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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同窗共讀-2

韓東小說集 韩东 17486 2018-03-20
我想他會把我們一直送回學校的。這是慣例.男孩送女孩,況且今天還下雨。沒想到在他們宿舍樓門口,我們正準備出去遇見小張從外面進來,迎面碰上了。他一下子抓住我,問:“你怎麼來啦?”我說:“來找你呀,沒找到。外面下雨了,我們沒有傘……”什麼的。小張又羅嗦,說他今天在大門口怎麼沒有等到我?我說我們得走了,學校要關門了。他說:“你等著。”沒等我們有反應,他噔噔噔噔就跑上樓去了,拿著一把傘就下來了。下來以後拉著我就走,也不理許德民。許德民有點尷尬,小張這麼一搞,他完全插不進來了。我和小凡匆匆忙忙地和許德民打了個招呼,就被小張拉到雨地裡去了。 為趕時間我們是從小路回去的,腳下很泥濘,雨下得也大。我們雖然有兩把傘,許德民的那把傘基本上沒有用,一出他們學校大門,風一刮就翻過去了,後來傘骨也弄斷了好幾根。實際上我們只有一把傘,三個人,我、小張、小凡,還有我的那輛自行車,情景十分窘迫。小張也是的,做的挺不好的,叫我和他一起打他自己的那把傘。他把破傘塞到小凡的手上去了。我說:“這怎麼行啊?”不成。我和小凡就打那把好傘,推著自行車,勉勉強強地,身上全濕透了。小張把軍裝脫下來頂在頭上,好不容易把我們送回了學校。還好,汪大姐還沒關門,我們就上去了。

把濕衣服脫下來,用水泡上,我換了乾淨衣服鑽進被窩裡,很久很久沒睡著覺。 我在想晚上發生的事兒,想許德民長的樣子。小張拉著我們就走,會不會給他造成錯覺?後來模模糊糊地就覺得身上發熱,燒起來了。第二天上午也沒去上課,飯是小幾幫我打上來吃的。我躺了整整一天。也許是平時沒機會睡懶覺,到第二個白天我不僅恢復過來了,自覺精神比原來還好,頭腦像被水洗過了一樣。我下床、洗漱、吃飯,去水房把泡著的衣服也洗了。一邊洗一邊還是在想那天的事情。接下來的兩天我的心情很好,書看得進去,我也挺用功,也沒有什麼雜念。只想著星期六再去理航跳舞。 當時在許德民他們寢室借傘的時候,許德民問我們來他們學校幹嗎的?我們說是來跳舞的。他就說:“那你們跳得不錯咯?”我說:“我們來得次數倒不少,就是沒人教我們跳。”我就問許德民:“那你怎麼樣?”他說:“唉,我跳得不錯,可以當你們的教練。”當時我就說:“那好啊,那下個星期六我們來,你教我們啊。”

許德民說:“'那沒問題。” 那天星期六,我們一幫人又去理航跳舞,還是走的大路。小凡、青青都去了。 那天許德民沒來,他始終沒有出現。我感到很失望,這個人怎麼講話不算話呢?小張倒在,他這次是吸取教訓了,在大門那兒沒等到我們就跑到舞廳裡來看。一看我們都在,他高興得要命,又像以前那樣圍著我們轉。我們都挺煩他的。小張在那兒盡瞎起勁,跟我是老鄉,小凡、青青她們也都置於他的保護下,理航的那些男生見我們這邊挺熱鬧,但就是不肯過來。我們女孩子嘛,總不至於主動上去和他們說話——一他們不來邀請我們跳舞就已經很不像話了。氣憤之下,我們就拿話刺小張。 他也真是一個孩子,你甭管怎麼刺他他都沒感覺,還是照樣在那兒跟你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舞會沒結束我們就回來了。當時很失落,還是想著許德民,我在想:怎麼辦? 我就想起那把傘來了,還有一個機會可以去還傘。但他的那把傘根本沒法還。我特地跑到順德路上去修傘,修傘的說:“你這傘沒法修。”我看看也是,就把許德民的傘給扔了。我自己有兩把傘。一把是經常用的,已經半舊了。還有一把自動傘一直沒用過。我把自動傘從箱子裡翻出來,一個人就跑到他們理航去了,去找許德民。 我告訴許德民他的那把傘不能用了,“我正好多出一把傘,就給你用。”這個人不夾生,挺自然的,也就把傘收下了。我問他:“星期六我們又去跳舞啦,怎麼沒見你?”他說他們學校的人跳得不好,他去每次也都是看,連舞伴都找不到段意思,所以他後來就不去了。我說:“那上個星期六我們是說好的呀?”他說:“沒想到你們會去,我以為只是說說而已。”許德民表示我們要是真的想跳舞,這個星期六他一定去,肯定教我們。

