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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10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 莫怀戚 5609 2018-03-20
八師兄用那筆賭石得來的錢,開始了他經商的生涯。漸漸的,他已是小有名氣的大老闆了。 現在八師兄做的是家用電器。他有三家店子,其中一家就在最為鬧市的解放碑地段。而且距他作為前首席的歌劇院只有百米之遙。 他每天都可以看見他舊時的同事從店門前穿過。有樂隊的,有演員隊的,有舞台隊的,當然也有坐辦公室的和伙食團的。幾乎所有的前同事他都看見了。 開始他很希望他們能來買他的電器,買台冰箱吧,買台彩電吧,買台空調吧——我一定給你真正的好貨(我是知道這裡面的秘密的),而且不賺你的錢——我只收回成本。 但是沒有,一個也沒有。他們甚至根本不進店子裡來,就在門口同他寒暄兩句,然後落荒而逃。 如是三番,他明白了,他們沒有錢。

但是,他錯了。那天他終於看見老鄧路過,就叫住了他。沒有老鄧,就沒有昆明圓通寺的賈和尚,就沒有邊陲的偏偏鎮和賭石大王------也就沒有他八師兄的今天。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吃水不忘開井人。他堅決地把老鄧拖進了一家海鮮酒樓。 上樓梯時老鄧嘟噥,海鮮也沒多少吃頭。八師兄想他可能是客氣。海鮮比較貴嘛。點菜時他說來一斤白灼蝦,老鄧大吃一驚說要那麼多蝦來幹啥,好難得剝。 八師兄就明白自己低估了人家。吃蝦蟹剛剛開始時髦,男蝦女蟹的概念剛剛普及,人家已經吃得不耐煩了。 問喝什麼酒,答就喝點啤酒好了,不到萬不得已不整白的。八師兄也就明白了,老鄧也並沒有閒著。整白的,就是喝白酒吧,某些時候不得不拼酒,拿身體換需要,就是這樣。

果然,老鄧在昆明和重慶之間已有一個生意網絡。 但是他仍然是歌劇院樂隊的首席大提琴。 平常還練不練琴呢?八師兄問。 練什麼?就是有時間也沒那個心情了嘛。 樂隊每星期還是要像徵性的排練兩次的,傳統的古典樂曲,人人都是指揮棍一下,開始整就是,聽得出來,在下面根本沒有練的。 能夠進這麼大的歌劇院的人都不是笨蛋,工資雖然沒有幾個錢,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也沒有哪個真的吃不起飯。 八師兄問起這個那個的情況,老鄧一一告之:做樂器生意的、做舞蹈用品生意的兼職賣保險的、離了婚另嫁的、去當二奶的、辦培訓班的、在酒店夜總會串場子賣藝的-------也有販毒被抓了的,也有販毒還沒被抓的------但只要通知排練或演出,都還是來。

八師兄點點頭,說這樣才正常,只不過藝術就完了。 老鄧說哎呀完了嗎就完了嘛,老實說這世界上實在沒有哪樣東西是非保住不可的。藝術嗎,說起來是十分的高雅,其實只是你那幾個喜歡的人在那里希奇,一般人理都不理你。 但是以前的人對藝術要重視一些,八師兄有些不甘心。雖然他知道自己已經毫無興趣了。做生意上了路的人,要回頭重拾藝術,基本已不可能。心態回不去了。 以前嗎,沒有多少娛樂嘛,現在娛樂樣式這麼多,又輕鬆不費力,人家憑什麼要費力來聽你這個搞都搞不懂的東西嘛!憑什麼?老鄧激奮地拍著桌子,好像他是民眾代表。 八師兄不禁笑起來。他問,你是科班羅,中央音樂學院的高材生,說丟了就丟了,有沒有失落感啊?

