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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12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 莫怀戚 8201 2018-03-20
白沙碼頭集體制定的減刑方案進行得相當好。公主有好幾篇“捉刀通訊”發表在社科院的刊物和日報、晚報上。減刑一次又一次,共減了一年另三個月。 五月,勞動節一過,公主刑滿。八師兄開車上山,接她走。 她脫去了囚服,穿件米黃色的長袖T衫,牛崽褲。他看著她穿過院子裡的籃球場快步走過來,乳房隨腳步跳動。他不知為什麼有點不好意思,轉過了身。 值班的管教都來送她,替她高興,好像還有點捨不得。有一個看去很像小學老師的管教說,其實你們可以住兩天再下去。 八師兄嘴裡應著好,好,心裡想公主恐怕巴不得立刻插翅飛走。 卻不然。開了一小段,公主笑嘻嘻地說,八哥,我們住兩天吧。 八師兄停住車,也笑嘻嘻地說,你還沒住夠?

公主說,不一樣啊,這是一座很美麗的山啊。 八師兄掉頭。公主說往後山開。 白色的碎石小公路像一條細長的腰帶。沒有車,也沒有人。兩個人突然說了一句一字不差的話:一輩子就這麼跑下去,多好啊。八師兄捏了一下她的手。 到了後山,更加山深林密,氣息清幽。公主突然放開喉嚨高唱—— 馬鈴響來百鳥唱,我和阿詩瑪回家鄉。 八師兄立刻加進來,合唱—— 遠遠地離開了熱菩瓦拉家,阿妹從此不憂傷。 這是電影《阿詩瑪》的插曲。那是一部歌劇電影,美聲唱法,與《劉三姐》完全不同。一般人喜歡《劉三姐》,但搞專業的都認為《阿詩瑪》的曲作得更好。電影一映出,公主立刻就唱會了。如果歌劇院要演出這個,女主角非她莫屬的。

公主歡笑著歌唱,但她的眼淚卻流了下來。八師兄好像毫不介意的,笑著說我們下來走一走。隨即將車拐進一個岔道,停住。 初夏的陽光有些強烈了,但在這山里卻剛剛好。銀色的陽光讓一望無際的竹海閃閃發光,陽光的熱度讓山野的氣息濃郁了。山風隔一會來一陣,吹來松脂的香氣、竹葉的香氣、稻田的香氣、菜地的香氣,還有草藥的香氣。 八師兄說,我聽你剛才唱,覺得你的發音比原來還好。 那是你的偏愛。 不,是真的,感覺比以前圓潤,好像天鵝絨。在那裡面還常常練嗓嗎? 你不是叫我不要唱歌,免得惹起注意嗎?我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那麼,八師兄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就是你的嗓子得到了徹底的休息。 天啦,這都算個道理嗎?

兩個人都笑起來。八師兄折轉身,打開汽車後箱,拿出了小提琴。 這就是隨你周遊了邊疆的那支琴嗎? 還是那支嘛,你不認識了? 在陽光下,看去有點不同,恩,是的,就是你當首席的那一支,我從來沒發現它的木紋這麼明顯。 八師兄看著她。你在陽光下也有點不同,他想,臉上有了小提琴一樣的木紋。他笑起來,輕輕地親她的額頭,親她的臉頰——親那些陽光下的皺紋。很奇怪,他親過的地方,皺紋就沒有了。 他們在樹林裡坐下來。地上鋪著厚厚的松針。公主一屁股坐下,叫了一聲哎呀世界上沒有什麼椅子能超過松針。突然又往後一躺,又叫了一聲哎呀世界上沒有什麼床鋪能超過松針。 八師兄明白了。這就是——獲得自由。他鼻子發酸,眼睛發熱。他咳嗽一聲,撥動了琴弦。

