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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14

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 莫怀戚 9021 2018-03-20
八師兄出獄之後,才知道真相。把他弄出來的,是把他送進去的那個房產公司。被他和白沙碼頭眾兄弟戲稱為欽差房產公司的。不過現在叫集團了。但是其實已經在垮了。 他出獄之後三天,集團的兩個老總就找到他的住處來。然後請他進了茶樓,再然後進了酒樓。慢慢地一切都說清楚了。 集團仍然想請他擔任總經理。原來那個欽差,已經離開了集團。他們的說法是,我們沒有再讓他留在集團裡了。 現在回想,八師兄主事期間,公司在發展。雖然沒有迅速膨脹,但是在發展。現在集團比較亂。再亂下去,就會垮掉。 集團沒有徵求他的意見,做了工作,把他弄出了監獄。現在來請他復出了。 表示歉意的話,雖然毫無意義,還是說了很多,說了一遍又一遍。

八師兄很生氣。這些人總在干擾我的生活。我不想坐牢時把我送進去,我不想出來時把我弄出來。 但他沒有發作。一個是當初也不關這兩個人的事,二個呢,八師兄成熟了。 他要利用這個集團了。欠了我的,加倍給我還回來。他想。 他說給我十天的時間,讓我了解一下情況,再考慮考慮。如果我去了也等於零,我何必呢?他探開兩手,說。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兩人說。 曲終人散之時,八師兄目送兩人開車離去,不禁笑出了聲。他對著天空說,老天爺,我要用他們的錢把我的妃子們弄出來。 八師兄半年之內把美人痣等三個“樂友”——樂友同獄友聽著差不多——辦成了保外就醫。 第一個辦成的是美人痣。事實上他出獄以後根本沒再回監獄來指揮過民樂隊。他探監來見的美人痣。

其實他想先辦出玉石眼。他想同她的前男友較一下勁。但他想到這會刺激到美人痣——她一直認為自己是第一號的。在各方面她都應該是第一號的。 美人痣說,你真還來真的?我還以為你說說嗎不過說說而已。 八師兄問,這一兩個月來你想不想念我? 美人痣說我想念樂隊的活動,不想念你。 耿直。八師兄說。 你不要慪氣,美人痣表示歉意,像我們這種人,哪裡會認真想念哪一個喲。最多不過有時候要夢見一下。 八師兄哭笑不得,只好同她商量辦手續的細節。 辦玉石眼的時候,她冷不防提了個問題:你把我們辦出去幹什麼?當你的妃子嗎? 他有點難堪。但是他認真地告訴她:出去以後,我們只是朋友。因為,一回到社會上,我再看到你們,就沒有那種感覺了。

他說的是實話。美人痣出去後,那一身入時的打扮完全喚不起當初那種“獄中的衝動”。他很奇怪,但是無法。 我們總不能穿著這一身泡吧吧?她斜他一眼。 這一身只有在這裡才上得了勁,換了任何地方都沒勁。他說。 你深有體會。她說,那你回來嘛。 實話說要回來還得有資格!他攤開雙手,你辦不辦? 隨便你。她一臉的無所謂。他看得出來,是真的無所謂。 他又一次的肅然起敬。好樣的,他說,我服你了,我給你辦。你出去以後我給你買一支好的長笛,美國的吧,有時候我們可以和和樂。我來寫個長笛和小提琴的二重奏。 這話可能打動了她。她說你還沒有聽我吹過長笛啊!竹笛代表不了我的水平。 他說我完全相信,我盡快實現這一天。

