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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在碼頭-2

韓東小說集 韩东 13363 2018-03-20
然而這樣一來壯漢就完了—一傷害警察那還了得?人家無論如何也會把他收拾了,同時也可順便代王智們發洩一下私憤,但這必須以小李受傷作為代價,王智心裡怪不忍的。他感到很矛盾,拿不定主意該採取怎樣的立場,是從中勸架還是搧風點火? 最後他決定勸架,這樣對雙方都有好處,可以爭取到兩方面對他們的同情。特別是壯漢的同夥會因此對他們產生好感的,無論怎樣一一王智想得很遠——一群眾這關還是要過的。他估計此刻已過了零點,雖然有部分老弱群眾散去(回家睡覺去了),然而留下來的卻是無所事事的精壯之輩,他們巴不得找點什麼事情來做,以便發洩剩餘的精力。況且零點一過,過江的輪渡變成兩小時一班,王智他們即便能從民警值班室走出去,並通過群眾的包圍,也不能及時過江。他們將留在江邊碼頭上等待那遙遙無期的渡船,陌生的異地、無邊的黑暗……什麼意外不可能發生呢?基於上述種種考慮王智覺得還是應該採取以和為貴、息事寧人的態度,他提醒壯漢說:

“他是警察,你可不能亂來呵!”這麼說的時候小李的帽子已經飛走了,制服完全敞開。現在小李的頭上只有一道常戴帽子留下的印痕,而沒有帽子。壯漢繼續深入,拽住小李的頭髮,他們在那張狹窄的折疊床上翻來滾去。小李大叫:“黑皮黑皮,你把我的頭髮拽掉了!”黑皮,也就是壯漢一驚,他將手一鬆,一把兩寸來長的黑髮就在他們肉搏產生的風中飄揚開去。受傷害的再不是小李的製服,而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問題變得嚴重起來。 一陣巨痛使小李幡然醒悟,他突然撒手,仰躺在折疊床上不動了。他實在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和壯漢打得不可開交?落得被對方拽掉了一把頭髮。自然,那是為了讓壯漢離開門邊,好讓三位知識分子出去。可他們一直在這兒陪他,並沒有走掉。

要說是為了製服壯漢,那也沒有必要與他徒手相搏,甚至互相謾罵。牆上掛著警棍、手銬,抽屜裡放著手槍,可小李今天就是沒有想起來用。他也可以走到桌前,給所裡打個電話,請求支援。無論如何也不至於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丟盔棄甲的,還搭上了一大把頭髮……小李這一住手壯漢也停住不動了,他看著小李發楞,不知道下面該干什麼。他的思維沒有小李那麼迅捷,一時還想不起來打架的原因。壯漢下意識地捻動著留在他手上的幾根小李的頭髮。王智等人站在他的身後,壯漢暫時還沒有看見他們,他只是一味地盯著小李,想從對方的表情中找到答案。此時他一副乞求的神情,完全沒有了進攻性,看著怪讓人可憐的。小李故意從折疊床上慢慢地起身,慢騰騰地整理他的衣裳。他叉開五指梳理了一番頭髮,這時壯漢已恭恭敬敬地將他的帽子遞了過來。而後壯漢又彎下腰去,屁股撅得老高,在桌肚下和牆角處尋找釦子。轉身的時候他看見了王智他們,居然露出牙齒向他們笑了幾笑。把釦子遞過去的同時壯漢想說點什麼(以表示歉意),小李做了一個“你別”的手勢他就不吱聲了。小李使勁地撣他的衣服,掉得嘩嘩直響,然後又背過身去收拾凌亂不堪的折疊床。這會兒大家都看著他,密切地註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尤其是壯漢。小李喜歡這種效果,雖然他年輕氣盛但並不習慣與人撕打,某種不怒而威的感覺讓他深深的陶醉。小屋裡擠滿了人,然而寂靜無聲,大夥兒眼見得小李整理好床鋪,慢悠悠地走到辦公桌前撥通了給所裡的電話,讓他們派人和車過來。然後他對壯漢:“你等著!”沒等對方有所反應就丟開了他。小李轉向王智他們,他說:“真是抱歉!還得請你們稍等一會兒,做個證人……耽誤了諸位的時間真不好意思!”這次王智他們雖然必須留下來,但小李說得分明,他們不是作為犯罪嫌疑人而是作為證人留下來的,因為他們目擊了壯漢怎樣毆打警察。雖然目擊者甚多,但他們是知識分子比較有頭腦,觀察細緻,表達上也更有條理……讓他們留下是看得起他們,給他們面子,況且這件事本因他們而起,王智他們自覺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壯漢見小李不讓王智一夥離開,變得高興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努力還是起了作用。要是當時他不堵在門口,王智他們不就早走得沒影子了嗎?要是他不與小李打一架,他們也不會留在這裡看熱鬧(也無熱鬧可看)。要是不打這架,不拽下小李一撮頭髮,小李也不會改變主意。

