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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東的畫書-2

韓東小說集 韩东 10368 2018-03-20
於是每年中有一個月去醫院掛水,疏通血管,活躍心臟,是為保健。在他們訂閱的書報中《半月談》、《參考消息》已屈居第二,《益壽文摘》和《祝您健康》成了他們新的精神食糧。一時間他們擁有空前豐富的保健知識。他們總是愛吃海帶、紫菜、香菇這樣的黑色食品,而盡量遠離肥肉、醃菜這樣的傳統食物。 媽媽是他們中最活躍的分子,她的身體最好,心胸最為開闊。她的個人榜樣以及經驗足以成為所有人的老師。她只是遺憾這一切來得太遲,知道得太遲太晚,否則爸爸的下場就不至於那樣了。一切都緣於無知,才拖延下來。要是放在今天憑媽媽的經驗發現爸爸的病變還不是小事一件?甚至病變都不會發生,科學而衛生的生活足以防患於未然。媽媽的遺憾無法加以彌補,就將有關知識的運用轉嫁到哥哥和我的身上來了。她督促我們早起早睡,生活規律,飯桌上經常素食,難得見肉。更有甚者媽媽經常塞給我們各類藥片,有維生素、珍珠鈣、西洋參、補氣的、安神的,不一而足。即便是頭疼腦熱媽媽也重視得不得了,如臨大敵,她給我們診病,逼我們吃藥,並想當然地認為她和爸爸生過的病哥哥和我都有,只是發作與否的問題和遲發早發的問題。因此我的膽囊炎、頸錐病(媽媽所有的病症)不是曾經有無的問題,而是及時地被她撲滅了。至於我們的肝,那當然是重點的重點。媽媽毫無妥協餘地地禁止我飲酒,在我身體不適時她讓我服下了大量的雲芝肝泰和柴胡沖劑。我們家消夏的飲品常年以來除了綠豆湯還有茵陳湯。遠在外地工作的哥哥,媽媽每次託人捎東西去,除了大包保肝治肝的藥物就再無其它了。她本人更是以身作則,不斷嘗試各種鍛煉和健身方法。唯有在這一問題上她總是最時髦的,喜新厭舊,追隨風尚,並樂此不疲。媽媽練過甩手療法,吃過醋蛋,家裡培養過紅茶菌。氣功方面更是所習甚多,做過鶴翔樁、香功、八段錦,打過太極拳,目前進行的是中華益智養生功一天兩次媽媽用兩隻特製的小錘在身上敲打不休。那小錘木柄,下包金屬鐵皮,看上去極像兩枚手榴彈。媽媽將小錘在開水里燙熱後開始舞動,砸在身上撲撲有聲,既熱又沉,是名熱絡錘。媽媽還去和平公園裡扭秧歌,跳交誼舞,以活躍心身。家裡的醫療保健設備添置了血壓計、地磅、藥枕以及糾正頸錐的器械。同時媽媽深知一個人的心理對其身體健康具有決定性的影響涸此她盡量擺脫日常瑣事,去金陵老年大學報了名。她選修國畫專業,在接受藝術熏陶的同時修身養性。另一門旁聽課則是醫療保健,媽媽認真聽講,興味盎然。課餘時間養花植草,綠花陽台,每日早晚搬動花盆,其樂融融。

也就是在這時我才聽說爸爸曾經自殺的事。一天我抱著媽媽送李伯伯的一盆花草去李伯伯家,後者正在陽台上澆花。當時李伯伯團胃癌已動過四次手術,見我來他點頭微笑,那燦爛的面容一點也不像是一個病人。在我的理解中爸爸的這些老朋友應數李伯伯離他最近了。他(李伯伯)經歷過死亡,而且也曾自殺。我小心翼翼地重提往事,問李伯伯當時是怎麼想的?怎麼就吞下了鐵釘?我試圖從一個劫後餘生的人身上追究爸爸當時的心境。沒想到李伯伯矢口否認,說根本沒有那回事,他從來沒有自殺過,更別說吞食什麼鐵釘了。他的面孔在鮮花中暗淡下去,不再理會我,因此我斷定某些事是曾經發生過的,只不過現在他仍把此視為恥辱。可為什麼他們在談論爸爸的自殺時表現得那麼輕易和坦然呢?答案只有一個:爸爸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死亡使他們原諒了他,原諒了他曾有過的軟弱。在這支衰老的隊伍裡自殺仍然是被禁止的,仍然是一個首要的禁忌,並隨著自然死亡的步步逼近越發顯得必要。在他們之中只有姜叔叔的行為才是值得榮耀的,他為他們增光添彩。尤其今天更是如此,既然他們已歷經磨難,克服了重重艱險,活下去本身直至終點就是一首英雄主義的讚歌了。

