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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在碼頭-1

韓東小說集 韩东 14609 2018-03-20
這頓飯是下午三點鐘開始的,因此既不是午飯,也不能算是晚飯。他們的胃口普遍很好,吃得很多,直到半小時以後速度才慢下來。一個多小時以後他們停住不吃了,但盤子沒有撤走,每人點上一支煙,在噴雲吐霧的間歇呷一口啤酒或用牙籤剔著牙。他們把肉絲兒之類的東西吐出去,方向不很確定,很隨機。席間,曾有人提醒老卜“別誤了火車”,遭到大家的一致斥責,就像是那人要趕老卜走似的—一那也太不夠意思了。此時的老卜,面紅耳赤,一米八三的大個子因身體下滑頭頂還沒有他所坐的那張椅子的椅背高。他笑瞇瞇的,正說著什麼可笑的事兒,引來大家一陣陣的笑聲。實際上,酒喝到這個份上,隨便講點什麼都能引人發笑。突然老卜斂住笑容,站起身來便走,甚至忘記了拿他的行李。然而這一疏忽並不要緊,在座的其他三人今天就是來給老卜送行的。他們見老卜起身,並不十分驚訝,沒有人多餘地問:“你去哪裡啊?”他們知道他這是往火車站方向而去。於是三個人從房間的某個角落找出了老卜的行李—一兩隻拎包、一隻背包,一人一隻分別負擔著。他們跑步出門,追隨老卜而去。老卜走得極快,他個子大,步幅也大,其他三人在後面一路小跑。然而到火車站的路光憑兩條腿是不行的,他們不僅需要坐汽車,而且還要乘船、渡江。火車自江北始發,車票三天前就已經託人買好了(由於老卜路途遙遠,因此需要一張臥舖)。此刻他們必須渡江去江北車站,麻煩在於:渡船半小時才有一班,他們雖然到了江邊但不能馬上渡江。老卜認為他們還是來得太早了,與其在這裡傻等半小時還不如留在酒桌上把杯換盞呢!他的話沒有錯,針對某班渡船而言,他們的確是來早了,可他們的目的並不是坐一次渡船,而是長江對面的那列蠢蠢欲動的火車。對那火車而言,他們來得絕不算早。此刻,就在他們焦急而無奈地等待渡船的時候聽見了它啟動前的幾聲長長的汽笛。等他們上了船,發現渡輪並不是朝著對岸碼頭開過去的,而是逆流而上,像是要去重慶一樣。老卜大罵駕駛員的荒唐——一那船有很長一段始終與南岸保持平行。後來有人醒悟過來,說如果直直地向對岸開過去,等到達時早就錯過了碼頭。待船到了江心又像是不走了。其實這會兒船走得極快,由於近處沒有參照物因此看上去就像沒在移動。剛才,他們當真著急了一番,怕老卜誤了火車。這時船幾乎像停在江心似的,他們反倒無所謂了。大家都受到老卜的感染,當船走得快時自覺也富於進取精神,而當船停止不前,他們也隨之不再焦慮。現在,他們開始欣賞起江上的風景來,看見一輪紅日正自江上緩緩下沉,兩岸模糊不清,薄薄的一抹,那可是蒼茫而脆弱的人間。近處的甲板上擠著一堆堆的人,一些麻袋、自行車將人群分割開。所有人的面目都很模糊,只有零星的眼白和煙蒂發出微弱的閃光。

船快到碼頭時看上去走得更快了,老卜他們也積極地行動起來。他們提前擠往舷邊可能的下船處,待渡船剛一靠岸,在人流的推動下一個借力便向外衝去。老卜在前,空著手,因而速度也最快。其他人緊隨其後,在黑暗中一陣狂奔,腳下發出咚咚咚的響聲。他們鬧不清是否已經離開了甲板,或是仍在船與碼頭之間的跳板上,總之從腳下的聲音判斷他們是踩在木板上面。那木板極具彈性,使他們奔跑起來感到一腳深一腳淺的,很不適應。隨後他們就拉開了距離,根據個人的體力以及吃得多少等不同情況而定,有的在前,有的在後。他們彼此呼喚著名字,作為聯絡。就這樣他們跑出了輪渡,經過跳板和碼頭來到了一條小街上,他們繼續向燈光閃爍的江北車站奔去。這會兒他們離開了從渡船上下來的大群乘客,孤零零的,大氣直喘。

他們經過的這條小街出奇的安靜,甚至車站上也很冷清蕭條,不像想像中的那樣人頭攢動。實際上,那車站上的熱鬧景像剛剛過去,他們只是沒有趕上而已。此刻昏黃的路燈下一位身著灰藍工作服的老太婆手持一把大掃帚,正不緊不慢地掃著,她將一些樹葉、紙片、塑料泡沫、玻璃瓶和金屬罐收集一處。老卜跌跌撞撞地跑來,站在那堆垃圾前面不動了。接著來了第二個、第三個……一共四個人,就像約好了在這堆垃圾前面見面似的。老太婆很權威地指出:“火車已經開走了。” 老卜很後悔剛才的那一陣狂奔,這是毫無預見力的一種表現—一要是趕上火車那就另當別論了。一陣狂奔白白消耗了體力和精神。但老卜絕不後悔下午的那頓宴席,總不能因為趕火車而失去與朋友們相聚的機會吧?那樣活著就太沒意思了。他很後悔沒有繼續吃下去—一反正命中註定是趕不上火車的。

