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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11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 莫怀戚 11563 2018-03-20
闖蕩邊陲衣錦還鄉的八師兄其實一直說不清楚自己的闖蕩是因為民眾對藝術的拋棄,還是公主對自己的背叛,但他有了錢以後最想做的事,就是讓公主知道他有錢了。他心知這很俗,但他擺脫不了這個念頭。 他買車就是為這個。這在重慶,算相當早的私人小車了。 怎樣讓公主知道老子已經今非昔比,是個問題。總不能抱著這麼一大堆鈔票去讓她過目吧?應該是,本不想讓你知道的,一不小心給你知道了。 八師兄開始策劃。後來他回顧自己的過去生涯時,將這次策劃稱為“第一次策劃行為”。這是一次本能。那個時候還沒有流行“策劃”這個概念。 第一步,偵察。 他一回來,就打聽到了,公主開了一個火鍋店,店名叫紅葉,在南岸。這個消息讓他多多少少有點欣慰。這個臭婊子總算沒有繼續去傍大款。她居然也要自食其力。自食其力!希奇!

當然羅,她本來應該成為歌唱家的,而且是以歌劇聞名的歌唱家——約定俗成這是歌唱家中的最高級別------現在,歌唱家和火鍋店老闆,真的是牛胯和馬胯,居然也搞到一起了。 在那一天的中午,八師兄去到了南岸,在區政府背後的那條舒舒服服的小街上找到了紅葉火鍋店。這是拐角處,一邊進入鬧市,一邊溜下長江。店裡只見員工,不見公主。他很激動,也很緊張。他希望公主變得很老了,很醜陋,很焦頭爛額。其實公主還只有二十多歲。 他躲在一排夾竹桃的後面,隔著公路往紅葉火鍋店裡面看去。生意不錯。從規模來看,已不算小,從裝修來看,至少不算簡陋。還是有一定本錢的,他想,你是在哪裡搞到本錢的呢?一時間心裡不是滋味。 這時就看到公主了。八師兄突然平靜下來。就像在鬧嚷嚷的劇場裡,大幕徐徐拉開,主角已經造型亮相。

公主燙了發,長長的披著。這使她看去不止二十多歲。顯然這是故意的。從她的步態也能看出來——那是貨真價實的老闆娘的步態。是做了十多年生意的老闆娘的步態。八師兄點點頭。當老闆娘總比當婊子好。你在假裝從來沒有當過婊子。 她穿著高領的黑色毛衣,這使她又長了兩歲,但是把臉襯得更白了。她進了櫃檯,坐在了高凳子上。仰起身子,深深的喘了口氣,輕輕的左顧右盼。 陸續還有人進去。有人在同她大聲開玩笑。有一個沙喉嚨在問餵老闆娘,究竟在你這裡,是要吃得多一些呢,還是反而吃不下噢? 八師兄想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呢?就听公主不緊不慢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那要看你是吃了才來的呢,還是來了才吃的。哄堂大笑。 八師兄隔著公路也笑起來,輕輕搖頭,承認這回答算得聰明。她的確是很有才華的啊,他想,只不過再你天大的才華,也只能在這三教九流中中與人鬥嘴而已。他轉過身去,閉上了眼睛。淚水從緊閉的眼睛裡流下來,像石縫裡滲出的山泉。只不過兩三年前,他還想著同她一起,以藝術家的身份周遊世界。一個是小提琴家,一個是歌唱家。在歐洲,或者美國,演出完畢,謝幕之後,主人來獻花,稱讚作為主角的公主,這時翻譯就會告訴主人,首席小提琴就是主角的丈夫。主人就扭頭來看樂隊,我呢,就舉一舉小提琴,輕輕點一點頭------------啊,這樣自然而然的事情,居然一下子就成了幻想,永遠不可能出現了。藝術就像古時候的什麼妃子,說廢了就廢了。