那個傢伙如果知道我出去了,他會對你下手的。 他這麼厲害?他做出害怕的樣子。 他最是個做得出來的人,你想嘛,他可以把我牽進來。 那就算球了嗎?不惹他?告訴你,等你手續辦好了,我第一個當面通知他。 她面無表情。但他能夠感覺到她的喜悅。男人為了女人而拼鬥,是每一個女人終生的神往啊。 過了不久他又來探監。這次探的就是那個前男友。他告訴他,已經把她辦出去了。如果你們開大會,你在她們那裡面沒有看見她,你不要奇怪。 那傢伙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一時還出不去,但我在外面有人的。 這個不消說。他說。 你何必硬要樹立一個敵人呢? 因為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過敵人。我想試一試這種感覺。 那你試吧。對方也很簡潔。我去車間了。他站起要走。

我再告訴你,我要經常到觀音台廣場去拉琴,夜裡去,一個人去。當然不可能每天去,但肯定會經常去。聽清楚了嗎?那是最容易找到我的地方。 夜已見深。步行廣場上人還是不少。但已經沒有了白天的種種喧囂。八師兄的小提琴聲清清晰晰的飄蕩在四野,飄蕩在上空。 他已經愛上了這種演奏——他稱這個為演奏。 這個國有房產集團的老總,只要一有可能,就來沿街獻藝。 初初如此,是為了兌現那個挑戰。向玉石眼的前男友的挑戰。我常常在觀音台廣場公開拉琴,你要如何,悉聽尊便。 到後來他自己喜歡上了這一切。都市的繁華,高樓和燈光,車流的無聲無息,已經不似白日匆忙的行人,半明半暗中男女的狎昵------ 那吹笙的傢伙至今沒有什麼動作。倒是玉石眼本人有時候要到廣場上來會一會他。

同美人痣一樣,沒穿囚服的玉石眼也引不起他的那種感覺了。但他仍然覺得她很好看,很可愛。 開始她要勸阻他,何必呢,同那種不是人的東西斗氣。 他說也說不上怎麼鬥氣,只不過我說了要到這裡來,我就要到這裡來。他一邊說話,一邊隨意地拉著琶音的跳弓。 她說他在外面真有一夥爛人的,我以前就是一個嘛。她一邊說話,一邊吃著果凍。 他說如果他要下手,你不來這裡,他也會找到你的。 她說你在明處他們在暗處。 他說大不了人頭落地,我喜歡過有點事情的生活。 她說那你帶兩支槍吧,我可以搞到運動手槍,不是獨子兒噢,是多發的。 他說我不想帶槍,挎著不舒服。 她說很奇怪,你赤手空拳—— 她的話音未落,只覺眉頭被一邊點了一下。倒疼不疼的。一摸,一邊沾了一粒果凍。

她有點莫名其妙,又有點似懂非懂了。她後來就懶得勸他了。 他真還給她買了一支美國的長笛,說什麼時候你高興了,就來這裡,我們合奏幾曲。 她開始很高興,來合過一次。但後來她坦率承認,遠不如在獄中有興趣了。 他很友愛地說隨便你,人沒有必要當一件樂器的奴隸,要尊重自己的心情。 他送給三人一人一套房子,還代為裝修。有時候大家要聚一聚,共同懷念獄中的日子。 他還帶她們三個去看過“長大成人的地方”;同行的還有七師兄。 在白沙鎮裡游走了一通,一個熟人也沒有碰見。雖是早已想到,還是有些吃驚。原住民已經搬遷,房子租給了現住民——都是外地的農民。鄉音土語四處飄蕩。 碼頭那個位置——只能這麼說:位置——已經沒有船了。因為一條龐大的濱江路隔開了碼頭與鎮子。暫時還沒通車的濱江路是那樣的寬闊,就像無窮無盡的足球場。

好不容易碰到一個人,搭話後知道,從那一頭的火車站到這裡,要建三個大大的濱江公園。要想從公園裡下水游泳是不可能的,七師兄笑著說。 一行人仰頭看了一陣。玉石眼慢吞吞的說,你們這種人,以後,永遠的永遠,不會再有了。大家都笑起來。 他將琴盒背著。這就是偏偏鎮的賭石大王老木匠給他量身定做的那隻琴盒。這只琴盒這麼斜挎著背在身後,一邊走一邊拉,讓他看上去特別像流浪藝人。他非常喜歡被人們看著流浪藝人。幾乎每一次,都有人塞錢給他,讓他又好笑又感動。 第一次的情形是,夜已深,在深沉而輕微的都市顫動中,琴聲有著和諧的背景伴奏。這使他拉得很投入,沒有註意到身旁的人一直跟著自己,一曲終了,人家才來搭話。是兩個年輕男子。其中一個胖胖的,頭髮紮成馬尾巴,留著山羊鬍子,說請問您是自由職業者嗎?

