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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小東的畫書-1

韓東小說集 韩东 14066 2018-03-20
在爸爸的遺物中比例最大的是那些筆記,大約有四十本之多吧?其中一本的某頁記下了某天爸爸要辦的事,“找老顧”、“寄信”、“買樹苗”……其中有一項:“小東的畫書”。那天爸爸也許出差在外,他想到要給我買一本畫書;他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競成了這本描繪死亡的畫書的主角。 ——題記有一件事沒有任何人告訴過我,就是爸爸的自殺。我是偶然聽說此事的,在他們飯後茶餘的談論中。當時他們已不再避諱我,那件事因為時間的關係已經解密。 至少我聽上去是這樣的感覺。他們語調平和,自在鎮定,在這之前剛剛議論了一番天氣和不斷上漲的物價。可對我來說還是有點突然,好像挨了一棍。我警惕地環視了一下周圍,沒有人在看我。他們自顧自地說著,接著話題又轉換了。我倍感輕鬆,臉上竟然露出極其平靜的微笑。我笑得極其自然,一點也沒有掩飾的意思。這樣做並不是十分困難的。畢竟,爸爸已經去世多年了。就算他曾經自殺過,又有什麼意義呢?就算他自殺未遂—一像他們津津樂道的那樣,又有什麼意義?反正他是死了,而且時間也已醫治了我們的傷痛。

他們,是爸爸的一些老朋友,在很多事情上比我對爸爸更了解。他們深諸內情。 他們大概認為那件事媽媽已經對我說起過無數次了,理由是我已經長大,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成人了。但是,他們想錯了。媽媽並沒有告訴我爸爸曾經試圖自殺。在此刻的這張飯桌上面,她的表現沒有讓我感到尷尬和局促。媽媽甚至都沒有朝我看上一眼。就像她的確對我說起過什麼一樣,或者由於年齡的緣故媽媽忘記她是否對我說過了。事後,我也沒有再問她。某個時間一過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就這樣分享著他們的秘密,在碗邊吐了一小堆魚骨頭。我很想讓他們的話題回到爸爸自殺這件事情上來,使我更多地了解一些細節。在喝湯的時候和撤碗以後他們分別又講到一些。我不斷地點頭,報以感激的笑容。我給叔叔伯伯們點上煙。

斟滿茶,用行動鼓勵著他們,但沒有主動問起一個字。應該說,我的收穫還是頗多的。後來我就盼望這些叔叔伯伯們經常光臨我家了。 果然,他們又來過幾次,看望媽媽和我。有時候他們談到爸爸,有時候他們根本不談。畢竟,爸爸已經辭世十年,他們來不過是為給我們孤兒寡母增添一些歡樂的氣氛,而不是來哀悼死者的。畢竟,哀悼的時間已過,而生活仍在不斷繼續。在他們不多的幾次探望中有時候即便談到爸爸也不一定會談他的自殺。當然也不是故意不談,這件事早已不是那麼嚴重了。 每年一次,或是過年,或是爸爸的祭日,他們相聚在我家。媽媽做飯,他們則在客廳里大聊特聊。的確是快樂的。他們的友誼那麼長久,幾乎經過了半個世紀,其間有那麼多的生死考驗,如今還能團聚在一起,真是不容易呀!而且他們的官職彼此相當,有相同的工作經驗和話題,家裡都有了第三代,都到了離休和快離的年齡。要是放在從前由於工作繁忙,恐怕還抽不出時間來呢。並不因為少了爸爸一個而若有所失,相反,對死去的老友家屬的關心使他們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在他們中間有李伯伯和姜叔叔。文革期間姜叔叔坐過大牢,險些被作為現行反革命槍斃了。

李伯伯也曾吞過鐵釘企圖自殺。如今他們都逃過了那凶險一劫。劫後餘生的快樂持續至今,使他們幾乎要手舞足蹈了。仍然有死亡的話題,有自殺,但那不是關於爸爸的。後來他們談起各自的身體、鍛煉方法以及補藥飲食,離爸爸就更遠了。 我有一個印象,就是在最困難的時期他們幾乎都曾想到過死。有的僅僅是這麼想過,有的付諸了實施(像爸爸和李伯伯)。爸爸的自殺如果被證實確有其事也沒有什麼希奇的。時值今日更沒有什麼羞恥可言。在座的百分之百是共產黨員,在黨的章程中明文規定不許自殺。也許這一戒律曾長久地壓迫著他們,在危難之中挽救了部分人的生命。當他們日薄西山死亡將至時戒律似乎也無能為力了。這夥當年的地下黨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他們帶著新裝的心臟起搏器和人造肛門,至少從肉體上看已成為異己的東西了。