他穿過公路,靠近火鍋店,在公主看不到的地方,研究應該坐在什麼地方。他不能在店裡同她打照面。我可不是故意來的,我根本就不知道這是你的地方。但是我又應該能夠看到你的-------表情。很好,牆上掛得有幾幅大大的鏡框,都是什麼人送來祝賀開張的。這些鏡框就是幾面隱約的鏡子,剛好可以從裡面看見櫃檯。很好。 三天以後,總算下了雨。八師兄盼著下雨,因為他需要假裝躲雨。如同諸葛亮料定三天之後有大霧,他也料定了三五天之內有中雨。而且這種雨一般都是下午來到。 從昨天開始,他就穿上最好的西裝,戴上最大的鑽石戒指,還有一隻上等的皮包,等著中雨的到來。不但如此,還給相關的人士打了招呼,讓其隨叫隨到。他反复看這西裝,反复看這鑽戒,反复看裡面沒有一份文件一張發票的皮包,反复的笑,然後反复的說俗,俗。他怎麼會不知道這爆發戶式的俗氣呢?不錯,他是在碼頭上長大的,但碼頭上的人很粗魯,很下流,卻並不俗氣。而且知道什麼是俗氣,怎樣就俗了。這的確很奇怪。

他一千次的思量過:公主這人俗不俗?漸漸形成的結論是,在其他地方不俗,在錢上頭又俗又不俗。比方說,因為錢,她離開了劇院,就是俗,但她不再投靠大老闆,而是自己開店來賺錢,就是不俗。 快下雨的時候,他就在紅葉火鍋店附近躲著。這雨好像很同情他,真是配合得很,五點鐘,準時下,而且那個大小也剛剛合適。雨一下起來,他就出來,淋,雨下的緊了,他就開始小跑,跑過紅葉火鍋店時,他停了一下,又起步,又停下,感覺上是偶然發現了這麼個地方——索性就在這裡一邊吃一邊躲雨了吧? 但是,頭兩次這麼跑過的時候,他沒有進去,因為公主不在。終於,在一連兩次白白地緊張激動之後,第三次跑過時,她出現在櫃檯裡面了。而且,他確信她看見了他。

就晚飯而言,有一點早,所以更像是躲雨而不是存心來吃飯的。這樣才自然。而且,不至於到時候沒有合適的座位了。 他折進店裡,選了個角落坐下,而且背朝櫃檯。他不希望一不小心同公主的目光相碰。 他掏出手絹,檫頭上身上的雨水。完全不知道要下雨,又不得不在外忙碌的人,才會這樣。這時服務員來問他幾個人,他說哦,等一會兒,我看他們哪些能來。他從皮包裡取出手機,當時叫做大哥大的,翹起二郎腿,呼風喚雨。 最先趕來的,是一個粉子,即年輕女郎,歌舞團跳舞的,同時已經開始當模特兒。他問過粉子,以前那歌劇院的紅角,公主,你們認識不認識?她說不認識。這才和於要求。他要求她扮演他的女朋友,乃至未婚妻。報酬以小時記。他召喚模特兒時說把毛背心給我拿來,突然降溫了,聽到沒有?完全是丈夫吩咐妻子的口氣。聲音很大。他想公主應該聽到了。

模特兒取出一件淺灰色的毛背心遞給他。背心的質地很好。背心是他預先放在她那裡的。他脫下了西裝,她就趕快替他拿著。他穿上了背心,她就提摟著西裝幫助他穿上。他皺了皺眉頭。因為她做過頭了,有點像保姆伺候老爺。 他一直很激動。人可以激動這麼久,讓他非常奇怪,以至於想到該不是發作心髒病了吧?他的心臟在胸膛裡一下一下的撞擊,並不快,但是很兇,象樂隊裡常常因為敲得太重而被指揮訓斥的定音鼓。啊——他感到了缺氧,他張大了嘴巴,象狗那樣喘氣。連模特兒也緊張起來,張開嘴巴盯著他。 他瞄了一眼鏡框。公主低著頭,看著櫃檯上的什麼,好像在算帳。這給了他調整的時機。他總算慢慢平靜下來。本來他決定,如果她來同他打招呼,他要假裝一下子沒有認出她來————這說明我很快就把你給忘記了——但現在他想,不這樣了,如果她來打招呼,也就打招呼,不要刺激她。他心裡突然來了一股溫情,鼻子也有點發酸。

他開始招人來。他用這樣的言語叫人:管他媽的,乾脆吃飯嘛;我在遭遇寒潮時路過火鍋店;快來,一邊吃一邊就把事情說了嘛;什麼,你已經在吃了?放下放下,快過來;你有客人?一起來嘛;打車來打車來,撕車票,我報。 他右手拿話機,左手在桌面上這麼敲,象彈鋼琴,看到他的人沒法不看到那枚碩大的鑽石戒指。他一腳蹬住桌子腿,身體後仰,還搖晃,這裡面的人沒法不看到他。 終於,他召集的人員,不,應該說,演員,到齊了。他命令模特兒點菜,點最貴的----------模特兒遵命去翻看最昂貴的那一頁。一翻開就尖叫了一聲,把菜譜塞給他。 原來最貴的是毒蛇、烏龜和王八。有五步蛇、竹葉青、烙鐵頭之類的毒蛇。八師兄毛骨悚然,笑著說,狗日的賣給鬼吃的嗎?對面卻有人極其喜歡,說點一條竹葉青,竹葉青的蛇膽和酒喝了相當明目的。八師兄索性把菜譜遞給了他。

