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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的柏拉圖-1

韓東小說集 韩东 13586 2018-03-20
王舒坐在他的辦公桌前,將雙手放在抽屜裡,低著頭,看得出來他在閱讀。至於讀物是什麼就很難說了。大家都知道他在讀書,那本打開的書就躺在抽屜裡,也許並不是一本什麼書,一張有字的紙片,或者備課筆記也說不准。開會時王舒總是這副姿勢,他從不參加集體討論。沒有將書攤在桌面上就是給領導留面子了。王舒讀書是真誠的,並沒有挑釁的意思。 他坐得筆直,身體一動不動,除了呼吸唯一的動作可能就是眼皮眨巴。也許他的手指正動個不停——翻頁、畫槓,但在我們的距離內一點也看不出來。王舒的閱讀具有神秘性,大家很想知道是什麼使他這樣專心致志?也許他什麼都沒讀,只是看著並欣賞著自己白皙的手指,或者盯著馬糞紙釘制的抽屜的底部。 只有他自己知道引起關注的是兩張紙質粗劣的白紙條,上面印著學生的姓名及學號。

王舒上大課,兩個小班共七十人,因而有兩張紙條—一兩個班級的學生名單。 名單上男女有別,女生的名字旁加印了星號。由於男多女少,星號印在女生的名字旁(而非男生的名字旁)說到底是很經濟的。正式上課以前王舒讀著這兩張名單,不禁想人非非。他的想像局限於所有加星號的名字,並認為名字動聽可愛的人也一定長得漂亮。不過,據多年的教學經驗情形往往相反:那些漂亮的女孩兒名字總是俗不可耐。對此王舒有充分的精神準備。 上課時他小心翼翼地點名,謹慎而有節制地提問下面的女生。他力圖做到貌似公正。課堂上的男女生之比大約為二比一,因而王老師大約須提問兩個男生之後才可提問一個女生。經過一個多月漫長的過程,王舒才逐步使自己的想像符合眼前的現實。然而他並不十分著急。讓想像逐漸趨近現實,在現實中加以驗證和調整正是樂趣之所在。

他教的這門課叫社會主義建設,出奇的枯燥乏味。王舒早就不存討好學生的奢望了,但他至少得給自己找點樂趣。對漂亮女生的興趣並不是那麼認真的。他只有讓自己覺得愛上了誰,以為在為誰講課,這課才上得下去,沒準還能講得生動有趣(比較而言)。王舒十分明白:這不過是某種教學和度日的方法,當真不得的。因此他總是見異思遷,並且很博愛,每學期都要愛上兩到三個以上的女生。 費嘉是一個例外,她是他所教過的最漂亮的女孩。但王舒不願用“漂亮”這個詞來形容她,而是說她長得“好看”——一遣詞造句上有了些許變化,繼而他發現自己有點進入角色了。離開課堂以後他仍然在想念她,想著她坐在同學們之間,除她之外所有的人都面目模糊。或者,她的同學都面目清晰,唯有費嘉他想不出她長得什麼樣了。他明知道她長的模樣,但眼前就是浮現不出來,為此他感到焦慮不安。

作為遊戲的一部分這的確有些過分,以致於王舒需要有意識地克制某些想像,將其壓縮到正常的範圍之內。他只可以在課堂上想念她,頂多包括課間休息的十分鐘,下課的鈴聲一響就應立即忘卻,將她的形象置於腦後。然而,他倒是可以想像一番她的身體,她的衣服和表情后面那年輕的身體及其功能。可王舒發現他竟無法做到這一點,以往百試不爽的樂趣已不復存在,他對她的想像到衣服為止。或許應該挑挑她的毛病,比如她的皮膚不白,牙齒不好,明顯是“四環素牙”。像她那麼大的孩子四環素牙並不稀奇,都是在發育階段受到四環素的侵害,以致於牙齒長成黑色的或者發黃發綠。他們微笑或者大笑時便露出黑黑的小嘴或者大嘴。黑嘴越多王舒越感安慰,因為這是對他講課效果最直接的證明。他無比歡迎這些小黑嘴,當然其中也包括費嘉的。而他的妻子有一口白森森的演員一樣整齊的牙齒,比較起來黑牙齒反而難能可貴了。

費嘉穿一件藍色的夾克衫,體形微胖,上課時喜歡坐第一排。她的個子不高,一米六零左右,眼睛細長,向上挑起。有一次她從講台前面經過,王舒正好看見她的正側面,那細長的眼睛甚至都延伸進她的鬢角里去了。當然這只是一個幻覺,他覺得她的目光無處不在,無論在任何角度上,那流轉的波光都像是在打量你。 他總是注視著她,用眼睛的余光。坐在講台後面的那把椅子上,他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他的腿蹺在講台背面的格板上,以致於椅子向後,只有兩條後腿著地。 他的姿勢看上去很危險,實際上很安全。在課堂上他從不離開他的椅子,和它在一起他便無所顧忌,敢於玩出各種花樣。他的目光因此也加倍放肆,在階梯教室裡追逐著費嘉。他並沒有赤裸裸地直視她。為避兔沒有必要的坦誠他把焦距調遠,注視著教室後面的牆報或屋頂。然而眼睛的余光一般刻也沒有放鬆,像一隻透明的玻璃罩一般將她的身影始終籠罩在內。講課時他才有機會直接注視她,那時候所有的學生都面向王舒,沒有人可能追踪他的目光。他注視著她,不敢很長久,因為她那瞪大的眼睛看上去是那麼的美麗和空虛,不禁讓人害怕。