在路旁啊在路旁啊有個樹林,孤孤單單人們叫它灑里頓。 公主坐了起來,說我在監獄裡學了一個歌,就叫做《在那古老的密林》,我唱給你聽聽。 她哼了一下。八師兄立刻就確定了前奏和間奏。他撥了前奏。她唱—— 在那古老的密林,有一股清泉水。無論是步行的無論是乘車的,都到這兒來解渴。 那泉水雖然幽靜,但你別喝泉水。壞心腸的小姑娘她把那清泉水,攪得又混又髒。 她長得實在漂亮,藍眼睛閃光芒。雖然她打扮得既整齊又漂亮,可是把水攪混。 那泉水雖被攪渾,不久會澄清。我們雖穿戴得既樸素又簡單,但都是好姑娘。 八師兄想,你這不是在懺悔吧?不好。過去了的就過去了,不必懺悔。他說,你在監獄才學會的這支歌,白沙碼頭的兄弟們早就會唱了。

他撥動了琴弦,很快樂地唱起另一首歌—— 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走進火葬場,統統燒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誰也不認識誰,蒼蠅蚊子繞著骨灰飛。 公主哈哈大笑,問這是你改編的嗎? 他說我沒有這種才華,是工會主席三師兄改編的。他想,我已經把一切都說清楚了,你應該明白我把一切都說清楚了。 就听她喃喃地說:是啊。 然後他們靜靜地坐著。傾聽山之深處那正午的寧靜。下過雨,濕漉漉的泥土的味兒從厚厚的松針裡透出來。遠處傳來布穀,布穀的聲聲啼叫。布穀鳥一邊飛著一邊叫,像在尋找什麼。 公主問,你說重慶最好的季節是幾月? 八師兄說應該是三月吧? 不,公主說,就是現在,五月。我在這里當了兩年茶農,學會了看季節。我以前是不知道看季節的。人在城裡,不知季節。三月的空中很美,但是大地單薄了一點。

八師兄嘖嘖的讚嘆:說得多好啊!他想,這人一夜之間變成了詩人,監獄真的是個好學校。 五月就不同了,天上有晴有雨,大地生機勃勃。 八師兄突然問,餵,你是不是在監獄裡學寫詩了? 公主笑起來,說,這些話都不是我的話,是一個老太婆的話,那是一個大知識分子。 是難友? 對。是我們那個監區年齡最大的服刑人員。其實也不過五十多歲。是個工程師,經濟問題,判了十年。 好像她的情緒還不壞。 高興得很,她很慶幸進了監獄。 八師兄吃了一驚:還有這種人? 她弄的錢,把孩子在國外安頓好了,她這個無用的老身,在監獄裡耗一耗,無所謂。 八師兄點點頭,明白了,說這老女人很氣魄噢。 一進了監獄,一切與她再無干系,只覺得無牽無掛,吃飯香,睡覺香。

嘖嘖,同國家對玩。 這人很怪的,她不想減刑。她人很有趣,管教都喜歡她,想方設法要幫她減刑,她假裝不懂。她說她至少要呆夠十年,以後回到社會上,沒有一點姿色了,沒有一點資本了,就沒有什麼慾望了,但是有鍛煉了十年的身子骨,擺個小煙攤度過晚年。 但願如此。那何不干脆進個尼姑庵? 嘿我也這麼問了。她說尼姑庵也罷和尚廟也罷,都不會收老人的,要負擔醫藥費嘛! 兩人都笑起來。 她說她年輕時候的戀人也是個拉小提琴的,她自己也拉琴。公主說。 恩? 我們聊天的時候,我說你曾經是歌劇院的首席小提琴。 恩? 我說後來,民眾不喜歡這種音樂了,他也就做生意去了。 她怎麼說? 她說小提琴是上帝用來折磨人的東西。這東西太難了,太精細,就是要維持一個業餘愛好,也要學上好幾年,然後每天至少練習兩個小時。維持一個愛好噢!

八師兄大大地感嘆:這位工程師好貼心啊!她太了解這個行當了!你看,我現在根本就不敢正經給你拉一個曲子,因為平常沒有認真練琴。 我看見你從車裡拿出來小提琴,我還有點吃驚的。我以為當了老闆了嘛,小提琴恐怕早就送人了。 八師兄笑起來,沒有吭聲。他想這種琴哪有送了人的,稀世之寶啊。 公主說,她說他們以前的那支小提琴,是一支世界名琴。 她說什麼琴? 她說世界名琴。 八師兄暗吃一驚,問是哪個國家造的? 她說意大利。 八師兄更是吃驚,問,名琴都是有製作師的,她這個琴是哪一位製作的? 沒記住。因為我覺得她可能在吹牛-------好像是個什麼拉? 史特拉迪瓦里? 沒記住。重慶可能有世界級別的名琴?