一會菜就上來了。一個戴著高高的白色方形狀帽子的廚師提著一條青蛇過來了。女士都嚇得往旁邊閃。廚師當面殺蛇。模特兒尖叫著說殺好了拿來嘛,嚇死人了。一旁有人說,必須當面殺,免得以為是死蛇。又有人補充,死魚還可以吃,死蛇是沒得人要的。 暗綠色的蛇膽汁滴進一隻玻璃酒杯裡,廚師倒進半杯白酒。那酒杯就被映成了透明的綠色。八師兄一陣恍惚,好像看到了一大塊價值百萬的翡翠-------場面進入氣派,他抬眼找公主,希望她能看到這裡,卻突然看到幾個穿警服的,有男有女,穿過大堂往樓上沖去了。 出事了。他想。不知為什麼,他反而平靜下來,招呼道,不關我們的事,各人吃。 大家吃。這下真還成了來吃火鍋的了。八師兄不覺十分掃興。

一直到吃完,也沒見穿警服的下來。公主也不知去向。 次日,八師兄自己開了車來。果然如昨天所料,關門了。而且貼上了蓋有大紅印章的封條。 他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他同路邊的煙攤小老闆談判,買他一條好煙,打聽發生了什麼事情。 原來,警方接到舉報,說紅葉火鍋廳樓上的包房裡在經營嫖娼賣淫。 又買了一條,讓他說細一點。煙老闆說,有人陷害。要說包房裡,哪裡完全沒有點那些事情呢?那那是客人自己的事,不一定是火鍋店的老闆在經營。別家開火鍋的,看這一家的生意好,嫉妒嘛。八師兄也就明白了。 這種事都是有的,煙攤老闆說,故意讓男女在包房裡這樣那樣,叫警方來抓現場。過後給錢就是了。 懂。八師兄說。一方面明白公主有冤枉,一方面有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高興。

但這樣一來,先前積累的所有心情都土崩瓦解了。而且多少有些感覺無聊。 他想我應該去救她。過往今來,張三李四,一切的一切都無所謂了。去救她,這才是個事。 公主關在看守所。一般是不得探望的,但八師兄還是想法探望了她。當然,她的案情也不復雜,說進入了訴訟程序也是可以的。 院子中央是一棵老黃葛樹。圍著大樹的一圈水泥鑲瓷磚的圓形花台就是探望的地方。八師兄坐在那裡,不由自主地拘謹起來,感到因為自己的人被抓,自己也成了犯人,不覺就笑起來。這樣就發現自己的心情其實很好。他為自己的幸災樂禍有點羞愧。 一眼看見公主被看守帶著過來了。八師兄很驚訝,公主搖身一變素打扮,很是好看,不像被收監,倒像拍電影。她真是一個標準的舞台演員。 所以,他的第一句話是你這個裝扮不錯,歌劇《江姐》。 不要挖苦我,她說。 沒有挖苦,他認真地說,你穿著這身衣服還特別性感。 你是不是來報仇的?她問,你幸災樂禍,這下你安逸了吧。 放屁,他說,你想得出來。他壓低了聲音,說我是來救你的。 幾年了,沒想到是在這裡第一次見面。兩人各自低著頭,一時無話可說。 她突然說,是別人栽贓陷害,我沒有容留賣淫,但現在還想給我弄成個組織賣淫。 八師兄嚇了一條。組織?那不判你個十年八年!恐怕是有人要打你的主意,有人呢要整垮你的生意,一夾攻,就該你背時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輕輕搖頭,就像很久以前的記錄片裡的賓努親王。八師兄又笑起來。 我來救你,他說。 你相不相信我沒有做那樣的-------業務?她問。 我當然相信,他說,忍不住笑起來,為她在這種情況下說的“業務”兩個字。他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但就是要笑。 我來救你,他又說。 你哪裡得行噢,她很沮喪地說,我們都是別人案板上的肉。