因時、地的限制,所有的觀察都是表面的,而所有的疼痛都是內在和深入的。 那表面的、光華奪目的東西屬於費嘉,王舒只擁有那不可告人的疼痛。 一天下午,他離開學校回家,從後門出來後沿著一道圍牆騎了很久。地勢微微上坡,他騎得很慢,四周是典型的鄉村景色:塊狀的農田、閃亮的河流和遠處的村莊。他想起費嘉的形象,感到一陣心疼。也不知道是什麼刺激了他。土路上有一些灑落的石灰(拖拉機運輸時留下的),白得耀眼。他離開學校,往家裡騎去。費嘉還沒有放學,仍在學校的某一間教室裡自修。但她是本地人,平時不住學校,在王舒離去以後她也將離去。他為所有的這些陰差陽錯而感到痛心不已。 關於他和費嘉共同的校園王舒寫過一首詩,題為“郊區的一所大學”——

郊區的一所大學 下午四點左右 工地上的大樓已砌到三層 路的另一邊 是半年前竣工的宿舍 設計和正在建築中的一樣 樓與樓之間 現在還是一塊空地 不斷有人走過 似乎在測量距離 一陣風來自這個季節 校園裡沒有任何響動 一張紙在沙石下面 樹木在施工時移開 下午四點 一片雲影帶來了涼意 我走向學校的大門 併計算所用的時間 學校對王舒而言,正如詩中所透露的,是如此的表面。平時除了上課他只是每週兩次來這裡參加政治和業務學習(各一次)。學習時他不發一言,像個傻子(手放在抽屜裡看著什麼)。課間休息他也從不去教員休息室。王舒聲稱自己從未使用過學校的任何設施,食堂、浴室、圖書館等等一概不曾去過。也許他上過廁所,那也是迫不得已,但他可以負責地說只是在那兒小便,絕沒有大過便。醫務室分發的避孕套王舒拒絕領取(多多結婚時上了環,因此不需要這個)。他來學校只是上課,課一完馬上走人。這個如此表面、臨時、毫不重要的地方(在王舒的想像和願望中)沒想到竟深入到他的心中,它一面深入一面仍帶著它全部的表面性、堅硬和隔膜。

就像一塊尖銳的石頭在王舒的心裡慢慢地生長起來了。 見到費嘉以前,他認為自己的生活是遠離這所學校的,它不過是他掙錢糊口的地方。他來去匆匆、形同過客,也的確如此。在城市的另一邊,有他的家、妻子、朋友以及文學,那才是生活的目的所在。如今一切顛倒過來,目的與手段彼此互換,家、妻子和文學變得如此遙遠和不真實,返回之路痛苦不堪。 冬天的時候王舒呆在陰暗的辦公室裡,透過窗玻璃看著樓外的空地。對面便是教學樓,課間休息時間三五成群的學生在那兒嬉鬧、曬太陽。他看見費嘉,與一個女生互挽著胳膊匆匆走過。還有一次她獨自一人,在陽光下陷入了沉思。她的頭微微地側著,披分的頭髮兩邊不均,一邊多一點一邊少一點,多一點那邊的頭髮遮住了她一側的面孔。陽光映照下費嘉的頭髮有如絲綢,閃耀著昂貴之物特有的光芒。

一些男生在她的周圍活動著,但他們所做的一切與那寧靜的中心完全無關。即便如此王舒還是羨慕他們。比較而言,他處於更不著邊際的外圍,甚至她都意識不到他的存在。他只不過是一個躲藏起來的窺視者。在他與她之間是密閉的牆壁、玻璃、空地和那些與她同齡的剛過變聲期的男孩。有時候他真願意是她的同學,與她一道上課、自習,出人於她的左右。然而真讓他回到多年以前,那與他一起上課、去食堂和打開水的只能是他現在的妻子多多—一她是他的大學同學,這一點已記錄在案,無法更改。那麼是否說明王舒願意再與多多從頭開始一次呢?答案是否定的,除非那人不是多多而是費嘉。他的遐思冥想有著顯而易見的矛盾,是任何人都解決不了的。 初春時節,王舒從校園裡走過,發現河邊一叢叢的條柳漸漸的綠了,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就像是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那樣的綠色。它們如同一團薄霧,在樹叢中浮現。氣溫依然很低,但天氣晴朗,太陽透過衣服的質料溫暖著他的脊背。那時王舒再次想起了費嘉。他變得如此少年心性,易感多愁,還觸景生情呢。

他從辦公室的玻璃後面來到戶外,與費嘉同處一個萬物復甦的世界裡。理論上他們之間的距離比冬天時大大地進了一步。 在他家樓下有一個幼兒園,孩子們的歌聲常常會把他從漫長的午睡中吵醒。那幼稚的歌聲在半睡半醒之間聽上去尤為動人。 王舒住五樓,他與多多的那張特大的婚床位於朝南窗下,一牆之隔的樓下便是幼兒園的屋頂。風琴簡單地伴奏著,孩子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某句歌詞,粗嘎而嘹亮的聲音向上升起,震撼了王舒的窗扉,使得玻璃發出噠噠噠的響聲。大約有三四十個孩子吧?他們一條聲地唱著。那時正是王舒一天中最疲憊和脆弱的時刻,要不是孩子們的歌聲他會就這麼一直躺下去,等著天自動地黑了。當他想起費嘉,突然有了靈感。王舒翻身下地,尋找紙筆。他伏在餐桌上很快寫下了這首題為“孩子們的合唱”的詩的第一節——