一切都是精心準備的,一天,爸爸走上了赴死的道路。我彷彿看見他穿著那個年月里永恆不變的中山裝,風紀扣已經扣死,有如套好了絞索。在他的綠書包裡放著工作證和一張因公出差的證明(為住店需要),證明上加蓋了有關組織的大紅公章。再就是一瓶裝得滿滿的白色藥片—一他殺死自己的武器。紅、白、綠三種鮮豔的顏色構成了爸爸死亡的圖案。 我看見他登上了那輛開往六合的長途汽車。風塵僕僕,爸爸一路搖晃,來到那陌生縣城的街頭。他滿面苦愁,站著問路,被指引到一家旅社的前廳裡登記住宿。 服務員提著一串嘩嘩作響的鑰匙前去開門,爸爸跟隨其後,穿過陰暗的走廊走向他此次旅途的終點。他反扣了房門,和衣躺下,也許在此之前還晃了晃桌子上的熱水瓶,看看有無開水。然後他倒了水,耐心地等待開水冷卻。他將和著藥片欽下這杯水。在等待的間歇裡爸爸點燃了他的最後一支煙。也許是整整一盒,或者兩盒,直到煙蒂像袖珍的碑石般插滿了煙缸。到此為止爸爸的行為和一個通常的住店者並無兩樣。

爸爸的自殺是無踪跡可尋的,抽像地存在於我所感知的時間中。此事的神秘在我看來並不在於計劃的周密,僅在於處理的果斷和乾淨。此事定然存在過,但它在未來被消除了,就像一種氣味被陣風吹得無影無踪,最後風也止息。有時候想像也不能到達那一點。想像不能到達的地方通過別人的轉述也不能到達,情形也許更糟。 在叔叔伯伯們的飯後茶餘,我所能接受的其實只是爸爸自殺的事實,我不能接受的是那些細節(雖然對此我有著無比的癖好。既然大家已經打破沉默,爸爸的自殺之舉多少就是可笑的了。他們不能複原那件事,他們能做的只是將它消滅乾淨。現在,由於年邁糊塗,他們放棄了自己擅長的而做起了完全不能勝任的事。我為爸爸的老朋友們感到悲哀。然而,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我也經不住這樣的誘惑,通過想像把爸爸赴死的那幕寫下來。我不是沒有這樣做過。也許我做過還不止一遍。也許我三番五次地這樣做過(比如本段落就寫了七遍以上)。但我還是無法將敘述進行下去。

]多年以後我們全家下放蘇北農村,在水網密布的洪澤湖地區,爸爸肩上搭著毛巾走向河堤。他是那樣地健壯,每走一步小腿上的肌肉都在膨脹。他的小腿非常結實,和我鷺鷥般的細腿完全不同。即便成年以後我的強壯也沒有達到爸爸那樣的程度。 他的身板就像一個農民。他赤著膊,穿著寬大的褲權去堤上游泳。我跟在後面,也搭了一條毛巾,為爸爸的健壯而感到驚訝。在泛黃的水渠和河溝裡爸爸暢遊不已,以木橋為起點涵洞為終點他一連遊了三個來回。他的泳姿是矯健的,和當地農民的狗刨不可同日而語。時而仰天朝上,任其漂流。爸爸的仰泳絕對自在,發白的軀體在水波中起伏不定。有時,他乾脆脫了褲子裸泳,反正四周無人,河堤上有一叢叢的條柳同時可作為屏障。爸爸讓我站在路邊放哨,看看有無農民前來。我看著他的衣服、香煙和火柴,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很認真地履行職責。青青的枝條間爸爸像一隻木筒隨波逐浪,小腹處的體毛顯得又密又黑。然後爸爸換我下水,他則坐在岸上吸煙。他讓我鬆開扒著水泥橋墩的雙手,告訴我水里並不可怕,何況還有他在一旁保護呢。我還是不敢,甚至於連狗刨也沒有一試。爸爸不得不再次下到水中,托著我的肚子,一手按下我的腦袋。我嗆慘了,像一個真正的溺水者那樣拼命地掙扎。

回家後爸爸就讓我在洗臉盆裡練習憋氣。我把頭埋在水中,直到後來可以堅持一分鐘了。爸爸說:“是不是,沒有什麼可怕的?”可我一到河裡還是害怕。我的最佳記錄是游過一條寬二十米的河溝,即便如此還得爸爸在另一頭接應。 爸爸死後再也沒有人在游泳方面對我提出過苛刻的要求。他們只是奇怪,我的少年在水網地區度過竟然不會游泳。再後來我的年紀大了,對自己也不抱什麼希望,就推說我命裡畏水。與此同時我對會水者的欽佩與日俱增,對他們的健壯和勇氣給予了過分的肯定。因為爸爸當年是健壯和勇敢的。他年輕的小腿肚飽滿而光滑,連水珠都不能在上面停留。 爸爸懷著極大的熱忱迎接從獄中歸來的薑叔叔。在我們的三間草房裡,他們通宵達旦地談話,破例允許哥哥和我在一旁旁聽,並不趕我們去睡覺。姜叔叔從未自殺過,他更有資格成為我生活的老師——一至少爸爸是這樣想的。他(姜叔叔)是那個時代裡英雄般的人物,我秘密的榜樣、勇氣教師,他的行為和電影裡的革命烈士簡直毫無二致,所不同的只是姜叔叔是活生生的。

