有他自己是親人。她們的大紅棗兒都是為他準備的。他想以後每年要多搞幾次演出。 李老師叫大家停下來,講解,這時候他看見美人痣往那邊走去。他悄悄跟了過去。 美人痣果然是上衛生間。衛生間是單格子的,不分男女。美人痣進去,剛要閂門,他將門一把拉開,閃身進去。 他閂門的時候美人痣說我身上來了。他說還安全些。 他們就在衛生間做了那事。她的屁股很白,又肥又有水汽兒,象削了皮兒的梨。這讓他後來時時想念。 他發現人在監獄了膽子還大些。他很驚訝。他問美人痣是不是這樣,她說是。 他想這人若是一輩子都沒進過監牢呀那可真是白活了。 休息的時候聊天,才知道美人痣犯的是強姦罪。八師兄很吃驚。原來是,一幫男女在一起喝酒,胡鬧,一個男生要同一個女生做那事,那女生不干。男的偏要幹,美人痣和另外兩個女生去按住那個女生。後來幾個人一齊判了強姦。 玉石眼是偷竊。她負責放哨。她那一夥最喜歡偷公安局:白天偷宿舍,晚上偷辦公室。結果在偷宿舍時被抓住了。 玉石眼並不認為偷竊不好,她認為出賣才不好。那被抓住的是她的男朋友,本來可以不供出她的,但那傢伙擔心自己進了監獄她在社會上要同別人好,所以索性也把她“帶”了進來。 偷東西,八師兄問,你覺得,沒有什麼不好嗎? 你這麼問,說明你太幼稚了,玉石眼反問,吃東西,你覺得,沒有什麼不好嗎? 啊!八師兄大吃一驚,他媽的,這是一回事嗎? 怎麼不是一回事?玉石眼說,人生下來就會的,哪個人沒有偷過東西?你給我指一個出來嘛! 八師兄無語。 玉石眼還沒完。她說社會上不能沒有小偷。一個小偷是要養活很多人的。首先他自己和家裡的人他要養活。 你要防小偷,你就要安裝防盜網對吧?那麼裝修老闆才有生意。那麼賣鋼材的才有生意。那麼煉鋼的開礦的才有生意。那麼運輸也才發達對吧? 比如你的筆記本電腦被偷了,你還要去買一個對吧?那麼商場就有了生意對吧?造電腦的就有了生意對吧? 偷去的電腦,會賣給手二手貨的,收二手貨的又會賣給買二手貨的,這中間大家都有好處的對吧? 你要防小偷,你就要招保安,這就是就業機會嘛。 八師兄笑起來。好了你不要說了。我問你,你偷東西,是想好了道理才去的嗎? 沒有那麼複雜,只不過嗎,哪個要來給我講道理,我也是有道理的。 你出去以後,還會繼續偷嗎? 一般要繼續的。我沒有其他技術嘛。 而且,只要得了手,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喲你怎麼知道?玉石眼很是高興。 我是想像的。 你很聰明,她稱讚他,所以說偷有偷癮,這跟煙癮是一樣的。 八師兄突然覺得壞蛋比好人可愛。他摸了一下她的臉蛋。 八師兄第二次同美人痣做那事時被玉石眼和糯米糕撞見了。當時是排練完了,大家回監區。 李老師並不是每次排練都來的,這次就沒有來,由八師兄象《紅色娘子軍》中的黨代表一樣在那裡想當然的指揮調度。八師兄故意收拾東西,只有他一個人還留在排練場。這時美人痣藉口忘記了什麼,折了回來。兩人立刻閃進角落的屏風後面。 正抓緊乾著,玉石眼和糯米糕奉命來叫美人痣,從屏風兩端同時看見了。兩端同時發出一聲讚歎,然後就沒了聲音。 看都看見了,八師兄索性堅持幹完。出得屏風,看見那兩個人站在場地中央,背著他們,也不吭聲。然後三個女的一起走了。 八師兄有點擔心。這說明管教對他和美人痣有察覺,否則不會叫兩個人一起來叫人。如果管教要盤問,那兩個人是撒不了謊的。 而且揭發了壞事是可以立功的,立功是可以減刑的。讓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來,是為了避免誣告,同時也使得證明有效。 第二天照常排練。他抽空子問美人痣,有沒有出事。她說可能沒事。 果然管教單獨問了糯米糕和玉石眼。但後來並沒有找美人痣。 這只能說明,那兩人訂了攻守同盟,而管教也相信了口徑一致的回答。那兩個人之間沒什麼交情,同美人痣的交情也很一般,居然聯合起來保護他們,八師兄很感動。這是冒險相助啊! 你要想辦法感謝她們。他說。 肯定的。美人痣說。 美人痣的感謝方法,簡直匪夷所思。