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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的柏拉圖-2

韓東小說集 韩东 13282 2018-03-20
多多以自己女人的魅力製造出某種迷惑性的氣氛,在那樣的氣氛中他們回顧婚姻的歷史,似乎忠誠才是道德敗壞的。王舒明知道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就是無法從中擺脫,因此神情越發暗淡,感到內心有愧。多多並不讓他有任何另作它想的機會,進一步問道:“你沒有和別的女人睡過覺,但你想過嗎?”“這當然是不言而喻的,每個健康的男人都會有豐富的性幻想。”她不理睬他的搪塞,追問說: “你有沒有想過和一個具體的女人睡覺?一個具體的女人你很想得到她,對她的身體垂涎三尺?”這個女人當然是有的,而且只能是費嘉。王舒拿不定主意是否將她和盤托出,以爭取一時半刻的主動地位。他既怕無辜的費嘉遭到來自多多的惡語中傷,同時也擔心作為相應的坦白為時已晚。他躊躇著,一臉的難言之隱。多多滿面含笑,循循善誘地說:“你是不是愛上了什麼人?是不是你們班上的某個女學生?”

王舒點頭稱是。 “哈——”多多不禁要撫掌大笑了,她為自己的意外言中而手舞足蹈起來。 由於時光的流逝,一切畢竟已不再相同,包括人們對事物的反應。要是在以前多多準會破口大罵,或者掀翻吃飯的桌子,她會做出種種極端之舉。可此刻她卻十分鎮定,只是略顯好奇罷了。她說:“怎麼樣,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她的確比剛才更加激動,然而這是為了她的預知能力,為了她的聰明才智。接下來她喋喋不休地大談自己的直覺、預感,有種種事實證明她在這些方面的超凡出眾。王舒小心翼翼地強調說他從沒有與費嘉做過愛,他只不過覺得自己喜歡她,對她有某種感覺。 他試圖糾正多多的理解,認為事情並不是像她認為的那樣。也許是他多慮了,多多並沒有覺得有何不可接受之處。她表現得那樣正常大度,甚至友善的臉上出現了難得一見的關切之色。

也許費嘉的公開卸去了多多心頭良心上的負擔。也許,由於舊情依在她的確關心分手後王舒的著落。當然,這一高尚的情感是建立在她自己前程似錦的前提之上的。她即將與那個王舒未曾謀面的男人辦理結婚手續(因此離婚才如此倉促),並奔赴大洋彼岸陪讀,留下孤零零的王舒就交與那叫做費嘉的小姑娘照顧吧,多多也好放心。這是善後工作的一部分。由於有諸多的細節需要討論他們延長了這頓午餐的時間,多多又叫了許多酒菜,並表示她來買單,她請王舒(在此之前並未說明由誰付賬)。 多多開始盤問費嘉的年齡、長相、專業和家庭,以及他們接觸的情形,並非出於嫉妒,而是要解決問題。王舒就其所知—一道出,毫無隱諱。長期以來他太需要一個人和他談論此事了,作為一個了解自己的女人再也沒有比多多更合適的人選了。

她不僅了解王舒,作為一個女人也能洞察女人的心理,況且在智力方面工舒一直是十分推崇多多的。她的聰明無以倫比,即便是費嘉也不可企及(王舒相信)。 在行動的具體步驟上他表現出很大的畏難情緒,多多微微而笑,話語越發溫和,給了他極大的鼓勵和安慰。她開始讚揚他作為一個男人的魅力,不然,像她這樣出色的女人當年怎麼會愛上他的呢?他們之所以分手是由於其它原因(比如婚姻生活固有的沉悶、她的個性以及工作上不順心),並不是由於他的不濟。何況二十七歲是男人最好的時候(她的未婚夫也正好二十七歲),對不請世事的小姑娘尤其有吸引力(雖然她本人已不再是一個小姑娘了,但她是打小姑娘過來的)。她一面吃喝一面歌頌著他,王舒權且把這當做對眼前美味佳餚的歌頌吧,否則的話,如果是在歌頌他他還真的會感到不好意思,並且會產生某種怪誕之感。