有嘛當然有的,時不時的要來一陣子,但一會兒也就無所謂了。像我們這種人,上不上下不下的,又成不了頂尖級的大師,又得不到民間的接受,硬是一天到晚把你那根弓子提起,有什麼意思? 你比我想的還多,老鄧,我還是首席小提琴,說丟就丟了,也沒球去多想那些。你是深思熟慮想透了的呀! 不不不,老鄧一個勁搖頭,這個不算透。我給你說我真正想透了的是什麼。 是什麼? 藝術到了今天這步田地,怨不得民眾,完全是我們搞藝術的人自己造成的。 恩?願聞其祥。 藝術這個東西是怎麼產生的?是從娛樂那裡來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一群人裡,有了某個人會玩一點別人都不會的花樣,比如吹口哨,比如用棍子在一個盆子上敲出節奏,比如用泥捏出個人人馬馬的,大家感到有趣。娛樂就產生了。這個階段,我們可以稱為樂子階段。

會為大家找樂子的人,會很自然的受到大家的善待。比如挖土的時候,大家說餵張三,你不要挖土了,你來吹口哨給我們聽。張三當然樂於吹口哨勝於挖土。這第二個階段我們可以稱為善待階段。 善待該是很不得了的,善待就是利益對不對?這樣一來,就會有人為了得到善待去有意的習練某種娛樂技巧。我們就把這個階段叫做習練吧。 到了習練這個階段,藝術就形成了,我說的是人為的藝術,它應該是人的行為的結果。那麼主動去習練的這些人,就是我們後來號稱的藝術家。 藝術家之間必然要競賽——這是人的天性,沒有辦法。人之為人就在這裡,他一定要比的。這個階段就叫競賽吧。 藝術的悲劇從競賽階段開始。什麼叫競賽?就是無休無止,就是越演越烈,越搞越玄妙--------好了,也越來越讓人不能懂。說實話,你是拉小提琴的,大師帕格尼尼的那些東西,真的好聽嗎?

八師兄此時插話:讓人佩服的多,讓人舒服的少。 對了嘛,競賽到後來,還成了炫耀技巧,讓內行佩服。你都吃不透的,何況一般人?大眾憑什麼要來費盡老力理解你。至此,藝術進入玄奧階段。 八師兄又插話:藝術家也進入了無人理睬階段。 所以,你看看偉大的藝術自己走過的道路吧:一,給人娛樂,二,受到善待,三,主動習練,四,攀比競賽,五,越搞越玄,六,無人買帳。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八師兄默默喝酒。他想起了遙遠的金花。想起她在那株巨大的榕樹下說的,那些飛快的又不好聽,你拉來做哪樣?你在同人賽跑嗎?他把金花的話說給了老鄧。 老鄧低下了頭,又點起了頭,然後笑起來,說,這才是自由與公正。你少數幾個人才懂的東西,憑什麼宣布成高雅,叫大眾來買呢?這不是哄騙是什麼呢?

八師兄默默地點著頭。他在想還放在雲南的那支史特拉琴。才揣著一大包錢回來的時候,暈暈忽忽的想都沒有去想它,安定下來生意上路以後一度非常想念,深怕給弄丟了弄壞了,還拍過幾次電報去讓保護好-------再後來,生意做得意氣風發了,突然覺得一個人居然以拉琴為生,實在是太可笑了吧!想像自己這一輩子,恐怕不會再操起那玩意兒了吧?對那隻世界級名琴,絲毫也不稀罕了——誰拿去誰就拿去吧! 但此刻,在論證了藝術無用論之後,說不清為什麼,竟然懷念起它來-------它面板的古香古色,它背板的虎紋多像華南虎啊,琴頭的人工雕刻真是秒不可言-------他重重地長嘆了一聲。 兩個首席相對無語。半晌,老鄧舉起杯子說,乾了吧,乾了走了。

兩人出了酒樓,分頭融入街頭越來越濃稠的人流。 這年的五一節那天,八師兄在他解放碑的電器商店裡做最後的逗留。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經不屑於做電器了。他要做房地產了。這個位於最為鬧市中心的大店子,要盤給別人了。有人來看,他就同人家談。 下午,突然下起雨來。雨下得不小,看樣子,恐怕今天要下過去了。這種情況一般不會有人來買電器的。八師兄心想關了門吧。正想指揮員工,一個人突然闖了進來,正正地對著他,清清楚楚叫了聲八師兄。 八師兄愣了一下。雖然當慣了電器老闆,前首席的耳朵還是全身最靈敏的器官。他聽出了雲南口音,而且是滇西邊陲的味道——他反應過來:這是偏偏鎮的人來了。 來人四十多歲,白白淨淨不似一般雲南人的黝黑,西裝革履,仍然有幾分去不掉的女相——這讓八師兄的記憶喚出一層又一層:自己在心裡把人家叫做陰陽人;人家讓自己見識了被稱為“扎酒”用竹管吸著喝的稗子酒;人家給了自己兩小管蒙汗藥:白色快速而短效的和黃色慢速而長效的------他快步上前,親熱地握住了對方的手,說老朋友來了,快請坐。