她讓她倆也來與他同歡樂。 監獄的“性管理”是很嚴格的。但是沒有一所監獄能夠完全禁絕這種事。而事發,一般是有人懷孕了。 所以美人痣很仔細。誰安全,讓誰上。而且她還負責站崗掩護。 玉石眼和糯米糕之樂意之善於配合,超出他的想像。他突然發現監獄裡的人們比社會上的人好打交道得多。這個發現讓他非常驚訝。他閉上眼睛,將這個發現發展下去,就像把一句簡單的音樂主題發展成一首樂曲---------結果是,如果一個國家就是一座監獄,那麼這個國家將便於管理,而且相當強大。 他睜開眼睛,咧嘴笑了笑。因為他突然想起,希特勒的德國,就是這樣的國家。 總策劃總導演抓出來的這台參賽節目大獲成功。 《大紅棗兒甜又香》獲一等獎第一名。演出服裝是從藝校借的,監獄不需出錢。演員個個美如天仙。男評委們張著嘴看。器樂合奏《我愛你,中國》獲一等獎第二名——比另一所監獄的大合唱《我愛你,中國》得分還高。聰明的八師兄有一個創舉,就是讓小提琴和二胡、笛子甚至嗩吶、板胡之類的民族樂器中西和了璧。本來小提琴是最不能與民樂相配的,但八師兄的配器處理極其巧妙。譬如二胡們在齊奏時他讓小提琴們撥弦。小提琴們合奏時其他樂器都停下來。 就是說,前兩名都是第三所的。 倒是他自己的小提琴獨奏只得了個三等獎。一方面評委裡懂得樂器的太少,另一方面他沒有伴奏。小提琴是世界上最不能沒有伴奏的樂器。沒有伴奏的小提琴像個怨婦。而且為它伴奏的,要么鋼琴,要么樂隊(但不能是民樂隊),最低限度也得有兩三把吉他。 他考慮到了這個問題,所以他選了兩支曲子:一是巴赫的無伴奏組曲中的C大調第三奏鳴曲(部分),二是《漁舟唱晚》。前者比較地道,還可以展示技巧,後者的弦律人們比較熟悉——中央電視台每天的天氣預報就是用這個做的背景音樂。他覺得觀眾是如醉如痴的,但還是只得了個三等獎, 完了以後龍科長安慰他說,樂器獨奏不可能得一二等獎,因為沒有“思想內容”。 第三所的得分最高,而且遙遙領先。其他單位都很驚訝。因為以前的情形不是這樣。以前第三所默默無聞,連中等都夠不上。第三所的領導們簡直揚眉吐氣。 八師兄立功一次。 但有個事讓八師兄有點緊張,就是有人聽出了那支琴的不同凡響。 是司法局的張處長。八師兄剛一退場他就來到後台,笑瞇瞇的要看那支琴,下面的演出他也不管了。他一開口就把八師兄嚇了一大跳。他說這支琴拉巴赫簡直絕了,拉漁舟唱晚還可惜了。這完全是個內行呀!八師兄緊張起來,腦子飛速轉動。 八師兄只能打馬虎眼,說我是拉著巴赫長大的,中國曲子拉得不好。 哪裡哪裡,處長說,琴是典型的歐洲風格,哎,這是--------處長從f孔往裡看------夷,奇怪,上海人製作的?他輕輕敲著背板,然後翻過去翻過來的看,末了說這完全是歐料嘛。 八師兄嚇慘了。他說得出歐料這兩個字!但他迅速做出了反應,說那個時候的上海和歐洲來往很多,從歐洲買木頭回來製作嘛。同時做好了另外一個反應。 果然,處長問,是你的嗎? 八師兄很篤定地回答:從歌劇院一個老樂員那裡借的。 人家捨得借你拿到這種地方來? 這種地方最安全,八師兄完全鎮靜了,再說我還是要付租金的。 哦是這樣。處長說。 然而隨即到來的卻是深深的失落。不是因為要到車間上班,而是想念那幾個女犯。不止想念美人痣,也想念玉石眼、糯米糕和羊肉串。感到驚訝的是,從來沒有如此深刻的想念。 他想來想去。明白了,就是因為監獄。男女犯人是不能接觸的。你知道她就在隔壁,但你連照面也打不到。這就叫絕望。這不像雲南的金花,隔得雖然遙遠,但真要去還是可以的。也不像前幾年的公主,自己可以隨時前去探望。 一個人同想念的人同在囹圄,是殘酷的。在同一囹圄,是更殘酷的。 他想著這些,發覺自己在拉琴。什麼時候把小提琴拿起來的?他感到迷惘。怎麼拉起《走西口》的?也迷惘。不知不覺就拉起了《走西口》。這是他第一次用小提琴拉信天遊。他一直認為小提琴不適合拉民歌的,但現在他的看法變了。這個西北人信口哼出來的調調居然是這樣的優美而淒婉,百聽不厭。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子我實在難留”。 