王舒決定對費嘉採取行動。一來,障礙已經拆除,他和多多已經離婚。二來,離婚之後他也的確沒有別的什麼目標了。更關鍵的原因當然還是多多給了他信心,在她的教導和激勵下他覺得費嘉其人簡直就是唾手可得,這與他當初的想像(“一層紙一捅就破”)不謀而合。 多多並不是一個盲目樂觀的人,在製定具體行動方案時她反復告誡王舒須小心從事。第一步首先是了解對方的情況,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嘛! 那天他們從飯店裡出來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了,多多溫柔地挽著他的胳膊,後者發現樓梯上鋪著深紅色的化纖地毯。那地毯雖然被油煙污染得不堪人目,但在王舒看來卻是一個徵兆:他正行走了一條充滿希望的道路上。 發動群眾也屬多多的教誨之一。如若單憑王舒有限的接觸如何能了解到對方的真實情況?智慧的多多告訴王舒: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上你想認識任何一個人都不難辦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是一張魚網,人們彼此聯繫就像那網上的繩結。認識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這中間最多通過六七個人月B 人必定是你熟人的熟人的熟人的熟人……就是你想認識美國總統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況且費嘉生長於本市,又在王舒任教的學校讀書,在王舒與費嘉之間一定存在著了解對方底細的人,這個人簡直已呼之欲出。

問題是王舒不想求助於他的同事、領導和所教班上的學生。如若向他們打聽費嘉等於不打自招,他的心思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後就別想在學校混了。即便如此也不礙事,多多對她的理論充滿了信心。即便不求助於那些直接了解費嘉情況的人也照樣能得到所需的情報,只不過多費一些周折罷了。 一天晚上王舒去了另一所大學,他有幾個朋友在那裡讀書。他們是本科在校生,普遍比他要小六七歲,年齡與費嘉相仿。由於這個原因他們或許認識費嘉,或者與費嘉之間存在著共同的熟人(按多多的理論)。這幾個朋友都畢業於本市的中學(和費嘉一樣),他們與王舒交往是因為文學,因此雖說年齡差距較大但彼此間並無師生關係。他將他們從自修教室裡叫出來,在外面的草坪上席地而坐。他的來訪有些突兀,顯得心事重重,好在由於夜色的掩護他們看不出此刻他臉上激動的表情。

一番關於第三代詩歌運動的討論後他將費嘉的事和盤托出。這是他第一次向朋友們談論自己隱秘的感情,由於他的信任他們深受感動,開始時交談尤其鄭重其事。 王舒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開闊的草地上緊張得發抖,那時他們還未加入進來。後來他們參加進來,並漸漸地拋棄了他。大家各抒己見,相互之間爭論不休,逐漸地有了好勝心和表現欲。在女人方面誰都覺得自己是老手,經驗豐富。他們舉出大量的事例,力圖向對方證明這一點,並希望得到認可。後來話題被進一步偏離,他們開始談論遺精、處女膜之類的問題,其間加入了一些王舒聽說和未聽說過的男女生的名字—一顯然,談話進入了他們所熟悉的軌道。 此刻王舒完全可以悄然離去了,但他只是由坐姿變成了仰躺。他們中的一個提醒他草地上有露水,小心著涼,說完之後又回到交談中。他叫黃強,是他們中唯一帶著女朋友的人,因此在爭論中顯得更有權威和說服力,待人接物也因此比別人周到。即便如此王舒仍感到迷惑:他們畢竟比他小了許多,來向他們討教和談論自己的事也許是一個錯誤。另一方面他也真願意是他們中的一員,和他們一般大小,生活在校園之中,這樣接近起費嘉來就不是一件違情悖理的事了。他們談論著自己的業績,不無吹噓誇大的成分,但他並無資格笑話他們。他們只是不能從他的角度考慮問題,誰讓他是那樣的特別和古怪呢(與心身健康的他們相比)?他安慰自己說:他並不是來找他們商量問題和尋求支持的。他此行的目的只是想通過他們了解一些費嘉的情況。也許他們會意錯了,也許只是想藉機表現一番。他們為他設計的行動方案可謂五花八門,其中也不乏巧妙與詩意(如獻花、借書、在必經之路上守候等等),但除了適合他們自己並不適合於王舒。

比較而言黃強更加務實,他無情地嘲弄了同伴們的幼稚與愚昧。在他看來唯一可靠的方法是設法接近費嘉,而後見縫插針。作為該校老師的王舒可堂而皇之地採用課後輔導、走訪女生宿舍等辦法,與學生打成一片。 王舒十分感激黃強能部分地考慮到他的處境,這已屬不易。他無法說明的是自己並非是一個通常的老師(否則就不會狂熱地愛上自己的學生了),可以方便地做到以校為家。他是那種除了講課對學校的一切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突然之間熱衷起學校的事務來怎能不令人起疑?別提什麼堂而皇之了,他所體會到的只是做賊心虛佔這是老問題,不可克服,也得不到大家的原諒。 後來他們反复說服王舒應改變形象,愛情之路將由此開始。他們突然贊同起黃強自然穩妥的辦法來,這就使王舒感到了很大的壓力。在他們看來事情十分簡單,主要是勇氣和信心問題。看著王舒畏縮不前的模樣,大家恨不能取而代之。由於對自己的了解,改變形像一節王舒不予考慮。他承認自己是一個膽小鬼,由此而來的一切只能是咎由自取了。