要是小李不改變主意,放走了王智他們就無法證明自己是對的了。因此壯漢深感欣慰,以為派出所的人一到把他們接了去立刻便可以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他對小李說:“我早就說過把人帶到所裡去,要是你聽我的也就沒事了……”見小李不答理他,壯漢又有些疑惑不定,得意之餘心裡未免擔心。然而他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咬定王智一夥是不法之徒。也許在逼供之下文人抗不住會胡亂招點什麼,也許,他們真有什麼罪案在身(這年頭什麼都是可能的)。假如能證明這一點,不僅可以補過(抓掉了小李的一撮頭髮),而且可以立功。而小李,不僅那撮頭髮得不到補償,還將因玩忽職守姑息養奸被公安局除名或受到處分。即使不能證明王智他們有罪,同樣也不能證明他們無罪……想到這裡壯漢輕鬆多了。

大家靜候所裡來人的時候瘦子出現了。兩個小時不見,他的模樣大變:一隻腳上纏著繃帶,拄著單拐。纏繃帶的那隻腳懸空著不敢落地,或是只在地面上輕輕地一點,他走路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剛瘤的,看上去他瘸得有些年頭了,並且自成一格。瘦子從醫院的急診室一路走過來,先去了他的遇難地點——一碼頭上的候船室,他到達那裡的時候已是人去室空。瘦子一路打聽壯漢他們的消息,從候船室艱難地向民警值班室移動。由於他暫不能騎車,甚至不能用腳,全靠了一支拐,因此走得很慢。加上在醫院裡耽擱的時間,一路上為打探消息走走停停,等他到了民警值班室的時候已是凌晨一點鐘了。幸好,大家都在,還沒來得及散去,這對不辭勞苦巴巴趕來的瘦子不啻是一個安慰。瘦子生性喜歡熱鬧,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曲終人散的局面。在值班室門口他聽見裡面靜悄悄的,進去以後才知道在座的有三四十號人,且主要人物一個不缺。瘦子將一顆心放回肚子裡。

他帶來了一個消息:老卜並沒有離開碼頭。他(老卜)終於沒有趕上那班船,但也不敢回到候船室裡去了(當時壯漢一夥及王智他們還沒有離開)。 不知怎麼弄的,老卜混進了票房。那票房的門並沒有開在候船室裡(候船室裡只設有一個售票窗口),而是對著室外,進入票房要經過碼頭上的倉庫區。恰逢一位中年婦女當班,也許是看見老卜被人四處追捕,怪可憐的,也許,她早就對壯漢一夥地痞看不順眼,或者與他們的女朋友(如小賣部的營業員)有積怨,中年婦女將老卜安排在值班用的木板床上。因是夏天,床上張著蚊帳,老卜伴著他的三隻包美美地睡了一覺。老卜睡得那樣香甜,以致口水都流到了枕頭上。本來說好只睡一小時,老卜要乘下一班渡船過江。一小時以後中年婦女不忍心叫醒老卜,因此他又誤了一班船。中年婦女安慰老卜道:“這裡很安全,不僅有蚊帳,而且有房門,外面的院子裡還有大鐵門,不會有人進來的,你可以一直睡到天亮。”老卜不禁一陣恍惚,竟也以為他到此的目的就是為了睡覺——要是那樣該有多好呢?

燈光透過蚊帳照射進來,呈現出一派黃光。外面,中年婦女坐在一張板凳上在燈下織一個網兜或者桌布什麼的。窗外一片蟲鳴蛙叫,偶爾有汽笛飄過。老卜覺得那女人就像是他媽,票房也像他兒時呆過的某個地方。某種如夢似幻的感覺突然襲來,並揮之不去。老卜很願意這麼一直呆下去,至少他越來越不著急了。 瘦子通過兩扇大鐵門中間的縫隙看見了裡面的票房。因為天氣熱。票房的門沒有關,但蚊帳的門已經落下了。瘦子的目光順著他極為熟悉的軌道掃視一番,十分意外地發現了老卜的大鞋。瘦子觀察票房已經有些年頭了,尤其是夏天,他幾乎天天從此路過,每次都要從此向裡看個明白。開始的時候他還在乎當班的女人是否年輕漂亮,後來就無所謂了,只要是女人就行。好在在票房上班的都是女的,值夜班的也不例外,如此一來就方便了瘦子。他來這裡並不是為了看某個女人,只是為了看女人,甚至都沒有必要真的看見,只要知道是女人值班,她們睡在蚊帳裡,只要看見那頂蚊帳瘦子就心滿意足了。