他向我們展示了細長白皙的手腕,每逢陰雨天氣那裡就酸疼難忍,那是常年手銬折磨的結果。為使他交代罪行,提審他的人常常在上面猛踩。當然,姜叔叔沒有屈服。他沒有出賣別人,其中也包括爸爸。在最艱難的時刻他們給姜叔叔送去了最後的晚餐,雖然有魚有肉,不比平時,但姜叔叔還是難以下嚥。最後他還是說服了自己,吃了個底朝天,大碗裡的白酒也喝得點滴不剩。他們蒙上他的眼睛肥姜叔叔押上一輛等待已久的吉普車。有人在他的耳邊悄聲說道:“你仍有最後的機會。” 汽車在市內運行,姜叔叔在作最後的思想鬥爭。有一張事先準備的紙條就攥在手上,由於出汗太多,他擔心鋼筆寫成的字會因此模糊。那張紙條上寫明了自己的冤屈,希望偶爾撿到的路人去有關部門為他伸冤。在一個人聲嘈雜的地方姜叔叔將紙條偷偷扔出窗外。這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雖然知道此舉是毫無希望的。他想它多半被千萬隻腳踐踏在泥濘裡了。然而正是靠了它的激勵姜叔叔才決心一死的。我們彷彿看見一個人向著他生命的盡頭急速狂奔,只有這張輕飄的紙條逆向飄向人群。

它那樣輕盈,不可能把他帶回來。然而吉普車掉轉了方向,它載著視死如歸的薑叔叔在郊區轉了一圈又回來了。不過是一次假槍斃,一次毫無幽默感的捉弄,真叫人肝膽俱裂呀!沒有赴死經驗的人無法加以理解。姜叔叔告訴爸爸:他最脆弱的時候正是回程,如果他們再玩這樣的把戲他肯定就垮了。 為打發無聊的時光姜叔叔在獄中玩起了香煙殼。當時他還被允許抽煙,所抽的牌子和獄外的爸爸一樣:南京牌。煙殼由紅黃兩色疊印而成,襯紙是灰白色的。姜叔叔將灰色的襯紙裁成窄窄的細條,在紅黃二色的煙殼上來回穿梭。他開始編織,像一名巧手的織女一樣,利用這從未有過的材料,織出了心臟的圖案和一些奇特的文字。這樣的工藝品出獄時竟積累了一百多張。這次他給爸爸也帶來了一些,作為特殊的禮物,以志紀念。

爸爸讓我好好保存這些經過編織的香煙殼,我將它們分別夾在一本辭海的書頁裡。煙殼上的字樣有“忠於人民”、“忠於黨”、“相信群眾”幾種。當時我還年幼,並不能完全理解那言簡意賅的措辭,但對編織工藝本身的獨特和巧妙已很能欣賞。這幾張煙殼後來成了我特別的珍藏,不時會拿出來向要好的同學誇耀,當然還有姜叔叔傳奇般的獄中生活,也是值得我經常吹噓的。 另有一些未經編織的煙殼,在白色的背面姜叔叔用鋼筆寫下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是他為自己而辦的一張小報,定期出刊。鋼筆字有橫寫的,有豎寫的,有文章也有歌謠,煙殼上還畫了細緻的花邊,把不同的內容區別開來。我對不同花邊的興趣顯然要大於對文字的。那些文字有時是摘抄的一段語錄,有時是獄中生活的日記,幾點起床,幾點吃飯和鍛煉,姜叔叔自稱是一筆流水賬。 相對而言,歌謠則有更強的文學意味,朗朗上口,簡單易懂。在一首歌謠中姜叔叔描寫了他的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老家,在家鄉的一條小河裡暢遊,和他在一起游泳的是他的兒子。可一覺醒來仍在獄中,姜叔叔因此而熱淚盈眶了。 因此我知道了姜叔叔像爸爸一樣也會游泳,也喜歡泥漿泛起的河溝。他也有一個兒子,但他游得一定比我要好。後來和爸爸一起游泳的時候我就常常想起姜叔叔,他夢中的那條小河,那些條柳、涵洞和細微的濁浪和這裡也是一樣的吧? 當時爸爸已去縣文化館工作,重新獲得了寫作的權利,為深入生活他進入湖區,和漁民們交朋友。他整月整月地呆在湖上,追隨撒網的船隊。爸爸樂在其中,每次短暫的歸來都眉飛色舞,向我們講述湖上的見聞和生活,有現在的,也有從前的故事。爸爸對湖區的歷史和現狀越來越瞭如指掌。他講漁民們的種草實驗、古老的狩獵方式。一干人站在齊腰深的淺水里,將船慢慢地推出灘頭。那船上架著巨大的噴沙槍。前方是野鴨群,它們在覓食,毫無警覺。這時幾條船上的槍同時響了,從各個不同的方向掃射過去。一群野鴨被射殺,幾乎無一漏網。令人擔憂的是如今的野鴨群越來越小了。 爸爸將麻袋裡的幾隻野鴨子抖出,外婆捋毛,清理內臟。那鴨子不像家養的那樣,脖子上的絨毛完好無損,腦袋卻被擊爛了。脊背上埋藏著一些生鐵的顆粒,爸爸交代清洗時一定得當心。即便如此在吃鴨子時我的牙齒還是被硌了一下。爸爸說那是噴沙槍子彈。由於沒有及時放血,鴨湯的顏色渾濁不清,爸爸說倒是很像洪澤湖水的顏色。 夏天的傍晚,我們一家人圍坐在草房前的小桌子上喝稀飯。爸爸的歸來、悠揚的蟲鳴使我感到安全。爸爸一直在說那寬廣的水面、他剛離開的那個地方,那裡的人物和生產,以及漁業和飛禽的情況,那裡的未來以及地理。爸爸在晚風中沉浸其間。看得出來,他十分愉快,就像一個真正見過世面的人一樣地平靜和坦率。後來他說起一種叫“海東青”的鳥,言語間充滿了欣賞歡樂。那鳥兒不大,但很勇敢,連老鷹都怕它。