回家的路上我繼續著自己的沉思:看來活下去的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其不容易才產生了非凡的意義。正常死亡是人生的最後目標,雖然人人必有一死。因此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宗教都不主張自殺。甚至連以虛無為本的存在主義者也要求我們重複活著這一毫無意義的舉動。當然,這是生命意義的最低點,但最高或較高的又是什麼呢?就像一個睿智的老人曾向我解釋的那樣:“活著就是要知道活著是怎麼一回事。”非常絕妙,但依然是一個圈套。在所有這些答案中爸爸和一切早夭的、短命的,和一切自殘自戕的人都仍毫無價值可言。 難道活著真是唯一和基本的嗎? 可否冒天下之大不題作這樣的設想:終止、中斷和殘缺是有意義的? 由於平靜而愉快的晚年生活媽媽不禁又想念起爸爸來了。她的開場白總是:

“要是爸爸能活到今天……”是啊,如果爸爸能活到今天會是怎樣的一幅圖景呢? 他當然不會去陽台上種花裁草,去公園裡練功或舞劍,關於這點媽媽和我都同樣清楚。由於從事的工作不同,爸爸是不會退休的。他不會像他的那些當官的朋友們那樣歇下來之後無所適從。他們上老年大學,鍛煉身體,為第三代奔忙,我想爸爸不會有此閒情逸致。爸爸的工作(寫作)是持續性的,職業要求他一如既往。他的幸運在於從事的行當可以維持到生命的終點。他的不幸當然就在於他的短命了。 看看他的那些活下來的同行吧,媽媽更加確信這一點。當年他們是同一批人,經歷了相同的劫難,爸爸一向是他們中的佼佼者,智慧和精力都更勝一籌。媽媽認為爸爸應得到相同的回報,甚至應所獲更多。他的那些同行如今各就其位,顯赫一時,他們的名字早已家喻戶曉。甚至在生前他們的著作就已進入經典之列。他們進入文學史、教課書,又從那裡出來,現世的活動如此頻繁,在報刊電視上反復出現,曝光率之高令媽媽無比嫉妒。他們的活動已越出狹隘的文學範圍,更富於直接的現實意義。出任內閣部長、提名中央委員、出國訪問、接受獎章、發表演說、持不同政見、辦先鋒刊物、扶持文學新人、下海、兼職、顧問……。至於寫作本行,其領域也大大擴張了。報告文學、內部參考、新詩舊詞、散文雜感一應俱全。另外還有警世格言、健身秘訣、回憶批評頻頻發表。讀書筆記、私人書信、哲學思考更是層出不窮。他們競相評註,舉辦水墨畫展,四處題詞,撰寫書名刊頭,弄得墨跡污染無處不在。他們深知自己的權威勢力足以左右一個民族的精神面貌,同時也由於來日無多因此有必要奮力一掙,也許那美妙的不朽就就此投怀送抱了。

媽媽的遺憾是不無道理的。而我寧願爸爸在這一切發生以前就已死去。事實也就是這樣。也許這就是終止、中斷和殘缺的意義所在。我難以想像爸爸活得又長又得意,四處周旋,儀態萬千,就像我難以想像他是一個胖子,西裝革履,指甲修得乾乾淨淨。爸爸是憤怒而害羞的,他的感受力不允許他達到某一點。在美感方面他有最好的鑑別力。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小說家(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但他就是不會什麼都不是。我只是感到遺憾,爸爸最好的書沒有機會寫出。但如果他真的活著,他會只埋頭寫書嗎?如果真的活著,在當今的世界裡什麼事不會發生呢?我幾乎不敢想像另一幅與現實更為契合的圖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讓爸爸在一切發生之前死去吧。爸爸死得正逢其時,多少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但媽媽能夠理解我的感受麼?