又約好了,回來,心裡很興奮。我們宿舍這幫人已經有些疲了,都不怎麼想去了。我就說我有一個老鄉,跳得絕對好,可以教她們,已經說好了。其實至今我也沒見過許德民跳舞,但他不像一個喜歡吹牛的人,既然他說會跳,我想一定沒問題。 後來就盼啊盼啊,盼星期六。到了星期六我們一幫人吃了飯,就過理航去了。 這次也不必走大路了。反正你走大路走小路、走前門走後門你都得碰見小張。 他反正是甩不掉了。既然許德民這頭說好了,甩不甩他也無所謂了。 天氣已經放晴,路面也乾了,我們的心情很好,在山路上走的時候一陣風一陣風地吹過來,非常令人陶醉。我們從學校裡出來,天還沒有完全黑,我突然注意到風景。覺得我們這地方確實不錯,雖然是在窮山溝裡,但山上還是有樹的,田也是梯田。過了山澗左邊的山坡上長滿灌木,有幾對談戀愛的或兩個兩個一的女生在那邊玩。順德村的農民在比較遠的地方拿著農具幹活。整個感覺真有點詩情畫意的。

我料定小張會在門口等,果然如此。他問我:“今天沒走南門嗎?”我說: “天好路乾了,可以走這邊了。”他鑽到我的旁邊來,幫著我推車,絮絮叨叨的向舞廳走去。 我們來早了,舞會還沒有開始。許德民不在。我就在那兒想:會不會來?有點著急。舞會剛開始,第一支舞曲剛響起來許德民過來了。他一走過來我就感到特別驕傲,雖然他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但畢竟是我老鄉。我們宿舍那伙人都在看,看我的老鄉長的什麼樣,怎麼行事。她們只見過小張,他不過是個孩子。許德民肯定不一樣。他長得很壯實,一看就是一個男子漢。他走過來,和我們宿舍的人都打了招呼,很有禮貌和風度的樣子。 他一開始就邀請我上場。我還是能走兩步的,但與許德民一比就差遠了,他跳得絕對好。我感到別人都停下來了,在朝我們看。我知道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許德民,因為他跳得實在好。但我和他在一起也不應該差。我跳得非常認真,轉呀轉呀,感到人們向四面散開,在給我們騰地方。

和以前一樣,真正跳的人並不多,看的人多。但今天不是我在看別人,是他們在看我和許德民跳舞。他穿著軍裝,綠顏色,我穿一身紅。紅和綠在一起很鮮豔,雖然有點俗氣。但當時不覺得有任何俗氣,只覺得這樣的色彩很強烈。後來我出汗了,許德民又去邀請青青她們跳舞。他非常地細心和周到。像小凡,其實心裡也挺想跳,但因為膽小連練習都不敢(在舞場邊我們有時候兩個女生抱在一起,在那兒練),許德民還是堅持要帶她。 六七支舞曲下來,許德民累得氣喘吁籲,顯然很疲勞,但那種沉穩和風度和當初進門的時候是一樣的,絲毫也沒有減弱。無意間他還幫我們調節了宿舍內部的關係。像我和青青,一直是面和心不和的,但那天晚上她們(包括青青)都對我特別好。主動和我說話,笑逐顏開的,我看得出來,那是真心的。整個兒氣氛都特別好。

我心裡面很驕傲,也很感激許德民。後來約好了,下個星期六我們還來跳,他許德民必須把我們每個人都教會為止,這個教練他是當定了。 四,馬霞還在我們去理航跳舞以前,宿舍就重新調整過了。我不再住328 ,但仍和蘇青住一起,我們倆也真的有緣。新宿舍裡有小凡。還有一個叫馬霞的,也跟我挺好。 實際上她一直對我都挺好。雖然事情發展到後來我們互相都不說話,一直到現在也沒有什麼聯繫(我想她恨我肯定恨得要命),我還是這麼認為。她是那種女孩子,長得挺漂亮,個子一米六四六五,頭髮很長,臉上的表情很單純,屬于淑女型的那種。眼睛亮亮的,很莊重,人的性格也不錯。家裡好像一般化,在一個縣城里或者是一個鎮上,不過因為是獨女,家里挺寵的。平時馬霞與人相處都挺不錯的,加上長得漂亮,待人和氣,所以運氣一直很好。