它很漂亮,但不艷麗,正如名字所反映的那樣是青色的。名字本身也很好聽,而且還有一個字與我相同。爸爸對我說:“你要學海東青。我們東東要像海東青一樣地勇敢、無畏!” 爸爸有一個願望就是要帶我到湖上去,讓我見一見海東青。然而我害怕那遼闊而混濁的水面,於是用哭聲求助於媽媽。媽媽說:“他還小,等長大以後再說吧。” 爸爸堅持道:“一個男孩子總得經風雨見世面。”媽媽反駁他說:“這裡的風雨就已經夠大的了,要是在南京孩子會吃這樣的苦嗎?” 外公、外婆當然是站在媽媽一邊的。就這樣第二天爸爸走的時候還是孤身一人。 錯過了這次機會我從此無緣見到爸爸讚賞備至的海東青。我只能想像,在那遼闊無邊的湖面上舉頭望去:一隻青色的小鳥箭矢一樣直插雲霄。 爸爸自殺未遂,經過洗胃、灌腸等一系列折磨他被救活了。但部分毒素從此滯留在他的體內,將在時間中慢慢地發揮作用。我們還以為是湖上的風寒和艱苦生活損害了他的健康—一爸爸的氣管炎再次發作了。當時我們全家已離開生產隊,搬來縣城。爸爸依然堅持不懈地到湖上去,可每一次歸來都沒有了以往的歡顏。他臉色髮灰,裹著一件大衣,步履踉蹌。爸爸多麼瘦,轉眼之間就成了一個老人了。他放下挎包,立刻在床上躺平,拼命地咳嗽,那樣劇烈,使身體的兩頭都翹起來了。彷彿就要把他的五臟六腑咳出來,他的臉憋成了豬肝色。媽媽不間斷地把痰盂倒出去,我們家裡日夜響徹著爸爸的痛苦的咳嗽聲。 最迅捷的醫療方式就是掛水,在鹽水瓶裡註人青黴素,幾十萬單位下去爸爸立刻就好了。烏雲盡散,晴空顯現,第二天一早爸爸就可以靠在床頭看書了。一家人圍著他不禁感到奇怪:昨天還那樣地性命攸關,可現在怎麼就沒事了?全家人對青黴素的迷信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我們不再笑話當地農民對青黴素的態度。在生產隊時我們就知道,要是誰家的豬生病了,一針青黴素下去保管馬上就好。豬幾乎是農民唯一的副業收入,因此青黴素的匿乏在所難免。當然生病的不僅是豬,人生病了也認青黴素。但在農民的眼裡,豬有時比人顯得更重要,於是出現過大隊赤腳醫生用蒸餾水冒充青黴素的事情。 一針蒸餾水下去病人也能馬上好。至於豬那就不行了。豬是畜生,無法接受暗示,蒸餾水在豬身上起不到青黴素的心理作用。爸爸強烈地依賴起青黴素來,除了當時的醫療條件恐怕和環境也不無關係。好在我們家已來縣城,當年走動的下放乾部中有不少進了縣醫院工作,弄幾支青黴素還是問題不大的。那些自省會大醫院下放的醫生由於受到環境的熏陶也十分信賴青黴素,至少對於皮試不過敏的人來說,它不失為一種克敵制勝的有效方法。醫療上的青黴素真可謂風氣使然。 由於有了青黴素爸爸便能及時康復,返回湖上。可他的歸來越來越頻繁了,間隔的時間也比以前要短。湖上的生活毫無醫療條件可言,爸爸每次歸來都是為了治病。我們位於縣城的家現在成了爸爸的後方病房。每次,他都像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傷員那樣虛弱,奄奄一息。開始的時候還能一個人東倒西歪地走回來,後來就必須有專人護送了。他們架著他,後來是拖著他來到門前。開始的時候是一個人,後來增加到兩個人。再後來他們不得不動用工具——一架板車或一塊門板,爸爸躺在上面,再也不能直立行走了。即便是最嚴重的時候送爸爸回家的漁民也沒有超過三人。 爸爸的體重已降至百斤以內,抬擔架用兩個勞力已經足夠。除了青黴素,爸爸歸來的方式也讓我聯想到那些患病的生豬。在少年時代的某一時刻我常常看見那可憐的幻像:爸爸被人粗暴地弄進家門,骯髒不堪,昏迷不醒。他就像那些畜生一樣生來命賤,只須一針青黴素下去馬上就恢復了生機。 隨著時間的推移家裡所需的醫療設備更加齊全了,即便沒有醫生在場媽媽也能獨立操作。只是青黴素的用量驚人地加大了,以前二十萬單位具有的療效現在要八十萬甚至一百二十萬單位才能達到。爸爸的體內產生了難以製服的抗藥性。後來改用鏈黴素威者青鏈黴素雙管齊下,勉強才能解決問題。這一切是在相當時間裡發生的遞進,因而不易使人察覺。再說,除了青鏈黴素他們還有其它什麼行之有效的手段嗎?沒有了。最後,他們把兩百萬乃至四百萬單位的青黴素注人了鹽水瓶。 三年以後爸爸生肝癌去世了。事後媽媽恍然大悟,以她後來獲得的醫療保健知識得出結論:當年為撲滅爸爸的哮喘而大量使用青黴素正是禍根之所在。她沒有提及在那之前爸爸服下的一瓶安眠藥。所有的這些妖魔蟄伏在爸爸的體內,特別是他的肝臟部分,毒害了那裡的組織,病變就不可避免了。 讀大學第一年的暑假我回到南京(當時我們家已從洪澤縣城抽調上來)。可怕的城市炎熱難熬,感冒流行,我一回來就病倒了。