孩子們在合唱 我能分辨出你的聲音 我看見那合唱的屋頂 我看見那唯一的兒童的家 然後我看清這將要過去的一天 這是我第一次愛上一個集體 王舒緊張得不得了,因為他看出這詩句的品質非同凡響,生怕有所閃失。他屏住呼吸,寫下第二節—— 這些不朽的孩子站在那裡 沒有仇恨也不溫柔 他們唱出更廣大的聲音 就像你那樣安靜地看著我 我猜想你的聲音是實質性的聲音 他再也堅持不住了,擱下紙和筆,為抑制心中紛至沓來的感念下樓去買菜。在農貿市場他故意與賣雞蛋的漢子討價還價。他給了他一張一百元的錢,那漢子說: “看清楚了,這是一張十塊的。”他看清楚了,的確是一張十塊的,他只是認為自己給了那漢子一張一百的。雖然心存疑惑,但王舒確實不敢確定自己帶了一張一百的還是一張十元的下樓。此事不僅沒有乾擾他的情緒,反倒有利於他,很長時間裡他沒再想那首詩的事。回家後王舒放下菜籃子,接著寫下了詩的第三節(也是最後一節)—— 廣場上,孩子們交叉跑動 你必將和他們在一起 不為我或者誰的耳朵 永遠不對著它們小聲地唱 這支歌 這時候他和多多尚無離婚的跡象,至少對王舒而言那是不可想像的。並不是說這意味痛苦的分離,正相反腐婚預示著美妙無比的自由和希望。王舒認為這樣的好事絕不會輪到自己。他是一個已婚者,為此感到深刻的自卑。他的結論肯定也是錯誤的,竟以為離婚不得是他和費嘉間存在的唯一障礙。 他努力著,在燈下開列出一張至關重要的名單。人選者按照與他關係的遠近和富有程度分為三個等級。他將分別向他們藉錢,供多多去澳大利亞讀書的學費之需。 他認為這是他唯一的生路了,錯過這一村就沒有這一店,因此需要竭盡全力。名單上有四十個人,明天他將寄出四十封借債的信,他將把四十個朋友變成債主。這件事有著顯然易見的荒謬,但多多並不反對。 她回來的時候看見王舒伏在縫紉機的蓋板上工作(他們早已分居,在一套房子里分住兩室。王舒將書桌讓給了多多,將她棄之不用的縫紉機當桌子用)。她輕蔑地掃了一眼,並未作聲。王舒即便背對著她也能感覺到她的惡意。她在嘲笑他的無能一一竟然要動用四十個朋友。她在嘲笑他的那些個朋友如此不中用,竟然要四十個湊在一起才管用。她蔑視他那浮誇的本性一一四十封信以及借債的名單像鋪張的刨花一樣堆積在窄小的木板上,他想表明的不過是自己已經盡力。 她回來得很晚,既不作任何解釋,也沒有一句問候,很快地洗漱完畢回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整個套間又恢復了安靜。坐在縫紉機前王舒只是片刻受到了打攪。 現在,他比她回來以前更加心安理得了。在她回家以前,他的思路還部分地索繞著她。當她回來後睡下就像從此死去了一樣,她在他的思緒中徹底消失了。隨著夜晚的深入費嘉的形象更加清晰,也更加完整了。他半臥在床上思念著她,默默地吸著煙。他的思想逐漸趨於神秘領域,遭遇微妙而意外。後來他乾脆盤起雙腿,脊背繃直守住丹田,期望得到某種超然之力的指引。他默念著費嘉的名字,直至小腹發熱,他不由地出了一身細汗。與此同時,另一間房子裡的女人在夢中發出鼾聲吃語——一個屋頂之下的兩個世界已經相去甚遠了。 多多早起上班的時候工舒還在睡覺。接著他們將錯過一天,直到晚上她下班後他們再次聚首—一這僅是理論上的可能性。實際上,他們早就不在一起吃晚飯了,雖然王舒時不時還會做一次晚飯,並記著放上兩套餐具。他已經習慣了自斟自酌。 當然,會為她守夜,如果多多回來得太晚(超過十點半)他會沿著她的來路迎出去。 這只是說明他過於神經質,她干擾了他的節律,使他覺得心中有事,因而不踏實。 他並不非要知道下班後她去了哪裡,如果通宵不回她只須事先通知他。王舒並不想鬧得那。僵,特別是當彼此的心思都心知肚明之後。現在他們已不像以前那樣拚命爭吵了,畢竟還住在一個屋頂下。也許王舒對多多多了一種房東的感情,那房子是他父親留下來的,無論結果如何,他將留在原地,而她將從此離開。他對這房子及其使用負有責任。多多的行為則越來越表明她是一個臨時的棲身者。在她離去之後誰將進入這裡呢?不用說,只能是費嘉。 多多在一堆借債的信中發現了那首“孩子們的合唱”。 她推醒王舒,問他詩是寫給誰的? 王舒說:“不寫給誰。”後來又說“是寫給你的。” 多多從鼻孔裡哼了一聲,說:“我寧願相信不是寫給我的。” 王舒說:“隨便你。” 多多不再深究。她明白這也許是相互關係的新起點。至少今天晚上她可以回來得更晚些了。 她興高采烈地去上班,他翻了一個身繼續睡覺。