他不假思索,回答是的。人家就雙手遞過來一張20元鈔,禮貌到恭敬的問道:這個不會侮辱您吧? 他說不會,我很需要,就接過了錢。對方說了聲謝謝,徑自走去。 他內心非常溫暖。雖然因為小小欺騙有點不安,但還是非常溫暖。他想這兩個兄弟沒準兒才是真正的自由職業者,惺惺惜惺惺。那麼就是,我們在比較走順的時候,就要幫助困難時候的你——你在深夜的街頭拉琴,你必有難處。 這樣他就窺見了自由職業者們的內心規則。這種錢是不能花掉的,就是討飯也不能花。這種錢是紀念品。 他將這張20元鈔票夾在筆記本里,註明日期和當時情形。 好像打那以後,他就喜歡上了深夜藝人行——這是他創造的說法:藝人行。 有一次,他路過一片人行道上的大排擋。生意有點清冷。一個無所事事的小廚子突然提一隻凳子擺在旁邊,說老師你請坐著拉吧。

他坐下,拉。他的本意是為這個小廚子拉。他感謝喜歡音樂的人,尤其是下層辛苦熬夜還注意到音樂的人們。他拉《梁祝》。 結果食客中的一個小伙子走過來,默默遞給他10元錢,又默默地回到座位。他的旁邊坐著一位姑娘。感覺是,姑娘覺得應該給點錢,小伙子來執行了。 他覺得很有趣,於是側過身子,為他們拉了一曲。這支曲子還是小學的時候在區裡的兒童樂隊里拉的,當時他是領奏。 結果從另一個方向過來一個,也是小伙子,也是默默地遞給他10元,又默默地回到座位——他的旁邊也有一位姑娘。 感覺是這位姑娘認為,人家都知道給錢,我們也不能裝傻。 這一家大排擋,就這麼兩對顧客。那麼算是百分之百的有所表示了。 他很感動。他掏出了5元錢,遞給那個搬凳子的小廚子。對方不要,說我又沒有拉。 他說,沒有你搬凳子,也就沒有我的,你理該有一份的。 小廚子就笑起來,收下了那5元錢。 還有一次,他在一排大商場中間的通道邊走邊拉,一個小伙子慢慢的跟著他。到了電扶梯口,他決定把這個曲子拉完再上扶梯。這時候那小伙子對他說,請問我可不可以點一首歌。他說當然可以,你點什麼歌? 小伙子說隨你邊啦,流行的就好。有點廣東口音。 他就拉台灣羅大佑的。才拉兩個樂句,小伙子就說謝謝,將一張10元鈔放到琴上,匆匆下了電扶梯。 他明白,人家說點歌,只是給賜予一個理由。這是在尊重他。 一般說來,男的給錢的居多。但有一次,在觀音橋步行廣場上,一群人說笑著走了過去,其中的一位姑娘突然折回來,小跑到他面前,給了他一張嶄新的10元鈔。那姑娘漂亮苗條,穿著入時,氣質高雅。 -那鈔票挺括得可以當刀子用了。他追隨那姑娘的背影,心中突生愛慕。 這天,時今午夜,他又來到步行廣場。他不願再背著琴盒假扮流浪藝人了。他把琴盒放在花台上,自己也坐在花台上。 這次他不想拉給別人聽。他要為自己隨心所欲的拉一拉。他抬頭看見了不遠處那高大的石雕。那是一座虛擬的觀音,一切都很模糊,但一看就明白那是觀音。 一時間他怦然心動,突然想起了聖母瑪利亞。東方的觀音,西方的聖母,都是我們的造物。這樣稱呼,那樣稱呼,也不過都是我們人類的符號。造物的偉大與玄妙,其實不是人類可以形容的。自以為是的芸芸眾生,你們知道什麼——說不清楚因為什麼,他的心裡有了這些想法。 他肅然起敬。他遙對石雕微微鞠躬。然後莊嚴地拉起了《聖母頌》。法國人古諾的《聖母頌》。據說古諾本是為德國人巴赫的一首鋼琴練習曲配上了弦律,但這弦律被人們尊為《聖母頌》。