原來是這樣啊——我覺得,她,她們,在牆的那一邊,想念我。我在想念她,就覺得她在想念我。 他換了個曲子,拉舒伯特的《小夜曲》。 “我的歌聲穿過深夜向你輕輕飛去,在那幽靜的小樹林裡愛人我等待著你。”不行,不如《走西口》。 他又換了個曲子,馬斯涅的《沉思》。這本是一部歌劇的幕間曲。歌劇寫一個主教想說服一個妓女棄暗從明,到後來卻是他愛上了妓女,不能自拔,只好自殺。幕間曲一不小心成了世界名曲。這曲子表現愛情所攪起的內心衝突-------還是不行,不如《走西口》。 他想起了七師兄。兩人曾經討論過主教怎麼會愛上妓女。七師兄說主教沒有料到自己會動感情,愛上,其實是一種病,屬於心理感染。學者這麼來說“愛上”,當時他並沒有怎麼理會,現在有點明白了。動感情是不自覺的,染上了就會難受。 他還是拉《走西口》。一邊拉,一邊希望美人痣她們能夠聽見。她們應該聽得見的。他既傷心,又快樂。他的眼淚流下來,滴在了琴板上。 不行,他想,我要告訴她,她們,我的想念。我每天拉的這個《走西口》,就是想念。 但是,用什麼辦法呢?只要一分鐘的照面,一分鐘! 用什麼辦法去見她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一分鐘呢? 他想不出。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懂得了什麼叫監獄。 半夜,他一覺醒來,一個主意飛進腦袋:組建樂隊——只能是民族樂隊。 這讓他有些沮喪。因為他本來打算組建的是正規的管弦樂隊。銅管、木管、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定音鼓----但是,美人痣之流,沒有哪一個是學這些的料。 民樂就不同了。譬如有一種彈撥樂器,叫阮琴的,可深可淺,六十歲都可以學;音量也不大,彈錯了都不容易發覺。 對,請龍科長同意所有的彈撥樂器都由女孩子擔任。女孩子——啊,這些穿著統一囚服的,仍然是女孩子啊!他的心裡充滿了溫馨。他想像一群身著囚服的全部短髮的女孩子操著各種彈撥樂器的樣子------他驟然感到了一種東西——氣魄。 氣魄。真正的氣魄不是靠體積,靠大的動作,靠的是一種內在的力量------有一次七師兄突然說了一句話:重慶的氣魄在水不在山。當時眾兄弟懶洋洋地在江邊的巨大木排上曬太陽,沒有人對這句話做出反應。但是八師兄順著這話遙望四野,承認長江比她兩岸的群山動人心魄。寬闊的水面快速地然而靜靜地流著,沒有什麼波瀾。這就是氣魄。大江東去比鐵馬金戈更有氣魄------- 琵琶、柳琴、揚琴、大阮、中阮、小阮、三弦-------他猛地坐了起來。他發現了中國是全世界第一彈撥樂大國。而全世界的交響樂隊里居然沒有彈撥樂! 交響樂隊——管樂、弦樂、打擊樂。主要就是這三類樂器構成。那麼我稱它為三維構成。但是它應該是四維構成——加上彈撥樂。難怪迄今的交響樂隊和諧有餘,流動不足啊!問題原來在這裡。 中國進入世界太晚了。等你進入世界,人家的那一套已經成型了。全世界的習慣已經養成了。現在要求全世界的交響樂隊裡必須加入中國的彈撥樂器已經很困難了-------小號是英國的,圓號是法國的,巴鬆管又叫英國管,長號好像是德國的,提琴嗎不用說了,全是意大利的------中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卻只提供了一種樂器——大鑼。咣,咣,隔那麼久敲一下。真丟人啊! 他長嘆一聲,躺了下去。他想組建民樂隊,如果是一支女子樂隊,那是很出風頭的。但是別人要說我別有用心,可能不給批准的。我還要挨揍。嫉妒我的男犯人要整我。 那麼這樣:彈撥樂器全由女子擔任,其他樂器都由男子擔任。這樣很好。從指揮——我——的位置看,男的在左邊,女的在右邊。 他想到一個問題:假如樂器買回來了,叫犯人報名學習樂器,她,她們,因為不喜歡,或者以為太難,不報名,那不成了貓扳甑子,替狗乾了嗎? 