她能否同意我大逆不道的言詞?我該用怎樣的方式安慰媽媽?一如對爸爸選擇死亡加以肯定。 我說:爸爸至少可確保晚節了,他不再有機會喜新厭舊,把您拋棄了。他不再會有鮮聞傳說、感情糾紛了,因為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他的肉體已經朽壞,功能喪失,因此他的靈魂反倒更加潔淨了。 媽媽對我此說嗤之以鼻,她相信爸爸如果活著也不會像我說的那樣。我無法反駁,在這一問題上媽媽似乎有比我更多的發言權。同時這一問題也是虛妄的,爸爸不能死而復生,給我們一個他自己的證明。 爸爸的死給我帶來的不適只是在追悼會前後,我為媽媽的情況而焦急。現在她要擔當起家長的重任,給我們遮風擋雨了。 回到學校我繼續學業。一天晚自習時我離開了教室,來到外面的樹林裡。我靠在一棵楊樹上不禁流下了眼淚。這是我為爸爸的死第一次哭泣,也是最後一次。流淚的時間很短,當我由蹲的姿勢變為直立的眼淚就止住了。我為自己暗自落淚而不好意思,同時也感受到了釋放後帶來的輕鬆。再後來我戀愛了,對爸爸的死已無暇顧及。我又開始流淚了,但這是為我的愛人所流的。我再也沒有不好意思的心理,相反,我寧願她能及時看見。我的眼淚毫無節制,如江河流淌,響動也變得巨大而可怕。我在痛哭,為她曾愛過別人,為她仍有可能離我而去,為假期短暫的分別,為誤解、為童年,為一切悲慘的想像我痛哭不已。兩隻眼睛經常保持紅腫,但我並不羞於見人。我的視力由於哭泣也開始明顯下降了。兩年來我的眼淚就這樣地不值一文,但我並不自知。我被哭泣的快感所陶醉,就像吸毒一樣已經上癮。我甚至在為自己的哭泣而哭泣了。我感動於自己如此愛她,又不被理解,自動淪落到這個無助而被動的位置上。我不可救藥地進入到這一悲哀的角色而不能自拔,直到最後的分離來臨,我為自己所付出的代價而傷心不已。由此我判定自己再也無法愛上別人,她的離去如同末日來臨。這是在白天清醒的理智之光的映照下我認識到的,我以為她於我的重要性幾乎等於我生命的全部。可我們感受的世界還有另一個層面,那就是我們的夢境。與我現實的感受平行,在我膚淺不安的睡夢中則是另一番景象。我的愛人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踪,甚至我想夢見她都是不可能的。我曾做過多次愚蠢的嘗試,如睡前默念她的名字,或在中途醒來時回憶她的形象。但一切努力都無濟於事,她極少出現在我的夢中,即便出現了也和其他一些姑娘的面容混淆不清。

爸爸倒是經常光顧我的睡夢,而且,隨著時光的推移他的來訪越來越頻繁了。 在夢中爸爸從來都是活著的,年輕健壯,但一如既往地愁眉不展。我從來沒有夢見過死去的爸爸。夢中的爸爸總是出現在家裡,有媽媽陪伴一側。即便他們所在的房子已不是下放時的那棟草房,令我感到陌生,但如果你的雙親都在裡面活動,那一定是你的家無疑了。哥哥和我都還那麼小,不到自立的年齡,外公外婆依然健在。 就好像並不是爸爸主動來訪,而是我孤身一人回到了往昔,回到了他們那裡。他們活動著、摸索著、交談著,情景熟悉而單調,又似樂章迴旋不已。光線是暗淡的,話語是簡短的,面容少有的年輕和簡樸(所有的人),可事物是陳舊的。在這樣的夢中醒來,我會為爸爸實際上的不存在而感到惋惜。我會為他的死而痛心和流淚。