怎麼不可能?重慶不是陪都嗎?全世界的上等人都呆過嘛。 噢對了,好像她就是說,一個美國外交官帶到重慶來的,後來交給國民黨的什麼人保管,但這外交官後來出了什麼事,再也沒能回到中國,那支名琴就留在了重慶。 這真是一支史特拉琴啊!八師兄突然渾身戰抖,牙齒咯咯地響,下嘴唇被咬出了血。 (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在懷疑是不是仿製品啊!) 你怎麼啦?公主很奇怪。 沒有什麼。我偶爾有這種突發性的不舒服,很快就過去了。 啊?公主很吃驚,臉色大變,一伸手貼在他的胸口上。你的心臟好嗎? 她的緊張讓他說不出的感動,禁不住一把抱住了她。他說哎呀把你嚇住了,我不該瞎說。他聽得見她的心臟砰砰的跳。 他說,我是聽你說重慶真有這麼一支名琴,被鎮住了。

她鬆開他的懷抱,認真地看他。 他說,我這種人,差不多都對名琴有崇拜和幻想,但覺得那是遙遠又遙遠的,與我毫不相關的,突然知道真正的名琴離自己這麼近,就像受了刺激一樣。 天啦,你這個傻孩子呀,你其實還是深深的愛著你的音樂的呀。她用手板輕輕拍打他的臉頰。好像他是她的兒子。她說平靜平靜,傻孩子,就算重慶有這麼一支世界級的名琴,你也得不到啊。 至少我可以看一看,親手拉一拉嘛。他說,那支世界名琴現在哪裡呢? 她說,當年重慶武鬥,男朋友的單位被襲擊,他逃走時把琴藏在地板層裡,還是被人弄走了。 啊——八師兄仰天長嘯。 怎麼了? 沒怎麼,我想那種難受------一輩子的------- 不,好像她很想得開,她說那種藏法,都給弄走了,那就是該的,人家也是主人。 啊,還有這樣一說? 是呀。 -恩,二十多年了。八師兄說了這麼一句。 (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在懷疑是不是仿製品啊!) 她的那個戀人後來怎麼樣了?他問。 他的單位被對立的一派佔據了,他沒有地方住,索性也參加了自己這一派的武鬥隊伍,準備打回去。結果一上戰場就被打死了。 八師兄想,命運啊!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崽子胡亂報了個軍情,就引發了一次進攻,就趕走了一支名琴的主人,最終讓他死於這次逃跑。 他看著懷裡的小提琴。今天,直到今天,他才相信了這真是一支世界級別的名琴。琴有琴的命運。意大利人把它造出來,不知道這中間經過了哪些人的手,到了一個美國外交官手裡,又到了國民黨官員手裡-------最後,全世界都不知道,它在我的懷裡,在茶山初夏陽光的樹陰裡,和一個剛剛出獄的女犯人呆在一起。 他站起來,說走吧,我們去吃飯。他拉著公主的手,這手被三年的勞作弄得有點粗糙了,但是好像更好看了。這有點像一個人因為運動,身材變好了。八師兄撫摩著這一隻,又拿過另一隻。公主很服帖地由著他撫摩。四隻手板合在一起。八師兄念叨了一句“勞動也有它的好處”。公主大笑起來。兩人不知怎麼就抱在了一起。 他非常明顯的感到了她的乳房,很突出,又很柔軟,以至於讓他有點驚恐,不敢多使勁。他突然想到樂譜上常常能看到的SFP——突強之後突弱。他明白自己心裡還放不開。是什麼放不開,又說不清楚。 他們去了一家“農家樂”,住下來。老闆是個很斯文的中年人,他偷偷地連連打量公主。顯然他多次在山里見到過她。 也許出於對“進去過”的人的某種心理,老闆要價很低,菜卻弄得又多又細緻。公主悄悄說老闆有點“虛”我。虛就是怕。八師兄笑起來。 八師兄倒了一碗啤酒。他用右手中指蘸了一點酒,向天上彈去,又蘸了一點,向前面彈去,還蘸了一點,彈向地面。他念念有詞。然後他將這碗酒灑到了門外的花台裡。 公主笑著說,裝神弄鬼。 這是祭酒。 為什麼要祭酒? 