我們一點社會關係也沒有--------而且,這個還是很花錢的。我的店子查封了,我的錢也沒收了。她咳嗽一聲,哭了出來。從認識他到現在,從沒見她這麼傷心過。 八師兄由著她哭。哭了好一陣,漸漸平靜了些,八師兄說,我經的事不少了,你經的事還不多。我給你說,有時候,看那情況,很是絕望的,但是轉機一來,就回發現那種絕望完全是自己嚇自己。 我累死了。她說。我人很累,我的心更累。我現在覺得,就在歌劇院呆著,有得唱就唱,沒得唱就不唱,是多麼幸福的生活啊!何必要出來搞什麼錢呢? 不要這麼說,倒回去,你還是要這麼幹的。我給你說,你始終堅持一條,你那些包房的男女動作,你從來都不知道的。 我本來就不知道,我開的是酒樓,不是KTV。我的客人都是來吃飯的。有人要藉吃飯干那種事情,關我什麼事? 八師兄沒有吭聲,心想說你是故意的,不好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倒是可能的。他說,人家可以找到證據,說你是知道的。你要有這個思想準備。我已經給你找了最好的律師。 最好的律師是什麼意思?口才特別好?公主振奮起來。 那個都是次要的,關鍵他還得同有關方面關係很好。 哦,我明白了。這個,恐怕要花不少錢吧?我已經沒有錢了。 我有,我來替你辦。 你哪來這些錢呢?團裡好幾年都沒有像樣的演出了。 他一下子很傷心。她連我已經離開劇院好幾年了都不知道。我搶了銀行,他說,你不要說出去。那個小工人現在怎麼樣了? 哪個小工人?她直著眼睛想了好一陣,終於說,你說的是那個人啊!他給你們整回到上輩子了,只知道燒鍋爐。有一天我看見他和他老婆牽著個三四歲的孩子。他正常了,這樣好,不然他是早晚要死於非命的。停了一會,她說,你們真是狠毒啊。而且你們還沒有犯法呢,嘿嘿,這個世界喜劇,害死人的不犯法,啥都沒做的進雞圈。 怎麼,你覺得不公平?嘿嘿,告訴你,這個世界,就是因為這點不公平,才如此生動的。 胡說八道,那不是說,越不公平,就越生動羅? 哪個給你說了越越越?是得有那麼點不公平。以後不要再嚷嚷不公平。只有打不過人家的才呼喚公平。你看路邊上那些叫喚你還講不講理的,就是打不贏的。 公主扭過頭,奇怪的盯著他。你變的像個流氓。她說。她生氣了。 不要生氣,他笑嘻嘻地說,我們兩個,哪個變得快些呢?我到外地演出,回來你已經成了他人婦。我們戀愛四五年,為了新婚之夜像個新婚之夜,我一個青春男人守身如玉,你呢?要說公平,這又公平嗎? 我說嘛,你就是來報復我的。我也有今天,活該你出口惡氣了。你給我滾出去。哪怕我把牢底坐穿,也不稀罕你來管。 這下他真的生氣了。你太不成熟了,他說,你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你小小年紀就是歌唱天才,從此你就不會動腦筋了。你就是因為頭腦簡單,才把個酒樓老闆娘弄成個妓院老鴇的。 她低下了頭。 他緩和下來,說,前幾年我是很恨你,總想看你倒霉。現在我不了。那個時候我們太年輕,沒有見過的陣仗突然來了,大家一齊發昏,這個很難免很難免------我真的是來幫助你的。我只是希望你看清生活的本來面目,不要很幼稚地只知道說公平不公平。 八師兄同七師兄一起跑動。七師兄已經是社科院的一個科長了。他研究中國古代和近代的社會契約,已在全國小有名氣,因此也同政法學院有了聯繫。政法學院的學生進公、檢、法的越來越多了。 這樣,終於將公主從“組織”改變為“容留”。這一改相當要緊。 當然羅,公主還是給判了刑,三年。判了以後就到一個茶場去了。當了採茶姑娘。 按理三年不算長,但八師兄還是想給她減刑。哪怕只能減半年呢!哪怕只能減三個月呢?如果讓公主真的蹲滿,八師兄覺得自己就不像個男人了。 減刑的依據是立功。藝術家兼商人八師兄和學者兼小官七師兄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採茶姑娘能夠立出什麼功來。