現在是一九九五年秋。 一九六九年我們全家下放蘇北農村,當時爸爸三十九歲。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爸爸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時年三十六歲。 如今我已經三十四歲了。哥哥長我五歲,三十九。我們和當年的爸爸已是同齡人了。 郝年,二十八歲,青年小說家。今年清明後的一天他陪我去給爸爸掃墓。爸爸的墓在望江礬。十六年前這裡還是一片新闢的墳場,爸爸是最早的居民之一,而今草木茂盛,石碑擁擠,要找到爸爸的墓已不像當初那麼容易了。我們在山坡上擇路而行。清明前後的掃墓熱潮已經過去,整個小山之上只有我們兩個活人。 這是我第一次和朋友而不是和家人一起來給爸爸掃墓,所以心情格外輕鬆。往年的祭掃活動中我總是要安慰傷心落淚的媽媽,打發那些前來要錢的農民(他們不由分說,幫你鏟去墓邊的雜草)。如果你不給錢或給得少,農民們就會詛咒地下的死者,或者威脅說在你離開後破壞墳墓。況且正值清明,山上來人眾多,真比集市還要熱鬧窒息。更讓我難堪的是哥哥每次都要履行儀式,後退兩步略整衣裳,向爸爸的墓碑三鞠躬。我總在想像另一種不同的祭掃方式,不必來去匆匆,像做賊一樣(為逃避要錢的農民有時甚至連爸爸的墓也不敢認),就像今天這樣,沒有別人的打攪,我們可以待得時間長一些,在爸爸的墓前多抽幾顆煙。

臨來時我想到自己帶上工具,清除爸爸墓邊的雜草,結果我找到一把剪刀。當我在墓前剪除那些到處滋生的細竹條時,郝年轉到墓後在著爸爸的墓誌銘。 那凹陷的文字油漆已經斑駁,況且又是文言,讀起來頗為費力。郝年在那裡埋頭看了半天。後來我從背包裡找出一張白紙,讓他把墓誌銘抄下來。與其說是抄,不如說是描摹,其中的一些字我們完全不認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抄錄完畢。 我將全文照錄如下:方之(韓建國),湖南湘潭人,中共黨員,早歲獻身革命,一九五七年轉為專業作家。唯行直道,絕無媚骨;遭時屯逼,坎場終身。其為人也,於群眾則披肝瀝膽,休戚同關。於奸佞則筆伐口誅,不假辭色。故其發而為文,是非判然,愛憎熾烈,俠骨入髓,力徹七札。所撰《在泉邊》、《出山》暨《內奸》

諸篇,溪徑獨開,文壇蜚聲,觀其文者知其為人,知其人者益服其文之生於情也。 晚而彌篤,爐火臻青;吳天不弔,速喪育英。嗚呼痛哉!嗚呼惜哉!一九八零年二月。 一個農婦提著鐵鍁走上山來,她一聲不吭地幫我們清理爸爸墓前的敗葉雜草。 我的剪刀畢竟不好用,不如鐵鍁來得利索,於是就隨她去了。我問農婦哪裡有紙錢賣?她說下面的小店就有。我給了農婦五十元錢,讓她下山幫我們買三十塊錢的紙錢,餘下的二十元是給她的(作剷草和跑腿的酬勞)。農婦問:“要什麼樣的紙錢?” 我說:“就每樣都來一點吧。” 幾分鐘後她從山下上來,身後跟著一條毛色混雜的草狗。她將一大堆紙錢交到我們手上,種類應有僅有。一萬和十萬元一張的冥幣各有幾疊,印得十分粗糙,紙張也很低劣,但仍在努力模仿人民幣具有的氣概。領袖肖像也被玉皇大帝或閻王爺取代了。相對而言我更信任那些元寶,雖也是用紙折成的,但外面刷了一層銀粉,看上去像那麼回事。紙元寶由一根細線穿成一串,另有一根樹枝供人燒紙時拿在手上。當然,最令人傾心的還是那些質樸發黃的草紙,厚厚的一疊,既柔軟又毛糙,還那麼抽象(和冥幣、元寶相比它更不像任何具體的錢)。它不像任何人世間的錢,因而最有可能在陰間流通——如果陰間真需要用錢的話。