能不能叫先報名呢?不行。你發現哪些人沒有報名你就不買樂器了,你的用心就暴露了。只能先買樂器。 這就是賭博了。賭就賭吧。他想起當年在遙遠的邊陲,給自己做了琴盒又幫自己賭漲了石頭的親切的老頭麻臘殼說的:不賭當然不會輸,但是只有賭了才能贏。他坦然睡去。 龍科長問八師兄,買齊全套民樂隊的樂器,需要多少時間。八師兄說,至少一個星期吧。龍科長說,給你二十天,一件一件好好挑。 一個犯人捐款給監獄買整整一支樂隊的樂器,而且由他本人一樣一樣地選————八師兄回到了社會上:公主開著車來接的他。 他一眼看出她是化了妝的。雖然是淡妝,而且化得恰倒好處,但還是讓他立刻更加想念美人痣她們。監獄最大的好處就是,讓人是個什麼樣子就是個什麼樣子,他想。 開車去的第一個地方,是白沙碼頭。八師兄剃著犯人頭,西裝革履的回來了。眾兄弟見了他,沒有不開心一笑的。大家立刻就習慣了他這個樣子。 兩三年來,白沙碼頭的變化太大了。一條寬闊的濱江路正在從市內拉向遙不可測的遠方。一座濱江公園將把白沙碼頭包括進去。一切不言自明:白沙碼頭將不復存在。 但沒有任何人傷感。人們已經習慣了變化。何況白沙碼頭的人們似乎從來都沒有留戀過什麼——這是學者七師兄說的。 八師兄說,走吧,找個酒樓。老十一卻說,酒樓吃膩了,還是到我家推豆花吧。 八師兄吃了一驚,現在還能推豆花? 原來老十一家的舊院子,已經弄成了一個豆花作坊,每天批發給那些小販。 不過也搞不了多久了,老十一說,已經規劃了。 大家掏出手機叫人。還好,包括七師兄、老青猴、十三弟、兔子、缺牙巴、大耳朵------以及能夠來的女人們,居然還能湊起二十好幾。 八師兄心知這可能是最後一次在白沙碼頭聚飲了,有心讓全體一醉方休。但是不行,有好些人是開著車來的,而且完了還得回去。 八師兄看著那幾個過去的爛酒罐,現在從塑料管子裡吸可樂。他知道一切完全回不去了。 就是他自己,也不是很習慣老白乾了。但他還能放開了喝啤酒。喝了幾瓶以後他突然說哎三哥你來喝一碗再去吧! 座中有女人哭起來。男人立刻分成兩派。一派說哭什麼!一派說哭哭有什麼! 第二天上午,他醒來。公主還在酣睡。她的胳膊摟著他的脖子,一條腿壓在他的肚子上。 他感到她身體的氣味同以前有些不同。肉香淡了一點點,別的味濃了一點點。她的氣味趕不上美人痣、玉石眼-------她們當中任何一個。但這不能怪她,他想。青春是輪著給的,任何人都一樣,沒有辦法的。 還有,不是說小別胜新婚嗎?沒有這種感覺。和公主在寬大的席夢司上,不如和美人痣在衛生間裡,在一紙之隔的屏風後面。不如。搞來搞去,躺著還不如站著。輕鬆不如緊張,安全不如危險。 他扭了一下頭,看見了公主搭在沙發上的長裙。公主是很會打扮的,她的長裙是麻布的。她不喜歡閃閃發光的衣著。但即便如此,也趕不上囚衣。你如果是個美女,那麼囚衣是你最好的裝束。他想。真的,隨便什麼名牌,都趕不上囚衣。 重慶盛產美女,不錯,但是說美女都在解放碑展覽,錯了。那天去了解放碑的樂器店。解放碑的美女,遠遠不如監獄裡的——無論是質量還是數量。 而且,走在解放碑步行街上的那些美女,味道很不對頭。她們很傲慢,總覺得男人在垂涎自己,個個一副不屑的樣子。而且她們實際上用著余光瞟男人,看男人是不是盯過來了。八師兄一下子明白了:女人假裝害怕男人,他們其實巴望男人來追,自己好逃跑——她們藉此得意。但這樣就把自己給弄醜了,連女人的眼神都沒有了——自己還不知道。監獄裡的美女呀就不是這樣啊!她們根本不怕男人看自己。她們看男人那個味道呀,就是在看親人啊!女人這樣看男人的時候,她的女兒氣就出來了。她們的眼神才是女人的眼神啊!那樣的羞怯,坦蕩而又聖潔。 啊是的是的,在監獄裡,男人才知道自己是男人,女人才知道自己是女人。 你見過了監獄裡的美女,你就知道解放碑的美女其實要不得。 不行,他想,我得提前回去。 要買齊一個樂隊的樂器,也不是以為的那樣簡單。有的樂器,譬如小阮,,整個重慶只有一把。要四把,另外三把,讓北京的廠家火車運來。諸如此類吧,用了十來天,買齊了。 