如果這據說是真的,那些人們就值得尊敬。 他拉了一遍又一遍。那種萬人同聲祈禱的心聲慢慢地升上夜空。 他垂下弓子,低頭靜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拉德國人舒伯特的《聖母頌》。也用了不同的調拉。舒伯特的作品,他並不是都很接受的,但這個《聖母頌》,卻讓他讚歎。這是一個人獨自與造物對話。一個人的內心,有多少話要對上蒼訴說啊! 然後他轉過身,向花台走去,準備坐下來歇一歇。他想,西方的音樂家們寫下的《聖母頌》一定是很多的,但只有這兩首流傳。 這時他看見在花台上,他的琴盒旁邊,坐著兩個女人。一個老,一個年輕。兩個人都很專注地看著他。 他並沒怎麼在意,坐下來,把提琴和琴弓放在琴盒上。 老女人突然說,你拉得很好。 他說謝謝。還是沒有怎麼在意。 老女人說,只有你一個人這樣拉《聖母頌》。 這句話讓他吃驚了。他知道碰到了內行。他扭頭看她們。老女人也不是很老,六十多歲吧。年輕女人也不是很年輕,三十多歲吧。他輕輕笑了一下,說我也是興之所至。 老婦人問,我們可不可以點幾支曲子?我們要付費的。 他回答:請點,付費就不必了。我這會兒是乘涼消遣,不是商業演出。 老夫人說:我點一支小夜曲,特賽利的。 他說好。這是相當流行的。他想她的見識也不過如此了。他就這麼坐著,不經意的還翹起了二郎腿。一會兒就拉完了。拉的還是很認真的。 年輕的女人將一張十元鈔放到了琴盒裡。 他忙說真的不用給錢。要將錢還給人家。 老婦人說,你不收錢,我們就不好意思再點了。 他想,那就先收下,等完了再還給她們。他說好吧,我收下。 老婦人說,《G弦上的詠嘆調》。 他想,恩,還不錯,說得出這個的也不是一般的愛好者了。但是約略有一點擔心,就是這個曲子要在最粗的那根G弦上拉到比較高的把位。他想起了這支琴唯一的軟肋:G弦第9把位的那個降b音——那個“感冒的瑯音”。每當要在弦上按到高把位時,他就要想起這個不正常的聲音。但是《弦上的詠嘆調》還到不了那個位置。 他站了起來,側對著她們。你不能夠對要付費的人坐著拉。他一絲不苟地拉完了《G弦上的詠嘆調》。年輕的女人把一張50元鈔放進了琴盒裡,然後關上了琴盒。 我過了半生,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點曲子的。他想。 老婦人問,《流浪者之歌》,有點長,不知先生能否背下來? 這話讓他想起了邊陲,想起了金花、大媽、賭石大王老木匠,還有送給他蒙汗藥,後來又把小提琴和毒藥捎到重慶的偏偏鎮老朋友,也想起了說不清是緬甸人還是中國人的馬幫和他們的衝鋒槍-------老婦人見他遲疑,就說記不全就算了,換一支吧。 他嘆口氣說,怎麼記不全呢?我正是一個流浪者啊!他調整了一下情緒,猛然將弓子搭上了琴弦——又是G弦!一剎那他又想到高把位的降b的瑯音。不過這支曲子也碰不到那個地方。 這支曲子很奇怪,一開始就是華彩樂段——曲譜上並沒有這麼說,但明明白白就是這樣。吉普賽人好像很得意,為自己總是流浪。他們為自由而得意。是這樣嗎?但是到了——姑且稱為第二部分吧——的“吉普賽悲歌”,事情就兩樣了。他想起在小河邊的墓地旁的大榕樹上給金花拉這支曲子。