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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9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 莫怀戚 4944 2018-03-20
在雲南的八師兄發了橫財。 那一天午飯後,大媽突然對八師兄說,你來了兩三年了,你可以回去了。 八師兄將她盯著,沒有吭聲。自從他沾了金花以後,老東西就不敢沾他了。那麼當然就成了廢物。但是大媽又說,我送你一塊石頭,你讓老木匠幫你賭一筆錢。一邊說,一邊拉開了那隻抽屜。你自己挑一塊吧,她說。 八師兄心跳加快。他想起老頭說的“像一個大土豆,只有六公兩,全身看不到一點綠。” 他掃視那一堆石頭。他看見了老頭說的那一塊。那真是最不起眼的一塊,又小。他把它拿在手上。 大媽笑了起來,說狗日老東西,他很疼愛你噢! 八師兄來到了山腳下老頭的窩棚裡。他把那塊石頭拿了出來。老頭癟著嘴瞇了眼睛,淺淺地笑了一下。八師兄沒有見過這種笑。但他立刻反應過來,這是賭徒的職業的笑。

老頭說,沒有拿錯,就是它。他把石頭拿到門外,在陽光下翻來翻去看了一陣,又用指甲掐來掐去,末了嘟噥了一句“把它檫出來”。 “檫出來”是什麼意思?八師兄想,但不敢馬上問。 老頭從床下拖出一隻矮矮的長凳子,還有砂輪、刮刀什麼的一大堆工具。 他跨坐在長凳子的一端。他拿起石頭,說,這是塊白臘殼,裡面可能綠多,可能綠少,也可能無綠。在外面選幾處檫一檫,顯示出裡面有綠。就是你們那邊的人說的,有賣相。 噢。八師兄明白了一點。 老頭在他的老花眼鏡上面又加了一隻老花鏡。八師兄從沒見過如此戴眼鏡的。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嚴峻。 老頭用砂輪檫那白臘殼。八師兄看出一處露出一小點淡淡的綠色。他大喜。原來綠色的翡翠,比金子還貴重的翡翠,就是這樣藏在醜陋的石頭里的啊!

如果再檫一檫那個地方,綠色就會擴大吧?這樣不就顯得里面的玉石多一些嗎? 正這麼想著,老頭卻不檫那裡了。而且,好像看透了這年輕人的心思,說檫石頭也不能太貪心,很可能,也就這麼一點點綠的,再檫,反而沒有了。 噢,噢,八師兄又明白了一點。 好像檫了好幾個鐘頭吧。年輕的八師兄看都看累了,但是老頭毫無倦色。終於,他說行了。 這石頭於才拿來的時候,完全不像同一塊了。感覺上里面全是玉石。 裡面都是玉石。八師兄忍不住說道。 也可能都是玉石,那麼這塊石頭就叫石包玉;也可能只有你看到的這麼一點點綠,裡面再也沒有了,那就叫玉包石。老頭說。 噢噢噢,八師兄連連說。開始體會到賭石的深奧與玄妙。 但是,他突發奇想,假如有人用一種儀器來測定呢?

這種儀器早就有了,但在這裡吃不開。人們都願意賭,不願意測。 為什麼? 那還有什麼意思呢?那就什麼意思也沒有了。 這一次八師兄沒有吭聲。但他明白得更多,更多了。 末了,老頭將白臘殼交給八師兄,說,後天晚上,在白象旅社二樓轉角那個房間有一次賭石,我也要去看熱鬧,你帶上這塊石頭來。 好。八師兄的心砰砰地跳起來,喉嚨突然髮乾。 記住,你要假裝不認得我,只是來託我賣石頭的。 到了那個晚上,八師兄揣上那塊白臘殼,去了那個房間。門外似有人把守的,但很奇怪,只瞄了他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資格似的,眼睛望到別處。 房間裡只有兩個人:老頭和一個黃黃的方臉漢子。老頭說這是韓國的朋友。八師兄也就明白了。韓國的玉石商人多是做珠寶生意的,他們,確切地說不是來賭石,而是來買玉的。

又過了一會兒,先後又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來看石頭的,一個是來看熱鬧的。看熱鬧是為了長見識,以後好自己睹。 老頭說,今天看一塊白臘殼,小老第,你的石頭該是帶來了?八師兄就把石頭拿出來,放到桌子上。 看石頭的把白臘殼拿在手裡,翻過去翻過來地看。一會兒又沾點口水在這裡那裡塗塗抹抹,拿到暗處看一看,又拿到亮處看一看。末了,點起一根煙,吸一口,吐出來,咳一聲,說,三萬八。 八師兄嚇了一跳。他想的是能賣到個三千五千的就不錯了。他不敢吭聲,一切等老頭子來定奪。 老頭子說,值八萬。 對方搖搖頭說,加八千,四萬三。 老頭說,你看中間那條蟒(一種顯示裡面可能有玉石的帶狀紋)。 對方說,不是那條蟒,一千都不值。