到後來這僅僅成為一種習慣,特別是當他結交了女朋友之後。今天瘦子例行公事地看了一眼,竟然看見了一雙男人的大皮鞋。由於他已不像當年那樣對男女之事感興趣,所以第一個反應並不是有男人在和值班的女人睡覺,有人通姦,而是:老卜沒有走成,躲在了這裡。瘦子的第一反應絲毫也沒錯,但這與他的直覺以及是否聰明毫無關係,只是說明了他現在最關心什麼,最願意什麼樣的事發生。要是在從前老卜只會想到男女苟且的事情上面去。我的意思是說:瘦子看見床下一雙男人的大鞋就像某些人發現有人通好一樣的興奮,他激動得不得了,恨不能馬上沖進去,將老卜從床上一把拎起來。然而一道高大的鐵門阻擋了他。更要命的是他現在是一個殘疾人,遠非過去可比,雖說開始殘疾不過是幾小時以前的事,那也得慢慢適應。瘦子深知僅憑個人的勇力現在已經不行,弄不好還會打草驚蛇。因此他沒有聲張,而是一瘸一拐地跑到民警值班室搬救兵來了。

大家對瘦子帶來的消息反應各不相同。最熱烈的反倒不是壯漢。他聲稱老卜的包裡面有東西,並且是他親眼所見,實際上完全沒有這回事。他只是說說而已(作為一種恐嚇手段),別人卻要當真,這是壯漢最不願意看到的。特別是馬寧費俊,得知老卜沒有走馬上即可開包檢查以示他們的清白時的自信模樣讓壯漢心裡很不踏實。壯漢慣於說大話,瘦子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他之所以表現得那麼興奮,當然不是因為他相信壯漢,認為他不會撒謊。瘦子不過是好奇,所有的人中只有他是真想知道老卜的包裡到底有沒有東西。假如有東西,他就幫了壯漢一個忙,沒東西責任在壯漢而不在他。得知老卜人還在碼頭上,心情最為惡劣當數王智。他明知老卜的包裡有東西,這一點他可以肯定(甚至是他親手打點好,放進老卜包中的)。他的絕望之感更甚於壯漢——壯漢不過是信口胡說而已,至少從理論上說還有不幸言中的可能。至於小李,他懶得追究老卜以及什麼包的事。壯漢抓下了他的頭髮,這是最重要的,他(壯漢)若想藉故逃避懲罰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想因此而減輕應有的懲罰也不可能。如果老卜的包裡沒有東西他該罰,如果老卜的包裡面有東西,他傷害了警察同樣該罰,而且要罪加一等。為了做到公平起見,讓壯漢、瘦子們心服口服,小李決定兩件事同時並舉:所裡的車一到,壯漢等一干人(包括王智他們)就跟車回所裡聽候處置。與此同時由瘦子負責,去碼頭上搜尋老卜,將他帶到民警值班室裡來,看看他帶的包裡到底有什麼東西。

且說瘦子領了四五個人向碼頭撲來,他們被一道鐵門所阻。隔著鐵門可以看見票房,以及票房裡面垂落的蚊帳。四五個人為爭睹床下的那雙男人的大鞋(兩扇鐵門間的縫隙只有一條)在門前弄出一片響動。瘦子索性叫喊起來,讓不要走了老卜。 他當然不知道老卜的名字,因此實際上他喊的是:“抓賊啊!有人偷東西啦!”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夠份量,不足以引起周圍群眾的重視,因此他改口道:“殺人啦! 有人殺了人,血案在身,不要讓狗日的跑了! ”然而除了同來的幾位外,四周並無動靜。瘦子心想:是否殺人也太過份了?以致人們嚇得都不敢吱聲了。他拚命拍打鐵門,以壯自己的聲勢。由於鐵門的阻擋,他們不能立刻衝進去將那小偷或殺人越貨的傢伙擒獲,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裡面的房子裡睡大覺,相距只有一步之遙。

鐵門被他們擂得眼嘟直響,但也絲毫無損,這就更加激怒了瘦子他們。他們開始尋找木棒鐵棍,或者用釘著鐵掌的翻毛皮鞋猛踹鐵門,果然,這比用肉掌擊打要有效果得多,鐵門上方的尖刺隨著陣陣打擊而頻頻抖動。瘦子由於受傷,不能像他的同夥那樣腳踹鐵門,但他有拐(這是他們與之不能相比的地方),可以用它來打擊鐵門,效果甚至一點也不比釘了鐵掌的的皮鞋差。然而,這麼一直敲打下去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雖說可以出氣和表達自己勇猛的意願)。他們應該做的是:翻越鐵門進去及時地捉拿住老卜(在他再次逃走以前)。但那鐵門不是一般的高大,上方的鐵刺也不是一般的尖銳,甚至,在鐵刺的上方還有一道電網,從鐵門的上面一直拉到兩邊的圍牆上。倉庫區防範嚴密,如同一所監獄。如果你認為這樣未免過份的話,中年婦女卻不能同意,尤其是在她成功地掩護了老卜的這個夜晚之後。