他把老朋友請進經理室,分賓主坐下。 原來老朋友是經常北上成都、西安、太原等地的,一般並不到重慶,這次,是大媽託他把八師兄留在她那裡的小提琴給捎去,才繞道一下,來了重慶。 琴呢?八師兄問。他有點奇怪:專程來送琴,卻打著空手來。 “小提琴我先放在酒店裡的,等先見到了你再說。而且,我也不知道直接給你把小提琴提了來好不好。”他解釋。 八師兄笑起來。他想按照他們這些人的感覺,一個大老闆喜歡玩樂器是有點掉價的。謝謝你的好意,他說。但他還是有點奇怪,總感到裡面有點什麼。 他給七師兄打電話,請他來作陪,又叫上兩個會喝酒會開玩笑的年輕女員工,請老朋友去到豪華的旋轉餐廳。 七師兄飛馬趕到。八師兄回來之後,他時不時聽他講起邊陲的事,一直感到有趣。此刻他就要看到那一塊地方的人,作為一個學者的他也禁不住有些亢奮。

老朋友說,切石大王,就是給八師兄做了提琴盒子的老頭,前年終於賭發了。他總之是那個無論如何也改不掉的德性:買下石頭就想切開看個究竟。不切開明明可以賭漲的,他不,偏要切。他要的已經不是錢了,要的是究竟。 前年,他時來運轉,六千塊買了一塊馬那場口的石灰皮,切開,竟然有八分綠,六千塊變成八十八萬。這以後一發不可收拾,切一塊漲一塊.。 賭石頭的人,都有些說不清楚的信條。有的人看他自己賭解開始走順,便料定他要給別人解垮,所以多有不敢請他拿主意的。但只要有得敢於問他的,他也敢於替你下決心。結果同從前一樣,基本上是解一塊漲一塊。 車子回來了,房子回來了,所有的老婆也都回來了。 前些年他落魄,有同情他的,有瞧不起他的,有料定他永世不得翻身的,當然也有一直不嫌棄他的,一直幫助他的--------所有的人都來真誠的祝賀他。他的家裡常常賓客滿座。 不久前,他又賭大漲了一塊老帕敢的水石,粗豆底的,三十萬買下,立刻切開,賣了六百五十萬。 眾人又去祝賀。他置酒待客。席間他於微熏中正色道:賭得這樣的大順,是老天爺要我去了。眾人正待寬言,他卻搖搖頭,笑著說,人算個什麼,我們都是上蒼的棋子,擺來擺去都是上蒼的意思,不要以為自家真有多大的能耐。眾人亦無言以對。 次日,他把四個老婆招到身邊,把所有家當財產一一分配停當。 又過了些日子,他突然叫回在外的兒孫。待能夠回來的都回來了,他說,三日內我要死,你們都不要走遠了。 沒有一個人相信他的話,都吵他。他只是笑,也不分辯。但是家人們也不敢走遠了。 第三天,午飯時,他跟往常一樣的,喝了一小盅酒,吃了一小碗米飯。然後跟往常一樣,回到自己的房間午睡。 不一樣的是到了該起來的時候沒有起來。該吃晚飯了也沒起來。這樣家人才發現他是死了。他就這樣睡過去了。 來給他送葬的人多極了——有些人是從地球的另一些角落飛來的。 但是有一種人不敢來。就是賭大漲了一塊石頭以後就金盆洗手,靠那石頭切一塊戒面賣點錢,又切一塊戒面賣點錢,養活餘生和兒孫的。賭石界瞧不起這種人。 送葬的人們都佩服切石大王不把金錢看在眼裡,而是要看個究竟的那種心勁。無論窮到什麼地步了,只要買下了石頭,決不打扮一番用去賭漲撈錢,而是一定要切開看個究竟。 送葬的人中,有個從巴西回來的人說,切石大王其實不是只要看石頭的究竟了,他要看的是人生的究竟,是天老爺的究竟。 老朋友一邊喝酒一邊說著偏偏鎮的這些事。說的人平平淡淡,聽的人卻津津有味。 學者七師兄笑著,輕輕對八師兄說,人與人的活法真是大不一樣,相比之下,我們這些鬧市裡的人活的實在有些無聊。 從酒樓出來,兩人跟著老朋友去取小提琴。打開琴盒,那支世界級的琴靜靜地躺著,完好如初,彷彿昨天還在演奏。 