一番干擾使王舒耽誤了起床時間,差點沒能及時趕到學校。上午三四節有他的課。王舒從十六路車上下來直奔學校大門,在校門口他聽見了第三節課上課的鈴聲。學生們向各自的教室飛奔而去,突然之間校園裡就變得空無一人,只有路邊的幾棵小樹挺立著。從校門口到王舒授課的大教室足有三百米,事已至此他反倒不急不躁起來。王舒消消停停地沿著大路向教學樓走去,姿態顯得格外沉著。 費嘉今天也遲到了。她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晚於王舒進入學校大門。那車在王舒的身後一陣亂響,他聽見了但沒有想到是她。很快,她就超過了王舒,騎到前面去了。他突然之間看見了她,不禁受到極大的震動。另一個情況令王舒更是瞠目結舌:費嘉竟然在他前面十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她跳下車座,對著自行車鏈盤一陣猛踢。她想表明的是:自行車壞了,所以需要停下來修理。如果她想在前面的路上等他過去,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別的理由了。王舒永遠也不會相信她的自行車真的壞了。她跳下地來,猛踢她的自行車,雖然那車的破舊程度足以使她這樣,但還是過於湊巧了。 王舒從費嘉的身邊走過去,不發一言。他意識到自己的脊背進入了對方的視野,姿態越發僵硬。身後的空氣有著無窮的壓力,似乎要將他推倒一樣。王舒的心裡懊喪不已:他無可挽回地失去了一個與她單獨說話的機會。在那條路上,費嘉的自行車很快恢復了正常,她再次從後面超過王舒,突然間失去的機會再次來臨,但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作為學生,她理應主動問候老師。然而他們面朝同一方向,雖說在同一條路上數次相遇,但從來沒有面對著面過。她的失禮情有可原。況且王老師緊張得像一隻驚弓之鳥,看上去未免讓人害怕。如果他是和顏悅色的笑瞇瞇的情形也許會有所不同。王舒為自己的生硬拘謹而感到萬分悔恨。他看著她遠去,再也沒有停下來。他以無限溫柔的目光目送她拐過報欄,消失在左手的教學樓後。 一分鐘以後他再次見到她,那時費嘉已置身於一個集體中。七十張等待已久的面孔向他抬起。課代表對他說:“王老師,你遲到了!” 王舒與費嘉交往的三種可能方式。 一,隔窗而望。 二,感覺到身處同一個萬物復甦的世界裡。 三,在課堂上,她與同學們在一起,而他是他們的老師。 在第一種情形下,實際上並無王舒的位置。他作為一個窺視者被隔絕在畫面以外。費嘉意識不到他的存在。 第二種情形實際上只存在於王舒的想像中,費嘉的形像是虛構的,缺乏實在性。 只有第三種情形交往才是名符其實的,然而這不過是王舒與某個集體的交往。 雖然費嘉身處其中,也不過是七十分之一。 王舒朝思暮想的其實是一對一的接觸。在那條通向學校大門的路上終於發生了此事,雖說雙方未置一詞,但卻是切實的私下接觸。當然,方式未免古怪了一些: 不曾對視(面朝同一方向)、反复再三(先是費嘉經過王舒,然後王舒經過費嘉,最後費嘉再次經過了王舒。),整個過程始終被寂靜所籠罩c 儘管有致命的缺憾,接觸本身怎麼說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王舒凝視著躺在抽屜底部的學生名單,實際上他只是盯著費嘉的名字。現在,這名字如此突出,在名單上一望而知:除了女生的名字旁特有的星號,費嘉的名字旁另有一個紅筆勾出的五角星——一自然是出自王舒之手。這樣裝飾著兩顆星的名字在名單上只有一個,甚至在王舒數年的教學生涯中也是唯一的。名單上的費嘉與她所在的集體拉開距離,脫穎而出。王舒亦可無視他人的反應,與那名字做公開而單獨的交流。 我們終於可以肯定地指出:他不是在讀書或看學習材料,如此專注而呆板的神情只是在閱讀費嘉的名字。他一讀就是兩小時,與政治或業務學習的時間相當。難以說清的是,他的木僵狀態是被非人性的學習制度折磨所致還是由於單相思。二者的實質相去甚遠,但在王舒的反應中已合二為一了:生硬敏感,與環境格格不人,內心卻激情似火。 王舒越來越珍惜每週兩次的學習時間了。他珍惜每一次來學校上課的機會。除此之外他並無理由呆在學校裡。早到和遲走都是不可想像的—一他本人倒是願意這麼做,但在同事看來一定是奇怪極了。王舒懊悔以前做得太極端,以至放棄了某些基本的權利和方便。他不可以在無所事事的情況下留在學校裡,逛逛校園或去別的教研室串門。不可輕易地去學校食堂吃飯、去操場打球、去教學樓看看學生的晚自習。當然他更無可能去學生宿舍,尤其是抵達女生宿舍的道路在他的腳下簡直不亞於登天。