應該說王舒還是有收穫的,在這個舉目無親的世界裡黃強是一個可以倚重的人。 他保證一周內了解到費嘉的情況,後來的事態發展也證明他所倡導的接近對方既是必要的,甚至也是唯一可行的。反倒是多多強調的知己知彼並無關緊要。就算是對費嘉一無所知,既已愛上難免要有所行動。情況了解得周全仔細也還是一樣的。 鍾建珊是那種大塊頭的姑娘,大乳大臀細腰,身體發育得近乎完美。她是王舒班上的學生,和費嘉同學,但由於後者的存在王舒幾乎沒有註意到她。鍾建珊不知從何處搞到了王舒的地址,給他寫了一封信,要求單獨見面。她竟然知道王舒在教學之餘進行寫作,並讀過他發表的詩歌,她想就校園文學等問題與尊敬的王老師交換意見。信中鍾建珊沒有提及王舒講授的社建課程,顯然她願意彼此的接觸在學校事務之外。拿到信後王舒激動了很久,他的第一個反應那信是費嘉寄來的。後來他想:要是寫信的是費嘉那該有多好?避開學校的方式正是他夢寐以求的。他詩人的名聲已經傳播到了他講課的班上,說不定費嘉也聽說了……一時間他思緒紛飛,想了很多。

王舒沒有給鍾建珊回信,也沒有以其它隱秘的方式做出反應。但這件事裡存在著某種誘惑。如前所述,寫信人來自費嘉所在的班上,信也寄自費嘉所在的學校,地理或空間上的某些因素使王舒想人非非,迫使他躊躇再三。但如果按照鍾建珊的要求與之約會就有對費嘉的不忠之嫌,因此他決定採取折中的方式。課間休息時王舒叫住了從講台一側經過的鍾建珊,在此公開的場合下他告訴她收到了她寫的信,並表示可以和她交流,地點約在他的辦公室裡。高大的鍾建珊臉騰的紅了,她別無選擇地接受了他的安排。 鍾建珊並不是一個人來找他的,她還帶來一個戴眼鏡的姑娘。後者也是他所教班上的學生,顯然她還是鍾建珊最好的朋友,看得出來她們無話不談。她來此只是為了陪伴她的朋友,由於事不關己所以比較放鬆,鍾建珊反倒扭捏不安。辦公室裡王舒的同事進進出出,開始時他們感到奇怪(從來沒有學生到此找過王舒),後來也就不以為意了。面對兩個不合時宜的來訪者王舒表現得很消沉,滿臉的疲憊之色,並不加以掩飾。他穿著一件臃腫的皮夾克,談話過程中感到身體順著椅背漸漸下滑。

戴眼鏡的姑娘終於將話題從三毛蘇童轉移到他的精神狀態上來,問他是不是總這樣嚴肅和不開心?在她看來生活還是光明的一面多,人與人之間應該相互信任。她的說法刺痛了王舒,使他顧不得老師的身份開始挖苦諷刺她。戴眼鏡的姑娘張皇失措,過大的眼鏡框滑落下來,使得她的鼻尖變得更小了。王舒毫無憐憫之心,克制不住他的惡意,用她們所不能理解的言詞道出一番宏論。說什麼人生在世純苦無樂,苦是苦,樂是苦因,所以也還是苦,他真不明白她們怎麼還笑得出來的!兩個姑娘被他的虛無和憤怒所震驚,嚇得不敢出聲。隨後是令人難堪的冷場,姑娘們起身告辭,王舒縮在他的夾克里哼了一聲。出門後戴眼鏡的姑娘再次折回,她遞給王舒一張字條,那上面寫著鍾建珊的信箱和她家裡的電話號碼。顯然是事先就準備好的。 一周後黃強如期來到王舒家,有關費嘉的情況通過黃的一個中學同學已經了解清楚。她家住鐘樓附近,父母是知識分子,都在研究所上班。費嘉本人在班上學習成績突出,追求者很多,但沒有男朋友。值得一提是:費嘉夢寐以求的是將來出國留學。凡此種種使得費嘉在一個以技能訓練為目的的學校裡顯得卓而不群(她的同學普遍關心的是畢業後找一份好工作)。 雖然如此,依然沒有抵達的正常道路。也許是鍾建珊的來信啟發了王舒的靈感,他決定給費嘉寫信,坦白自己的心事。這一方式顯然十分陳舊,黃強告誡王舒千萬慎重。他斷言:如今年輕的一代再也沒有人寫信了,他們的方式更加直接了當,或者乾脆浪漫得一塌糊塗。王舒因有鍾建珊給他寫信在先,因此對黃強的說法並不以為意,何況除寫信之外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說鍾建珊啟發了王舒未免誇大其辭,但她的確給了他切實的幫助。她給他留下了準確無誤的通信地址(一次在來信的信封上,一次在戴眼鏡的姑娘給他的字條上,兩相對照完全一致),而鍾建珊的信箱號碼就是費嘉的信箱號碼,她們是同班同學。 