鼓樓醫院裡擠滿了前來掛水的病人,急診室和走廊里人滿為患。我終於在後院臨時搭起的一個簡易棚內佔據了一個位置,那裡也放滿了躺椅,掛水治療的人同樣座無虛席。躺椅旁金屬支架林立,上結鹽水瓶的累累碩果。每一張躺椅前都有病人的家屬坐在小凳上照應,到處是熱水瓶、飯盒、酒精爐……。這一切對於不輕易生病的我來說是很新鮮的。多年以後我終於有機會體會到爸爸掛水的滋味了。我認為那迷迷糊糊任人擺佈的感覺絕對是一種享受。一隻手臂平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漸漸地麻木不仁。多年以後爸爸和我換了個個,此刻他正坐在我前面的凳子上守著我。在感冒猖撅一時的期間裡他竟沒有病倒,沒有因此引發他的氣管炎真是一個奇蹟。 他不僅沒有病倒,而且工作繁忙,責任重大,這是他在百忙之中抽身來看護我。 我想看護我本身也是他的一項工作吧?我在想爸爸掛水的歷史也許從此就結束了。 也許是真正的工作和責任醫治了他的病體。於是我很願意自己病得更沉重一些,衰弱一些。在燒得稀里糊塗的時候爸爸在我的印像中重又變得強大起來了。我依稀回到了少年時代,一條混濁的小河邊。爸爸強壯的裸體在我的夢中反复再現。相形之下他的兒子是多麼地懦弱無能,他已經奄奄一息了。 後來我痊癒出院,發現病中對爸爸的印象完全是一個幻覺。隨著我一天天地康復,爸爸急遽地衰老。他的消瘦不可遏制,在白熾燈的陰影裡他的臉看上去就像一個骷髏。爸爸身著中山裝、長褲布鞋,在悶熱無風的環境里瑟瑟發抖。他的體虛那樣明顯,也許穿戴整齊只是為了掩飾瘦骨磷峋的裸體。在雷雨將至的瞬間我真擔心一陣狂風會把他吹得無影無踪。可爸爸的內心是火熱的,並且熱得反常。那一階段是他一生中最暴躁的時期,爸爸的脾氣明顯地變壞了。無端地發火,惹事生非,多管閒事,媽媽和他的同事們都有些受不了了。他們不知道當時爸爸已病人青盲,並且無藥可治,他離最後的時刻已指日可待。他們對他的壞脾氣表現出了異常的認真,但誰也沒有懷疑到這是一種病態。他們只是納悶:“老韓怎麼會是這樣的呢?”他們為爸爸非同尋常的心理變化而痛心疾首。 那年夏天,感冒才是南京城中最大的威脅,除此之外人們根本無暇顧及。爸爸沒有感冒,他屬於少有的健康者之列。他尚有體力罵娘,出口傷人,在此全城人民萬眾一心抵禦感冒的嚴重時刻只能惹人討厭。那時候有誰還關心報紙呢?除了上面關於感冒的防治知識,以及有關感冒病毒蔓延或被遏止的報導。唯有爸爸一人,看完政治經濟版後勃然大怒。他指著辦報的李伯伯的鼻子說:“這張報紙辦得就像你的那張臉!”李伯伯小時候因出天花,臉上落下幾十粒麻子,他當眾被爸爸罵得無地自容。 爸爸內心的怒火焚燒不已,傷己及人,他的胳膊瘦得就像乾柴。可是,沒有人認為他生病了。他們只是為他迸發出如此巨大的能量而驚異不已,啼噓感嘆,被他的精神所折服。爸爸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的品質在這一時期已發展到極至。他像居民委員會的那些老太婆們一樣,無事不管,甚至連菜場裡缺斤少兩的事也要過問。 送我去火車站的路上爸爸怒斥一個不肯給孕婦讓座的小伙子,對方要和他拳腳相見,揍這個多管閒事的老頭一頓。爸爸竟毫不自知地以九十斤的體重迎上去,被小伙子抓住衣領,幾乎提離了地面。下車後我還在生爸爸的氣,覺得他丟人現眼,讓我非常難堪。好半天了,我們倆都沒有說話。爸爸反常地安靜,提著旅行袋在路燈下跟著我向南京站走去。我在一棵樹的影子裡停下來,堅持不讓他再送了。爸爸自知理虧,沉默著,站在我的對面吸了一支煙。他想說點什麼,最後只是囑咐我多寫信回家。然後爸爸過了街,我目送他矮小的背影遠去,消失在對面樓房的黑影裡。 我為我的生身父親感到難過,為他的衰老和乖僻。但我並沒有想到這就是生死訣別,這是我們最後的一面。 爸爸死於肝癌。對此類疾病我一無所知,也無興趣作深入的了解。據說爸爸被發現時已到了晚期,幾乎沒有任何救治的可能。人院照例是因為氣管炎發作。這次沒有動用青鏈黴素,所以治療所需的時間比以往要長。後來哮喘止住了爸爸也沒有出院,對外仍聲稱是治療氣管炎。遠在千里之外的我接到媽媽的來信,說是這回想根治,所以爸爸住院的時間延長了。媽媽重提往事,說以前在農村沒有條件等等,如此這般哄得我信以為真,安下心來在學校裡繼續唸書。媽媽的目的終於達到了,甚至還給我帶來了爸爸完全康復的希望。 我沒有給家裡回信。像一個願意表達獨立意志的年輕人那樣我給家裡的信本來就少,況且家裡一切正常(爸爸的氣管炎也在正常之列)我的回信就更加可有可無了。爸爸本人大約也得到了和我相同的解釋,認為延長住院不過是根治多年頑疾的需要。