八師兄信手揭開琴盒端頭用於放琴弦和松香之類小東西的格子,一眼看見一隻小瓶子————就是金花的那隻“痢特靈”瓶子。他的心臟猛的抖動了幾下。他拿起來一看,裡面的藥粉只剩下一半了。他明白了。 他問老朋友,金花和大媽身體還好吧? 老朋友說,她們都搬離了偏偏鎮,我也有些日子沒有見過她們了,搬家的時候,把這些個交給了我,讓我方便的時候帶給你。八師兄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兩人辭別老朋友,回到八師兄住處。八師兄一直沒有說話。七師兄是早聽說了金花的一切的,明白金花因為病情到了一定的階段了,自己了結了自己。另一半藥,交給八師兄,如果他也染上了這種病,悉聽尊便。 好漢。學者七師兄說。 八師兄說,我這才明白了老朋友為什麼不一來就把提琴交給我。 是啊,七師兄說,那你哪還有心情吃得下這頓飯。 這些人都很聰明,八師兄沒頭沒腦地說,比我們聰明。過了一會,他又把那隻小瓶子拿在手上,轉來轉去的看了好一陣,突然說,她是我的妻子,我們是結了婚的。 她是很幸福的人,學者說,是真正自由的人,她想活就活,想死就死。 她活得是那樣的美麗-------所以她永遠是美麗的。我們不行。我們因為貪生,所以我們衰老,醜陋,狼狽-------八師兄喃喃自語。他從酒櫃裡取出一瓶法國的人頭馬,倒滿兩隻高腳杯,說來,哲學家,讓我們來為她,為我遠走的妻子,乾杯! “我整天寫哲學論文。當學生的時候,覺得神秘,高貴,現在,越寫越覺得無聊。因為這些東西雖然正確,但是無用。對,我一直做著正確而無用的事。” “做正確而無用的事情,那就是不正確。但你要生活下去,你就得做,不然,你憑什麼向國家要錢?哈哈!” “是呀是呀,我們做的許多事情,都只是一個領取薪金的藉口而已-------這樣活著,真是沒有什麼意思呀!” “算了吧,你這樣的人,只能這樣安安穩穩地過著。” “說得不錯。我沒有你那麼大的心理力量。我只能過著這樣的小小的寄生生活。” “小小的?等你當上社科院的院長,甚至什麼部的部長的時候-------” “我不可能。我連往上爬的心理力量也沒有。我想著都累啊!真是的,別說真去爬,想一想都累啊!” “真沒出息,哈哈,你只能當學者,你的靈魂是很脆弱的------啊,你跟金花這樣的人真是沒法比呀!” “別說跟她,就是跟你,也沒法比呀!你賺了錢,不錯,但你的付出,也不是一般的人能夠辦得到的。” “一切都很公平。宏觀的看看,其實一切都是公平的-------我現在一點也不恨公主了。” “怎麼突然說起了舊時情人?” “糾正一下,她從來都沒有成為我的情人。沒有那種事情的,怎麼能夠叫情人呢?我們只能叫戀人。我們現在是挺不錯的朋友。我也告訴過她金花的情況。我要把這個藥瓶子拿給她看。” “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可以問你一句實話了。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那個時候的我,嚮往著一個完整的新婚之夜。就是這樣。” “那麼現在想來,是不是有些後悔呢?” “那麼當然。早知道是他媽的這個樣子——其實一直都是有很多機會的,可憐我還在獨自苦苦的克制啊,哈哈!” “-------人們變了。人們的變化,還是從遭遇裡來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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