愁死了。 殊不知一個叫白蘿蔔的異人一語點醒夢中人。她說:講監獄的好話,肯定可以減刑。 八師兄七師兄都笑一笑。 這兩人互相看看,覺得也不無道理。這是典型的工會主席的思路。七師兄笑起來。他默了默神,對八師兄說,叫她歌頌一下勞改隊裡的管理,應該不困難吧? 她哪有那種腦袋,八師兄搖著頭,她看都看不出來有哪些可以歌頌,更莫說寫了。 只要有一點點影子,我可以操刀。 她們寄文章出來發表,肯定要監獄過目的,八師兄說。 我知道,七師兄說,我寫好,讓她抄,再送審,再寄出,再發表。說得一氣呵成似乎公主已經立功減刑,八師兄立刻高興起來。 深夜,八師兄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象記樂譜那樣擬訂計劃。 第二天即開車到了那種茶的勞改地。地名很美,叫東山。也有叫東山茶場的。這是塊風景區,小有名氣。 還有老遠,他就把車停在一個農家院子裡,給點錢請看住。又折到一處,稍事化裝,把自己打扮的像個當地人。如果有人問起,就說來走親戚的。 然後他站在公路邊,攔下一輛拖拉機,和一群農民擠在臭烘烘的車廂裡。一聞就知道這拖拉機剛剛拉了肥豬。 拖拉機進入茶場,他四處張望。滿目蔥綠,起伏舒緩,儼然世外桃源。 他一陣狂喜;看見勞改人員了!他們穿著蘭色的囚服,在茶地裡採茶。雖然全是男的,推著那特有的“平光頭”,卻讓他感到無比的親切。 他在景區的小旅館住下來。他打聽到了女犯的勞動地點。她們多在小公路的另一側。 、 這樣,到第二天,他看見了女犯。雖然他沒有找到公主——他不敢靠得太近,但他激動得流出了眼淚。 他退到另一個山頭,略高,一切看得很清楚。他坐在幾株粗大的楠竹之間,猶抱琵琶的樣子。這些女犯都很年輕,而且都很漂亮。我敢說監獄裡的女人比社會上的女人要漂亮得多!他在心里大叫了一聲。如果給她們換上古裝,那就是活脫脫的電影《劉三姐》。他的心裡響起了那電影裡的採茶山歌。 過了一會,從對面山頭的背後過來一撥女犯,八師兄看出有一個應該是公主。面目看不很清楚,但整個來看沒錯了吧。 他反而平靜下來。漸漸的他的心情有點像在舞台上,面對話筒,將要拉小提琴獨奏曲了。 他唱了起來—— 虧了虧也,不見畫眉嶺上飛,不見畫眉枝頭站,清早出窩夜不回,清早出窩夜不回鳓。 那個電影裡,劉三姐在山上被地主莫老爺秘密抓去。她的情人阿牛哥唱起哀婉的歌,向四野打聽。 劉三姐迴唱:畫眉鎖在八角籠,八角籠門鎖重重,八角籠門重重鎖,眼望青山難飛回。告訴阿牛,我被莫老爺關起來了。 八師兄是可以唱歌的。他沒有受過歌唱的訓練,但他畢竟是個職業的樂員。他唱的字正腔圓,節奏音準無可挑剔,而且韻味十足。 必須讓公主聽出來,這不是當地農民在瞎哼哼。但是又不能驚動了許多人注意到了他。這個真是考人啊! 因此他實際上唱的很輕。而且只能唱一段。必須引得起職業歌手的注意,必須引不起非職業歌手的注意!就是這樣。 現在想來,他從來沒有對她唱過歌。在她面前他無權歌唱。頂多,他用小提琴為她的歌唱伴奏。公主的歌聲真是美極了,尤其是她輕聲哼唱的時候。這個時候他就將拉奏換成撥弦,聽來就像鋼琴在輕彈。 他成功了。所有的女犯都沒有反應,只有一個,先是抬起頭看過來,然後左右看看,再然後用一隻手擋在耳後,沖他點了點頭。 八師兄淚如雨下。他閉上眼睛,夕陽在他的頭顱裡像一只美麗的氣球上下飄浮。 過了一會,他睜開眼睛,看公主採茶。他的目力很好,這山里的空氣又很透明。他看得見她的雙手在茶樹尖上跳躍,很在行的樣子。相比之下,旁邊的人就顯得笨拙。他想監獄真是最好的學校。又想公主那要強的的德性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啊,連當犯人都要當最棒的。 他的鼻子又酸了。他往遠處看。茶坡的四野,是鋪天蓋地的竹林。楠竹是最美麗的竹子,又挺拔又秀麗,又肥碩不小家子氣。