倘若他真的不顧一切地去了,必定引起軒然大波,大家會認為他得了神經病或是地震的先兆。這樣說並不過分。 王舒多麼嫉妒他的那些幸福的同事,以校為家,在教學工作之餘,吃喝拉撒玩樂愛恨全在校園這方寸之地。他多麼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然而為時已晚。他必須保持住自己既有的形象和風格,千萬不可叫人看出絲毫蛛絲馬跡。表面上他比以前更堅定和果斷了,甚至不再使用教學樓內的廁所,哪怕小便。如此一來活動範圍越發狹小,可供利用和帶來機會的因素更加有限,嚴格地說幾乎沒有。除了祈禱命運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幹些什麼。 期末時王舒決定對學生進行口試。這在社建(社會主義建設)這門課的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好在此專業的老師只有王舒一人,他可以自行其是。如此標新立異的做法倒也符合他孤僻古怪的性格,同事們見慣不驚。王舒解釋說:這是圖省事,如果筆試的話還得出試題、批試卷,都是他一個人的事。口試不僅方便,而且可根據學生平時表現對其成績進行綜合評定。他振振有辭、言而在理。事實上不難看出他的計算有誤。口試必須每個學生分別過堂,按一人五分鐘計,七十名學生就是三百五十分鐘,約六個小時。在六小時之內不間斷地與學生交談絕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不會有人猜到他的心思,人們只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執意進行教學方式改革的人。 誰又能想到他如此大動干戈,僅僅是為了一個女學生?為了能順理成章地見她一面,並行進五六分鐘的單獨交談。在那種情況下(口試)不交談都是不可能的,談話是口試的必要條件。她將別無選擇地與他說話,他也一樣,他們將被迫面面相覷。他只是為見她一面安排了這次口試,自然在不知道的前提下她不會因此而感動。將來的某一天他或許會對她談起所有的這些苦心,而此刻王舒只是感動了自己。所有的人都渾然無黨,他欺騙和利用了他們。王舒想像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道德錯誤(欺騙和利用群眾),然而這都是為了費嘉。這樣想,他的情緒就更加激越和澎湃了。 為了她他甘願做一個壞人,和家庭決裂、拋妻別子、與朋友反目,甚至利用群眾……她是下午走進他的辦公室的。當時天氣陰沉,光線很暗(沒有開燈),有四五個學生圍著他磨蹭,想把成績從良好提高到優秀。門外的走廊上另有一批學生,大聲地喧嘩著,隨時等待他的召見。她既不屬於外面一夥也不屬於里面的,夾著書包溜進辦公室(在點到名字之後)。她沒有加入那些圍繞著他的學生,而是來到一張空著的辦公桌前,從書包裡拿出一本書。費嘉耐心地等待著糾纏王舒的學生離去,後者用眼睛的余光注視著她優美的閱讀背影,感到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默契。這時候他們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想讓那些爭取提高成績的學生盡快離去,以便他們早點開始。 終於,他們(糾纏他的學生)在願望得到部分滿足後離開了,她來到他的桌前,在椅子上坐下。辦公室的門被帶上,整個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倆。除了王舒的辦公桌外另有五張辦公桌空著。他選擇了一個既不是政治學習也不是業務學習的下午,並與教研組長打過了招呼,辦公室將歸他使用到天黑,不會有任何同事進來打擾。這是空間情況。時間,僅有五分鐘,王舒心中有數,也許可以適當延長,那也不得超過十分鐘。十分種是極限,極限一過就會引起懷疑。他公事公辦地向她提出一些問題,聲音刻板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對方—一作答。他注意到她的緊張,那也是學生面對一個嚴肅的老師時慣有的緊張,況且,這是在考試。她並沒有緊張得過分,以至於失態。總的說來她的緊張不過是對他緊張的反應,是他不能讓她放鬆下來。 他背對窗戶而坐,面孔處於陰影中,那陰影給他以必要的安全之感,使他可以稍稍放肆地盯著她相對蒼白的面容。她的臉迎光,與他的臉近在颶尺,他從來沒有這麼近地看見過她,他覺得因此而更喜歡她了。她不再那麼抽象,就像是從紙面上凸現出來,變得那麼具體。