公主看出了他的來勁,就問。他說,監獄來電話,說上面要來檢查,叫提前回去。公主也是蹲過牢的,就說,你可以留一截尾巴在外面,說有些配件,比如琴弦什麼的,沒有配夠,過一段時間,你又出來買配件。 八師兄突然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他說好,就這樣,我可以常常出來。 有點意外的是,龍科長對於他要提前歸監,好像沒有多少欣賞。但是沉吟片刻,卻提高了聲音說,也好也好,早回來有早回來的作用。 聽那意思,這個還可以用於立功,有利減刑。但八師兄此刻對於減刑,好像也沒有多大的興趣。他顳顬著說那我明天就把樂器運回來,你組織人下貨。 龍科長同意了八師兄的提議:管樂、弦樂和打擊樂全用男的,彈撥樂全用女的。 因此,有的男犯,因為自己吉他已經彈的不錯,提出改學中阮,這本是好事,專業劇團也經常如此的,但是慘遭拒絕。吉他手難以理解,張嘴將法定的指揮盯著。八師兄想你怎麼可能理解? 女犯那邊,規定:如果已有彈撥樂基礎的,可以報名面試,要現學的,年齡須在25歲以下。 這規定是八師兄自己提出的,但他有點緊張。因為他不知道她們的年齡。他只是覺得可以當上強姦犯的女孩子不會有多大。 另外的擔心是,萬一她們壓根就不喜歡樂器呢? 還好,這兩種擔心都多餘了。 面試在龍科長的辦公室進行。正副科長都在。但他們一會打手機,一會有人找,進進出出。終於,真空出現了:兩位科長都出去了。八師兄立刻將正考著的趕走,呼叫美人痣的名字。 美人痣一進來,他立刻將一把小阮遞給她。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樂隊是為你辦的。話說得很快,象搶劫。 她直視著他,不慌不忙地點點頭。 他飛快地說我很想念你。她說我知道。 你他媽的怎麼知道?他瞄了一眼門口,慢下來。 我聽你龜兒晚上拉琴那個味道啊,象死了媽!哈哈哈!她笑出了聲。 不要笑!他也笑起來,命令她。但是她還是笑。 再笑就不收你了噢!他威脅她。 那怎麼可能呢?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更大聲了。 哈哈哈哈!他也笑得更大聲了。 這時龍科長一腳跨進來。兩人收住笑。但龍科長並沒注意他們,坐到電腦前敲鍵盤。 八師兄教她持琴的方法,右手使用撥片的方法。往下,叫彈,往上,叫撥,他說。 恩,懂了。她說。規矩得像個新兵。同剛才判若兩人。他忍不住又想笑。 他教她左手按音品。她的手有點大,但非常好看,光滑,白皙,手指長,象蔥。 彈這個,就不能留指甲了。他說。藉機摸了一下那手。 已經沒留了。她說。 說明原來是留指甲的,他想,監獄真好啊。人進了這裡,就正常了。 你要刻苦練習噢,他低聲地真誠地告戒,我的掩護也不可能太過分的喲! 我知道。她只回答了三個字。她的頭低了下去。她又濃又亮的黑髮散發出青春的氣息。他非常想狂吻她的頭頂。 現在,他提高了聲量,我要測試一下你的音樂感覺,樂感。他拿起小提琴,拉《走西口》。拉了一個樂句,他要求她把這個樂句哼出來。 這個樂句並不是很簡單的,但是假如那些天的晚上她真的注意到了他的思念,她就應該很熟悉了。 果然。她哼得很準確。他感動極了——她每天都在聽著我的。 讓他更為感動的是,她假裝是剛剛聽來的。她故意哼得有點猶猶豫豫,有點磕磕絆絆,但是很準確。這個女孩子是多麼的聰明啊!監獄裡的平均智商絕對高於社會上。他想。 她那略呈棕色的水浸浸的瞳仁,大大地直視著他,滿含深情。他的心臟發軟,鼻子發酸------這一刻他幸福到了極點。 接下來叫到了玉石眼。出現了一個意外的情況,就是玉石眼說我來吹笛子,我以前是學長笛的,吹竹笛小菜一碟。 她的嘴唇有點癟,牙齒細密而整齊。倒是一張管樂嘴,他想。 那上次演出你為什麼不要求吹笛子呢? 我有舞跳,何必去擠掉人家的笛子? 狗日的也是聰明絕頂的啊!她跳舞,樂隊裡就可以多來一個男的。如同男的覺得女的越多越好,女的也是覺得男的越多越好。這些個在社會上不是個考慮,在這裡面就是個考慮了。 