正是由於她對倉庫區防範的信任,才敢收留老卜,並在暴露之後能夠和瘦子一夥分庭抗禮。她十分坦率同時不無驕傲地承認老卜的確躲在票房裡的床上,但她是絕對不會把他交給他們的。 '有本事你們就進來! “她說,而這正是他們所無法辦到的。如果說誰有勇氣敢於翻越那道鐵門,在場的恐怕也只有瘦子,但如今他的腳壞了(不然早翻了),因而這種可能也不復存在。腿腳不便的瘦子只好拿鐵門出氣,由於無法逾越只能滯留此地與一個婦道人家相罵不已,心裡別提有多窩囊了。中年婦女人老色衰,手無縛雞之力,可罵起人來嘴巴不饒人,自以為粗鄙不堪、什麼都不在乎的瘦子竟然不是其對手。不僅瘦子一人完全不是她的對手,在場的其他幾位也都不是對手。

不僅他們分別不是她的對手,就是加在一起也同樣不是。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想仗著人多勢眾,企圖從中佔點便宜,後來看看不行,只有提高聲音,將中年婦女的污言穢語覆蓋下去。開始的時候他們敲打鐵門只是為了出氣,或壯自己的聲威或為引起廣泛注意,後來那敲打聲越來越密集,而目的變得單純,甚至只有一個,就是蓋住中年婦女惡毒的罵詞。 這邊,壯漢堅持在民警值班室裡等瘦子,瘦子不來他就不走,但現在已經由不得他了。所裡又來了兩個警察,其中之一還是副所長,他們不像小李那麼優柔寡斷,特別是當他們看見小李的那副狼狽相,同情心頓起,不由分說架起壯漢便走。外面,甚至他們開來的那輛摩托車都沒有熄火。壯漢拚命掙扎,他終於明白過來:人家已經把他當成罪犯了。然而他面對的並不是小李,所長立刻掏出手銬去銬壯漢,後者由於恐怖在所長的手腕上咬了一口。所長大叫一聲,接著壯漢就被與所長同來的那名警察從後面用警棍擊昏了。所長將手銬扔給那警察,讓他銬上地上屍體一樣的壯漢。他抖著自己的右手腕,那兒被壯漢咬出了幾個血牙印。在小李的協助下他們將壯漢頭朝下地塞入摩托車車斗中,那名警察駕車,所長則坐在昏迷不醒的壯漢身上。 他們上了江堤,往所裡駛去。 臨行前所長讓王智他們步行去所裡,他不擔心他們會逃走,他像小李一樣的信任他們。當然,他不像小李那樣在乎他們的感覺(當著他們的面擊昏了壯漢,並有欠人道地將其塞入車斗之中……)。這一幕的確讓王智們深受震動,甚至對壯漢產生了憐憫之心。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壯漢,多麼的亢奮異常,突然就像死人一樣的不動了。說實話,他們還真有點不習慣呢!小李呢?自然是從中學到了一手,就是怎樣乾脆而果斷地處理事情,以免釀成不必要的難以收拾的局面。 那所長可謂料事如神。本來,王智等對讓他們自己走路去所裡深感恐懼,怕沿途遭到壯漢同伙的攔截,可所長說:“我包你們沒事!”這一路儘管他們見到了很多可疑的人影(深夜一點多還在碼頭附近活動),但的確沒有人襲擊他們。這些可疑的人影甚至還方便了他們的行程。雖說小李講解過到所裡該如何走,但他們還是免不了問了幾次路。與那些指路人面面相對時,王智們可以斷定他們就是壯漢的同夥,一樣的裝束長相,甚至也似曾相識(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出現過)。王智等心想:與其遭到伏擊,還不如主動迎上去。所以有時候他們並不想問路,但一見到人影晃動就迎上前去,對方反倒顯得畏畏縮縮的了。王智給他們點煙的時候(一包剛啟的煙一路上散得差不多了),發現對方的眼睛裡有某種驚恐的東西。他們和王智他們一樣,被所長處置壯漢的方式嚇壞了,短時間裡反應不過來。他們同樣想著那壯漢如何的活蹦亂跳,怎樣威風了得,又怎麼一下子就被打倒,窩在車斗裡翻不過來了。他們暫時還想不到為壯漢復仇,和繼續他未竟的事業,雖然敵人就在眼前,並向他們問路敬煙。所長正確地估算了他們反應麻痺的這段時間,以為足夠王智他們路上用了,甚至把走彎路、打聽詢問的時間包括在內也夠用了。這就是所謂的震懾作用。當然,震驚過去之後他們又會恢復常態,而此刻王智們正利用這段寶貴的時間七拐八彎地向派出所走去。王智們並不隱瞞這一點,因為他們知道:僅是“派出所”這個詞就極具威懾作用。他們逢人便問:“派出所在哪裡?我們要去派出所。” 壯漢的同夥一聽,頓時放棄了襲擊的企圖。 壯漢醒來時不見了王智等人,他不禁焦急萬分。他認為只有通過他們才能洗刷自己,現在王智他們不見了,說明事情已有定論,他被證明是錯誤的。說實話,壯漢倒不在乎什麼皮肉之苦,甚至牢獄之災,他在乎的是是非黑白。