他分明看清了她說話時嘴唇彎曲和移動的形狀。他看見了她臉上的青春痘和時而出現的笑紋。她的臉並不像遠看時那麼光潔明亮,這樣更好,更能打動他的心。 他向她提出諸如“社會主義建設的總路線是什麼?”這樣的問題,一面無限溫柔地盯著她。他的眼睛和嘴巴封閉在各自的領域裡,並不相互配合,但也不相妨礙,它們向費嘉發出兩套不同的信息,她用她的目光和話語分別承接著。她一面回答他的問題,一面迎擊他的目光,絲毫也沒有示弱的表示。倒是他,內心惶惑不安。也許,他的目光過於坦露了?也許是他的那些問題不夠尖銳。他很想將它們(目光和提問)合而為一,以確立自己完整而可信的形象。可它們繼續分裂著,沿著各自的軌道奔馳而去(他約束不住),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口試結束以後王舒很想說點別的什麼。這是一個機會,使他有可能整合自己。 他說:“我給了你一個優。”又說:“實際上你回答得併不好,也沒有好好地準備。” 雖說他仍在談考試的事,但態度已有明顯變化。他明顯地在討好她,並要讓她知道這一點。他在徇私舞弊,並向她坦白無遺,因此在他們兩人之間產生了一個小小的秘密。為維護自己的好成績費嘉自然不會說出他舞弊的事,他當然更不會。 此番坦白以後他看見她收拾書本裝進書包,並站起身來準備離去。她一直沒有回答他的話,似乎也沒有使談話繼續深入的打算。就這樣她退到門邊,在離開房間的一瞬間突然回應了他的目光。 費嘉微微轉身身體稍傾,她對王舒說:“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為什麼要給我優呢?” 王舒無言以對。五秒种的停頓以後費嘉真的離開了。 她沒有給他足夠的反應時間,是否是怕他將成績更改過來?從優變成良,那是她應得的成績。她沒有給他一個改正的機會,這就使她的優成為不可動搖的事實了。 並且,她不願為此負責,她從沒有過如此要求,甚至還表示了反對——全怪他一意孤行。如果說這裡面有什麼差錯那也是他造成的,她要讓他明白這一點。她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總之,她的優是一個美好的錯誤,不可更改,也另有人負責,她只是比較幸運罷了。 也許她的意思並不是這樣的。她問他為什麼給了她一個優是想深入某個曖昧的話題,她給了他一個繼續表達和說明的機會。在這個機會裡他可以說:“我給你優,是因為我喜歡你。”當然他也可以這樣回答她:“既然你不想要優,那就給你良吧。” 實際上王舒什麼都沒有說,面對費嘉提出的問題他張口結舌,僵在了那把椅子上。 好在她留給他的時間不長,片刻之後她便離開了。假如她堅持不走,非要王舒回答不可,那他極有可能用第一種方式回答她,當然也可能以第二種方式。總之他非得回答,不可能長久地保持沉默。如果他回答她,只可能是兩種方式中的一種,王舒設想不出還有兩種方式之外的第三種方式。可能延續的對話有多種不同的方向,讓我們與王舒一道梳理如下。 其——:王舒:我給了你一個優。實際上你回答得併不好,也沒有好好地準備。 費嘉: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為什麼要給我優呢? 王舒:(永遠的沉默)。 既然永遠的沉默是不可能的屈此這一情形並不能成立。 其二——:王舒:我給了你一個優。實際上你回答得併不好,也沒有好好地準備。 費嘉: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為什麼要給我優呢? 王舒:既然你不想要優,那就改成良吧! 費嘉:我想要優,你就別改了吧。 或者:那就改成良吧,我不在乎! 無論是哪種情況,談話都不大可能再繼續下去,因為很快就有了結果,這結果不是優就是良。對話者由於心理上的障礙將談話局限於優良之間的選擇,不敢越雷池一步。這樣的談話趨向於退縮和保守,話題越來越窄,最後進入一個死胡同。 其三——:王舒:我給了你一個優。實際上你回答得併不好,也沒有好好地準備。 費嘉: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為什麼要給我優呢? 王舒:我給你優,是因為我喜歡你。 費嘉:是嗎?你為什麼會喜歡我呢? 王舒: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覺得喜歡你,老是想見到你。我覺得我愛上你了。 費嘉:我有什麼可愛的?比我好的女孩多著呢! 王舒:你不一樣,和她們都不一樣。我對你一見鍾情。 費嘉:可你是我的老師啊! 王舒:那又怎麼樣?愛的力量是巨大的,可以沖破一切阻力。 