今天晚上他從江北怕是走不了了,從此始發的車只有一趟。他們計劃返回南岸,從新站上車。新站是本市最主要的火車站,過路的車次極多,老卜不怕走不掉。於是他們又開始往回走,這一次放鬆了許多,他們走得格外慢悠悠的,把剛才忽略的江北街景再細瞧一遍。這時候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來,他們吃過晚飯從家裡面出來逛了。也許,他們剛才就在街上,而匆忙中的老蔔一夥視而不見。越靠近碼頭就越熱鬧,沿途居然有不少霓虹燈,歌舞廳和洗桑拿的地方也一應俱全。這是一個鐵路沿線因鐵路而繁榮起來的小鎮,並且地處江邊碼頭,因而就更熱鬧非凡了。老卜雖然見多識廣,但還是充滿了好奇。由於此刻他們無別的事可干,由於這是一個意外(他們本無遊覽小鎮的計劃),因此那普通的小鎮之夜看上去卻處處神奇。

儘管他們走得夠慢,但到達碼頭時還是太早了。六點以後輪渡變成一小時一班,他們晃晃蕩盪走回來時六點以前的最後一班渡船已經開走了(也就是把他們從南岸帶過來的那條船,卸下乘客後便返回去了)。也就是說他們將在候船室裡等上近一小時。本來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吃飯的——一候船室外面的街上直到火車站沿途擺滿了小吃攤,攤主們以風燈、充電的應急燈照明,黑呼呼的食物在油鍋裡被炸得吱啦啦的響——一但他們下午五點左右才結束一個飯局,這會兒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 現在他們堵得慌,見到吃的就心煩,還不如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呆一會兒,喘息一番。 剛才的那一陣狂奔使他們中的不少人大傷元氣。於是他們選擇了候船室裡的長椅休息,一個人負責看包,另一個去窗口買船票,第三個人走到小賣部那兒去買汽水。

買汽水的叫王智,他去買汽水是因為自己渴得要命,因此他的那瓶汽水也最先喝完。王智拎著一隻空汽水瓶踱到坐在椅子上休息的馬寧費俊前面(二人各執一瓶半滿的汽水,邊飲邊發呆),趁其不備從他們之間丟下去。他並沒有扔或者砸,只是丟下了一隻汽水瓶——一將握住瓶頸的手指鬆開,汽水瓶在水泥地上碎成幾片。 它落地時發出一聲脆響,引起了馬費二人的注意。隨即,他們一面檢查自己的褲腿(擔心濺上汽水汁)一面笑罵起王智來,說他真無聊,而且挺缺德的。他們換了一個地方坐,但離汽水瓶的碎片並不很遠,放在椅子上的老卜的三隻包甚至都沒有挪動。他們從三隻包的左邊換到了包的右邊,也就是說剛才包是在他們的右邊的,而現在到了他們的左邊。

候船室十分寬大,頂棚很高,就像一個大倉庫,也許它就是碼頭上的某個倉庫改成的。上面很高的地方懸著一些照明燈,把候船室照得白慘慘的。幾乎沒有其他候船的乘客,一班渡船剛走,又到了蕭條的晚間。附近的居民沒事過來轉轉或看看,因而有一些小孩和老人沒買船票就進來了。把門的分得很清楚,誰是在此候船的,誰只是進來逛逛的。一個小孩蹲在地上撒了一泡尿,並沒有人過去阻止他。在候船室的西南角有兩截玻璃櫃檯,擺成L 形,日光燈燈管貼著玻璃櫃的里面安裝,不僅照亮了商品也使候船室的西南角顯得分外亮堂。很顯然那兒就是小賣部,櫃檯後面站著一位年輕漂亮的女營業員。幾個小孩扒在櫃檯前看上看下,老卜混跡其間,像個大兒童似的在那兒流連不去。他低著頭,面孔被櫃檯裡面的燈光映得煞白。王智曾去那兒買了四瓶汽水,將其中的一瓶塞給低頭看東西的老卜他就回來了。其實他也想多呆一會兒,但他絕無老卜那樣的鎮定。他倆都發現那營業員長得很好看,是個漂亮的女孩兒。王智發現這一情況後也只能把漂亮的女孩兒當營業員,從她手裡買了四瓶汽水,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怎麼做了。然後他就回來了,回到了馬寧費俊這邊,因為買賣已經結束。而老蔔一開始就把那營業員當成了漂亮女孩兒,認為她站在櫃檯後面就是讓人看的。當然,他得先看毛巾、地圖、膠卷、折扇、茶葉、糕點等等,之後才能把目光轉向營業員本人。王智對馬費二人說:“那邊的女營業員長得挺靚的。”馬費於是不再怪罪他將他們的褲腳弄髒了。他們分別跑到小賣部那兒,裝模作樣地要買什麼東西,實際上是看那個女孩兒,平均每人堅持了不到五分鐘就撤回來了。這兩人去了又回,老卜仍沒有挪地方,他還是那麼軟塌塌地靠在櫃檯上,慢慢地微笑著。開始的時候他是對櫃檯裡面的貨物發笑,這會兒已經抬起頭來向營業員微笑不已。他只是笑,不說話,而且什麼都不買。女營業員從未見過老卜這種人,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她將眉頭緊鎖,眉心處夾出一道深深的皺紋,並且把臉偏過去,不看老卜。後來王馬費三人頻繁走來,已不光是在欣賞女營業員的長相了,而是在旁觀老卜與前者之間無聲的對峙。每次他們都派出一人為代表,然後回來向大家報告進展情況如何。