安頓好我們父子,媽媽隨後對外宣布了爸爸的真實病情。她需要人們的幫助,更重要的是需要他們保住這個公開的秘密。媽媽在爸爸生命的最後階段所作的努力主要是保密而非醫療方面的。 醫療是例行公事,對爸爸而言不過是進入死亡的一系列必要的儀式。服藥、轉院、放療化療不過是儀式的一部分而已。爸爸任人擺佈,在醫學問題上他從不想了解得更多。在他最後的日子裡不明真相的只有他和我。憑藉這一點我是否能夠得到某些安慰?同時在性命攸關的謊言下生活的經歷是否使我和爸爸靠得更近了?當然不能,在死亡面前如此美妙的解釋只可能是謊言中的謊言。 媽媽天生的表演才能在此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儘管這是一次多麼艱難的表演。爸爸當然也預知了死亡的來臨,因為它畢竟離他更近。他徹夜傾聽它臨近的腳步,持續不斷,有如鼓聲催促。求生的本能有時也需要響應媽媽編造的謊言。爸爸在自欺欺人中度過了他的最後時刻。在半信半疑中用P 徊猶豫間,似乎所有的人都處在同一境況裡。他們在一起交談、接觸,實際上已相去甚遠。他們的道路各不一樣,隔膜已經誕生。是表演使他們還待在一起,他們表演在一起,實則已經分離。 爸爸的臨終是在舞台上,雪白的病房,雪白的床單,眾人簇擁,還有不敗的鮮花。 爸爸微笑著,骨瘦如柴,如此上畫。在他的枕下壓著一本關於肝癌防治的醫書。這方面的知識他從不問人,但早已瞭如指掌。 爸爸直到臨終都在等我的來信。他不停地問:“小東來信了嗎?”他的時辰已到,來日無多,我那封拖延未寫的信也許推遲了爸爸的死期。但他最終也沒有等到我的信,抱憾而去。那天夜裡哥哥突然鑽到外公外婆的大床上來,說他害怕。當時哥哥已是二十三歲的青年,外公、外婆不禁感到奇怪。第二天一早噩耗傳來,爸爸於當天凌晨三點去世了。我曾為哥哥神秘的感應感到妒忌不解,回想在學校的那段日子裡自己竟然沒有一點預感。沒給家裡寫信便是一個證明。甚至在接到爸爸病危通知(當時爸爸已經去世)以後,在開往南京的普快列車上我仍在一本本地翻閱連環畫。我坐在過道邊的旅行袋上,翻閱車上出租的連環畫,並不認為爸爸已經死了。 我的不適應僅出於對旅行的厭惡和坐車的反感,生性如此,況且這是一節多麼混亂和骯髒的車廂啊!況且這次旅行猝不及防,在我的計劃以外,使我夜不能寐。我無法把對爸爸的擔憂從此刻的焦慮中分離出來,對死亡所引起的反應我還一無所知,不能加以識別。 一早我就到了。走進院子以前他們都還在睡覺。花壇內的花朵開得正艷,我認識其中的雞冠花,沐浴在陽光裡絲紋不動。我敲了門,說我回來了。隨後傳來了哭聲,很多人在哭。我進到房間裡面,為房子裡竟容納了這麼多的人而感到吃驚。我的兩個姑姑都來了,分別率領著她們的全家,還有我大伯家的孩子。女的都住在家裡(男的在外面另開了旅社),所以我聽見的哭聲是來自一群女人的。此刻她們從床上坐起,並未下地。她們坐在床上相擁而泣。兩個姑姑和媽媽抱作一團,外婆獨自在她的床上號陶大哭。她對我說:“你爸爸去了!”真是多此一舉,即便我再木訥十倍也早已明白了。外婆當眾向我宣布,哭聲就更加響亮了。就好像這裡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似的。當她們從睡夢中醒透了,就哭得意義明確,毫不遲疑。 似乎是我的歸來證明了爸爸的死。由於緊張,我的牙齒磕碰著,屈身到了床前。兩個姑姑和媽媽的手臂交錯搭在我的背上,她們在我的耳邊痛哭流淚。她們發出的聲音那樣大,就好像我聽不見一樣。也許是我精神恍惚,她們要求我精力集中。我也很奇怪自己,在這樣悲痛的時刻我竟能注意到一些別的東西:一隻繪有帆船的痰盂、幾隻東倒西歪的鞋子…緊閉的窗簾使房間裡昏沉黑暗,陰影重重。後來我退回院子裡,好讓她們在裡面穿衣裳。 我從媽媽那兒拿了錢,去菜場買肉。這麼多的親戚得吃飯,我為能在此時替家人分憂而感到高興。一出小平房我感到好受多了,出了院門,出了巷口,我的感覺越來越好。多年來我還從未這麼早地起過床,這麼早地來到街上,幹買菜、拿牛奶諸如這樣的事。早晨本身也那樣地新鮮,行人寥寥無幾,店舖大都沒有開門。就在我經過時有人嘩啦一聲卸下沉重的門板。我拿著一隻翠綠色的塑料菜筐,腳下踩著潮濕的石子路,幾乎要用少年時代的跑跳步奔馳起來。後來我想到:自己並非起得早,而是一夜未眠。我為自己的精力和清醒程度感到吃驚。 肉舖前尚無人排隊,但已經開張了,我來得正是時候。我買了肉,將紅白相間的一快放人綠色的菜筐。我注意到案板因常年剁肉而下陷,但被收拾得很乾淨。屠刀和肉斧明晃晃的,一點鏽跡都沒有,像展品一樣排列在肉案上。