記得那些日子我們就盼星期六,去理航跳舞。平時心也很定,我覺得比跳舞以前精力要集中,睡眠也好,吃得也香,讀書也讀得進去,有一件事讓你想著反而就沒有什麼雜念了。我想著去理航跳舞,沒去以前就想著上次跳舞的情景,滿腦子都是許德民的舞姿。他一會兒帶青青跳,一會兒帶小凡跳,在那兒轉呀轉。舞曲、音樂,還有我們從學校後門出來往他們學校走的時候的那種季節的感受。 小霞開始並沒有和我們一塊兒去跳舞,她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日語專業的,我們管他叫戚瓦。戚瓦和小霞談戀愛是系裡允許的,因為他們的成績都很好,戀愛談得也循規蹈距,從不亂來。不像冬冬和郭洪濤,打得一塌糊塗。也不像青青和曾偉,起伏跌宕的,動作大得要命,一會兒好得像一個人,一會兒又火併。曾偉又是燒書又是剃光頭的,說要出家。還有一次他拿刀要殺青青。小霞和戚瓦的戀愛談得就很平靜,也很規律,他倆一塊兒去教室看書,一塊兒上自習,他們的約會從來是這種方式。互相之間很少吵架,很少有新聞,給人的感覺就是默契。姜卓說過:

“你們要談戀愛就得像馬霞和威瓦這樣。否則,你們甭給我談。談了以後不能保證學習成績,成績下降或出現其它什麼問題責任在你們,我要拿你們是問。”又說: “只有學習成績一直很好,雙方之間相互促進,有一個共同的目標,有遠大的理想,我們覺得這樣的戀愛談得才是有意義的。否則,就沒有任何益處。” 小霞沒去跳舞的原因是因為威瓦。但我們回來以後大談舞會上的情形,講到許德民,我們宿舍那些人都讚不絕口,眾口一詞:舞跳得怎麼好呀,人怎麼有風度,“不像我們學校的那些男生,像小孩一樣,脾氣還都那麼壞。他才真叫瀟灑,對我們很殷勤。”我們老在那兒說,讓小霞也一起去理航,非得讓她去,見識見識許德民這個人。開始沒拉得動,後來拉動了,小霞跟我們去跳舞了。許德民很耐心地教她。以後小霞每次都跟我們一塊兒去了。青青反倒不怎麼去了,她和曾偉的關係當時又很緊張了。

我覺得許德民對我一直很好。每次送我們回學校的時候,很固定地都是我坐他的車,他騎我的車帶我。他們宿舍的其他男孩帶小幾她們。每次跳舞也都是首先邀請我跳,跳完之後他再輪著邀請一圈,帶我們宿舍的人跳。完了再邀請我跳,但不再邀請別人跳了。小霞去了以後他對她也很好。比如說一個晚上他和我跳四支曲子,那麼他必然也會和小霞跳四支曲子。但也絕對不會他和我跳四支曲子和小霞跳五支,比我多一支曲子。或者和我跳五支曲子和小霞跳四支曲子,這兩種情況都沒有。數量肯定是一樣的。後來就形成了規律:上來邀請我跳,然後輪著來一遍,然後,再邀請我跳,再邀請小霞,再邀請我,再邀請小霞……當然每次都是從我開始的。 許德民顯然挺喜歡小霞,對她顯然也是另眼相待的。這時小張也插在裡面,他也要學跳舞。許德民對他很和藹,像大哥哥對待小弟弟一樣,他也帶他跳。但小張總是纏著他不放,一支曲子不行還要再跳一支。小張根本沒有跳舞的細胞,像走方步一樣,特別地笨。許德民很有耐心,總是不厭其煩的。可他的幾個哥兒們看不下去了。小張顯然是故意的,不讓許德民和我們跳。他們就會過來搭救許德民,把小張拉過去,說:“小張來,我們一塊兒跳吧!”小張就此被他們接管了,許德民騰出手來再和我們跳。 後來威瓦知道小霞去理航跳舞,有點不高興,有一次小霞就沒有跟我們去。進去的時候許德民問我:“小霞怎麼沒來?”我說:“小霞今天有事,她不來了。” 跳著跳著許德民又問:“小霞怎麼沒來呀?”我說:“她有事兒。”他問:“什麼事兒?”我說:“她有約會。”“什麼約會啊!”我說:'她有男朋友。 “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了。說了以後我很為自己高興。其實我一直想告訴許德民這件事,現在很自然地說出來了。許德民聽了以後也沒什麼反應,還是繼續和我跳。這是那天的第二支舞曲,我記得很清楚。 休息的時候許德民對我們說:“我有點事兒,出去一下,你們在這兒等我。” 十五分鐘以後許德民就回來了。那天就是這麼回事兒。 以前跳舞的時候我和許德民閒聊,曾問過他喜歡看什麼書?他說他看過,我說我也看過,然後我們就談。有一天在宿舍裡小霞突然問我:“你說我像不像孫柔嘉啊?”我覺得很奇怪,因為小霞肯定沒看過,她不是喜歡看這種書的人。小霞像孫柔嘉的感覺還是我對許德民說的。她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問題?顯然是聽許德民說的。又過了兩天我見小霞的枕頭邊放了一本,我忍不住揭開封面一看,扉頁上寫著一個“許”字。我突然明白過來:那天他離開的十五分鐘是找小霞來了。我感到心里特別地酸。 後來許德民也到我們宿舍來玩過幾次,大家都圍著他。從他對我們的態度中也看不出什麼偏愛來。一次星期天,小張跑過來找我,拉我去市內。他們的自修教室要做什麼窗簾,要用花布做,說他們男孩子審美觀不行,要我們女生幫忙,非得拉著我去買窗簾布。我說:“什麼窗簾布不都一樣嗎?”他說不,說他選不好,既然接受了這個任務就一定得讓我陪著他去。被他磨得沒辦法,我就跟他去了。 買完窗簾布我就回來了,還在樓道裡就听見一陣陣歡聲笑語,哎呀,我們宿舍裡怎麼這麼熱鬧?進去一看,哦,許德民坐在裡面。小凡沖我說:“你們老鄉等你半天啦,你今天哪兒去啦?”我說:“我和小張一塊兒進城了。你們教室裡要掛花布窗簾,小張讓我陪他去選花布來著。”我發現小霞坐在她自己的鋪上,許德民和她坐並排,其他人都坐在他們對面。我進去以後怎麼反沒有剛才熱鬧了?許德民丟開別人和我講話。這是一次。 日子就這麼過下去。那年元旦我們都排了節目,到本部去演出。小霞排得是健美操。我大合唱結束後就回來了,其他人都留在本部看演出。正好也是停電,我點了一支蠟燭看書。這時有人敲門,門一開是許德民。我脫口而出:“小霞不在,她還沒有回來。”這麼說絕對不是有預謀的。如果我能想一想的話,就絕對不會這麼說了。我這麼說了後讓許德民有點難堪,但他反應也快。他說:“哦,那她什麼時候能回來?”我說:“小霞的節目是壓軸的,在最後,她得節目完了才能回來吧?” 許德民說:“那我能不能進來坐啊?”我說:“那當然啦!”這時候我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我把許德民讓進宿舍。他坐在那兒,挺沉默寡言的。我裝著找書,翻箱倒櫃,但心裡很難過。終於,樓梯上有了響動,大隊人馬回來了。小霞、青青、小凡她們同時進門,見許德民在都非常高興。她們剛從外面瘋完了回來,餘興未平,又走了這麼遠的路。這時許德民拿出他送我們的新年禮物,八個小木偶,我們一人一個。 她們興奮得要命。我跟她們一起笑,但心裡覺得非常無聊。這是乾嗎呀?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呀?覺得沒滋沒味兒的。我幾乎掩飾不住,都快露出來了。收拾了幾本書,我說我得去教室看書。她們拉著不放我走,我只好又待下來。過了一會兒,趁他們不備我溜出去了,自己跑到教室裡,看書。其實哪兒能看下去呢?一個字都不能。因為過節,教室裡也沒有別人,又停電,我自己帶了蠟燭。我覺得特別地孤獨。 他們在宿舍樓上鬧騰,聲音一直傳過這邊來。 後來小幾下樓來找我,大概也看出一點什麼來了,她說:“你怎麼啦?他們說讓你別看書,讓你上去玩兒。”我說:“不行。”我說:“我得看書。”小凡看我有點異樣,她不敢再說什麼了。當時我就在那兒想:怎麼辦?