“老卜對她說:我覺得在哪兒見過你,我們以前肯定見過的,要不就是在夢裡。 女孩兒不理他名卜就批評她說:這不是一個營業員對待顧客的應有態度。 ” “老卜給她發了一張名片,女孩兒不接,老卜說:那我就念給你聽。老卜聲情並茂地朗誦了他的名片,女孩兒一點反應都沒有。” “老卜說:我把名片給你擱在櫃檯上了,日後到廣州來儘管找我,管吃管住,旅遊接送全包了。” 最後老卜也離開了櫃檯。這一次他實在是一無所獲(哪怕給對方搶白一兩句呢!)。 他自覺沒趣,又想到自己誤了火車,心情不免有些沮喪。然而他並不是一個習慣於沮喪的人,因此便在候船室裡跳起舞來,以使自己振奮。老卜跳的舞很時髦,似乎是正在流行的霹靂舞的片斷。他嘴裡哼著一支曲調,一隻手舉著酒瓶(實際上是汽水瓶),邊舞邊飲,邊飲邊舞。他喝汽水的姿勢絕對像是在飲酒,而且他也的確因此而陶醉了。老卜來了幾個花哨的滑步,接著是那如夢似幻的月球漫步,這時一個粗壯的漢子走到他的身邊,抓住了他的手。這個人不知是從何而來的,也不知道是乾什麼的,但他的確掃了老卜的興,使他的獨舞被迫中斷。王馬費三人也覺得情況有變—一他們正準備為老卜鼓掌喝彩,卻來了這麼一個人抓住老卜不放。然而他們並沒有任何行動識是坐在原處觀察著,看看事態會怎麼發展。他們絕對相信老卜處理事情以及應變的能力,甚至遠遠超過了相信他們自己。馬寧甚至都不朝老卜他們那邊看,他故意表現得心不在焉,似乎正在發生的事不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從他的表情看,老卜與那壯漢的相持不過是小事一樁,遠不及老卜與女營業員的調情有趣。王智費俊的反應則比較強烈。先是,老卜與那漂亮營業員的周旋已讓他們吃驚不小,覺得開了眼界。突然又來了這麼一個滿臉殺氣的漢子,纏住老卜不放。這兩幕交替發生在短短的瞬間裡,也確實太快了一點。還好,壯漢不過是讓老卜教他跳舞。老卜沒有教他的興致,並且自己也不跳了。他走回長椅這邊來,在行李的一頭坐下,行李的另一頭坐著王馬費。也就是說王馬費與老卜之間隔著三隻包,但坐在同一條椅子上。壯漢也跟了過來,並在老卜身邊坐下,他繼續與對方套近乎,而老卜愛理不理的。也許老卜並不怕事,但剛才良好的心清顯然沒有了,他有些發蔫,因此看上去像是有點膽怯。這邊,他的三位朋友卻鎮定如常——一在馬寧的暗示下王費二人很快明白了在此情況下他們應取的態度。此刻三個人都不朝老卜和壯漢那邊看,即使偶爾看上一眼也是那種漠然的目光,最多有一絲好奇。他們裝作和老卜根本不認識,或者對這樣的事根本不屑一顧。如此引而不發的態度的確起到了一定的威懾作用,使得那壯漢在與老卜q 纏的同時不時會朝這邊瞟上一眼。馬寧故意站起身,去候船室門口轉了一圈,以示狀態的輕鬆。那壯漢一口咬定老卜與自己是同道,說他帶了什麼“要緊的”東西。壯漢說話時有些顛三倒四,反复無常,一會兒說自己那裡有什麼東西,問老卜要不要?一會兒又認為老卜帶了東西,說他“全要了”。他承認自己是一個違法之徒,其前提是老卜也是一個違法之徒。老卜推辭說:“你認錯人了!”壯漢說:“干我們這一行的,怎麼會認錯人呢?”這次他指的“這一行”卻不是違法犯罪,而是治安聯防。說著他掏出一張證件,以證明自己是一個便衣警察。他所說的“我們”此刻也已不是指他和老卜,而是指他與那些警察同行。但無論如何老卜還是一個違法分子,這是前提性的,只有在此前提下壯漢作為違法分子或是警察與老卜的接觸才是正常的。既然作為一個違法分子他不能取得老卜(另一個違法分子)的信任,那他就搖身一變成了警察。

那證件插在一個破本子的紅塑料封皮里,在老卜的眼前一晃,本子隨即合上了。 壯漢一面將他的紅本子往懷裡揣,一面讓老卜把他的證件拿出來。老卜堅持要看清壯漢的證件,否則自己的證件是絕對不會拿出來的。壯漢說:“你懷疑我是一個警察嗎?”老卜說:“我懷疑。”壯漢問老卜:“我哪點不像?”同時補充道:“我是便衣警察。”老卜說:“警察沒有專門便衣或非便衣的。”壯漢說:“那你就不懂了,警察不單有便衣,還有特務呢!”說來說去繞不過檢查證件這件事,壯漢的頭腦清醒得很。作為交換條件他再次把自己的證件從懷裡掏出來,並交到了老卜的手上,讓後者看了個夠。老卜在慘淡的燈光下看了半天,實在也說不清這是怎樣的一類證件。在職業一欄裡填寫著“工人”二字用外就是姓名性別,一共四大欄,最後一欄裡寫著“聯防隊隊員”幾個字。老卜冷笑一聲,將紅本子遞還壯漢,說:

“你根本不是警察!”壯漢也不反駁,只是一味地向老卜索要證件。老卜說:“你不是警察,無權檢查我的證件。”壯漢說:“你也不是警察,怎麼就能看我的證件呢?”老卜說:“是你自己要給我看的,責任在你。”壯漢說:“第一次是我給你看的,第二次是你向我要的。你幾巴看了老子兩次證件,這事這麼講?”現在,壯漢也不說他是什麼便衣警察了,只說老卜看了他兩回證件,而老卜的證件他一次也沒有看過,所以事情沒完。他越過老卜伸手去拿放在椅子上的老卜的包,老卜先是按住自己的包不讓壯漢拏,繼而按住了壯漢的手。衝突於是升級,發展到拉拉扯扯,以致王馬費三人緊張得從長椅的另一頭站了起來。這時大廳里人越來越多,比他們剛進來時多了十倍不止,至少也有一百來號人,原來一小時已過,渡船從南岸開來。

正在爭執時候船的乘客已排成隊列,往檢票口走去,準備上船了。王馬費分別拿著老卜的三隻包,加入到上船的隊列中。他們指望最後一刻老卜憑藉自己的能力能從與壯漢的糾纏中擺脫出來,只要上了船就沒事了。此事談何容易?壯漢既沒有看過老卜的證件,也沒有搶到包,不禁惱羞成怒,他堅持要把老卜帶到民警值班室去。 他咬定老卜的包裡面有東西(此刻他不再提證件的事),而那包被他們(老卜的同夥)帶上船去了。事實上如果老卜沒走王智他們怎麼可能走呢?他們此行的目的無非是送老卜。他們只是作出一副要走的樣子,希望老卜與壯漢的糾紛快點結束。既然老卜無法脫身,他們走掉也無意義。壯漢明顯變得粗暴起來,推搡中加大了力量,他企圖將老卜的一隻手臂擰到身後去。由於這是上船的最後機會,老卜拚命地掙脫壯漢,他的頑強使壯漢更加憤怒。同時,壯漢看見候船室門口湧來一夥人,於是勇氣倍增。那伙人是他的同夥,實際上他還沒有看見他們人,光聽見摩托車的轟鳴就對老卜不再客氣了。 這夥人自然是壯漢招來的。在與老卜的相持中見對方人多壯漢不敢貿然動手,他只是一味地纏住對方,是為緩兵之計。他看見一個閒逛的朋友在候船室門口探了一下頭,那人見壯漢與外鄉人糾纏本想過去幫忙,但壯漢向他使了一個眼色,意思是讓他回去叫人。也許情況不是這樣的,報信的是櫃檯後面的那位營業員姑娘。很可能連壯漢也是她讓人叫來的,她覺得受到老蔔一伙的侮辱。說不定那壯漢還是她的男朋友呢,而她是壯漢的女朋友,或她被置於他的保護之下。否則為什麼壯漢一出現就找老卜的麻煩呢?這夥從候船室門外衝進來的人也一樣,一進門就衝老卜他們過來了,如果不是被人招來的那就奇怪了。至少他們與壯漢認識,看見壯漢力鬥一個大個子,還有他的三個同夥,於是不由分說地過來幫忙。壯漢在他的同夥出現之際也需要擺出一副惡鬥的模樣,而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磨磨蹭蹭了。他努力去擰老卜的胳膊,如果單論力氣,老卜不是壯漢的對手,但由於他個子高大胳膊雖被擰到了背後壯漢卻舉不上去,因此並不能構成嚴重的威脅,老卜依舊傲然挺立著。並且這時王馬費已決定不走了,他們再也不能坐視老卜與壯漢的搏鬥。馬寧機警地閃到壯漢身後。一個瘦高個跨下摩托車就往裡面衝,他一面撥開眾人一面嚷嚷:“在哪塊?在哪塊?”實際上,他早看見了老卜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問。這時候候船室裡的乘客都已通過了檢票口,空曠的大廳裡只剩老卜他們以及壯漢,沒有更多的人(除了與瘦子一齊進來的那伙男女),因此瘦子所謂的撥開眾人只不過是一種想像。 由於並沒有什麼眾人,他那撥開的動作就像在划水。他左劃一下右劃一下就到了老卜前面。瘦子一面划水一面蹬腳,把腳上的一雙紅顏色拖鞋甩掉了。那拖鞋蹦起半人高落在兩文遠的地方,另一隻朝著不同方向,其飛行高度與距離與第一隻拖鞋相仿。總之,兩隻拖鞋造成的效果好極了,大有先聲奪人之勢。需要一提的是:某種樣式的紅塑料拖鞋是當年本市小流氓的必備之物,標記性服飾,誰要是穿了一雙那樣的紅拖鞋老百姓見了必然敬而遠之。瘦子將紅拖鞋蹬掉類似於打架之前捲袖子摘手錶之類的儀式,可見他是多麼地理解紅拖鞋,把它的功用簡直發揮到了極至。 瘦子赤著腳,作出一副拚命的架勢,上來便打。他的拳頭還沒有夠著老卜突然驚叫一聲,原來一腳踩中了地上的碎玻璃。瘦子落腳之處正是王智丟汽水瓶的地方,一腳下去頓時鮮血淋漓,瘦子立刻失去了戰鬥力。他大叫“華子華子”,這時一個染了黃發的女人擠過來,可能是他的女朋友,剛才坐在摩托車後跟瘦子一起過來的。 瘦子對那女人說:“華子啊,我的腳受傷了。”華子就罵他:“你興你媽個頭!” 瘦子大怒,罵那個叫華子的女人道:“你這個逼,看老子打不死你!”於是兩人罵得不可開交,暫時沒人理會壯漢和老卜的糾纏了。倒是王智他們頗為關切地察看了瘦子的腳,應該說的確傷得不輕。傷處在右腳大腳趾一側的腳趾上,血流了一地,估計那腳趾即便還在腳上也不過連著一層皮了。