老頭說你再加一點。 對方輕輕地說,給滿了。 老頭嘆了一口氣,對那個來看熱鬧的人說麻煩你去把李老三喊來。 誰料那傢伙卻說,八萬就八萬,這塊石頭我要了。一邊說,真還從身後什麼地方提出一個裝錢的口袋來。 八師兄驚呆了。一時長了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見識。 那小子數出八扎老人頭,伸手去拿石頭。 這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韓國商人突然說,你,小伙子,你敢不敢睹解? 八師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已經聽說過賭解了。那是一種驚心動魄的過程。幾十萬元的一塊石頭,一經切開,才發現裡面無綠(沒有玉),分文不值,一把掃進撮箕的事,經常發生。當然羅,反過來的情形——一下子解成了大漲——也是家常便飯。 八師兄心裡亂成一團。那八萬的幸福已是來得太快讓他不及消受,這突如其來的挑戰,或者說誘惑,更是讓他不知所措。

老頭當然明白他的心情,你歇一歇,考慮一下,不得催你的。 後來——只是後來,八師兄才發覺自己在那一小會兒,把什麼都想到了,把所有的人都想到了------只能用四個字來說當時心情:一言難盡。 但是作為前首席小提琴的八師兄,並沒有傻里巴嘰地呆在桌旁做所謂激烈的思想鬥爭。他盯著老頭,吞了一下口水,就問道大爹,假如這石頭八萬是你的,你睹不睹解? 周圍的人都笑起來。老頭自己也笑起來。八師兄突然想起,老傢伙就是因為一有了石頭就忍不住要賭解,才輸跑了全部老婆的。不由得也笑。 但是老頭的笑很快打住。他說這一次是這一次。他的聲音很是微弱,顯得沒有底氣。但是他的眼睛裡有一種東西。這東西被八師兄解讀了。就是說,;老頭以往那些賭解,是出於“看個究竟”的心癮,但是這一次,則是一個賭石大王胸有成竹的判斷。

八師兄用雲南話說:解開。 出八萬的說,想好噢,一鋸子下去,可能就什麼都沒有了噢! 老頭也看著他。他當然明白,不賭解,就有八萬-------但他只猶豫了一秒鐘,就堅定地說,解開。這一秒鐘裡他想到,老子連得麻風病都不怕,還怕本來就沒有的錢還是沒有了嗎? 開價到四萬三就說給滿了的那傢伙,一下子亢奮起來,摁了開關似的彈了起來,落到床邊,嘩地拖出一個什麼來。八師兄看出來,是電鋸。傢伙一臉的快樂。幸災樂禍之樂。 這種他人的快樂讓他遲疑了一瞬間。他像面對一張陌生的樂譜視奏突然碰到指法上的抉擇——拉奏不能停下,正確的指法卻並未標明,得現想。就在這一瞬間他想好了:解垮了,從此專事賭石;解漲了,捲款回到家鄉。

電鋸放到了老頭面前。老頭看了他一眼。那是一種行刑者的眼神。八師兄莫名其妙地拍了一下胸膛,好像說來吧,衝這兒來。 老頭把石頭用機器上的卡子卡住了,開動了電鋸。八師兄盯緊了看。幾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夢寐以求的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樂譜時,也沒有這樣的盯緊。 他看得出,老頭將鋸盤慢慢靠近了石頭上的那條蟒。他是要貼著蟒切開嗎? 一邊鋸,一邊灑上檳榔水。鋸盤飛轉,水花在燈下生出道道彩虹。 再看看其他人,後來的那兩個也跟自己一樣,兩眼電光石火一般,倒是那個韓國人,只把兩眼閉了,養神似的。他在聽。 八師兄猛然想到,這個韓國人是很老奸的——他不賭石頭,他只買看的見摸得著的玉石。為此他縱恿別人賭解,把悲喜交給別人,他穩穩噹噹賺他的錢。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沒有被卡住的那半塊石頭似乎跳動了一下,老頭攤開手板伸過去,石頭輕輕落在了他的手心裡。 八師兄正待探頭去看,卻聽老頭堅定地叫著關燈,關燈。 燈關了。一團漆黑。兩團綠光。不知誰失聲叫道天哪滿綠。然後就沒了聲音,只有呼吸。 八師兄突然恍惚起來,恍惚左邊一個滇池,右邊一個滇池,自己正在兩個滇池之間的小路上。這小路一腳踏上去它就抖動起來,眼看要沉下湖底。眼睛一眨,又看見兩顆大大的露珠,一碰就要滾開-----那種綠色,象二師兄替人做檯燈用的有機玻璃,又遠非那個能比,人的頭一動,它就像水一樣在流動,泛著眩人眼目的波浪------- 燈打開了。 解漲了。大漲。 五十六萬,韓國商人買下。錢一扎一扎當即堆在了桌子上,然後掃進了一隻麻布口袋,交到了八師兄手裡。