田壟之間,灑著星星點點金黃色的野花,整個山野因它們而活潑。這是一座素淨的山,是一個一見可喜再一見可敬的女子。八師兄喜歡上這座山了。他想以後她出去了,他要帶著她常常來。這樣一想,就覺得一個人一輩子能夠坐一點牢,恐怕是個好事。不覺又笑起來。 他覺得差不多了。他不能接連不停地唱。現在可以唱第二段了,告訴他,我救你來了。 ——籠裡畫眉莫亂飛,草動還要等風吹。半夜三更風才起喲,風吹草動再飛回。 他唱得很動情,比第一段更動情。他很想飛起來,從天而降,把她夾在胳膊窩裡,飛向天邊。但他發現對面的她好像在笑。這有什麼好笑的?這人真是個樂觀主義者!我在給你遞點子,你在笑! 又過了一陣,他開始唱第三支歌。這個就不是劉三姐了。是團裡的創作節目。叫什麼名字,從來都沒有搞清楚過。裡面有幾句,後來專門用於在外面挑逗女孩子。 ——對面的大哥,遠方的小丫頭,歡迎你們進山來喲,喝一杯豐收酒。 果林裡牛羊壯,水庫裡魚兒遊,點燈不用油推磨不用牛,新鮮事天天有。 你進山參觀後哇,保險你不想走哇。不想走那你就不要走,乾脆就嫁到我們山里頭啊,嫁到山里頭。 但是八師兄把最後一句改了,改成“她們走那你就不忙走,乾脆就走在隊伍的最後頭哇,走在最後頭”。 這個歌,當年的女聲領唱就是公主。她當然熟悉真正的歌詞。這麼一改,她不可能不懂的。 果然,當仲春的太陽落到那竹海的波濤之上時,對面收工了。 女犯們結成鬆散的隊伍,離開茶地,走上了公路。這都是些輕刑犯,或者刑期已經減得差不多了的,犯不著犯事的,所以看管得併不十分的嚴格。 她們在公路上走著,有說有笑的,那位女管教也同一位鄉間大嫂邊走邊聊。 公主彎腰繫鞋帶,很自然的就落在了最後。管教只看了她一眼,由著她。 八師兄快步上前,招呼她,餵——他已經在心裡組織了一千遍那簡短而又準確的用語,要告訴他整個白沙碼頭產生的減刑方案。 卻不料她站起來,沖他嫣然一笑,說了第一句:你娃還可以唱嘛。隨即冷下臉,乜斜他一眼,說了第二句:裝神弄鬼的干啥,你可以來探監嘛。說完就去追趕隊伍。 八師兄愣了愣,趕前兩步,很有些緊張的問,我用什麼名義?恩? 公主頭也不回,說任何人可探任何人。 八師兄定在原地,半晌,突然就大笑起來。 兩天后就是星期天,探監的日子。八師兄去探監,單子上填的是未婚夫。 公主來到探視室。這時他才發現她的身體長好了。比在看守所略黑了一點,但那種健康色很有味道。她的身段也很靈活,不像唱歌的,象跳舞的。他感到了性衝動。 公主很開心,說,我們隊的管教說哦未婚夫,難怪不得在對面山頭唱情歌。 八師兄有點吃驚,也,她發現了嗎? 公主說你以為人家是聾子,是傻瓜!人家甚麼都發現了,沒有理你罷了。又笑起來,說,我們這個管教心腸很好的,他還開玩笑,說爭取減刑呀,早點完婚,嘻嘻!我們管教還說,我還以為你要把歌給那傢伙對過去呢! 他心中一動。他想世上的事情真還沒有完全白做了的。唱劉三姐遞暗號,說來裝神弄鬼沒有必要,恰恰還讓別人動了惻隱之心。很好,那麼,本來以為只能秘密的像地下工作的事情,索性正兒八經的來做了。 他對她說了白沙碼頭集體產生的減刑措施。 卻不料她說減什麼刑,不減,這兒挺好的。說得很認真的樣子。 把他弄得莫名其妙,只得把他盯著。 她說,你沒有進來過,你不知道勞改的感覺。人是不自由,但是心靈很自由。 他輕輕點頭,有點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說,我進來以後,才發覺這幾年我的心好累啊!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不是說頭腦,是說的心情。別的人應酬什麼的,不彆扭,我彆扭,只是不敢表現出來—— 那更彆扭,他說。 是啊。還有,別的人,什麼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我不行,要在心裡放很久很久,常常是,想起個什麼來心裡難受,半夜半夜睡不著。