那你這次為什麼要擠掉人家了? 她揚起下巴,從容而驕傲的回答?你以為重學一樣樂器是那麼簡單的嗎? 他一時無語。他感同身受。他理解:丟下既成的技藝,去現學別樣,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在專業劇團裡倒是常常有這樣的事情。譬如某個小提琴手,速度上有點吃力,領導便勸他改拉中提琴或者大提琴——一般說來他會接受的,但個中的些許難堪,不言而喻。 問題是,他說,我們這個樂隊,設計的就是,左邊是管弦樂打擊樂,全是男樂員,右邊彈撥樂全是女樂員。 我可以坐到右邊來,她說,仍然從容而驕傲,笛子只要不在第一排,靠左靠右蹲底邊都是可以的。 狗日完全是個內行,他想,你是在哪裡學的長笛?他問。 川音附中。 他大吃一驚。這個盜竊集團的哨兵!他走到屋角,取來一支竹笛,說那麼你試吹一下怎麼樣? 沒問題。 他看著她貼笛膜。她的確是在行的。她說我要活動一下嘴唇。她吐庫吐庫的活動嘴皮子。她左右看看,站起來,對著門口的開關繩無聲地發氣。那繩子慢慢地升向了半空。她試吹了一聲。發音純淨而飽滿,音色甜美。 她坐回來,突然就吹起了《茉莉花》。她的氣息均勻,波音細密深長,強弱對比明顯,無論是基本功還是樂感------這完全是個高手啊!他激動地想,怎麼跑去當了哨兵的。 他說,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考慮破例讓你坐到男樂員裡。 你問。 你既然是學藝術的,還是幼兒學,怎麼入了盜伙的? 因為愛情,她立刻回答。 可以理解,他說,那個賊那麼大的魅力嗎? 我只知道魅力,不知道賊。 我明白了,他說,後來知道了是賊,也捨不下了。 不僅如此,她說,偷竊成功,還很刺激。偷成了,一樣是有成就感的。讓人上癮的是成就感,不是財物。 我明白了。我沒有當過賊,但我已經明白了賊的心情。他們同一般人的心情沒有什麼兩樣。 對。 你為什麼不把長笛拿到這裡來吹呢? 吹給誰聽呢? 他點點頭。其實一般人都是討厭旁邊有人吹拉彈唱的。 自己吹給自己聽,你又能聽多久呢? 他笑起來。這個玉石眼相當聰明,而且不膚淺。他問,你是喜歡演出? 她說:還有排練。 他不禁長嘆一聲。這是個真愛藝術的人啊!他問,你現在還愛那個賊嗎? 不會了吧。 他點點頭。那傢伙為了不讓她同別人好了,將他供出來,捎進監獄。這哪是個男人!很恨他吧?他問。 她眨眨眼,想了一下,說何必呢?他也並沒有栽誣我啊。 他很是快慰。她既不愛,也不恨,這就是淡漠。淡漠是最為穩定的情感,因為這是一種“無情感”。他想到是自己發現了“無情感”,更加快慰。 你是這個樂隊最不可缺的人選,他說,但視覺上怎麼辦呢?左邊是清一色的男樂員噢! 我裝成男的,她飛快地回答,我把頭髮剪了。 他吃了一驚。什麼剪了!我們是這麼,刷刷刷刷,用推子推了的。 那麼也給我推了嘛。 哎——你長得這麼漂亮,多麼可惜啊! 她輕輕地笑了。在這裡面,有什麼可惜的?我不來吹笛子,才是一個可惜。我敢保證這裡面沒有人能超過我。 我也敢保證,他說,問題還有,監獄準不准把女的推成男頭? 平常不推呀!她平靜地說,胸有成竹,到了正式演出時,再推。 那麼我就給龍科長說一下。如果監獄不同意,你願不願意改學任何一種彈撥樂? 她低下頭,深深地呼吸著,隔了一會,她說那就算了。 他肅然起敬。她不是為了逃避車間裡枯燥的勞作才來報名的。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對她的愛甚至超過了美人痣。 他盯著她,回憶同她倉促行事的情況,心裡溫馨。他想我擁有這麼多的女人,簡直成了皇上。他突然有了皇帝選妃子的感覺,飄飄然,他想對她說,假如恢復了帝制(這種可能性太小),我又當上了皇帝(這種概率就更低了)我要把你們幾個全部收入后宮,若有不從,滿門抄斬!哈哈哈哈哈哈!他不知不覺笑出了聲。 她抬起頭,狐疑地看著他,眼睛越加迷朦動人。 他盯著她的胸部,坏笑起來,說就算同意了演出時推成光頭,胸部怎麼辦呢?