王智心中得意,於混亂之中搜尋到馬費二人的目光,三人不禁會心地一笑。他們本著人道主義的原則,不計前嫌,提醒瘦子快去醫院。王智還試圖教會華子一種止血方法,用以給瘦子止血,必要的時候他甚至願意親自操作。也許他們的和平攻勢太過份了,讓對方覺得受到了嘲弄(當然他們也確有嘲弄瘦子的意思,只不過說著說著被自己感動了,以為眼下是一個化干戈為玉帛的良機),甚至壯漢也放棄了老卜,跑過來製止王智們的離間之計。 王智頗為心虛,生怕壯漢說出那地上的玻璃來自一隻汽水瓶,而汽水瓶是他王智砸碎的。當然壯漢並沒有看見王智砸汽水瓶,但如果他聰明的話完全可以想到:汽水瓶是王智或王智們砸碎的。即便想不到也可以這樣誣陷他們,如此一來必能激發瘦子他們的鬥志。實際上,王智他們的處境危險得很,不僅是壯漢,隨便壯漢或瘦子一夥中的誰說那汽水瓶是他們砸的他們就完了。然而連壯漢都想不到這條妙計,瘦子和其他人就更甭提了。在王智看來,壯漢顯然是他們中的聰明人。聰明的壯漢一口咬定老卜的包裡面有東西,因此要把他們(老卜和王馬費)帶到民警值班室去。 馬費二人表現出一副坦然的樣子,肯定地說老卜的包裡沒有任何東西。他們問壯漢:“要是沒有東西怎麼辦?”壯漢說:“沒有東西我把眼睛摳出來給你們看!”他一心要把王智他們弄出候船室,到外面的街上去。王智十分焦急,因為他知道老卜的包裡確實有壯漢所說的東西(因此他覺得壯漢在那伙人中最聰明),這事兒只有他王智和老卜知道。 本來那東西並無所謂,只不過版本稀有,經過複印,模樣像是手抄本。再加上掐頭去尾傳閱中磨損再三,就越發顯得神秘莫測了。本來,攜帶這樣的東西應該和馬費二人打好招呼,但由於吃飯耽誤,沒有機會也就算了。現在就更沒有機會了。 看見他二人如此堅持自己的清白,王智是又喜又怕。喜的是他們並不知道實情,因此毫不心虛,越發的理直氣壯,甚至王智也受到了感染從為老卜的包裡的確沒有任何見不得人的東西,被壯漢那樣一口咬定是奇恥大辱和不白之冤。在此情形下當然不便向馬費洩漏秘密,如果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還會這樣義憤填膺嗎?想必也如王智一般作賊心虛,盡量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王智怕的是馬費二人的態度過激,非要以開包檢查來洗刷自己。這兩人從小都沒有受過什麼委屈,他們得寸進尺堅持那樣做也不是沒有可能的。這會兒雙方都已撇下了瘦子,在去留問題上相持不下。一方認定老卜的包裡有東西,必須前往民警值班室接受檢查。一方堅決否認老卜的包裡有任何違禁品,他們不怕檢查,問題在於:如果檢查的結果證明他們是清白的那該怎麼辦?王智暗想:如果去民警值班室的話勢必要開包檢查。如果不去,候船室裡對方人越來越多,雖然瘦子失去了戰鬥力,但他在一邊呻吟呼號,後來的人見此情景以為是被王智一夥傷害的,於是不由分說地就要衝上來。王智雖然竭力辯解,但畢竟只有一張嘴,瘦子的朋友熟人卻不斷地湧來(還有壯漢的)。 這時馬寧將一隻手插在褲袋裡,故意不拿出來。從外面的形狀看,似乎他手裡握著一件什麼東西,刀子或者是改錐之類的,他就是要給人以這樣的感覺,而實際上他也可能手上什麼都沒有,只是一個空拳。也許將褲子頂出一個突點的不過是某根手指。他就這樣擋住一路來犯之敵——一以他壯實的身軀和想像中的武器。壯漢不敢大意,用手抓住馬寧插在褲子裡的那隻手的手腕,一面卻說:“有本事你拿出來啊!”如果馬寧手裡真有武器壯漢是絕對不會讓他輕易亮出來的。如果馬寧手裡並無甚麼他也沒有必要如實地拿出自己的手。因此兩人看上去在相持角力,實際上卻各懷鬼胎。 王智馬寧遙相呼應—一分別以和平和武力的方式,在寬敞的候船室里以他們為中心人群分作兩堆。此乃是分兵之計,當然也可以說他們被對方分割包抄,將面臨各個擊破的命運。本來費俊是可以來回策應的,但沒有人注意到他,他被徹底地忽略了。他始終拿不定主意,應該幫誰?或者,誰更需要他的幫助?他的主張一向不甚明確,到了關鍵時刻就不知作何抉擇了。因此當他擠到王智身邊,便幫腔附和王智的和平主張,然而並沒有人答理他,包括王智,這就讓費俊感到自己並無任何辯才。於是他來到馬寧這邊,模仿馬寧也將手插在褲子裡不拿出來,可也沒有誰過來握住他的手腕。費俊用手將他的褲子頂起一塊,並保持了半天,結果連自己也懷疑起來:那後面是一把匕首還是一根勃起的陰莖?他實在不知道如果是一把匕首他的手應該是怎樣放置的? 壯漢想起三隻包同時想起了包的主人老卜,他已經有一段時間不在了。壯漢的對手早就變成了馬寧,等他意識到這一點已經太晚了。老卜不在了,三隻包自然也不翼而飛,跟隨它們的主人從這問候船室裡消失不見了。一種看法認為:老卜是在王馬費的掩護下悄悄撤離的。