警察給了他一悶棍,並以極其彆扭的姿勢將他塞入摩托車中,所長的屁股坐在他的頭上(畢竟那是所長的屁股),所有的這些他都無所謂。只要能證明他是正確的,而小李是錯誤的,證明王智他們是犯罪分子,或犯罪分子老卜的同夥,只要能證明這些,也就值了。 可人家不給他這樣的機會,這是對壯漢聰明才智的蔑視。在與警察的交道中,他還從未證明自己正確過,然而這一次,他們甚至都不給他證明的機會。壯漢想:這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這回他是正確的。於是他不顧一切地喊起冤來,“冤枉啊!冤枉啊!……”那淒切的聲音頓時充滿了派出所的二十幾個房間。壯漢的雙手被反剪在身後,肚皮貼地躺在骯髒的水泥地上,為了吸入足夠的空氣,以便將叫聲傳得更遠,叫喊時他的頭和腳不禁向上翹起。叫冤畢壯漢的腦袋便耷拉下來,雙腿也隨之放平。一名警察說:“你狗日的咬了我們所長,還拽小李的頭髮,喊的什麼冤?再不准喊了,否則的話……”為了製止壯漢的哀嚎,他們把他拖出房間,拉到屋後的院子裡,這樣,由於一堵磚牆的阻隔壯漢的叫聲相對減弱,聽上去不那麼刺耳了。 壯漢為了彌補這一損失和不足,加強了嚎叫中的謾罵成份,他提到小李以及所長他媽,內容及其猥褻。在此情況下他們不得不再次使用了電棒,這回並沒有將壯漢擊昏,而是恰當刺激諸如腋下、襠部、手指腳心這樣的敏感部位。壯漢被電擊得鬼哭狼嚎,屎尿俱下,自然,再也沒有興致談論小李和所長他們的媽媽了。 王智他們走進派出所的時候,壯漢已被帶到後院裡,兩個警察正在修理他,所以王智他們沒有看見壯漢。他們聽見了壯漢的叫聲,由於是隔牆傳來的,又由於壯漢的聲音完全變了調,因此他們根本就沒想到那是壯漢的聲音,甚至也沒有想到那是一個人。他們只覺得那聲音極為怪異嚇人,聽上去讓人毛骨悚然。 派出所裡只有四五個警察在值班,顯得很空蕩,剛經過民警值班室的那種擁擠的場面,王智等還真有點不習慣。這兒的派出所房多人少,位置偏遠(在市鎮盡頭),安靜得很(除了壯漢時斷時續的叫聲)。奇怪的是:壯漢的同夥一個也沒有跟來。 也許是夜已經很深,他們回家睡覺去了。也許,路途遙遠,跟過來看熱鬧再回去劃不來。也有可能圍觀的人被壯漢可怕的叫聲給嚇跑了。派出所門門前冷冷清清,並且越是接近派出所人煙越是稀少。派出所所在的那個山坡簡直是人跡罕至。所裡雖然有電,但顯然供電不足,白熾燈泡發出昏暗的黃光,一隻巨大的狼犬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由於爪子沒有修剪,碰在水泥地上嗑嗑有聲。那狗在王智們的身邊來來回回,打著響鼻,而後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臥下。它將碩大的頭擱在伸出的前爪上休息,但一隻眼睛睜著,盯著王智一夥。幸虧這些年有了電棒,否則對付壯漢的將是這條大狗了。現在它閒來無事,但保持著夜間不睡覺的習慣。然而見到王智等陌生人那狗也不怎麼興奮,一副見慣不驚的模樣,它既不對著他們吼叫,也不搖尾乞憐,神情中有一種漠然超越的東西。王智覺得接待他們的幾個警察和那狗一樣,既看見了他們,又像是沒有看見,既像在對他們說話,又像是說給別人聽的。特別是當你答話的時候,他們似乎根本沒有在聽,而你所答的正是剛才他們所問的(也就是說是他們正想知道的),這真是不可思議。也許他們早已見慣不驚(和那狗一樣),也許是夜深疲乏所致。幾個值夜班的警察之間也很少交流,但他們有良好的默契。 這一情況也適用於警察與那狗之間,他(它)們的默契是顯而易見的。在王智的感覺中,他們(值夜班的警察)就像一家人一樣,包括那狗,他(它)們就像是一夥兄弟,雖然相貌各異,但有著某種令人畏懼的一致的東西。相形之下小李的熱情和浮躁則是一個例外,他肯定是一個新警察,加入的時間肯定還沒有那狗長。 一個警察走過來,讓他們沿牆根蹲下,臉衝著牆。後來知道誤會了,他們並不是來投案自首的,而是證人,那警察就不再理會他們了。他們被晾在一邊,自覺沒趣。每當這樣的事情發生作為讀書人的他們總是找一些有字的東西來讀,比如說一本書,或者書架(他們閱讀著書脊),或是一張報紙,或牆上的告示圖表,然而這些東西在這裡一概沒有。因此他們只好閱讀牆上的斑點。由於是老房子,又潮濕(滲水),加上光線暗淡,斑點之類的因而是不缺的。由於這些斑點污漬的存在王智們得以維持應有的自尊,他們並沒有朝神情冷淡的警察和狗多看上兩眼,雖然他(它)們比牆上的污點有趣多了。