王舒繼續等待了一段時間,直到費嘉或鍾建珊所在班上的社建課程全部結束。 現在他與她們的隔絕變得如此完全,如果不是刻意聯繫的話直到老死也無機會接觸。 壓力使王舒鋌而走險。另一方面,他對寫信的後果也確無把握。如果她拒絕了他,無法設想怎樣面對她的眼睛繼續講課。寫信猶如對遙遠異國的一次空襲,由於國土互不接壤也許是唯一可能的出奇制勝的方式。 他的緊張和興奮也如一個戰爭狂人,給費嘉的信幾易其稿。王舒對自己的字一向不滿意,寫這封信時幾乎成了一個致命問題。他曾想過將草稿交謄印社打印,如此一來又太像一份公文。或許可以讓黃強幫忙抄寫,對他的書法王舒無比信伍。可他指望的是與費嘉繼續通信的可能(並非一錘子買賣),總不能今後每次給費嘉寫信都得讓黃強抄一遍吧?就是對方願意也太不方便。應該說王舒的確想得很遠。 至於行文,他則有相當的把握。作為一個詩人,寫情書應是拿手好戲,況且由於長期壓抑,他有一肚子的話要對費嘉說。具體措辭時他沒忘記明確節制的原則。 這封信寫得比預期的簡短,總共不超過三百字(稿紙一頁)。在信中他表達了對費嘉的愛慕之意,並認為對方對自己也存在同樣的好感(這是他寫信表白的前提)。 他並無奢望通過一封信去說服她(還沒有不切實際到如此地步),如果她對他本沒有意思,就是施展出全部的文學才華也是白搭。他不過想從她那裡得出一個結論,寫信的目的不在於蠱惑煽動。之所以拖延至今王舒也作了解釋:當時他在婚姻中,現在已經離掉了,他是自由之身。唯一的障礙已經拆除,他對她的愛會負全部責任。 當然,如果他判斷錯誤(她並不愛他)還請她為他保密,不要將他給她寫信的事外傳——一在這一點上他完全信任她的品質,否則就不會寫信給她了。如果她的確不打算考慮做他女朋友的可能,他的這封信就算沒有寫過,如果可能的話最好退還給他。 這封信邏輯嚴密。毫無漏洞,就是讀上去有些冷冰冰,與他對她的滿腹柔腸不很相稱。王舒考慮再三,決定不再修改,為彌補缺憾他將那首“孩子們的合唱”也一併附上了。這首詩已經發表,王舒將它從雜誌上剪下,用膠水貼在信的末尾,並說明是寫給她的。 他粘好信封,下樓寄信。在他家附近就有一家郵局,門前豎著一隻綠色的郵筒。 是走進去寄掛號(這樣比較保險)還是直接投進郵筒?王舒頗費躊躇。如果寄掛號勢必要寫明自己的姓名住址,這樣就有暴露的危險,因此最後他還是走向了郵筒。 他將信從郵筒寬闊的扁嘴塞進去,一隻手捏著信封的一角,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勇氣幾乎全部喪失。後來他鬆開手指,那信便掉向深處。他似乎聽見那信落地時咚的一聲——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他像傻子似的在郵筒旁站了很久,看著熱鬧的馬路上車來人往。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人們忙於自己的事務,目的明確,來去匆匆,並沒有人關心他為何站在此地。王舒設想過如何央求郵局的工作人員從堆積如山的信件中取回他給費嘉的那封信,當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接下來的一周他不知道是怎麼度過的。計算信件往返所需的時間,恰當估計可能耽擱的種種因素。除了每天數次察看信箱,更要命的是還得照常去學校參加每週的政治和業務學習。當他騎車進入校園與同事學生點頭招呼時,拿不准此刻費嘉是否已經收到了他的信。或者他給她寫信的消息已傳遍了學校,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已經聽說了?然而他最怕見到的還是費嘉本人。以前他期望這種巧遇,而現在唯恐避之不及。她收到了他的信,或者沒有收到,兩種不同的情況要求他做出不同的反應。正值赤日炎炎的夏季,王舒卻感到脊背陣陣發涼。他像逃離前線那樣地逃離了學校,回到家中,喘息未定。樓下的信箱依然是空的,費嘉的回信還沒有來。這時他想起黃強的英明之處:直接接觸雖不能保證成功,但至少可以免去聽候判決的折磨。要是那封信如石沉大海,費嘉永不回答,他將如何處之?這樣的結果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回信終於來了,王舒沒有馬上拆開。他拿著那信在灰濛蒙的樓梯上攀登,猶如做夢一般。突然間他變得迷信起來,認為在樓梯上拆信結果一定不妙。他跌跌撞撞地來到室內,故作輕鬆地將信仍在桌上,鎖好房門,甚至還在爐子坐了一壺水。