怎麼辦?我寫了一張字條,“許德民:你下來一下,我有話要說。孔妍。”交給小凡,讓她拿上去給許德民。我豁出去了,心想:不管怎麼樣今天得問個明白。 小凡不敢,說她見了許德民怕,不敢把條子交給他。我就求她,我說:“無論如何你得幫我一次忙。”小凡看我那副樣子覺得事情挺嚴重的,就答應了。 我就在教室裡等。等啊等啊,等了好半天都不見許德民來。後來有人過來了,我一看,只有小凡一個人。我說:“許德民呢?”她說沒把條子交給許德民,說她實在不敢。當時我氣得要命,覺得真是窩囊。這事兒還得我自己解決。我對小幾說:“那你上去吧,我沒事兒,我就在這兒看書。快考試了,我功課落得太多。”小幾就上去了,大概告訴他們說我沒事兒了。 我就想:下面怎麼辦?我合上書夾著就出了教室。我想:今天一定得鬧點事兒,一定得鬧點事兒。在學校裡我一直是個好孩子,什麼事兒都沒鬧過。當時我下定了決心,今天得鬧點事兒。會有什麼後果呢?也在想。肯定是會有後果的,無非是兩個。一個是我得到了許德民,他被證實是傾向我的。如果這樣那真是不敢想,能說這個結果不好嗎?要不他喜歡的是小霞,而我喜歡他這件事弄得人人皆知,那麼,我覺得也行,能受得了。反正今天得讓他在我和小霞之間做出選擇。 我又想:怎麼個鬧法?總不能把學校的房子點起來吧?我在學校的院子裡轉悠,後來就轉到了小賣部那兒。小賣部還開著,我想買酒,此時我身上還剩三塊多錢。 店主說:“什麼酒!”我說:“買白酒。”把錢都掏給了他。白酒就在桌子上,就那麼一瓶,店主讓我自己進來拿。我把酒抓在手裡,如獲至寶,心想:它是我今天干事兒的保證,我的依靠,它是我所需要的能量。 我把酒瓶帶出來了。然後我往我們宿舍樓的方向走,走到樓下我把酒瓶蓋打開。 自從打定主意要乾一件事兒到具體選擇喝酒,然後去買酒、打開酒瓶蓋我都沒有猶豫,沒有一個聲音對我說:“還是別乾吧。”我只是在想乾了以後會怎麼樣?但我幹與不干不是根據它來決定的。一邊我在乾一件事情,一邊,腦子裡已經想像出了乾完這件事情以後的結果。我銜著瓶子一仰頭就把酒喝下去了。本來我想把酒瓶叭地一下砸碎,結果也沒有砸碎,它滾到一邊去了。喝酒以前我把一切都想好了,然後,我才喝的這瓶酒。 我當時想無論我醉到什麼地步,我說話得有一個限度。我能說到一個什麼樣的限度我也想好了。我想我得對小霞說:“你要對他好一點,你要對他好一點。”就是這麼一句話。其它的話就不必說了。喝一瓶酒也就是為了說這樣一句話。 後來我就站不住了,人要往後面坐下去。印像中身後有幾個小水坑,我生怕坐下去把褲子弄髒了,但沒辦法,有一股力量拉著你必須往那兒去。但得盡量避開一點,我這麼想過。另一方面,得讓他們知道啊?不能說我就躺在這兒睡過去啊?我就喊他們,讓他們趕緊下來,我說我不行了。我喊了一聲,後來她們說其實她們已經聽見了,聽見我在下面喊,說我的聲音都變了。她們人就出來找我了。 但我在下面根本不知道,我喊了一聲,覺得自己沒把聲音發出去,聲音太小,他們肯定沒聽見。等了半天,一點動靜都沒有。其實那段時間特別短,我喝酒以後時間就不對了。然後我就又喊了一聲,自己覺得整個兒沒喊出來,聲音被問住了。 實際上那會兒她們已經下來找,在樓前找了一會兒沒找到我。我們的宿舍樓前面砌了一些花壇,很不規則,我倒下去的地方正好在兩個花壇之間。她們找了半天沒找到我,就發了瘋一樣地跑到男生那邊喊人,這下事情就鬧大了。曾偉他們都被叫起來,拿著棍子到校外去找。等他們一圈找回來,在樓前面再仔細找的時候才找到我。 我躺在那兒,醉得一塌糊塗。 雖說如此,我一直有某種程度的清醒意識。我知道他們在找我,大呼小叫的,但就是不過來。我和他們之間就像隔著一層東西,就像陰間和人間一樣,他們就是不知道我在這兒,就是過不來。而我明明在那兒,一點也沒有隱瞞的意思。有一陣我的心裡的確很著急。他們找到我的時候我還能說話。我記得我告誡自己:我要保持清醒的意識,我得把那句話說出來,否則這瓶酒就白喝了。