他告訴她:部落在高地上夜宿下來,夜幕低垂,繁星滿天:守夜的中年漢子燃起篝火,唱起他唯一的歌,排遣長夜的孤寂------他的眼淚流了出來。 兩個女人發現了這個,完了以後沒有吭聲。過了一會兒,等他坐了下來,老婦人才說拉得真是好啊!你的基本功相當紮實。你多大的時候學的琴?她這麼問的時候那年輕的把一張百元鈔輕輕地放進琴盒裡。他想人家是多麼得體,多麼文雅。 還沒有上小學。他說。 難怪啊,幼兒功!能告訴我跟什麼人學的嗎? 他告訴她,是貶到重慶來的一個右派教授,上海音樂學院的,姓什麼。 老婦人說噢你是得了名師真傳啊!教授在粉碎四人幫之後回到了上音,大概十年前吧,去世了。 他想這老婦人是音樂圈裡的人了。值得為她拉一點真東西,大東西。他說我想送兩位一支大曲子,貝多芬的D大調協奏曲,不知有沒有時間聽完? 有,老婦人很是振奮,響亮地回答,你拉吧。 他站起來,重新調調弦,深深的呼吸了幾下,開始拉這個被成為小提琴協奏曲之王的世界名曲。一開始是樂隊出來,但沒有弦律,是定音鼓隱隱的敲擊。他用撥弦代替——恰恰是撥G弦上那個降b的瑯音。惟其那不是一個正常的琴音,所以偏偏像極了定音鼓。 兩個女人同時發出輕輕的驚嘆。 酣暢淋漓。他已經好多年沒有得遇知音了。而且這支琴,越是拉大東西難東西,它越是聽話。真過癮哪!他一邊拉一邊在心裡喊叫。 完了,她倆忍不住鼓起掌來。高手,大師,老婦人說,但是這支曲子,你沒有《流浪者之歌》拉得好。 為什麼?他有一點吃驚。 你有流浪的體會,但你沒有執著的體會。老婦人直截了當地說,不存在技法上的問題。小提琴所有的技法,你都可以運用自如。但你可能見得多了,你的心靈裡有了一點點無所謂。這就同貝多芬有了距離。貝多芬一直到死都沒有無所謂過。 你說得對,他說,但是要我具有貝多芬那樣的心態是不可能的,人和人不一樣,何況時代完全不同了。我只能從他老人家那裡吸取——音樂,我沒有必要去吸取——思想。 你說得也對呀!老婦人嘆息道,所以說有一千個指揮就有一千個貝多芬。 音樂有它獨立的性質,沒有必要成為思想的工具,他說。他看見那個年輕的女人在點頭。 那麼,帕格尼尼的東西就比較的純音樂,而且炫技的目的很明顯。你對他的作品如何? 至少他的24首隨想曲是熟悉的。 那麼我想點一首帕格尼尼的隨想曲。 請點吧。 第13首,降B大調。 他暗暗吃驚,突然覺得不對勁。這老婦人好像有點故意的什麼--------這個帕格尼尼的第13號降B大調隨想曲,是這支世界級名琴唯一一支不便於拉奏的。那個像感冒一樣的瑯音恰恰處在主音的地位,頻頻出現。他說,我要先說明一下,這支琴的G弦的高把位有一處瑯音,要影響這支曲子的效果—— 你拉吧,我就是要聽聽那種效果。她打斷他。 他明白了;這支琴的主人來了。他的腦子裡,清清晰晰出現了四十年前那個武鬥前夜的對話。 (男:那麼這支琴的毛病在哪裡呢?把弓子遞過來,我來找一找。 女:G弦上有一個瑯音,這個位置------怎麼樣? 男:瑯音應該是琴弦的問題吧? 女:我已經試驗好多次了,無論怎麼換,那個瑯音都在。 男:你怎麼發現這個瑯音的?有什麼必要在G弦上拉到這麼高的把位? 女:我是偶然發現的。拉帕格尼尼的隨想曲第13首,就到了G弦的這個把位。 ) 但是好像,他並不緊張。他盡其所能地拉完了這支曲子。 