還有一種看法:老卜是壯漢故意放跑的,因為後者對老卜的包裡是否有東西也不敢確信。如果老卜以及他的三隻包從此無影無踪,那包裡是否真有東西也就死無對證。當壯漢發現老卜不見了,他的態度變得更加強硬。 壯漢不僅咬定老卜的包裡有東西,並聲稱是他親眼所見,若不如此,他(老卜)幹嘛要跑呢?因此王馬費三人(老卜的同夥)非得跟他去民警值班室不可。壯漢此刻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證明他是正確的。這邊,王智的心思和壯漢一樣,當他得知老卜不見了,心中的一塊石頭就落了地。估計老卜趁亂混在乘客裡上船走了,沒準現在已經過江到了對岸,他帶走了三隻包,當然也帶走了裡面令人擔憂的東西。也就是說那東西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現在到了洗刷自己的時候了。 權衡利弊,王智覺得還是隨壯漢一夥去民警值班室比較好,雖然他們得通過外面的那條黑暗陌生危機四伏的街巷。眼見得壯漢的同夥越來越多,留在候船室裡也不是一個辦法—一那兒已經快成街頭了。 他們分別被壯漢一夥擁著向外走去。來到外面的街上一些人想把他們就地打倒,為瘦子報仇,但被壯漢制止了。此刻他只想證明自己是正確的,因而非得去民警值班室不可。壯漢來回維持著必要的秩序,以免在到達目的地以前王智等人被揍成半身不遂,若是那樣就理虧了。 民警值班室設在江堤上,是一所孤零的木板房子,門前亮著一盞紅燈。雖然他們早就看見了那紅燈射出的紅光,但要走到還需要一段路程。這段路黑漆漆的,空氣中飄蕩著江水以及煤煙混合而成的特別的氣味。一夥人在用王智他們不甚明白的當地話辱罵他們,並簇擁著他們向前走。那些人越來越陌生,他們的心裡就越發慌亂。相比之下,壯漢由於和他們打了一兩個小時的交道,因而較為親切。在莫名的恐怖中他們努力尋找著壯漢的身影和他的聲音。實際上壯漢也的確在保護他們。但由於他們被分作三處,壯漢需要來回照應,因此顯得有些忙不過來。他扯著嗓子大聲喊叫,訓斥和責罵著他的同夥,那聲音雖粗俗刺耳,但還是給了他們不少安全之感。黑暗中,王馬費三人的身上分別挨了不少拳,那是壯漢照顧不周的結果。當然也多虧了壯漢的照顧,否則將會更慘。可見壯漢是這夥人的頭目,男人們一般都聽他的,女人則管不了這許多,她們紛紛撲上來襲擊王馬費。好在她們是女人,力氣有限,他們挨著的很少有實實在在的拳頭,一般來說不過是扭一把掐一把,雖不至於致命但疼痛難忍。這幫女人想必是壯漢和瘦子們的女人,或者是被壯漢的女人(小賣部的營業員)和瘦子的女人(黃頭髮的華子)扇動起來的。她們同仇敵汽,發誓把與她們的男人作對的幾個外地人置於死地。從候船室到民警值班室的這段路並不很長,大約有兩百來米,但由於壯漢一伙的內部存在著明顯的意見分歧,以及參與者眾多,隊伍龐大行動不便,因此路上花了很多時間。 好不容易到達了民警值班室,由於木屋窄小,只有當事人才被允許進入。王智他們三人都進去了,壯漢一夥只進去了一個壯漢。本來瘦子也是有資格進去的,但他疼得實在熬不住,被人架走看急診了。加上值班民警,木屋裡一共是五個人。王智們一進來就覺得徹底安全了,他們與對手的力量對比是三比一,民警暫時中立。 而在木屋之外,層層疊疊的群眾包圍了值班室,矮小的木屋幾乎看不見了,至少那刺目的紅光已照射不到那麼遠。包圍木屋的群眾是壯漢的同夥、女人、親戚、熟人和老鄉,可以說沒有一個是超然事外的純粹的觀眾。他們包圍了木屋,從門窗以及木板的縫隙中觀察裡面的一舉一動。值班室裡低懸著一盞一百瓦的白熾燈,照得室內通亮。由於木板將群眾隔絕在外面,因此在視覺上王智們佔有絕對優勢(三比一),他們的自信多半來自這裡。然而木板並不隔音,從聲音判斷外面的街上至少也有一百來人。他們並沒有特意大呼小叫,反倒壓低了嗓音,那壓抑不住的嗡嗡的低語聲更具威脅性。壯漢的自信來自於此,他相信只要自己點個頭,外面的那伙人甚至能把木屋掀翻。他掩飾不住一臉的得意之色,並顯然有了某種以勢壓人的意思。 民警很年輕,二十歲左右,壯漢一口一個“小李,小李”的把他叫得不耐煩起來。他皺著眉頭問:“你把他們帶來幹嘛啊?”壯漢就說有一個傢伙帶了三隻包,三隻包中的一個包裡面有東西……小李問:“是他們嗎?”壯漢說:“不是的。” 小李說:“'不是他們你把他們帶來幹嘛啊?”壯漢說:“他們是一伙的。”小李問:“那東西呢?”壯漢說:“在包裡。”小李問:“那包呢?”壯漢說:“被拎包的人帶走了。”小李聽後很不高興,說:“你耍我還是怎麼的?既沒人也沒贓,你跑到這裡來鬧什麼鬧?”壯漢說:“小李小李,你這就不夠意思了,我們哥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小李說:“誰跟你是哥們?