他在沙發上稍事休息,這才拆開費嘉的回信。 確切地說,這並不能算是費嘉的回信,信封裡除了他給她寫的那封信外什麼都沒有。她沒有給他寫一個字,除了信封上收信人的姓名住址。按照他與她的約定,這情形表示她已經拒絕了他。 由於無事可干,他將寫給她的信展開,重讀了一遍。他想像她怎樣撕開他的來信,讀著他寫的每一個字,讀信時她那冷漠刻薄的心情他完全能夠體會到。就像是有一個人從他那里分離出來,成為那讀信的人。他們共同讀著這封信,這信是他寫給她的,同時也是她給他唯一的回信。他十分贊同她堅定無情的態度,他對自己的輕蔑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當他讀到那首“孩子們的合唱”時才感到了些許溫柔暖意,王舒抑制不住他的感動,幾乎要潸然淚下了。而她是那麼的驕傲自信,一心盼望著出國,如何能指望這樣的女孩也像他一樣有感於一首淺顯的詩歌呢? 費嘉不懂詩歌,這是唯一的遺憾。 她使用的信封是學校統一印製的,右下角有學校的名稱地址。她沒有寫她的信箱號碼(擔心信被退回?),但在方格內分別填進了六個數字—一學校所在郵區的郵政編碼。此時郵政編碼製度尚在試行階段,寄信時郵編並不是非寫不可。考慮到這一特殊情況王舒覺得還有希望。他斷定費嘉盼望繼續收到他的來信,其根據就是這串阿拉伯數字,至少,有這種可能。也許這串數字不過出於她的潛意識(隨手寫上的),她並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另一方面,除這串數字外王舒也確無理由再與費嘉聯繫,就算有了這數字與她聯繫也很勉強。但在性命攸關之際他並無挑揀的餘地。 王舒給費嘉寫了第二封信。這封信言辭懇切,幾乎達到聲淚俱下的程度。它不再是一紙公文般的通告(通知她他愛她),並要求回執。這是一封以打動人心為目的的信,長度是上一封信的三倍。王舒本可以寫得更多,但考慮到這是一項長期的持續不斷的工作,需要循序漸進,因此有所保留。在這封信中他不再要求對方答复。 事情既已開頭,郵路也證明暢通,王舒準備就這麼一直寫下去,直到某一天費嘉受到他的感化。這一過程中他將面臨巨大的壓力(暴露的危險和等待的焦慮),然而費嘉已經拒絕了他,最糟糕的事情已經發生,難道還有什麼比這更難以接受的嗎? 他越是不考慮費嘉回信的可能那信來得越快。當他還在醞釀第三封去信的時候她的第二封回信已經到了,就躺在樓下的信箱裡。這次他沒等來到室內,在樓梯上拆開來信。和上次一樣,信封裡套著信封,他的信被完整地退了回來,甚至都沒有拆。 當然和上次相比他另有所獲:從兩隻信封之間掉出一張紙條,是她寫給他的。 確切地說並不能算作一封回信,頂多是一張便條而已。她選擇的紙張那樣輕薄,幾乎透明,用量是那樣的節省,甚至吝嗇。兩指多寬的一條,像是從舊報紙的邊沿隨手撕下的,王舒心想:這樣的紙條用來捲菸大約正合適。那捲菸紙飄飄忽忽,幾乎被一陣風吹得沒了踪影。王舒在樓道裡找了半天,發現它躺在鄰居家門前的垃圾桶旁邊不動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捉住,帶往室內,湊近燈光這才看清了費嘉的親筆所書。她使用的鉛筆大約是2H,由於用力不夠,字跡十分模糊。 她這樣寫到:“您只是我的老師!”既無落款,也不見他的名字。但他知道這是寫給他的,那個“您”顯然就是指王舒了,而那個寫字條的人當然就是費嘉。她給他的全部信息就是這行曖昧不清的小字。一切都出於迫不得已,她不想在他面前現身,也完全沒有表現的慾望,這從她選擇的紙張和書寫方式上都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她的行文多麼簡短(不乏有力),書寫這樣浮淺(沒有力透紙背),而且挑選了可用橡皮擦去的鉛筆。她只想在他的眼前隱去,不復存在,理由是她作為他的社建課學生,課已經上完了。她給他的信封上甚至也沒有那串被他作為口實的數字帖p 政編碼),可見上次她完全是出於無心。這多餘的數字曾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因此這回刻意迴避了(不顧郵政制度的要求)。 一般情況下王舒騎車去學校,路上大約要花四十分鐘,橫貫東西全城。有時候他也乘公交車,雨雪天氣,或者自行車壞了需要修理。沒有直達線路,他得在漢府街轉一次車,下車後還要走路。騎車雖然耗費體力,但有一種自由之感,畢竟是你在騎車,你帶著它向前走。