我和郝年在爸爸墓前騰出一塊地方,焚燒各類錢幣,煙霧繚繞,烈火熊熊,嗆得那條草狗啊乞打了一個噴嚏。它那麼臟,那麼瘦,甚至也不會吠叫。它像我們搖尾乞憐,神情悲哀,又完全沒有目的——我們沒帶任何食物。它是和那農婦一道上來的,在我們的祭掃過程中充當了一個角色。彷彿在那古老的時代,荒山、烈火、草紙和灰燼,一個人和他的朋友,還有他那條忠實的狗,在父親的墳前。 我們沒有三鞠躬也沒有獻花圈,對此我感到滿意。我以為當天的祭掃就到此結束了,沒想到郝年從衣服裡摸出一疊稿紙架在冥幣的餘燼上—他還沒有完。 這是兩篇小說的手稿,一篇是我的,一篇是郝年的。郝年顯然有備而來(至於我的那篇手稿怎麼會在他那裡的此處不必深究)。兩份手稿在爸爸的墓前燒起來,邊角捲起,方格內的字跡逐漸被黑蝴蝶般的灰燼蠶食掉。所有交付死者的東西都要通過焚毀的途徑來傳遞,都要經過烈火的檢驗。 郝年從未見過爸爸,但讀過他的書。他對爸爸的尊敬是晚輩之於前輩的那種。 當然這與我有關。如果郝年不認識我,我們不是朋友,他恐怕永遠也不會讀到爸爸的書。爸爸的書是過時的那種,並不屬於我們這個時代裡致力於文學的青年必讀的一類。僅從藝術上的繼承和反叛而言,他們只會針對卡夫卡、海明威、魯迅等等,也許還有活著的馬原、昆德拉。爸爸和他同時代的作家都在年輕一代的忽略之列,由於他們革命者的身份,在文學上的成就幾乎是不值一提的。如果我不是爸爸的兒子我也會持同樣殘忍的看法,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即便現在我也只是讀爸爸的書,而對他的那些同齡人沒有任何興趣。我並沒有覺得因此有什麼不妥或不公正的,因而我對爸爸的某種遺憾的心情在邏輯上就沒有立足之處了。我試圖把爸爸的短命因素考慮進去,言下之意:如果他活得足夠長就能超越他的那些同行。我知道這樣的假設永遠是虛妄的,不能令人信服的。我多麼強烈地感受到爸爸並不是我或其他人文學上的父親,當然也包括郝年。別看他此刻如此虔誠,在爸爸的墓前焚燒手稿,但他並不覺得爸爸的書對他的寫作有任何稗益。爸爸是他抽象的前輩,這樣的舉動(焚燒手稿)只能感動我們自己。也許郝年認識到作為一個作家的命運如此坎坷,充滿艱辛,弄不好還會半途夭亡。郝年在自勉,在他淚水盈盈的目光中我感到了那種繼承前人未竟事業的決心。郝年在爸爸墓前的感受是豐富而實際的,非常符合他在文學上的遠大志向,他的信心和慾望。而我卻不能完全像郝年那樣想。爸爸的死首先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他在文學上努力只能說明此事的虛無本質。作為一個後來的寫作者我只想繼承他的命運,他的隔絕和生硬,他的卑微,也許這些才是饋贈給我們的財富。當然,我們都只是在情緒衝動時才會這樣或那樣想,當兩份手稿化為灰燼郝年和我又成為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儀式終於完畢,我和郝年像兩個收工的農民一樣蹲在爸爸的墓前吸了一支煙。 郝年問我:“老爺子抽煙嗎?”我說:“抽啊。”