王智們倒背著手,分別對著一堵牆發呆。這時候後院壯漢的慘叫聲微弱下去了,一些磕碰聲響起,那是警察的大皮鞋(與水泥地面相觸)和警犬扒拉著它的爪子。總算有人招呼他們走進里間,王智們盡力保持著表情的嚴肅,內心卻激動得一陣狂跳。那裡面的辦公室與他們熟悉的環境十分相似,所需之物也應有盡有。牆上的圖表,桌上的文件,牆角處還有報夾,筆筒里大把的筆,甚至也有電腦、打印機。傳真機之類的玩藝兒,連燈光也明亮了十倍不止。警察像變戲法一樣變出這麼一個地方,使王智他們大有賓至如歸之感。他們是一個個被分別叫進去的,那扇神秘的門開啟了一下之後隨即關閉了。就在這一開一關之間尚未進去的人窺見到裡面的天地,不禁心馳神往。現在他們終於有了盼頭,哪怕在裡面呆上幾分鐘,總比在走廊裡沒人理會、被一隻警犬喚來嗅去的強。他們像等待大夫看病的病人一樣,在外面的一張椅子上自覺排好。 警察讓他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一面問話一面做筆錄。最後讓他們將筆錄從頭至尾地看一遍,在塗改過的地方按上指印,以示塗改徵得了被訊問人的同意,並非是事後的篡改。那黑色的墨團和鮮紅的指印使得乏味的筆錄呈現出意外的美感,紅色指印猶如印章,平均每頁里約有一到兩個。按印完畢後警察會像欣賞書法作品那樣地欣賞起筆錄——這畢竟是他的作品。雖然是由被問訊者口述的,但做記錄的是警察,紙面上的美感自然來自於書寫,而與什麼內容無關。雖說手印得由對方按,那也不過說明他必須對所提供的事實負責,至於在哪一頁的什麼地方塗改?塗改多少次?則是警察的事了。被訊問者只能在警察塗改的地方按手印,捨此無它。給王智做筆錄的警察很年輕,愛好文藝,他不僅詳細地記錄了王智們今晚的遭遇,同時還向他們展示了書法藝術在警察工作中的魅力。王智覺得他的那幾處塗改尤其得當,使得自己所按的手印恰到好處,在整個篇幅中起到了某種微妙的平衡作用。小警察本來就對王智這樣的知識分子抱有好感,聽他這麼說,如同遇見了知音。他做筆錄也有一二年的歷史了,從來也沒有人把它們(他的筆錄)當成藝術,大家只是籠統地誇他的字寫得好,更關心的卻是他記錄的內容。只有王智這樣的大學老師才能看出其中的奧妙,把平凡的筆錄稱為藝術,這就使得筆錄不再平凡了。王智還建議在另幾處本無須修改的地方進行修改,以便按上手印。對於事實陳述而言的確是無須再改了,但對書法藝術而言卻非改不可。小警察接受了王智的意見,並留他在辦公室裡多聊了一會兒。兩人談論文學、藝術,由文學藝術而愛情人生。他們越聊越近,王智從交談中得知:小警察畢業的公安學校裡的一位老師竟然是自己大學時代的同學。在校期間小警察與那位老師的關係竟然很好,那位老師竟然也向小警察提到過王智。正當他們準備進一步深入交談的時候傳來消息:老卜終於被瘦子一夥抓獲,現人在民警值班室裡。小李來電話讓王智去一趟,說老卜臨行前想見王智他們一面,再次道別一下。 實際情形是:離下一班渡輪的開船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老卜呆在民警值班室裡實在無聊。他很想到派出所去找王智他們玩一會兒,可又覺不妥—一在與瘦子等人的糾紛中他據理力爭的就是不去派出所,而不是他的包裡沒有東西(那是他與壯漢爭執的關鍵)。瘦子他們早就忘記了老卜為何與壯漢爭執,但他們知道爭執的一方是壯漢無疑,既然壯漢去了派出所,因此老卜也必須去。老卜在小李的幫助下終於擺脫了瘦子們的無理糾纏,可以不去派出所了,他總不至於在此情況自己再去派出所吧?然而他的確無聊之極,瘦子們已陸續散去,只剩下個別人在民警值班室門前徘徊。老卜與小李之間也沒有什麼好談的。老卜雖然知道工智他們趕過來至少也得半個多小時,但他還是希望他們能來一個人,與他一道消磨在此的最後時光。王智這頭已不存在任何困難—一他結識了小警察,諸事可行方便。王智不僅可以立刻動身,前往碼頭,甚至小警察還借給他一輛自行車。小警察表示要陪他一起去,王智很是過意不去,他只是讓他送了一程。小警察給王智指明道路,並估計沿途不會有什麼危險便回去了。王智趕到民警值班室的時候看見老卜甩著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小李赤著上身坐在折疊床的床沿上,一位頭髮花白的婦人湊近燈光,手捧小李的製服在釘釦子。看上去他二人(婦女和小李)就像母子倆。老卜將中年婦女介紹給王智,說她是徐大嬸。