若不是時間有限(還有學生在門外等著),談話會一直持續下去。在王舒向費嘉訴說自己的感情之後,費嘉也向對方傾訴了同樣的感情。他們談論了彼此的情況,父母和家庭,王舒還談到了他的妻子——一他不打算向她隱瞞任何事情。然而所有的這些話題如果展開得從容深入的話就是將全部的口試時間用上也還是不夠,他們得另找時間。於是約定了聯繫方式,互留了地址。 這些都切實地發生在王舒的想像中,在他看來這是唯一的一種湮滅了現實。事情並未如此發生,並不說明它是沒有根據的。只是,他又一次錯過了機會。開始時一切正常充滿希望,只是在一個地方他沒有堅持住,之後情況便急轉直下,再也無可挽回了。 他說:“我給了你一個優。實際上你回答得併不好,也沒有好好地準備。”顯然,是他邁出了試探性的第一步,這真是難能可貴。而她也有相當的勇氣進行回應。 她說:“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為什麼要給我優呢?”下面又該輪到他了,她把球再次踢回來。如果當時他回答說:“我給你優,是因為我喜歡你。”他們就將踏上另一條光明無比的前途。可他的力量突然間消耗殆盡,變得呆若木雞,腦袋轉不動了。那短短幾秒的沉默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她沒有給他留下足夠的反應時間,恰好說明了她的緊張,心中有鬼,和他一樣。 “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為什麼要給我優呢?'這話並不是隨便說說的。她明顯在引誘他,逼著他說:”我給你優,是因為我喜歡你。 “然而她並沒有把握能夠承受他的表白,等待回答的時間裡她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因此沒等他有所反應趕緊避開了。過於緊張,壓力過大,對於雙方都是如此。這便是相互錯過的根本原因。 王舒認為費嘉喜歡他,這不過是幾種可能性中的一種,到後來他竟將這作為一種現實接受下來。他不再考慮其它的可能性。他認為他的錯誤只是沒有將事情挑明,而他們彼此早已是心知肚明了。也許沒有挑明並不能算是一個錯誤。他和多多尚未離婚,還有一大堆問題未及處理,此時挑明反倒不便。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完成此事(挑明),然而他不希望讓純潔的費嘉捲進他與妻子的衝突中來,通姦這樣的事對如此美好的姑娘而言顯然是不公平的。問題的關鍵在於盡快地贖過自己的自由之身。 於是王舒加緊開列名單,與那些或貧或富關係或親或疏的朋友們書信往來不歇。 他公開向他們藉債,遭到拒絕或得到口頭承諾,不予回答的也大有人在。王舒頑強地堅持著。一位朋友為了他的事準備挪用公款,王舒知道後深受感動,但並沒有阻止對方這樣做。他不惜冒將多年好友送人監獄的危險,考慮到他並不是一個刻薄寡恩的人,可見事情急迫到了怎樣的程度。他不僅不去阻止他的朋友挪用公款,還將這事到處宣揚,以便給那些潛在的債主做個榜樣。 然而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王舒的預料,夏天開始的時候他終於和多多分手了,後者並沒有去什麼澳大利亞。他們離了婚,分得十分乾淨徹底。之後,多多搬出了王舒的套間,自己去外面租房子住了。多多離王舒而去,絲毫也沒有借助他的力量。 她沒有要他一分錢,並將所有的家具和破爛都留給了他。她在外面另有依靠。有一個男人出國留學,邀請她去陪讀(以他妻子的身份)。當然,這只不過是一個名義問題,實際上他們在一起同居已經半年多了。王舒不便深究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半年前多多和他還沒有離婚,甚至一點徵兆也沒有(否則的話他也不會寫那些借債的信了)。再比如他愛上費嘉也恰好是在半年以Bu。 多多說:“這不正好省了你的事兒嗎?省得你借債,還要還。省得我們先分居,以後還要離。” 王舒說:“是啊,這大大地節約了時間,一步到位,省得你以後還要找男人。” 多多說:“可不?省心省力,省得你還要曲線救國。” 然而這裡存在著明顯的不平衡。多多一步到位投靠了一個男人,並將跟隨他奔赴遠方。而王舒,卻沒有另一個女人。從理論上說他還得仔細尋覓、培養感情,而後再婚。因此離婚對他而言並非是一件一勞永逸的事。當然啦,在他的心裡有一個費嘉,這多多並不知道。可她從來都只是一個幻影,而多多卻實實在在地去和那個男人睡覺(無論是離婚前或離婚以後)。每當想到這些工舒的心裡就會很難過。 當然他也有足夠的理由安慰自己。