於是郝年點了一支煙,擱在爸爸墓塚的水泥頂上。山風吹來,那微弱的紅色一頓一頓地向後移去,留下一截越來越長的煙灰,真像有人在吸食一樣。 “老爺子的煙癮還挺大!”郝年說。 直到爸爸抽完了那支煙,我們才起身下山去了。 轉眼到了夏至。這天我和為民去鼓樓附近的獵人酒吧喝啤酒。 為民是我的小學同學,二十多年前我們就認識了,兩家自小也有來往。為民叫爸爸“韓叔叔”,這點和我的其他朋友不一樣,比如郝年,他們只知道爸爸是作家方之。當然後來(特別是我開始寫作以後),我結交的朋友大都是郝年這樣的了。 我後來的朋友大都有點自命不凡,他們以天才自詡,總覺得自己能幹出一番大事。 他們不甘於普通人的平庸生活,任何正常狀態都是他們無法忍受的。傾向於文學多少是出於這樣的認知和天性。儘管後來的結果各不相同,但開始時的情緒基本上是一致的。多年來我的周圍充斥著以文學為信仰的男男女女,我本人更是他們中典型的文學青年。我的生活與為民相隔絕(雖然其間也偶有來往),待我們真正有機會坐下來交談時發現彼此都已面目全非了。 據我所知為民一直在過最常規的生活,上班下班,結婚生小孩。曾幾何時老實人為民成了一位氣功高手了。我知道為民有神通,所以今天特意請他出來給我的一個開酒吧的朋友看財氣。為民說開酒吧的朋友生意好不了,因為房頂上有一團黑氣自上而下地罩著,就像一口倒扣的鐵鍋。即便有新的資金投入,那黑鍋也只能向上稍許升起,而不能完全祛除。我因為將信將疑,就把為民帶到獵人酒吧。同樣是酒吧,這裡的生意少有的好,來客盈門,燈紅酒綠,為民稍一閉目,說這裡的財氣旺極了。 由於氣氛實在不錯,我們就留下來喝啤酒。我們對面坐在S 形的吧台上,每人要了一扎生啤。在我們中間是一隻印有Marlboro字樣的煙缸,我和為民對抽了很多支煙。小姐告訴我們這裡只有三五,而沒有任何牌子的國產香煙。這裡的一切都盡量做得洋氣,富於外國情調。我們身後有人在投擲飛縹。酒吧的另一角設了一張桌球,兩個老外繞著檯面轉來轉去。一個說英語的中國女孩和他們在一起。但酒吧里更多的畢竟是她的同胞,在他們密切的注視下那可疑的女孩態度顯得很生硬。我對為民說:“那幾個頭上琚了紅色的男孩很可能是做富婆生意的。”我相信為民從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他緊鎖眉頭,只顧喝酒。後來他說:“今天是夏至了。” 我一時全無反應,隨後就覺得難以理解了。在這樣的地方,在我們的城市,在這些躊躇滿志的人們中間竟有夏至這回事,實在是不可思議的。我似是而非地問: “是嗎?” “是,”為民說,“所以我今天特別敏感。每逢節氣這天我對很多事情都會有所感覺。”他告訴我剛才一個女老外對那說英語的中國女孩說了句什麼,雖說他不懂英語,但他覺得她是在用最惡毒的話罵她。 我說:“沒錯,她罵她是狗娘養的。大概是妒忌了吧?”不過這也說明不了什麼,那女老外的表情充滿了輕蔑和厭惡,誰都能看得出來。還有這裡的生意,明擺著的好,還用他為民說嗎? 我想了解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東西,也許,這些東西對我而言也不是那麼地不重要。 我說:“我有一些事情想請你感覺一下。” 為民問我:“是關於女人的嗎!” “這是沒有意義的,”為民說,“因為到了下一次,你讓我看的就不是這個女人了,而會是另一些。