我是個帶了債的人。請求一切一切的原諒。 帶什麼債? 命債。在我還是一個兒童的時候,因為我說的話,引發了武鬥,造成了死傷。 公主笑起來,說我以前聽你說過的。但實在是沒有必要這麼當真的。一切責任歸於時代。 話是這麼說啊,但哪個時代的事不是人做出來的呢? 但是,人在一個特定的時代,就會自然而然的去做某些事啊! 八師兄看著公主。他說謝謝你。這麼說了呢,我的負罪感就沒有那麼強烈了。他呆著。 你發什麼呆? 我發現你有頭腦了。 什——麼?公主叫了起來,你這是在誇獎我呢還是在糟蹋我? 以前的你呀,真的是人很聰明,其實沒有頭腦。 哎——說的不錯。但是現在也還是沒有什麼頭腦。 我想一個人在認為自己沒有頭腦,她其實就是在有頭腦了。 但願如此。謝謝你來接我出獄,八哥,乾杯。 八師兄瞟了一眼老闆。她雖然有頭腦了,但鹵莽依舊——人家都說下山,她卻直說出獄。但他喜歡這點鹵莽。還是小當初的時候他就喜歡她的這點鹵莽。 聽她在叫老闆請把電扇打開吧。老闆說對不起呀,在停電。 她突然笑起來,說我們那裡面從來不停電。八師兄也跟著她笑,心想這人的性格太好了。他起身出餐廳。 她以為他上衛生間。卻見她拿了一條連衣裙來。他說下午了,還是熱了。我給你帶來的,換上吧。 你這個人倒是細心,她輕輕地說,又很聰明——她指的是這條裙子:說是連衣裙,卻是牛仔褲面料,既涼快,又隨意,摸著很舒服,看著又脫俗。 她展開裙子,更驚訝了:還有一個漂亮的小袋子,裡面是一條襯褲。 她盯著他,一時無語。 他說我估計你穿著監獄統一的內衣,配這個不合適。 她的眼淚要流出來了。她說我去換上。 她去衛生間,換上裙子過來。裙子使她的乳房更挺拔,人一下子倒回去五歲。 他說天啦,你這兩年長高了一截。他還想說你比以前更美麗,又成熟又年輕。 但他只說了一句“你適合連衣裙”。 她剛剛坐下,電來了,風扇突然轉動,把她的裙子掀了起來,露出雪白的大腿。他不禁有點發呆。 這才想到,當年,對她的身體其實並不熟悉。實際上少男少女時動的是感情,對男女之事其實不大會用心。別人怎麼樣我不知道,我和她就是這樣的。 他和她好了好幾年,為了有一個貨真價實的新婚之夜而守身如玉。結果她的處女之身給了有婦之夫。結果他的童貞給了一個大媽。 他笑起來。他並不覺得悲哀。他只是再次肯定了,生活是很難預料的。是的,人不該去預料生活。我們要做的,只是真實地對待當下。 她已經把裙子攏好了,他又去掀開一點,在她的腿上輕輕地撫摩。然後一個字也沒說,把裙子攏好。 她說哎,當夜晚完全來臨的時候,我帶你去看星星。 夜晚完全來臨了。他們出門去看星星。他們一出門就仰頭看天。八師兄說,哎呀在,在,小時候的星星還在那裡。 他們停下,看到了小時候的那些星星。它們全都在。 來吧,她說,到這邊來,避開這個山頭,你可以看見天空最亮的星。 是北極星嗎?他故意問。 不,她認真回答,是織女星。 我猜,他說,是那個工程師告訴你的。 噫,你怎麼知道? 我感覺你們比較親近。 是的,工程師其實是個學天文的。她問我,為什麼人們要把天上最亮的那顆星叫做織女星呢? 你是怎樣回答的? 我說不知道。 兩個人都笑起來。 工程師說,織女星是民間的說法,天文學上並不這麼叫的。為什麼民間要把最亮的一顆星給一個女性?這一下我回答出來了。我說那個傳說是男人編的,他們喜歡女人。 天啦,他叫起來,你是多麼聰明啊!他的叫聲驚跑了一隻什麼,飛快地往坡上竄去。什麼野獸?他問。 她說野兔。因為野兔逃跑總是跑上坡。 噢,他想起了老不退火帶眾兄弟到中梁山打夜獵。人堵住洞口的上方,就是不准野兔往上跑。 她說因為兔子是後腿比前腿長得多。 他想十多年了啊,那次夜獵! 她又說跑下坡就會老是往前栽。 他想這個人懂了很多東西了。以前她是一個蒼白的人,一具惹眼的軀殼,軀殼而已。