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他笑著說。 她也笑了,說其實基本屬實,我這點體會算什麼呢?不要以為我很有思想,我沒有什麼思想。 其實我現在有些理解你了。你才離開歌劇院的時候,我想你唱歌的條件那麼好,為了賺錢就不唱了。 不是我不想唱啊,是沒有人想听啊!她慘叫一般的說。 是這樣,我不也一樣嗎?實話說,只要社會需要,歡迎,就是待遇不高,也無所謂的。 你天天練嗓,鑽研歌詞,精益求精,演唱的時候非常投入,但是人家只盼著你快點結束,你能夠堅持多久? 一樣的。我的店子裡,辦公室裡有小提琴,有人也聽說過我以前是首席,很好奇,請我拉。以前我來勁,一拉就是個大曲子,其實人家兩分鐘就不耐煩了——我還是看得出來的嘛! 後來我也學乖了,拉還是拉,只拉一小段,而且就拉梁祝。 沒法,公主苦笑,搖頭,別人不喜歡了,你有什麼辦法? 但是,我問你喲,未婚妻,八師兄嬉皮笑臉,你我是不是真正熱愛藝術? 她盯著他,很是莫名其妙的樣子。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其實我們也未必真正熱愛藝術。你想吧,要是真正熱愛,就不會去管別人的。你愛聽不聽,我拉我的,我唱我的。我們會對藝術樂此不疲的,不會丟下藝術走開的。 她愣住了。半晌,低下了頭,濃黑的短髮刷的一下褡下來。 是不是這樣?他問,我們熱愛的其實不是藝術,是自己的長處,還有別人的待遇。 但是,她突然不能服氣似的,如果不熱愛唱歌,當初怎麼會去學唱歌呢? 當初是熱愛的藝術,但是當發現自己的藝術可以得到優厚的待遇之後,動機就悄悄變了,變成熱愛待遇了。 可能是這樣吧,她猶猶豫豫地說,恐怕是這樣吧。 肯定是這樣。他揮了一下手,像個正在下結論的領導人。 這麼一想呢,我的心裡要平衡一些了,她說。 又比如說,抓你的店子,肯定是故意整你,但是的的確確從你的店子裡抓出了做那事的。那幾個人都是你的常客,他們要做什麼你恐怕大致還是知道的吧。 問題是我總不可能說不准你幾個在包間裡吃飯,要吃只能在大堂裡吃。 包間可以進,但是你可以叫你的服務員用細緻的服務去打擾哇。 那人家以後還會在你這裡吃嗎? 所以呢,他攤開雙手,你還不是貪圖那點業務!你只要有所圖,就有可能吃虧的。真的,隨便什麼事,你只要有所圖,就有可能吃虧的。只有你不需要的東西才害不了你。 夷,她偏起頭看著他,你好像什麼都明白了也!一套一套的。怎麼搞懂的? 兩個人都笑起來。 過了一會,公主慢悠悠地說,我報考藝校,就是圖個將來可唱出名,結果民眾不希罕了,心裡就不平衡。我去搞錢,就是心裡不平衡。好嘛,大家只認錢了嘛,看哪個會搞嘛!嘻嘻,老實講我也不見得比別人更貪錢,好像我找錢是找給別人看的!最近的日子我心裡很清靜,細細地想了一下這幾年,發現自己莫名其妙的在拼命折騰。 他聽她提到了藝校,就想起,他倆相愛的時候,她才十六歲,而他也不到二十。那種純潔和甜蜜,沒有二回。初戀。初戀就是與眾不同。這東西對人終生起作用。她雖然有負于他,他卻只恨了她一陣子,這一陣子過去,永遠不會再恨了,而且一輩子要將她放在心上的。這幾年碰到過的幾個女人,都是很好的人,但是一分開,不到三天就淡忘了。有時候不知為什麼想起來,還膩味膩味的。是我這個人寡情嗎?不是的。一切就是這樣。 他想起了金花。這個女人,不,姑娘,不是我的初戀,但我是她的初戀。更加不同尋常的是,我們是結髮夫妻。我們沒有結婚,不錯,但那是政府的說法。我們自己結了婚的。 他有些傷感。那次偏偏鎮的老朋友捎來提琴和藥粉,表明金花很可能已經解決了自己。為此他故意沒有問老朋友。不落實了好。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妻子!你是一個純粹自由了的人!