你少來這一套!” 王智察言觀色良久,這時他主動掏出教師證遞到小李手上,說:“你看,我是大學老師,這位(指馬寧)是律師,這位(指費俊)是記者,我們都是知識分子,怎麼會去干那些違法的事呢?今天我們過江來送一個朋友,沒想到碰上了這夥人,恕我直言,他們是什麼身份?” 小李略微端詳了王智一番,強烈的燈光下後者越發顯得文弱白淨。再看他的兩個同伴,也都衣冠楚楚、文質彬彬的,此刻正安靜地坐在屋裡僅有的兩把椅子上默默地吸煙。而這一位,把小李稱作哥們的,將汗衫袖子一直擼到肩膀以上,堆積在粗短的脖子兩旁。他的手臂十分發達,二頭肌在皮膚下面跑來跑去,像一隻胖大的老鼠。三角肌,也就是肩頭處文了幾個麻點,由於工藝拙劣根本看不出是什麼圖案或文字。壯漢的那張臉更是讓人望而生畏,毛孔粗大,使勁地往外冒著油……由於候船室裡燈光昏暗剛才王智他們並沒有看清壯漢的模樣,現在想來不禁有些後怕。 即便是民警小李也不屑於與這樣的人為伍,特別是在王智這夥儒雅的書生面前。他把教師證交還給王智,並沒有向馬寧索要律師證向費俊要記者證。如果他非要不可的話他們也拿不出來,不是因為沒帶在身邊,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二證。王智謊報馬費二人的職業是為了加強他們的整體實力——對於記者和律師即使是警察也不敢隨便亂來的。況且,王智自信自己能取得小李的充分信任。他的教師證是真的,他是一名大學老師這也沒有假,尤其是他那張循循善誘的臉,上架一副黑框眼鏡,鼻子下面兩片薄而紅的嘴唇,不是老師又能是什麼?出於對王智的信任,想必小李對馬費二人的身份也不會多加懷疑。當然小李自有他的理由,他不願糾纏於身份問題是因為王智問壯漢是“什麼身份?”而他不便回答。他既不回答壯漢是什麼身份,也不問馬費的身份是否屬實,於是便兩相抵消了。 壯漢是勞改假釋人員,在聯防隊幫忙,這本不干小李的事,也不是由他決定的。 然而小李是年輕人,要面子,覺得這一情況在三位知識分子麵前不便透露。如果承認壯漢是聯防隊的,就有壯漢與他同事的感覺,與這樣的人同事,小李覺得臉上無光。如果說明壯漢是勞改假釋人員,王智們一定會因為壯漢的所做所為而要求制裁對方,但這樣也不合適。況且在座的有一位律師,由假釋人員擔任聯防隊員是否合法?小李也不得而知。他不想惹什麼麻煩,於是他對壯漢說:“想立功也不能亂來呀!”含蓄地對壯漢的行為進行了批評,同時也暗示了他的身份。小李主意已定,十分客氣地對王智他們說:“這是一個誤會,請多多原諒。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到家,還請三位多多包涵。如果沒什麼的話,三位現在就可以走了……” 壯漢一聽急眼了,他衝到門邊,用肥厚的身軀將門封住。好不容易他才將王智他們抓獲的,怎麼能這樣輕易地就讓小李給放跑呢?對方也太不給他面子了。壯漢氣呼呼的,起伏的胸脯就像是一隻風箱,他瞪著小李發狠說:“我看誰敢走!”本來,王智他們並不十分願意出去,由於壯漢的同夥將木屋圍住,此時出去是很危險的,但他們也沒有藉口繼續留在這裡。因此壯漢不讓他們離開其實正中他們的下懷。 但此種情緒又不可表露出來,萬一給壯漢看出破綻那就不妙了,沒准他會把民警小李不予解決的問題交給他的那些同夥……基於上述考慮,王智他們決定作出還有要緊事辦、不可耽誤在此地的模樣。王智不時地看手錶,說他今天晚上還得備課。而費俊要趕一篇新聞稿,馬律師明天開庭,也有大量的案頭工作要做。他們沒有時間耽擱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面,實在是不能奉陪到底。王智大講特講:在現代社會裡時間就是一切,它既是效益也是金錢,當然還是生命。他覺得賠禮道歉的什麼倒不必了,關鍵是時間月p 是壯漢一夥所賠不起的。當然啦,他們就不計較這些了,關鍵在於壯漢應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無故耽誤別人的時間無異於浪費他人的生命,浪費他人的生命就等於殺人……王智侃侃而談,不知不覺間竟把民警值班室變成了大學課堂。聽上去他是要爭取快點離開,實際上卻在拖延時間。壯漢像中了催眠術一般,不再言語,只是盯著王智發楞。當然,他那魁梧的身軀並沒有離開門邊,當王智開始演講的時候壯漢站在哪里後來他就一直站在哪裡,始終沒有挪動過。 壯漢這邊像個門神一樣地被安頓下來,那邊,民警小李卻氣不打一處來。當然,他絕不是對王智誇誇其談反感,相反,他覺得王智說得太有道理了。此刻他比剛才(王智發表演講之前)更加敬佩王智他們這樣的知識分子,要不是為了多聽一會兒(機會難得)他早就對壯漢不客氣了。