老婦人仰頭看著他,不斷地點頭,半晌,說你居然可以拉成這樣。不知道那裡有個瑯音的不一定聽得出來。那麼這支琴在你的手裡,就沒有不好拉奏的曲子了。 他仔細打量老婦人。四十年前的那場大規模武鬥的前夕,我聽到的是你的聲音嗎?是你和你的男友在議論,而且居然批評莫扎特迴旋曲裡的跳弓嗎? 他問,你熟悉這支琴? 是的,老婦人笑著,我熟悉這支琴,而且因為這個,我還熟悉了你。 二十多年前,老婦人在人民劇場看歌劇《泰伊思》。這部歌劇有個著名的幕間曲——後來被人們單列為小提琴獨奏曲《沉思》。她知道那幕間曲該拉響了。但一旦拉響,她驚呆了。她熟悉的琴聲猝不及防的從天而降。 開始她懷疑是放的錄音。難道重慶竟然有這樣的提琴手?她離開座位,不顧一切撲到樂池邊。她看清楚了是一個真人在拉著,一個非常年輕的人在真實地演奏——坐在首席的位置上。 後來她就追踪起歌劇院的演出來。所以昆明那場鬧劇也被她看到了。看到他用低音提琴的弓子把別人刺下舞台。從此他再也沒有出現在樂隊裡。 他問她:你是這支琴的主人? 老婦人說,不能這麼說。只能說,我曾經拉過它。這種琴,只屬於將它帶到人間的製琴大師,其他人都只是和它有無緣分而已,沒有誰可稱是它的主人。 說的也是。但是你如果想收回它,我現在就交給你。 這下是老婦人吃驚了。我憑什麼說它是我的?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它應當屬於我。 你知道它那唯一的軟肋,它G弦上那麼高的把位上的瑯音,這證據已經足夠。 她笑起來,說這個在法律上是不能成立的。放心,你可以繼續擁有它。實話說,這麼些年來,我一直沒有來打擾你,是覺得這支琴在你這裡,並沒有明珠暗投啊!而且,你沒有試圖改變它的外觀,比如說,重新上漆。 那怎麼可以?他驚叫起來,那不毀了它嗎? 所以,它落得其所,這支琴,雖然有瑕疵,但它運氣不壞。 那麼你們今天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呢?就是告訴我一聲嗎? 不。我們是來同它道別的。我要離開中國,到加拿大定居了。這是我的女兒,她已經在那邊好多年,現在她要把我搬過去了。 他這才來認真打量了那年輕女人,她長的不大象母親。她母親五官線條柔和,而她的五官線條明朗,她的個子也高。那麼她的父親是個高大英俊的男人。 她的父親會不會是同她的母親討論“莫扎特的跳弓”的人呢?根據公主的說法,那個男的因為無家可歸索性也參加了武鬥已經戰死----- 老婦人說我要上個衛生間。女兒要陪她去,她不要,自己往廣場那一角走去了。 他只得來同她寒暄。他問你在加拿大做什麼呢? 她說做音樂。有幾份工作:在大學教音樂、在多倫多電視台當音樂編輯及在某個樂團當樂員。 什麼樂器? 也是小提琴啊。 他想,還是想把這支世界級的琴收回去啊!他說,一會兒你把琴拿走吧,正用得著啊!在我這裡,也不過是拉著玩,讓人以為賣藝而已。 她笑起來,說我在樂隊裡也不過是一個普通樂員,坐在樂隊的正中央,沒有人能聽見我拉出的聲音。這個你還不懂嗎? 他也笑起來——如果聽出來,就說明你拉錯了。但他還是說,你可以開獨奏音樂會。 我沒有那個水平,她坦然地說,你反而是有可能的——只要你願意。 但是,我沒有孩子,以後誰來繼承這支好琴呢?