要不是徐大嬸的掩護他早就落人瘦子一幫地痞的手裡了。 老卜讚美徐大嬸如何的機智勇敢,將他藏在票房內的蚊帳裡……王智作為老卜的朋友向徐大嬸表示真誠的感謝。後者從警察制服上抬起頭來,兩腮紅紅的,呲牙一笑,看上去很害羞。 離上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老卜將王智拉到門邊說了幾句體己話。王智問老卜包在哪裡?被告知已經在船上了,是徐大嬸讓人先帶上去的,在此之前曾被瘦子他們作為戰利品弄到民警值班室裡,小李例行公事地檢查了一遍。王智緊張地問: “查出來了嗎?”老卜說:“當然沒有。”後來瘦子等人強調小李檢查時他們不在場,於是在眾目睽睽下第二次打開包,檢查了第二遍。他們將包裡的東西一件件地拿出來,檢查完畢後放在一邊的桌子上,直到全部檢查完才一齊放回包中。小李故意檢查得很仔細,因為他已經檢查了一遍,心中有數,他明知道老卜的包裡面沒東西,這麼做是堵瘦子一伙的嘴,但害得老卜出了一身大汗。王智問:“這次查出來嗎?”老卜說:“還是沒有。”王智說:“不在包裡?”老卜:“那能在哪?”王智說:“這我就不明白了。”老卜說:“我也不明白,明明就在眼前,甚至還從小李和瘦子的手上過了一遍—一小李把它傳給瘦子,瘦子再放到桌子上,但就是沒有查出來。”老卜告訴王智,他們甚至檢查了第三遍。對瘦子他們而言,除了檢查他的包就再無理由在此呆下去了。老卜說什麼也不去派出所,本來他們堅持要讓老卜去,後來小李總算讓他們明白了:問題的關鍵不在於老卜是否去派出所,而在於他的包裡是否有東西。壯漢纏住王智他們是因為此,現在要洗刷壯漢也只有通過這一問題的解決。如果老卜的包裡沒有東西把他弄到派出所去反而對壯漢不利(甚至要罪加一等)。如果老卜的包裡確有違禁品,就是瘦子放過了他,小李也不會答應的(出於一個公安戰士的最起碼的職責感)。瘦子等人之所以在此夾纏不清,甚至得寸進尺只因為所長制服壯漢時他們不在場。當時他們正在碼頭上隔著一道鐵門與徐大嬸相罵,壯漢遭到電擊的一幕他們未曾見到,因此不知道厲害。這會兒小李不厭其煩地描述給他們聽,用以進行威脅。對小李而言,再三檢查老卜的包不僅可以一再證明自己的正確,亦可說明瘦子等在無理取鬧。關鍵是雙方都覺得無事可干,閒極無聊,觀賞一番老卜攜帶的什物,將它們—一陳列在桌子上不失為一種享受。只是嚇壞了老卜。他看見那東西被他們傳來傳去,在燈光下被照得閃閃發亮,放回包中又再次取出。它的外觀是一隻大號的牛皮紙信封,一側的封口大開,裡面露出一些紙頁。小李和瘦子都曾向內目測瞭望。那東西被複印在一大疊打印紙上,因此看上去像一堆材料而不像一本書。他們先人為主(認為無論怎樣粗劣至少也是一本書),因而並不起疑。那包東西從兩隻可怕的手上傳過,停留的時間不能算長,但足以使老卜窒息。好像是為了考驗他的心臟功能似的,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檢查他的三隻包,變得越來越無聊。多麼危險的無聊!由於無聊他們會變得越發細緻和瑣碎,他們會完全沒有必要地—一在正常情況下—一將那信封裡的材料抽出來閱覽一番……老卜不敢再往下想了,隨後他向小李提出了嚴正抗議。 實際上,檢查到第二遍時瘦子已經心虛,小李當然更不願得罪老卜,這樣他們在第四遍檢查完畢後便停止了整個檢查活動。老卜還是放心不下,怕有什麼變化,或者他們再次感到無聊起來。因此他趁小李與瘦子不備,托徐大嬸讓人將三隻包先行送上船去了。 在民警值班室門口老卜向王智講述了三隻包的經歷,完了本人也上了輪渡,追隨他的三隻包而去。 送走老卜,王智感到無比輕鬆。他聽見江濤拍岸的聲音,一聲汽笛猛然拉響,王智心想:老卜和他的三隻包已經離岸,還有那包裡的東西……。他一路蹬回派出所。對這一帶的地形和夜色王智已經很熟悉了,他甚至有了某種身在故鄉的感覺。 他在這裡的碼頭上送走了一個朋友(老卜),朋友走了,而他留了下來。遠遠的,他看見派出所所在的房子透露出的燈光,有如出自他家的窗口。他聽見座下的自行車在坎坷不平的上路上吱吱嘎嘎的響著,快到的時候他聽見一聲低低的呻吟,隨著一陣腥風掠過,派出所的那條警犬向他撲來。王智驚恐的大叫一聲,跳下自行車試圖躲避。然而完全沒有這個必要,那警犬並無任何敵意,它是來迎接他的—一曾幾何時他已經被它當成家里人了。而那警犬也不再像是一隻警犬:繞著王智躥高伏低、發出低吟,尾巴搖得如同芭蕉扇一般。隨後藉車給王智的小警察出來了,高聲地與王智打招呼。