在眾人的輕聲祝賀中,八師兄忍不住伸手提了一下那隻口袋。他生平第一次發現紙幣居然也有重量。 然後,按照規矩,門外的小生去招呼酒菜上來,今晚參賭的所有人都要吃喝一頓。 吃喝之中,老頭當眾給八師兄建議,拿出一半的錢來,再賭一塊石頭。他說有人讓他看了一塊四通卡場口的黃沙皮,買下來,慢慢地檫一檫,是可以檫漲的。後天,還是在這裡,他說,你帶一半的錢來就行了。 。 但是八師兄並不想再賭。他要的只是一筆錢。他雖然年紀很輕,但也知道“癮”這個東西的厲害。他不想被這個東西擺佈,一輩子只是一個賭徒。他本想對老頭說先不忙,但當他對上老頭的眼神時,前首席立刻發現這裡面有名堂。他慨然允諾,大聲地說好好好,仍請各位後天也來湊興。其他幾個也都說那是要來的嘛。 吃喝完了,大家散伙。老頭隨同八師兄回到大媽的旅店。按賭石的規矩,老頭應該按照交易額獲得一定比例的佣金,那麼他就是到旅店來數自己的那點佣金的。 但是,老頭把門掩好了,還沒有完全坐穩,就悄聲對八師兄說,你要趕快離開這點。 八師兄立刻明白了。一個外鄉人,無根無底的,突然有了幾十萬! 什麼時候?他問。 就是這時候,老頭決然地說,趁著消息還沒有傳的很開,趕緊走,要不然,你不在這裡把這點錢賭光,你是走不出偏偏鎮的。 八師兄完全明白了。他突然想到了金花,一陣劇烈的不捨穿胸而過。老頭看穿了他,嚴厲地說現在顧不得任何人,來日方長。 那麼我的提琴呢?八師兄猛然想起,心中又是一陣緊抽。 更是拿不得,你一拿,別人就會看出你逃跑了,放在這裡,沒有哪個會看它一眼的。 想想本來也是的。只是他至今還沒有同自己的提琴分開過。他想這是一支世界級的名琴哪! 好吧,他說,我怎麼個走法? 老頭從牆角扯出來一隻背篼。看來老頭是早有準備的。 把那一口袋錢放進背篼,老頭又往上面放藥材。八師兄說大爹你應該拿一份錢的呀,你要多少就拿多少。一把又將袋子扯出來。 老頭把口袋按回去,笑一笑說我不靠分你這一點錢的,你拿去打你的天下。八師兄看他說得是那樣真誠,遂不再勉強。不但如此,老頭還給了他一把零錢,說這夠你住進招待所了。老頭用一塊大塑料布蒙住背篼口,又用繩子紮緊了。一眼看去,是一背篼藥材。 然後兩人又回到桌子旁坐下。老頭蘸著茶水給他畫地圖: 連夜從偏偏鎮往東,但不能去昆明,到了卒街鎮突然望北邊拐到保山。保山是個大地方了,你要在市政府的招待所裡住下來,窩上兩天,不出門。然後從北邊的大理、麗江、四川的西昌,從成都回到重慶。進了四川你不要坐汽車,坐火車,所以從成都繞,不直走宜賓過。 八師兄一一記下了。 你把背篼背上,跟我來,老頭命令道。 一老一小橫著穿出鎮子,來到一個破破爛爛的汽車修理廠。院子角落還亮著兩個燈泡,幾個臟兮稀的小工還在敲敲打打地忙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師傅坐在油桶上抽煙,一眼看見老頭,立刻走過來。 八師兄想,一定也是先說好了的。 就這樣上了一輛破破爛爛的小客車。那個裝了巨款的背篼讓老頭隨隨便便往個座位下一塞,然後說了句“攏了,發個電報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車子發動了。八師兄就這樣對收留他又讓他發了橫財的邊陲小鎮不辭而別了。 兩百來公里,六七個小時,車上的兩個男人一句話也沒有說。保山到了。 八師兄依言,窩了兩天,在第三天開始北上。 在火車進了四川之後,八師兄內心稍安,開始想念金花。 奇怪的是,他的腦袋裡老是盤桓著一首同金花毫不相干的歌,不,確切地說,是旋律。 但是那旋律的確是有歌詞的。 --------延水濁,延水清,情郎哥哥去當兵。當兵呀要當抗日軍,不是好鐵不打釘。延水清,延水濁,小妹子來送情郎哥,哥哥你前方去打仗,要與鬼子拼死活------ 這個歌叫《延水謠》,旋律非常甜美,聽了女人唱出這個歌的男人,不可能不產生去報名參軍的衝動。八師兄先是在一本中國音樂家編的小提琴初級教程上作為練習曲拉奏,深深喜歡這個旋律,後來偶然地知道了歌詞,更是為之震撼。 這歌每段後面有副歌曰:妹在後方忙生產,冬有棉衣夏有糧,莫替妹難過。 有一刻他產生了懷疑:我是不是應該就呆在她的身旁?一起到了那種病的後期,一起服了那種藥酒死去,他八師兄是決不畏懼的。憑心而論,自己愛金花勝過愛公主。 老頭會告訴金花一切的。金花也說過很多次,你一有了錢要趕快走。她決不會埋怨他的不辭而別。她還說過,你應該在我還很漂亮的時候離開我,不要再見到我。這話她只說過一次。 -------列車一會兒鑽洞子,一會兒又鑽洞子。八師兄明白自己正在從雲貴高原回到四川盆地。他想起了古諺云,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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