賣肉的身著皮裙、護袖、白帽,身材高大而作風嚴謹,令人不由地信任。甚至鐵鉤上的兩扇豬也單純得可愛,白白胖胖的,準備好了任其宰割。 我沒有立刻回家,故意在街頭逗留了一會。我使用了臨街的一處公用廁所。我將菜筐放在廁所的矮牆上,開始站著小便。越過矮牆我看見街景,車輛越來越多了。 我一面小便一面向外看,覺得視野非常開闊,一覽無餘又細緻人微,就像戴了一副新眼鏡一樣。在這樣的早上我們家死了一個人,雖然他是我的父親,但與這個世界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想,與我的關係似乎也不是很大。 我被他們帶去向爸爸的遺體告別。哥哥和我坐在一輛吉普的後排座位上,陪同我們前往的人叫田大重,此人在返城的知青中很有名氣。此刻他表情肅穆,聲音嘶啞,兩隻眼睛因哭泣或睡眠不足紅腫著。老一輩作家中田大重很尊重爸爸。他和哥哥是同輩人,都在嘗試寫小說,哥哥對他的依賴是顯而易見的,以致後來在回憶爸爸的文章中有三分之二的篇幅哥哥寫的是田大重。他想藉田大重的聲望說明爸爸的重要。這樣的方式屬於一個二十三歲的人大概是很正常的。 我們被帶往醫院後面的一間平房,有人給我們打開了一扇門。田大重和穿白衣服的護士在外面等著,我隨哥哥進到裡面。平房高大空蕩,是專門用來停放屍體的。 我記不清是否有其他的死人,我的注意力完全被爸爸吸引住了。他躺在一張裝有滑輪的床上,從陰影中向我們移來。爸爸被一塊白布徹底裹住了。他已沒有呼吸的必要,這是我剛剛意識到的。哥哥上前解開爸爸頭頂上白布挽成的結,他的面容就暴露出來了。他那樣地瘦,頭顱橡塑像一樣地精巧,彷彿按比例縮減了。哥哥毛手毛腳地掀開白布的一瞬間,爸爸的嘴是張開的。我看見白佈在離開爸爸面孔的時候微微受阻了一下,嘴角的一絲粘液被拉長,像透明的玻璃絲,隨後被拉斷了,白布被完全掀開。爸爸因常年吸煙牙縫裡積滿發黑的煙垢,看上去他一副毗牙咧嘴的模樣。 與他憤怒的遺容相比,被屍布裹住的軀體相對太小了。爸爸就像一個嬰兒,被裹在襁褓之中,不哭也不鬧。哥哥命我退後一步,好騰出地方來向我們的爸爸鞠躬——否則我們的腦袋就會碰著爸爸的身體或在擔架上磕破了。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哥哥喊著口令。我隨之彎下腰去,但幅度有限。向死者鞠躬我這還是第一次(面對大人物的遺像除外),還得好好學習,重要的是需要克服心裡某種彆扭的東西。 爸爸被重新蓋上了,哥哥照原樣打了一個結。隨後我們出來了,來到陽光裡。 田大重被換進去,他向爸爸的遺體告別。 爸爸的面容是很耐看的,因為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胖子。他向來很瘦,顎部突出,顴骨高聳。爸爸的消瘦是因為生病,並非酒色所致。他的神情中毫無頹唐迷茫之色,有的只是苦難。肝癌晚期,他看上去已很蒼老,比實際年紀至少大了二十歲(爸爸死於四十九歲)。大家開玩笑說媽媽看起來就像他的女兒。他們的意圖顯然不是針對爸爸不正常的衰老的,而是在恭維媽媽年輕。但實際上爸爸和媽媽相差只有一歲。 爸爸雖衰老瘦弱,遠看就像一個骷髏,但他的臉上從沒有眼袋、老人斑,頂上更是沒有一絲白髮。爸爸的臉上當然有皺紋,但不是細密淺顯的那種。爸爸的皺紋不多,但極深,就像雕刻出來的那樣堅定不移,絕不曖昧。尤其是他眉心的那道豎紋,如此深刻,常年不解。爸爸的模樣不是憂愁軟弱的,而是絕頂的憤怒、沉重和敏感。 田大重曾長時間地凝視爸爸的遺容。在爸爸去世前一個月,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也久久地端詳著爸爸。她就是外公的妹妹,我們的姑奶奶。 姑奶奶是一個基督徒。她本人的生活歷經不幸,但善良和平的心性始終不變。 解放後我們兩家分屬兩個不同的階級。我們是革命之家,是新社會的中堅和領導階級,至少當家人是這樣的。爸爸是中共黨員、專業作家,他有義務帶領自己的家庭追隨社會的進步。姑奶奶一家則常年處於社會底層,某種程度上說就是社會革命的對象。這樣的兩家人在長期的生活中難能可貴地一直保持來往。爸爸住院期間,經主治醫生特許可適當配合中醫治療。媽媽拿了爸爸的病例去中草藥醫院開方抓藥,因姑奶奶家靠得近,煎熬中藥的事就由她代理了。姑奶奶每日兩次為爸爸煎藥,而後從瓦罐內泌出,過馬路送往醫院。爸爸喝藥的時候她就遠遠地坐在一張凳子上看著。她的耐心無以倫比,直到看見爸爸將最後一口湯藥喝完。 那時候來看望爸爸的人很多。爸爸靠在床頭和他們說話。爭論。那些來看望爸爸的人一定注意到了有一個老太太,總是默默地坐在一邊滿懷憂慮地看著爸爸。