你那個又特別誇張! 她笑一下,乜斜他一眼,說這個就不用指揮操心了吧。 在報名的男犯中,八師兄見到了玉石眼的前男友。這個出賣女朋友的傢伙,八師兄第一眼看到他時,簡直感覺仙風道骨。高高的,瘦瘦的,白白的,動作緩慢而雅緻。賊可以長成這個樣子,八師兄沒有想到。 當明白了這就是那傢伙以後,八師兄想起了白沙碼頭。白沙碼頭有她奇怪的標準。譬如什麼是——壞。殺人,放火,搶銀行,甚至強姦,都不一定是壞,但出賣是壞。 可憐這小子,還不知道,主考官我,早將你入的另冊,還在那裡賣命地獻技。他想,吹吧,過過癮。 那小子吹笙。笙與竹笛是一套。那麼在進來以前,兩個人是常常合奏的。 那笙吹得不及竹笛,但是坐樂隊完全沒問題。而且能夠吹笙的人很少。但八師兄寧肯找人來現學,也決不會收他的。明知不會收,卻讓你在那裡賣力表演,八師兄這一刻又明白了什麼是官員。你在哪裡學的吹笙?他問。 是我的女朋友教的,她是音樂學院附中的。 原來,以前,她是多麼的愛他啊!為了能夠一起吹奏,還教他學會竹笛的最佳伴奏樂器——笙。 他們說,本來警察並不知道你的女朋友,是你主動供出來的? 是噢,有難同當嘛。 這種厚顏無恥的回答讓八師兄吃了一驚。何必呢?他真誠地說,她在外面,還可以來探望你,一起坐牢,你們連照面也打不到啊! 無所謂,他無所謂的說,她在外面,要不到一年,就要給別人弄去了。 他看著他,在心裡搖頭。她在外面,未必會給什麼人,進來了,反而給了我了——他在心裡對他說。 這時候副科長進來了。 我要考一下你的樂理知識,他大聲說,笙是一種和聲樂器,必須有基本的樂理知識,但是不難的。你吹一個G調的“多”吧。 他吹了一個G調的“多”,發音還行。八師兄感覺到副科長停了手上的活,看著這邊,好像也認為吹得不錯。 你吹這個“多”的兩個近關係音。他吩咐。 什麼近關係音?對方兩眼茫然。 什麼?他假裝大吃一驚,你連近關係都不懂?那你怎麼伴奏呢?笙可是民樂隊裡最重要的伴奏樂器啊! (近關係其實很簡單,就是四度音和五度音。但他料定他不知道這個說法。僅僅是一個說法。) 對方還是兩眼茫然。 好吧,他說,你吹兩個八度音吧。 對方輕鬆下來,吹出一組八度音。 他點點頭,說很好,現在你把八度音發展成一個完整的主和弦。 對方又是兩眼茫然。 他又假裝大吃一驚。你連主和弦都不知道嗎?那你伴奏的時候,怎麼吹終止的和弦呢? (其實他不用說主和弦,他說“多米索多”對方就明白了。而且,在伴奏時,樂譜上自然會標明的。)你知道什麼是終止嗎? 就是,就是,對方在猶豫,但八師兄不等他猶豫出結果來,就說,終止就是結束嘛。 意思是,你連結束那個音都不知道怎麼吹。 其實這傢伙可以辯解。但是他害怕惹得主考官不高興,不敢吭聲。 這時副科長也抬頭看了過來。好像他也覺得這個吹笙的不懂音樂,連常識也不夠。 把那傢伙打發走以後,八師兄對副科長說,笙在民樂隊裡是從不擔任獨奏的,但是它是最重要的管樂伴奏樂器,樂理樂感比技巧重要得多。寧肯讓樂理樂感好的人現學,也比光有點技巧的人強。 副科長很信任的點著頭,兩眼也是一派茫然。 八師兄走到門外,打開水龍頭,沖洗笙的吹孔。 樂隊迅速地組建了起來。其效率之高,是社會上不可想像的。 每一個樂員都極盡刻苦,那種勤奮無法形容。也是社會上看不到的。 當然羅,他請了專業的樂員來當教師。而且,當然不需要監獄出錢。那些因此有了機會來到監獄一開眼界的傢伙簡直受用極了。他們在社會上怎麼能夠得到讓人心曠神怡的學生? 教授大、中、小阮琴的是歌劇院的琵琶手,八師兄的老同事。他對八師兄說,我真羨慕你呀老兄,我真巴不得也進監獄呀! 說這話之前他看見了一幕:美人痣從褲兜里掏出餐巾紙,替八師兄檫去了鼻孔外的一點什麼。是在角落裡,而且動作快如閃電,但還是讓滿心是鬼的琵琶手看見了。這個琵琶手就恍然大悟了。他環顧四野,看見了女樂員們看她們的指揮兼董事長的那種眼神。他咽著沉重的口水對八師兄說,你龜兒完全是個皇帝。 有時候,深夜裡,八師兄躺在床上,回憶白天排練的情景。他確認自己找到了皇帝的感覺。