比如,和多多之間早就貌合神離了,早就想分(因此他才會荒謬地去借債)。比如,早在離婚以前他的心裡就有了費嘉,而心裡有了就等於一切都有了。他對費嘉的愛足以構成對多多的背叛,而且是根本的靈魂的背叛,它的嚴重程度絕不亞於多多與那男人間的肉體結合。況且,他只是沒有機會,若有機會他也是不會拒絕費嘉的身體的。他並非是為了多多而保持著忠誠。 當然,沒有那樣的事更好,這是某種意外獲得的純潔之感。與多多和那男人通奸相比,他與費嘉的精神之戀要高尚純粹許多。在這一點上他盡可以去蔑視她和他們。 以前他總是單獨想到費嘉,為思念她而思念她。自從離婚的事插進來以後他再也沒有機會只是想著她了。更多的時候他想到多多,想到她的離去和背叛,想到她的那個男人。他想了很多之後才會想起費嘉。而一旦他想起費嘉便勇氣倍增,她成了他克服危機的力量源泉和法寶。倘若沒有對費嘉的思念碰到這樣可怕的事他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因此有時他覺得思念費嘉不過是一種手段,其目的在於建立某種必要的平衡。王舒開始思考他和費嘉愛情的真實性。他對她的愛開始於與多多婚姻的最後階段。如果沒有他與多多婚姻的危機,如果他不是過得那麼糟糕和空虛,他會愛上費嘉嗎?或者會覺得自己愛上她了嗎?脫離所有的這些背景費嘉還是一個值得他愛的姑娘嗎?他對她毫無了解,多半是她的長相吸引了他。以往的講課過程中他不也會覺得自己愛上了班上的某個姑娘嗎?只不過那時他知道是一種幻覺,一種維持講課興趣的必要的遊戲。那時他與多多的關係正常,還沒有遇到不可解決的難題。 作為分手的儀式王舒與多多最後一次一塊兒吃飯並不在計劃之列。他們相約去區政府領取離婚證書,出來後同行了一段路。大事告一段落,兩人倍感輕鬆,正遇上午餐時間,反正都要吃飯,於是他們走進路邊的一家國營餐館。上了二樓,他們在一張餐桌前坐下,店堂裡幾乎就他們一桌。七八個服務員伺候他們吃喝,更多的時間裡他們擠在櫃檯前說說笑笑,同時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顯然這不是密談交心的環境,好在他們已不再需要私下接觸的機會了。 在那張鋪著皺巴巴的油膩得看不出何種顏色的塑料桌布的餐桌前多多談起了她對王舒的不忠。她談笑自若,表達風趣幽默。令王舒吃驚的並不是導致他們離婚的她與那個男人的關係,即便對那個男人而言多多也毫無忠誠可言。這並不是指在與那男人通奸的半年裡她仍與王舒睡覺(那時他們尚未離婚,她與他睡覺是盡做妻子的義務),除王舒與那男人之外多多另有別人。 得知此事後王舒的痛苦是否有所減輕?抑或使他更加痛心不已了?這得看怎麼看待問題了。至少此刻,王舒怀揣著離婚證書,並因此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而那人(那個男人)還一直蒙在鼓裡。對王舒來說多多已無任何秘密可言,甚至她還表示願意飯後跟他回去睡午覺—一她不惜在他們之間製造一個針對那男人的秘密。一切全都顛倒過來了。這麼可能呢?王舒百思不得其解。 桌子上的空啤酒瓶已經增加到四個。多多面色配紅,顯得很興奮,她歷數那些王舒認識和不認識的男人,既像是炫耀,又像在引誘對方,同時也出於道德上一吐為快的需要。如果說她是一個不忠的女人(多多自己也這麼認為),至少還是誠實的,雖然這誠實來得稍晚了一些。 幾隻蒼蠅在碗盞的邊沿上起落,王舒注視著它們繞出的十分複雜的線條,思緒也隨之飄曳不定。他一根接著一根地吸著煙,吃得很少。多多咄咄逼人的目光和滔滔不絕的談話在他的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她重又變得光彩奪目,王舒感到自己漸漸落於下風。的確,他對她並無不忠之舉,和她的做為相比他是忠誠的。但在這張狼藉一片的餐桌上忠誠又算得了什麼?在這裡,此時此地,坦白才是一切,誠實在此有無可比擬的優越地位。相形之下他的所謂忠誠不過是迫不得已、猥瑣和原則上無足輕重的。她一直在暗示他這一點。由於他始終保持沉默,面孔裹在面紗似的霧障中,她不得不突人其間尖銳地問道:在他們長達三年的婚姻生活中他是否也有過對她的不忠行為?他回答說沒有。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輕蔑地說:“我就知道你沒有。”言下之意這完全是因為他的無能造成的,而她對他的無能早已瞭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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