她的面容是善良而苦愁的,笑意中夾雜了一絲辛酸。她端詳著爸爸,很久很久。不難想像姑奶奶曾向她的神為爸爸祈告。當然這些並不為爸爸所知。他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從不相信上帝,甚至與他(上帝)為敵,此刻正向虛無的深淵急速滑去。姑奶奶從無那樣的奢望,在爸爸最虛弱的時刻改變他的信仰,把去“見馬克思”的路途偷換成接受上帝的審判。她只是為爸爸祈禱,長久地、耐心地、無條件地,直到爸爸死後。我完全相信虔誠的姑奶奶會這樣做。 寫到這裡我不禁想起姑奶奶在世的日子裡,我們家一旦有事她總會前來幫忙。 她所做的不光是祈禱和說教,甚至她從來都沒有那樣明確地做過。她做的事再實際不過,為我們家幫的忙再實際不過。帶孩子、做飯、處理喪事。據說哥哥和我出生時姑奶奶都來幫著料理。我們家的生與死總有她的出現。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注意到姑奶奶是基督徒這樣一個事實。我開始學習基督的教誨恐怕和這也不無關係。在我理解的信徒生活中當然也包括了姑奶奶的形象。可我是一個革命者的兒子,血管裡流淌著爸爸的血,他的憤怒、絕望和死亡是不容忽略的事實。也許我因此寧願空缺、懷疑和拒絕。我不能因廉價的皈依而把爸爸拋棄在地獄裡。 現在爸爸又變了一副容貌,供四大重以外更多的人瞻仰。在火葬場三號廳裡單位出面舉行了追悼儀式,爸爸依舊躺在擔架上,那塊覆蓋著他的白布已被徹底揭去。 爸爸的周圍簇擁著各色鮮花,其中大都是逼真的塑料製品。他衣冠齊備,雙目緊閉,那頂深藍色的呢帽從沒有如此端正地戴在爸爸的頭上過,雖是他的舊物,此刻看上去也變成異己的東西了。爸爸將隨他的衣物一起燃燒,還有他鼻樑上的那副眼鏡。 我們收集的骨灰中將包括所有的這些物質的殘骸,也許並沒有什麼不妥。難道爸爸所剩無幾的骨頭肌肉在他死後不也僅僅是物質嗎?我們沒有什麼好計較的。當一個人已經死去,怎樣處置他的身體都是一樣的了。 他們給爸爸化了妝,以平息他憤怒的面容。他最後的精神標誌被抹去,如此一來才獲得了應有的平靜。爸爸的嘴唇血紅,兩腮粉嫩,衣服上可能還灑了香水。他的容貌比任何時候都還要陌生和恐怖。眾人對著它而不是爸爸拼命地失聲痛哭。哭聲震天動地,但秩序依舊井然。大家列隊緩緩前行,繞靈床一周向爸爸的遺體告別。 哥哥和我一邊一個架著媽媽,她哭得幾乎休克過去。我們小聲地告訴她誰來了誰來了。其間閃光燈直閃,哥哥的一個有專業技術的朋友攝下了這悲哀的一幕。 來人從大廳一直蔓延到院子裡。花圈、挽帳也如此,多得無處可放。儀式結束後它們都將迅速撤去,三號廳當天還有六個追悼會要開。花圈將再次出租,派上用場。四盆塑料萬年青則可以留在原地不動。與此同時一號廳、二號廳裡熱鬧非常,三五個追悼會在火葬場的院子裡同時並舉是十分正當和必要的。死人的事經常發生,我們的確沒有什麼特別的榮耀可言,當然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與眾不同的悲哀,頂多是追悼會的場面稍大一些而已,來人數量稍多,收到的挽帳稍多。那天與別的追悼會相比,爸爸的追悼會肯定是最壯觀的。 爸爸的老朋友們不為火葬場的黑煙所動,他們倒是擔心起城市的環境污染來了。 幾年後他們陸續退休,開始過上了晚年生活。他們開始修補自己的身體,有病治病,無病開始健身。他們起得那樣早,去附近的公園裡吐納或做操,有的舞劍,有的跳舞,在重新組合的集體裡再次找到了各自的位置。這裡誰都不是領導,人際關係間沒有利害可言。昔日的廳局級幹部為自己能與民同樂而感到高興,被領導者和過去的上司稱兄道弟,再沒有人會對他指手劃腳了。政治安定,經濟發展,他們趕上了大好時光。或者說現在的政治已不是他們的政治了,經濟的迅猛增長也只關係到他們的晚輩。 “瞧他們折騰的!”他們說,不無自豪的成分,同時也並不真以為然。 現在,他們真正關心的只有自己,每年一度定期去醫院體檢,由於醫療設備的迅速更新,再棘手的病因都能及時發現。他們以捕捉任何微小的症狀為樂。濫用青黴素的歷史已經結束,粗陋殘暴的醫療方式也已過時。他們主要的問題不再是肝。因為心平氣順,惱怒不生,肝臟的品質自然越來越好。他們的普遍問題是心。由於生活優裕,活得又長,心臟的負荷變大了。他們大都發了胖,大腹便便,腰間脂肪堆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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