還是讓我幫你看看身體吧。” 我說:“不忙。你知道我現在已不像從前,女人對我的影響不會太大。我們權當做一次遊戲吧。” 我堅持低級趣味,讓為民幫我看一看和女人的關係,而不是其它。為民無奈地搖搖頭,說:“好吧。” 我說:“我心里分別想著三個女人,你看一看我和她們的關係以及前途。” “第一個。”我說,心裡想著那人,默念著她的名字。 為民雙目低垂,絲紋不動,良久他抬起頭來直視我的眼睛,說:“圖像是這樣的,她無動於衷,依然故我,是一條直線。而你有向她那邊靠近的意圖,但最終沒有靠上,你們還是分開了。” 我說:“好。下面是第二個。” 為民吸了半支煙,這次他沒有閉目,只是凝神想了一下,告訴我:“你沒有想法,是一條直線。對方繞了一個大彎向你靠近,和你交匯了,但仍繼續向前。後來她突然一個轉折,又向你靠近,你們再次交匯。再往上我就看不清了,似乎兩條線重疊在一起了,不過也說不太清。” “第三個。”我說。 “第蘭個,”為民笑起來,他不假思索地說:“你們就像麻花或者油條,糾纏不休,絞過來絞過去的,有分離也有相聚,永遠如此。” 後來我問為民能不能看死人胞說:“可以呀,死人是有靈魂的,有的在天上,有的在地上。” 我問:“在天上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在天堂裡?是不是說那裡的環境要好一些? 而在地上是不是在地獄裡?那裡的環境不怎麼樣? ” 為民說:“倒不一定。” 我緊追不捨:“那麼在天上離地有多高?幾尺,還是幾公里?” 對此為民無法回答。關於超驗問題的交談我們終於找到了一種有距離的幽默的調子。這樣的調子是恰當的,不至於使談論變得庸俗,或使為民的敏感落人妄想的境地。幽默使神秘的預知和感悟到女人為止,而在死亡的領域它們則會變成愚蠢的迷信。即便如此,當我們涉及到死者靈魂的時候我還是不禁想到了爸爸,十六年後他的靈魂安在?天上還是地下?我沒有向為民提及我的疑慮,因為那畢竟是不可以言說的事,是不能以任何幽默加以距離對待的問題。 後來為民湊近我,小心而嚴肅地說:“曖,韓叔叔的靈魂至今還沒有定下來啊。” 我說:“我沒有問你他的事啊。” 為民聽而不聞,繼續道:“他還在飄。” 我說:“這麼多年了,這是為什麼!” 為民說:“似乎有什麼事未了。” 我說:“是什麼事呢?” 為民再次低下頭去,閉目沉思,很久很久,他說:“和你有關,似乎是不放心你。”不等我回答,他又說:“我告訴你我是怎麼感覺的。在他的下面是你、你哥和你媽,他的目光一直看著你。我試著讓他注意到你哥,但他把目光掉回去了,始終看著你。” 我問:“是不是所有的死人都這樣,靈魂在空中飄蕩?” 為民說:“不。”他隨便舉了一例,他的一個同事最近得病死了,為民曾看過他。他的靈魂已經安定,入土為安,了無聲息了。 我解釋說:“你看見的也許是'信息遺留'。”我對為民講述了十六年前爸爸臨終時的情景,他一直在等我的來信。可直到他死後那封信我都始終沒寫。爸爸是抱憾而死的,他沒有等到我的信,他在為我擔憂。 “你怎麼能肯定你看見的是今天而非十六年前的事呢?”我問為民。 對方說:“也許是吧。” 這時一陣掌聲打斷了我們的交談,一個高大的外國人跳到桌子上隨樂聲扭動起來。他一手持著酒瓶,肥碩的屁股左右搖晃。在他現實的壓力下那張簡易木桌嘎吱作響。