他接過自行車把,將車靠牆邊放好,一面撫著王智的背或搭著王智的肩,以這樣的姿勢與王智一道走進門去。王智一陣感動,覺得那小警察就像是他的兄弟。 馬寧、費俊也都做完了筆錄,坐在走道上的一張長椅上等王智。另有一張單獨的椅子,離長椅約有三四米遠,上面坐著壯漢,看來他也做完了筆錄,在此聽候發落。所不同的是壯漢的一隻手背在身後,被一副手銬銬在椅背上。他垂著頭,沒有了以前的興奮,甚至連一點聲息都沒有,王智他們懷疑他是否還活著。顯然,他就這樣被人家弄到辦公室裡去做了筆錄,也只有在此木訥的狀態下壯漢才可能是馴良的……總之壯漢的筆錄做得很順利,現在他坐在一張單獨的椅子上,低垂著頭,有如沉思,那拖把似的頭髮披散下來遮住面孔,又有點像害羞。他在椅子上動了動,並未引起注意—一倒是他那悄無聲息的模樣若能持之以恆的話沒準會讓人側目而視。 然而就天性而言壯漢是不慣於沉默和安靜的,要不是他遭受的打擊過重有很強烈的受挫感,甚至連這半小時的寂寞都是不能忍受的。他在椅子上動了動,並未引起王智等人的注意,於是他再次動了動,並清了清嗓子。在他的左近沒有別人,只有王智他們。他們曾是他的敵人,這一情況對壯漢十分不利。然而他別無選擇,除了繼續吸引昔日的敵人如今的鄰人還能幹些什麼呢?要知道裝死並不是一個好辦法,況且他壯漢喜歡結交天下英雄。俗話說得好:不打不相識。壯漢從引起注意開始進一步自言自語,繼而發展到與王智等公開搭訕。他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弄出各種響動,顯然,這裡面有傷疼等原因,但也不完全如此。壯漢一會兒哭爹喊娘,一會兒長吁短嘆。他問正在抽煙的馬寧:“能給顆煙抽嗎?”馬寧點了一支煙過去塞到壯漢的嘴裡,後者用發黑的門牙咬著那煙,一陣猛吸,腹腔到胸膛起伏不定,猶如一個浪頭從此經過。壯漢叼著煙,越抽越短,升騰的煙霧將他的眼睛熏成了一條小縫。由於手被銬在椅子上,吸煙的一整套動作都得由兩片嘴唇和上下門牙完成。壯漢的嘴部動作很花哨,然而卓有成效。這支煙很關鍵,抽得壯漢體力和信心倍增。那煙雖然是他開口要的,但是馬寧點好了遞過來的,在壯漢看來自己與王智他們之間竟有了一種難兄難弟的感情。就甭問他們各自是怎麼進來的了,反正此刻都呆在同一個地方(派出所的走廊裡),都剛剛做完了筆錄,暫時無事,但不能走開。他們有著相同的處境和相同的目的(聽候處置或發落)。壯漢在他的椅子上長嘆一聲“唉——”,然後說道:“我這叫好心辦壞事!”他搖著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說話間拿眼睛偷偷地瞟王智他們,看他們如何反應。壯漢很想得到王智們的同情,這麼說似乎有那麼一點自我檢討請求原諒的意思。他什麼時候求過人?即便是公開認錯的話也只能到這個程度了。王智、費俊揚起下巴,滿臉不屑與之為伍的神情。他們對壯漢的感嘆聽而不聞,兩人大聲而熱烈地交談著,間或會不經意地看上壯漢一眼,那目光就像看一件偶爾進入視野的什麼希奇古怪的東西。他們坐在這裡,與壯漢同處一處完全是迫不得已,是暫時而偶然的。幸虧他們與他並非是坐在同一張椅子上。 在他們的那張椅子上王智、費俊盡量坐在另一頭,而與壯漢靠近的椅子一頭則空出許多。他們還不斷地站起身來踱步,以示與椅子間並無必然性的關聯。他們站起、坐下,即便是坐著時也在椅子上做出各種可能的姿態,而這些姿態是壯漢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他和他所在的椅子已連成一體,關係牢不可破。 馬寧的表現略有不同,他不擔心坐得與壯漢靠近,看待壯漢的眼神中也充滿了探究。馬寧不僅為壯漢點了煙並遞過去,對方說話時他一直在頻頻點頭。馬寧鄭重其事地對壯漢說:“你要學學法!”王智、費俊在一邊掩口而笑,馬寧渾然不覺,仍然是那麼的一本正經。 “你要學學法!”他再次強調指出。壯漢那本已開始明亮的目光隨即暗淡下去了。 “我不識字。”他無可奈何地說。 “不識字就讓人講給你聽。”馬寧說:“不管識字不識字都要學學法,法不僅是為識字的人制定的。不管識字不識字都要學法、守法,否則就要犯錯誤,那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 1998.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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