啊,牛郎織女啊,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懂得了你們啊!這個傳說的意思其實非常非常的簡單,就是男人和女人誰也離不了誰啊! 他激動了。他說這僅僅是一個關於愛情的傳說。以前的教科書胡亂解釋,搞得很複雜。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愛情傳說啊!比之歐洲人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我們這個要美麗得多啊! 來吧,她說,到這塊草地上來,看天空應該躺著看。 他們並排著在草地上躺下來,仰望星空。她給他一一歷數:這是北斗星,西方叫大熊星座。 他說恩,不錯,既像中國的勺子,又像蘇聯的北極熊。 最下端的那兩顆,連成一條線吧,然後望勺子口的方向延長五倍,看到一顆星星了吧?對,並不是很亮的,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極星啊。 問題是,他說,季節不同,北斗星的位置也不同噢! 但是,不管北斗星位置如何,都得用同樣的方法找到北極星。北極星的位置永遠不變,而且它就像一根樁子,北斗七星是圍繞它轉的,這就叫星換鬥移。 你應該再蹲三年大獄,這樣你就可以成為學者了。 她笑起來。繼續歷數。那是獵戶星座,那是天蠍星座、小熊星座、天鵝星座---------- 都很逼真,都很美------有沒有你最為喜歡的星座? 我們象北斗星那樣旋轉一下吧,她說。他們一起旋轉了180度。有乾枯的草棵發出輕微的聲響,草藥的香氣飄了起來。 那裡有一個星座,像不像一位君王坐在他的王座上,是側面對著我們的,他的臉朝著我們的左面? 恩,很像,又幾分威嚴,又有幾分慈祥。 注意他頭部的前方,還有一顆星,也屬於這個星座,你看像不像他還握著他的權杖? 象。是一位典型的西方的君王。這就是你最喜歡的星座? 她沒有回答,卻說,你再看下面,從君王的腿部往左下方看,那裡橫躺著一個女的,是王后。 看不出來也,他說。 是側身躺著的。看吧,是這個樣子的。她翻了一下身子,一隻胳膊支在腮幫子下面,將一條腿微微支起來。他看見她髖部突出,曲線很誇張,很美。 他抬起頭,再看天空。看到了,他說,多麼優雅的王后啊! 所以,這個叫仙后星座。 想起來了,上面的就是仙王星座。這麼說的時候他明白了她的心情。仙王和仙后。是啊,多麼好啊,仙王和仙后。你是對的,他說,那是全天最美的星座。 而且,他想,這其實應該算做一個星座,不應該把它們分成兩個星座。但是他沒有這麼說。 有的時候,我看到仙王星座的那支權杖,總覺得那是你的小提琴弓子。 真的?他大吃一驚。 真的。你坐在樂隊的首席,坐好了,等待指揮下棍子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天啦,你!他在心里高叫了一聲。他伸手去捏住了她的胳膊。這胳膊涼涼的,像水一樣的柔軟光滑。他很詫異,好像捏著的是天后的玉臂。他仰望天后。天后不但高貴優雅,而且性感。他的小腹突然發緊。 他在草地上滾動。他隔遠一點看她。天后下來了,就在我的眼前。 他滾回去。整個白天隔在他心裡的那種說不出來的顧忌無影無踪。他伏到她身上,溫柔地親吻她。 他們野合。他撩起她的裙子時她打趣道,難怪你弄了一條裙子來啊! 他辯解道其實沒安這個心。 她說我知道,不過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他大笑起來。結果笑黃了。她說沒關係,歇一會再來。她捧著他的塞幫子,親吻他,說你長大成人了,你。 他進去了。他們靜靜的粘成一體。