他向我們呼喊著,不是我們所有人,而僅僅是我和為民,只因為我們正襟危坐,表情木然,與店堂內的氣氛相互隔絕。我們過於安分了。那老外想讓我們和大家一起快活起來。 幾天后我遇見郝年,把夏至那天為民關於爸爸靈魂的那番話對他說了。郝年將信將疑,看得出來懷疑的成分還是更多一些。最後他說:“無論如何這是很動人的。” 他是指爸爸執意注視我的目光。在爸爸為何為我擔憂的問題上郝年亦有解釋,當然完全是郝年式的。他認為我子承父業,也在寫作,爸爸其實不是擔憂而是希望,希望我從他中斷的地方繼續下去,有一個比他更好的結果。爸爸在密切地註視著我的寫作,僅此而已。我呢?差不多快要相信郝年的說法了。可惜爸爸不能親自從空虛中作答。 1995.9 . 1 ,0 :19 附錄:輪迴三章之——敘事 我出生在紅色中國 父親是純潔的革命者 燃燒黑髮的火炬 迎娶母親——他美麗的新娘 他是詩人兼戰士 上升,有如明星 卻隕落在豬圈旁 永遠的遺憾:我不能分享他短暫的榮耀 我出生在紅色中國 昔日的國都,又一個牛年 世間的輪迴流轉 帶來窮人新的災難 我出生,和人們爭奪口糧 六一年的集體死亡刺激了 後來的人口過剩 我在早夭的嬰兒中脫穎 (在此之前我和兩億個精子競爭 猶如中了大獎 甚至逃過了其後的人口政策) 我老二,一個生命的奇蹟 然而並不知道感激 此刻的記憶中呈現外公悔罪的形象 父親自殺未遂,沒有人通知我 怕打攪我無用的成長 紅旗自母親單位樓頂飄落 武鬥的卡車滿載著前去搏殺的軀體 炎熱的夏天、小巷 恐怖的謠傳使人們清涼 演習的警報,戰爭的模仿 未來的逃兵愛上了木製的刀槍 革命是一場狂歡 忽而奔跑的人變成了腳下的泥漿 我的雙親在時間中變形 我在被忽略中發現了性 鄰居的女孩,我的玩伴 姐妹六人算不算妻妾成群? 我為離別而落淚,為搬遷而興奮 為祖母的死欣喜若狂 我顛倒的情慾也不完全顛倒 經歷災難又總在它的邊緣 披紅掛綠的車隊駛過大橋 鑼鼓喧天拍打著江面 六口之家奔赴它未知的前程 葬禮和婚禮同時在冬天舉行 下放的家庭和土地結合 孩子們翻開了田野的書頁 被觸摸的牛——我的屬相 它的真實勝過一根皮帶 我們是外來者,第一批落戶的人 我的種族有賴於我是一個男孩 提親的隊伍絡繹不絕 大隊書記的千金 該不會辱沒老韓家的門第? 下放帶來文化的侵襲、植被的北移 如同一場古代戰爭 瓜果蔬菜和泡桐樹苗對那塊土地的愛 遠勝於我們 澗南草狗的親情也更為悠遠 比當地老鄉更認得我們這門老親 我學會了一種方言 還有雞鳴狗吠、小鳥的啼 只有眼鏡是無可爭議的族徽 展開翅膀降落我幼稚的鼻樑 我知道我不會在此長住 我知道我的視力只限於書本 沒有畫畫的才能 卻練習謀生的一技之長 剃頭匠把剪刀傳給他弱智的兒子 父親拒絕向我傳授他的手藝——文章 突然,政治的追殺至此 尖利的哨音中母親被捕上了南大堤 歷史堅硬如鐐銬鏗鏹 柔軟又好比北風的飄帶 外公的白髮淒涼 父親青黴素過量 癌細胞也在尋找絕望的土地 有如虛無來到我心間 當屍布將那人像嬰兒一樣裹緊 烈焰的紅舌就竄出了爸爸的口腔 那是一九七九年,我北上 並結束了身後的田園 1994.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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