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 我有孩子,她說,但他無意音樂。好琴應該交給好手,這個沒有必要,最沒有必要——世襲。而且,請讓我告訴你,說這支琴是我家的,不對。 這支琴,可能因為那微不足道的瑕疵,被史特拉迪瓦里“入了另冊”,沒有像他的其他作品那樣全在音樂上層的視野裡。 抗日戰爭時期,一位美國外交官帶著這支琴來到陪都重慶。後來他回美國一趟,便把琴交給一位中國官員保管。但這位美國外交官再也沒有回來。好多年以後,才依稀聽說遇難了。他從事的很特殊的工作,用的是假名。而這位中國官員也並沒把一支小提琴當回事。幾番打聽沒有結果,這支琴就那麼無可無不可的放著,誰要拉都可以。 這位中國官員就是老婦人的父親。 原來如此。 而且一直到快要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母親結識了研究意大利音樂史的朋友,才知道了史特拉迪瓦里——這位學者出身的製琴大師。朋友來看了這支琴,說從簽名來看,應該是史氏所作,但為什麼沒有記錄,無法解釋,因此既不好說是真品,也不好說是贗品。年輕女人說。 母親的第一位丈夫也很喜愛音樂,諳熟小提琴。他的解釋就是:因為G弦上那個無法消除的瑯音形成了瑕疵,被大師輕置了。 那第一位丈夫,就是我的生父。她說,我是遺腹子。其實他們並沒有結婚。這在當時是相當嚴重的事情。但母親非常愛她的未婚夫,堅決地將孩子生了下來。 他無語地看著這個遺腹子。當年,因為我的謊報軍情,才有了那次大規模的武鬥,才有了他父親的逃跑以及也參與武鬥,以及身亡。而我之所以謊報軍情,就是因為聽見了這支琴的聲音。 母親後來還是另外結了婚。現在後來的丈夫去世了。所以她要接她去加拿大。 他問,你母親是不是喜歡天文學?他想起公主指給他看的那些星座——一位難友,女工程師教給她的那些星座。 她根本就是學這個的。她說。 那麼,她是不是進過監獄? 是的。她和你的女朋友同一監房。你在茶山唱歌,夜里拉那四面楚歌一樣的琴,她都聽見的。她對你的女朋友說過,這個男人這樣的愛你,讓她想起自己的初戀。 他低下了頭。一會兒,又問你的母親真有什麼過失嗎,據說是經濟問題? 是的,她貪污了。她用貪污的錢,讓我在國外落住了腳。她退不出贓款,所以判得很重。她說她用這個辦法告慰我的父親。 他點點頭。他想這個老婦人同國家交了火——她打劫國家,然後接受懲罰。她對不起國家,對不起民眾,但她對得起她的戀人。 這個學天文的女人啊!她同天體打交道,人間的什麼都鎮不住她了。 老婦人回來後,母女一起告辭。她們做了一個手勢,將打算送一送的他定在原處。 就這樣一走了之了。他想,她們來告別了祖國,告別戀人和父親------ 他把琴放進琴盒,發現琴盒裡除了“點曲子”給的幾張鈔票,還有一扎鈔票。 他明白了。老婦人知道了他入了獄。她以為他現在很困難,拉琴賣藝------他想追上去解釋,把錢都還了------但又想算了吧,讓人家做了想做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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