身體暴露在日光下,與街景人物融為一體,這一過程總是讓人感到振奮和愉快。費嘉事件以後王舒就很少騎車了,他心灰意懶,任憑那擁擠的公交車載著他顛簸而去。這一轉變是逐漸完成的。開始的時候他坐車的時候多了,騎車的次數減少,後來他乾脆買了月票。他的自行車因一時的故障擱置在樓下的車棚裡,開始的時候王舒還想著拿去修理,後來就置之腦後了。現在他不僅去學校,到任何地方都乘公共汽車。當然他很少出門,除非迫不得已。 每週兩次的政治和業務學習他不得不去,這關係到飯碗問題。可這是怎樣的一段艱難路程呢?越接近學校他感受到的阻力就越大,心情壓抑,幾乎達到令人窒息的程度。尤其是從車站到辦公室的這段路,他從賴以藏身的車箱裡出來,經過校園走向前方的辦公樓。有一段路他必須與前往學校的師生並行(費嘉就是在這段路上趕上他的),因此他學會了早到,盡量避開下午的上學高峰。當他發現通向辦公樓的那條大路如“郊區的一所大學”中描繪的那樣蕭條寂靜便稍稍放心。有時也有意外出現,一夥下課拖堂的學生從食堂裡剛剛吃完了出來,大路上頓時變得喧鬧不已。 至於路上零星出現的行人則防不勝防。這還只是進入校園的情況。離開學校又是一番折磨,並且問題更加嚴重。他不得不與他的同事學生同行,甚至在一塊站牌下等車,同上一輛汽車。王舒屏住呼吸,目不斜視,眼前一片空茫,在此半失明的狀態中他方能體會到些微安全。 王舒原本以為這不過是非常時期的一種特殊反應,時間一長會自然緩解。一個學期以後他發現自己毫無起色,對學校及其有關事物的恐懼竟然愈演愈烈了。他這樣想:隨著時間的增加他給費嘉寫信的事傳播的可能也將不斷增加。就算開始時她為他保守秘密,時間一長未免鬆懈。她將此事告訴她的一兩個密友,而她們有足夠的時間傳揚開去,最後弄得人人皆知。在王舒看來,此事的離奇可笑也的確是值得人們議論紛紛的。 現在他唯一能做的是盡量少去學校,避免與了解底細的師生員工見面。費嘉所在班級的社建課程結束以後他要求不再代課。由於教研室內課時分配普遍不足,王舒不願上課別人正求之不得。政治和業務學習他也常常藉故不去。後來他託人開了長期病假,可以整天呆在家裡了。即便如此他總得去學校領工資,雖說每月只有一次,他的精神負擔還是很重。也許正是因為去學校的次數少了,他變得比當初更加敏感。就好像有什麼總量不變,如果你不是分別承擔的話一有機會就將加倍承受。 這時學校裡出現了不利於王舒的傳聞,有人說他開病假做生意去了,也有對他的情況略知一二的,說他在家寫劇本。總之沒有人相信他真的生病了。他的同事以探病為名,上門探聽虛實,校方也派了專人,去他開病假的傳染病院調查。後來領導找王舒談話,旁敲側擊,他們想知道他不願上課的真實原因。這個原因當然是存在的,但王舒永遠也不會說。也許他們對他給費嘉寫信的事早已了然於胸,再這麼做無異於戲弄他,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王舒避重就輕,坦言相告自己在家寫作的事實,但他並不期望與他們和平共處。 他完全不可能再去上課,一想到登上講檯面對眾多的學生他就不寒而栗。多於每月一次去學校(拿工資)的經歷王舒已無法接受。 由於他的古怪表現,校方不禁要刨根問底,於是調查的範圍和規模都進一步擴大了。王舒擔心時間一長真相不免大白(就算目前他們尚不知情),因此他的反應變得尤其激烈。也就是從這時起他下定決心要離開任教七年的學校的。 本來,他繼續留校的可能寄託於費嘉畢業離校的前提上。她的離去將帶走有關他的秘密—一假如她尚未洩漏的話。距費嘉畢業還有一年,王舒原指望在這一年的時間裡自己也能平靜下來,可現在校方逼得那麼急,使他完全沒有喘息之機,況且夜長夢多。而且費嘉一走,他留在學校裡還有什麼意義呢?事情就是這麼荒謬,費嘉的存在使他心驚肉跳,而她一旦離開他也無意久留了。王舒後悔自己沒能及時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 院長辦公室裡他們向他指出兩條道路,供其選擇。一,專注於本職工作,以校為家,同時放棄文學創作,至少應限制在業餘愛好的範圍內,不能因此而影響正常的教學活動(包括備課講課、必要的政治和業務學習)。二,如果王舒的興趣在別處,他們也不強求,只好請他“另謀高就”了。聽著他們對自己的宣判王舒不禁欣喜萬分,表面上卻不露聲色。他藉故與學校領導大吵一架。這一架吵得空前激烈和聲勢浩大(使平時無聲無息的王舒在當年同事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時也是無可挽回的,使得他的離去成為必然。 