你自由地選擇生死,想什麼時候死就什麼時候死,想怎樣死就怎樣死。你而且還把這種自由留給了我。 自由!多麼神聖的詞語!但是,很簡單,自由是很難得到的,所以它才是神聖的。自由,談何容易!一個人只要不敢隨意的放棄生命,你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 你是上蒼派來施我恩惠的。如同對面這個,這個從小我叫她公主的,是上蒼派來折騰我的,唉! 時間差不多了。他問餵,說真的喲,減刑的事你要認真考慮噢。 她卻說,我不是說過了嗎?這裡很好,山青水秀好空氣,勞動又不重,管教不兇很有人情味的。再說過集體生活也有它的意思,我就在這裡療養兩年吧!否則,早早地出去了,還不是要到處打拼,那些煩人累人的事還不是又來了。 他生氣了。這人總是這樣,喜歡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好嘛,狗坐箢箕不識抬舉。老子將就你嘛!他說,既然你是這種感覺,感覺是不能代替的,我尊重你的選擇。 他悻悻地下了山。他就是這種感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或者說詩情畫意的上來,一塌糊塗的下去。 但是,沒過幾天,他就收到了她的信。信裡說,八哥,那天面對著你,我說不出其他的話來。我很對不起你,我一直很明白。我就是不習慣當面道歉。往事不說了吧。整個白沙碼頭想幫助我的事,我哪裡會真的不想呢?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你代我向七師兄他們感謝,白沙碼頭的人太好了-------我就要滿三十歲了,對女人來說這是一個嚴重的年齡,但是歲月是擋不住的,所以我是索性好好過生日------- 想一想,這是生平第一次收到她的親筆信。沒想到她的信還寫的這麼好,文從字順的,又很真實。他吻了一下她的名字。 他很感謝關於生日的那些話。顯然她希望他去給她過生日。但她並不把那一天說出來,就是說,我相信你還記得我的生日。 她就要滿三十了!她居然也要滿三十!一時不勝感慨。 他立刻寫回信。叫她生日那天的會見只能留給他,其他人可以在生日之前去。祝生的習慣是“趕前不趕後”。最後寫道“你咽炎嚴重,千萬不能唱歌,否則拖成慢性,延誤治療”。 她想她應該懂得起的。他怕的是監獄發現了她的演唱才能,把她當寶貝,不想放她走。 寫完信,他把小提琴拿了出來。長久不拉,琴弓上的馬尾都給蛀蟲咬斷了好幾根。他很是心疼的將斷馬尾扯掉。他發現了自己的心疼,於是也就發現了自己的心思,就是我要重操舊業了。是的,不想拉琴的人是不會心疼馬尾的。 我要像張良吹蕭,四面楚歌,我要在夜里為你拉琴。 監舍的外面,是一個小山包。夜裡,我要在那個山包上拉琴。你,應該聽得出來是我的琴聲。我終生都不會告訴你,那個拉琴的人是我。 他拉空弦,覺得還行,接著拉音階,發覺的確手很生了。越是手生越不想拉,越不想拉就越手生。 他拉《敘事曲》。這是一個羅馬尼亞的音樂家在監獄裡寫的。但是他拉出來的不是《敘事曲》,想了一下,原來是《劉三姐》,不禁笑了起來。他哼那段旋律。這是哪一段呢? 噢,是劉三姐的獨唱。應該是,她愛上了阿牛哥,但那個傢伙並沒有發覺。 --------魚兒在水鳥在林。鳥儿知道魚在水也,魚兒不知啊鳥在林。 恩,歌詞就是這樣。哎呀,現在才發現,歌詞寫得實在是好啊! --------不是鳥兒不亮翅也,十個男兒呀九粗心。 他反复拉這一段。作為一個首席的時候,是不屑於用小提琴拉歌兒的,尤其是中國的歌曲。現在他發現,歌兒拉出來其實相當好聽。而且要把歌曲拉好,其實也並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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