小李的憤懣完全是針對壯漢的,後者竟然敢蔑視他的權威。小李明明已經讓王智他們走人了,這小子竟然敢擋在門口不讓人家通過。說心裡話,小李也不想讓王智他們走,他多想留他們在此多聊一會兒天。然而小李畢竟是一個明白人,知道不能以這樣的方式留人。現在他能為王智他們做的只是掃除其前進道路上的障礙,把壯漢弄到二邊去,將門前空出來。他必須這樣做,一來為自己的職責和榮譽,二來,為日後結交工智這樣的文人打下基礎。想到這裡,小李過來拉壯漢,一面拉口中一面威脅道:“我看你是昏了頭,也不看看是什麼地方!”單憑體力小李絕不是壯漢的對手,因此他必須提醒壯漢注意他們各自的身份以及與他對抗的後果。壯漢被小李抓住領口(實際上並沒有領子,壯漢抓住的是對方汗衫的前襟),一把拉離了門邊。本來壯漢是不會輕易動搖的,但他擔心汗衫被拉壞了,因此他攥住小李的手腕,不讓他用力。壯漢一面掙扎一面對小李說:“你放不放手?放還是不放?”小李說:“我就不放,我看你翻了天不成!”兩人從門邊一直扭打到桌前,又從桌前扭打到一邊的折疊床上。壯漢基本上在招架,並非沒有還手之力,而是心存顧忌。 王智的心裡怪過意不去的,小李之所以與壯漢打成一團,完全是為了他們。這時雖然門前已經空出來了,王智們反而拿不定主意:走?還是不走?怕門外壯漢的同夥襲擊是其一。其二,此時離開是否太不仗義了? —一小李與壯漢勝敗未分,結果很難預料。好在此事也沒有機會多想,那門雖然空出來了,並且也被從裡面打開,可壯漢的同夥卻從外面堵住了王智他們的出路。他們不讓王智們出去,甚至自己也跨過門檻湧進小木屋裡來看熱鬧。他們全都是壯漢一伙的,但沒一個敢幫壯漢打架,他們都知道小李,而且知道他是民警,打不得的,哪怕是趁亂來上半拳一腳。能做的只是擠在這裡看熱鬧,他們甚至也忘了壯漢與小李打架的起因。他們壓根兒就忘記了王智他們,堵在門口不讓前者出去也不是有意的。王智們突然從主角變成觀眾還真有點不習慣,夾在群眾裡觀看這場莫名其妙的鬥毆感覺很詫異。如果說這場架是由他們引起的那就更令人難以理解了。他們為何要跑到江北來?深更半夜的不回家?在這裡看一個民警和一個流氓撕打?這樣的事情簡直奇怪透了,真值得好好想一想。更令人不解的是這架他們也可以不看,完全可以趁亂走人—一這時已無人有興致阻擋他們。可那民警與流氓的搏鬥就像有無窮的魔力,將王智他們深深吸引住了,使他們看得如痴如醉,既忘記了危險,也顧不得回家了。他們和在場的其他觀戰者一道來回移動——為的是給壯漢和小李挪地方。七八個平米的小屋裡,那麼多的人,同時後撤,同時向前,同時向左向右確實不易,他們還得留出足夠的地方供壯漢和小李施展,不碰著他倆也不能被他倆誤傷。這一集體行動需要高度的敏捷,配合的默契就變得尤其重要。一時間王智們大有融人其間之感,腦袋裡暈乎乎的就像喝醉了酒,捨不得出去和離開了。 由於幾十個人同時在小屋裡抽煙,煙霧瀰漫,在一百瓦燈泡的照射下猶如動人的面紗或帷幕。那燈因為懸得低,在搏鬥中被小李的頭碰了一下之後便開始晃蕩起來,弄得壯漢和小李一會兒在明處一會兒在暗處,猶如身處燈光變幻不定的舞台。 同時,王智們看見自己和群眾巨大的影子在牆壁上滾來滾去,就有了置身原始洞穴的感覺——一那晃來晃去的燈泡如同搖曳不定的黃火。這一切都是由於小李的頭碰了一下電燈造成的。而碰電燈的時候小李的頭上戴著大檐帽,一碰之下帽簷兒就從前面到了後面,這實在有損於他的職業(警察)形象。況且小李的製服也被壯漢拉皺了,領口歪斜,露出了裡面的花襯衫。由於衣冠不整,小李看上去威風大減,他對壯漢的震懾作用正在一點一點地喪失。壯漢這號人,一貫以貌取人,尤其是對警察特別敏感,當然主要是對他們的那身衣服特別敏感。這次壯漢有機會向警察制服發起攻擊,心中不禁又喜又怕。現在小李歪戴著帽子,衣服上的釦子也被扯掉了兩個,他臉紅脖子粗地喘著大氣,用當地方言與壯漢相罵不休。壯漢心想:你他媽的靠的還不是那身皮,要是沒有這身皮你他媽的還不見得是老子的對手呢!這是大實話,小李的心裡也很明白,所以在與壯漢的撕打中他一有機會就去整理衣服,而壯漢卻堅持不給他以這樣的機會。壯漢始終對小李手下留情,他進攻的主要對像是小李的那身衣服,而非小李本人。當然啦,一旦小李衣不遮體,接下來的打擊目標就是他的身體了。當然壯漢也可以隔著衣服打擊小李,但他這類人在某些方面有心理障礙……漸漸的,王智看出了一點門道:這場架之所以打得曠日持久主要在於交手雙方並不平等。壯漢縮手縮腳,心有餘悸,如果將衣服除去那小李肯定是要吃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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