離開學校前夕王舒再次看見了費嘉。 那天下午他在辦公室裡收拾東西,門開著,她恰好從走廊里路過。當時他從桌前抬起頭,隨便向外看了一眼,沒想到竟與她的目光相接。費嘉並沒有因此放慢腳步,只是臉一直側向辦公室所在的這邊。當她就要從門口消失的時候並沒有回頭,雖然他還能看見她,但他們已不是面對著面了。在此情形下如果她還想看見他必須轉動眼睛,費嘉正是這樣做的,眼波扭轉,使王舒怦然心動。隨後,他就被那堵無情的牆壁代替了。他聽見她的腳步聲遠去,上了二樓。他想她並不是特意來看他的(聽說他就要離開學校),那短暫的邂逅不過是碰巧。他雖然心情激動,但比以前更加真實。剛才她定然是去學生處,或者他們系辦公室(這些部門都在樓上),總之是有事辦。當然,她可能預先估計到在辦公樓裡會遇見他。費嘉選擇了一條經過他所在辦公室的道路,至少,經過政治教研室的時候她意識到這是他所在的教研室,因此她的臉一直側向右邊(否則的話,為什麼不直視前方或側向左邊的財務科?)雖然辦公樓裡昏黑一片,她還是看見了他,並認了出來—一這從她的眼神裡可以看出。當然他不知道此刻她的心清如何,對他又作何感想。她的頭髮剪短了,穿戴似乎也比以前要時髦,她比一年前更漂亮了,簡直成了一個美人兒。她像以前那樣的機警,但顯然更加自信了。她的自信沒準還得益於他對她的肯定呢。王舒回想起他給她的第二封信中有這樣英明的論斷:看來你的情感方式就是拒絕,以拒絕別人而獲得滿足,看來你已經被寵壞了。 王舒的沉思被幾個走進辦公室裡來的同事打斷了。在此臨別之際,他們變得親熱起來,顯得十分依依不捨。互留電話號碼後,他們反复嘮叨說:今後一定要加強聯繫,同事雖然做不成了,但大家還是朋友,也許這樣做朋友更好,更純粹。他們建議開一個茶話會,歡送王舒,並站在他的立場上指責校方的種種不是,說他們也太不像話了,開一個茶話會是最起碼的,要是他們不出這個錢,我們出! 王舒婉拒了眾人的好意,表示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他拿走了抽屜裡的一本小說以及一些空白信箋,裝進帶來的挎包,而將有關他教學生涯的一切(教課書、備課筆記、輔導材料和學習文件)留了下來。當然,他帶走了那張費嘉所在班級的名單,倒不是要留作紀念,他不想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王舒就這樣離開了他的同事,與他們揮手作別後走下辦公樓的水泥台階。 只一年。一年前 無法預測這些變化 你脫離孩子的形體 像一次成功 陽光下縮小瞳孔 一些雄性物質繞著你飛 一年,分分秒秒都出了差錯 你的頭髮不再是光滑的布匹 我從未看出你是個美人 你我行我素,走上美人之途 堅持月光下的進軍 再燦爛的東西也經不住 這冷靜的光輝 正好一年,太陽改造一個孩子 像最後時刻的淬火 為了另一批孩子的誕生 我走下台階,記著你的幼稚體態 感到成長是一個錯誤 其次是時間 這首詩題為“成長的錯誤”,與“孩子們的合唱”在寫作時間上大約相距一年。 從此王舒徹底離開了學校,再也沒有回去過。 誰都認為他的離去是因為文學,因為文學與教學生活的互不相容,王舒不想委屈自己。大家為他的執著和果斷而感動。他昔日的同事和他一樣,認為這個學校絲毫不值得留戀,但他們缺乏他那樣的勇氣,更重要的是缺乏他那樣的才華(可以賣文為生),因此只有在此爛下去了。與他相比,他們不禁自慚形穢。不僅王舒的同事,就是了解他平時為人的親友也是這麼解釋他的辭職的。他們先是力阻他的意氣用事,事後又對他的毅然決然表示佩服。後來王舒的有關事蹟進一步傳播至文學界,幾乎成為一則神話:他是中國為文學理想而辭職的第一人,在文人紛紛下海做生意的今天他的逆向運動不僅難得希有,而且彌足珍貴。在輿論的壓力下王舒有時也信以為真,體會到自己的高尚和不凡,至少,這對他的小說發表和銷售是大有幫助的。 離開學校以後,加上小說寫作和發表等方面也比較順利,王舒比過去放鬆了許多。他努力不去回憶往事,尤其是致使他辭職離校那件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每當他想起曾給費嘉寫信,想到給她寫信是一個確切無疑的事實,他的脊背就會出汗。一時間王舒熱血上湧,兩腮發燙,雖然當時並無別人在場。王舒為自己的行為羞愧得無地自容。這裡面沒有所謂的痛苦或者傷感,但就其情緒強度而言一點也不比後者緩和,由於其內在的特性使內心衝突更加激烈。