在全天星座之下,在青草的氣息之中。 他噴發的時候迅疾地退了出來,那滾燙的留在了她的肚皮上。她有點奇怪,盯著他。 他說我怕你挨槍子兒。 不會的,她梳理他的頭髮,你該問我一下。今天時機正好,“大姨媽”過兩天就要來了。 他們並排坐著。遙望夜空。北斗七星旋了一點位置,里天邊近了一點。夜在深著。 她突然抱著膝蓋唱起來—— 當年我趕著馬群尋找草地,到這裡勒住馬我瞭望過你。漫漫的黃沙象無邊的火海,我趕緊轉過臉,向別處走去。 不知為什麼,她這麼一唱,讓他下了一個決心。他說我要說個實話。 他說,我在雲南邊境游蕩的日子裡,和一個麻風女子相好過。 她問,你不怕她嗎? 實在太美麗了,我也就想橫了。 噢我也聽說過麻風病在初期會讓人超水平的美麗。 麻風病屬於血液傳染,所以我擔心自己有染,所以不願意你—— 噢——她說,我最想知道的是,那個女子現在哪裡? 應該是,已經死去了。他說了雲南的那位老朋友捎來小提琴的事。 是病到晚期死去的嗎? 是發現美麗在消失,病情在發展,就用毒藥解決了自己。她自己沒有說,老朋友也沒有說,但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你怎麼知道是用的毒藥呢? 那個裝毒藥的小瓶子也放在琴盒裡一併捎來了。很明顯,毒藥少了一些。 為什麼要把毒藥也給你呢? 她要告知我她的情況。毒藥是一個人很需要很需要的東西啊!只有你非常愛護的人,才會給他毒藥啊!他輕輕地嘆息。那嘆息像個什麼東西,敲進了她的胸膛。敲得她有點發蒙。 有了毒藥,人就可以放心的活了。 對了,她清醒過來,人可以隨時死去,她就不用害怕什麼了。她想。 有了毒藥,人就自由了。 她突然笑起來。難怪你活的如此灑脫,敢情是有了毒藥。 他也笑起來。 那毒藥在哪裡呢? 就在提琴盒子裡。 那麼,就在這山上? 是呀。 我能看看嗎? 當然可以。 她說走吧,我們回去了。 他們站起來,輕輕地邁開步子。她哼起了歌子。是種新疆的什麼調調,聽出來了,是很老很老的歌子—— 人人哪,都說江南好,我說邊疆賽江南。賽呀賽江南, 朝霞染湖水,雪山倒影映藍天,哎呀來, 黃昏煙波里,戰士歸來魚滿倉,魚呀魚滿倉。 牛羊肥來瓜果鮮,紅花如火遍草原。 ---------- 她哼得很輕,然而極其婉轉美妙。他不敢吭聲,靜靜地聽著。這的確是他媽的一個歌唱的天才,他想,這才是歌唱啊,是台子上那種正式的歌唱無法相比的呀!難怪在器樂的譜子上要常常標明“如歌”,如歌,要如的其實是這樣的歌啊。 一回到房間,她就說嘿我要看一下那個毒藥。 來吧,他說。他打開小提琴盒子——那個外號叫麻臘殼的賭石大王給他手工製作的琴盒。在琴盒的端頭,是一個格子,裝著備用的琴弦和松香之類。在一摞琴弦的下面,他掏出了那個半透明的玉石瓶子。紅色的藥末在瓶子裡,像一節口紅,非常好看。 啊——她情不自禁的讚嘆起來,想不到它是如此的美麗。 我以前也是沒有想到的,他說。 她說嘿,顆粒有點粗,我以為是很細的粉末。 他說,倒在酒裡,立刻就化了。 她拿起瓶子,搖了搖,聽見了輕微然而清脆的沙沙聲。象金屬,她說,是金屬嗎? 我不知道。 金花也不知道嗎? 也不知道。 她輕輕地點頭。良久,她問,如果要過很多年才需要它,會不會失效? 只要不和在酒裡,就永不失效。 太好了,她說,突然摟住他的脖子,對他耳語:我可不可以和你,共同擁有它? 他說可以的,我本來就是這樣想的。 他們緊緊擁抱。 那夜他們做愛好幾次。第一次,快到他要那個的時候,她按著他的腿根,說不要出來。後來,就用不著她說這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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