至少是太子的感覺。他在黑暗中咧開嘴巴,無聲地笑。 民樂隊排練了足夠的傳統曲目。二泉映月、漁舟唱晚、彩雲追月、春江花月夜、良宵-------還有流行歌曲的改編,如青藏高原、當然羅,打頭的和壓軸的都是熱烈而歡快的樂曲,如喜洋洋、步步高和春節序曲之類。 玉石眼的竹笛吹得實在是棒。她將整個樂隊撐起來了。有一次作為指揮的八師兄感情衝動了,說出了這句作為指揮真是不該說的話:笛子把整個樂隊撐起來了。玉石眼很感動。她的玉石眼裡噙滿了淚水。她這種人在社會上是絕對不會流淚的,八師兄想。 而其他人,沒有一個流露出了哪怕半點的不滿。全體很知道感謝的看著玉石眼。這在社會上是絕對不可能的。八師兄想。 一切的一切,各級領導都很滿意。龍科長同八師兄商量,該給樂隊取個名字。 就在八師兄絞盡腦汁取名字的時候,龍科長卻通知他:上面已經給取了名字了,就叫司法系統民樂隊。 第三所的領導當然高興了。八師兄不動聲色,內心得意非凡。 五一節將在市內的青年劇場對社會公演。這之前彩排,玉石眼推成了男犯式的光頭。她那飽滿的胸部也給處理得不怎麼顯眼了。總之不知情的觀眾在台下是看不出吹笛者乃女身也。八師兄百感交集。 在排練的間隙,他來在玉石眼的身邊,默默地看著她。她也仰起頭,默默地看著他。他無法形容當時心情,只覺得從來沒有這樣看過一個女人。 意想不到的事情來到了。就是八師兄突然被通知,由於一次一次的減刑,下個月他就可以出獄。 後來,以及後來的後來,八師兄都一直沒有弄清楚,究竟是監獄,還是把他送進監獄的那個公司,要他離開他親愛的獄友,回到社會上。 當時的感覺,就是好景不長。唉,好景總是不長啊!八師兄深深地嘆息。 他精通音律,但是他不通監獄法。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權利,就是申請不減刑。他不知道監獄有沒有這個權力,就是不准他不減刑。 他不想減刑。但是這兩年來,他立的功實在太多了。他並沒有申請減刑,但監獄按照慣例,把刑給他減掉了。而這個過程他並不知道。而就算是知道了,他能不能去阻止,他也不知道。因為,宣布我還想多坐幾年牢,這太,太,太反常了。 當然,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就是監獄其實知道他的帝王生活。現在,樂隊已經成熟,你的帝王也當到頭了。 而且,監獄的領導也換了一大批。龍科長也調到局裡去了。 一切的一切,八師兄不是搞得很清楚。但他清楚自己的好日子到頭了。 他很遺憾。但他不得不面對現實。 最後一次排練時,那些人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他將要出獄的消息,男樂員臉上掛滿了憂傷,女樂員乾脆哭成一團。八師兄是第一次見到獄中的哭泣。獄警們待他素來很好的,現在,他們都向他表示祝賀。他只有笑著答謝。他呆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平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打不出噴嚏。 他找了機會,逐個向那幾個他最為寵愛的妃子——他在心裡是這麼叫她們的——表示,他出去後,設法給她們辦理保外就醫。 臨出獄時,他遇到了挑戰。玉石眼的前男友,那個沒有被獲准進入樂隊的吹笙者,向他提出,要他將那支世界名琴留下。他當然沒有說世界名琴,他說的是這支小提琴應該成為第三所的傳家寶。 他說,監獄的規矩是,凡是帶進來的東西,出獄時都不能帶出去。要留在獄中供獄友使用。 八師兄知道這個規矩。他更知道將要出獄的人決不能惹火了得繼續服刑的人。所以他只能解釋,這支琴不是我自己的,是藉歌劇院一位老同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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