也許,這不過是對自我的蔑視和厭惡。當此種情緒日益強烈發作日趨頻繁,王舒明白他已經從對費嘉的迷戀中擺脫出來了。他明白自己已不再愛她,他關心的只是自己。他的神經系統以貶損自己的方式使他擺脫了與她相愛的可能。他是如此的低劣和醜惡,怎麼能與和她有關的事物聯繫在一起呢?愛她這件事無論在今天還是在過去都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覺。 他對她沒有愛,也沒有恨,她留給他的最後感受就是無限的羞愧。當然她不必負任何責任,是他自取其辱。 但他並沒有就此中斷與學校有關的一切聯繫。王舒給鍾建珊去過電話,對方的反應也很熱烈。現在,她就躺在他的床上,在單薄的被子下面一絲不掛。雖然她已經畢業參加工作了,她的很多朋友仍然是當年大學裡的同學,和那些仍留在學校裡教書的老師她仍保持著密切的聯繫。鍾建珊性格外向,交往甚廣,但從她輕易獻身於他的事實看,她並不知道工舒給費嘉寫信的事。當然,他也從不提及。 他並不愛她,也不奢望通過與她的結合抵達費嘉。甚至,他也從未把她當成任何意義上的替代品以安慰變態的心靈。他之所以與她來往只因為她曾經寫信給他,從她的態度上他看出有機可乘。他留給她的印象既虛無又絕望,這樣很好,他並不試圖改變。王舒極為坦誠地向鍾建珊談起他不幸的婚姻,談到多多的不忠和偷情。 他不再相信愛情,認為人與人之間只存在片刻的溫暖,這些都是她必須了解的前提性事實。鍾建珊點頭稱是。 有時,他從她的眼神裡會看見某種令人擔憂的同情,甚至比同情還要熱烈百倍的東西。也許他的遭遇激起了對方的好勝心,看得出來她試圖感化自己。她變得比以前更加順從,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不提令他尷尬的問題,比如:你愛我嗎?或者:我是你的什麼人?或者:你認為我們之間是一種什麼關係? 看得出來她的計劃是長期無限乃至永遠的,王舒不禁感到害怕。 他知道自己在利用對方的感情。他從不對她說愛,也抑制了她如此表達,看似平等的交往卻是完全不公平的。他不對她說出那個字是因為靈魂空空如也,而她卻滿腔熱忱。如果說利用是一種墮落,有目的的欺騙則更加不可饒恕。有時候王舒真覺得毫無自我辯護的餘地。 他一面默默地吸煙,一面用手臂將鍾建珊摟向自己一側。她的身體剛進來的時候微涼而光滑,慢慢地開始升溫,此刻摸上去也稍有阻力了。他將一隻煙缸放在自己光裸的胸脯上,輕輕地彈著煙灰並開始東扯西拉。每次,原則性的問題過去後總是這樣的,鍾建珊積極響應,聊起各種無關緊要的話題。不知怎麼地談到了黃強,她居然也認識他。他們畢業於同一所中學,黃強比她高一屆。在十一中他絕對是一個名人,他是團委幹部又是學校籃球隊隊長。 “他打籃球的時候所有的女生都跑去看,幾乎我們所有的人都愛上了他。”她說。 “你呢?”王舒問。 “我也不例外。當然,我只是所有愛上黃強的女生中的一個,單相思而已。” 王舒說:“這叫做柏拉圖,你知道嗎?柏拉圖是古希臘的一位哲學家,他的理念論主張世界的本質是精神的,看似蔥寵的物質世界不過是對理念世界的拙劣模仿,一切學習和研究都只是回憶,是對靈魂曾寓居其間的理念世界的回憶。後來人們把非肉體的精神戀愛稱為柏拉圖,單相思就是其中的一種。你在聽嗎?這難道不比卿卿我我更有意思嗎?” 鍾建珊回憶起一年前的一天黃強跑去找他,向她打聽費嘉的情況。他告訴她他的一個朋友看上了費嘉,托她幫忙了解情況。當時鍾建珊還在上學,和費嘉同班,雖然他們的關係一般,關於她的事還是知道一些的。當鍾建珊問及那個看上費嘉的人是誰時黃強死活不說,至今這仍是一個迷。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始終低垂著。突然她睜開雙眼直視著王舒問:“那人別是你吧?” 這一瞬間非常短暫,由於她的姿勢未變,看著他時眼球必須轉動,因此看上去像是白了王舒一眼,在陰暗的室內有如電光石火。隨即,她的眼睛復位,兩片細嫩的眼皮再次覆蓋了她的目光。 王舒聽見自己不誠實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裡響起,他顫抖著說“怎麼可能呢? 你是知道的,我是一個不相信愛情的人。 ” 1998.7 .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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