他們過來拉我,我想我是說過那句話了。我說:“你要對他好一點。”說完以後我覺得這件事兒已經做完了,我的目的已經達到,我可以讓自己一點知覺都沒有了。然後我就沒有知覺了,就睡過去了。 其實我的話是白說了。酒也白喝了,什麼都白乾了。在我喝酒以前,小凡第二次上去的時候許德民已經走掉了,回理航了。但我不知道。當時我說:“你要對他好一點。”我沒說:“你要對許德民好一點。”前提是他倆都在場,同時出現在我的面前。雖然我沒有看見許德民,但我還是這麼說了。說什麼話是事先想好的,當時我已經改不過來了。這樣也好,掩飾了不少東西,不太知道原委的人也不會往那上面想。 後來我聽說小霞和小幾守了我一夜。見我醉成那樣,她們都哭了,小霞哭得很厲害。直到現在我都認為小霞對我不錯,她沒有害過我。雖然她不得不恨我,不過這也沒辦法。 聽她們說我後來又吐了,吐得一塌糊塗。她們幫我換了衣服、擦了臉,把我的髒衣服泡在水房裡。第二天早上我才醒。醒了以後我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兒,一點都不後悔。中午我和小霞談心,她說她絕對沒有那個意思。她有威瓦,她是絕對不會離開他的。她和許德民只是一般的朋友關係。她絕對沒有想過要和他怎麼樣。她向我保證這一點。我就說問題不在她,我說問題在許德民。 “事情既然出了,我求你了,千萬千萬不要告訴許德民。我為他喝酒這件事千萬不要傳到理航去。”小霞也點頭答應了。不僅她,小幾我也對她說了。當時我們的宿舍還挺團結的,尤其是出了這樣救死扶傷的事兒。我們宿舍人(包括青青)都表示:這件事兒就到此為止,絕對不傳到理航去。 學校方面那可不得了了。本來認為我是個老實的孩子。汪大姐關注的重點是青青、冬冬這樣的人,對我是從來不過問的。冬冬離開後我就更不可能有什麼事兒了。 居然我也鬧事兒了,而且還鬧得那麼大。系裡就找我談話,問我為什麼喝酒?你說我可能對他們說嗎?我保證下次再不這樣了。儘管這樣他們從此不把我當好孩子看了。 我生了兩天病,病好後跑到水房去洗衣服。小張來了,看我在洗衣服,他說要幫我洗。我說:“你得了吧,幫我洗什麼衣服。”我洗我的,也不理他。他就在一邊絮絮叨叨講他的那些事兒,又問:“許德民來沒來過?”我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他一點都不知道,也沒人告訴他。過了一會兒他就走了。 當時我真不知道,如果我告訴了他,他會作何感想?我為別的男人喝酒,我醉,醉得像一條狗一樣,他會作何感想?他還要幫我洗那些衣服,都被我吐髒了。我特別想讓許德民知道我為他喝酒的事。一方面我和我們宿舍的人打招呼:不要對許德民說。實際上我這麼說的目的就是想讓她們去告訴他。這件事兒畢竟還沒有最後的結果。可還真的就沒人去說,我心裡的這個氣啊,氣自己,也氣她們,覺得人真是愚蠢。我幾乎走了下策,想對小張說。小張知道後他肯定會鬧,他一鬧肥事兒鬧到理航去了許德民就有機會知道了。後來覺得不妥,也不知道小張到底會有什麼反應。 也可能他什麼反應都沒有,這是最可能的。 實際上(我後來才知道),許德民還是知道了這件事。我喝醉的第二天他和小霞又見面了。見面時小霞對他講了。可我並不知道許德民知道這件事,並不知道有人向他說起過了,所以我一心想讓他知道,擔心沒有人會向他傳達,而傳達消息的人也沒有來告訴我她已經傳達了消息。隔著好幾重,事情也就變得不明不暗的了。 很長時間許德民沒到我們學校來了,這時我也徹底絕望了。小張還在追我,我就決定和他好了。真的一點都不愛他,但可以談。有一次他送我回學校,在路上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沒有拿下去。但我跟他說得很清楚:“我沒有什麼感覺,但我們可以試一試。”他高興得要命。後來我就成了小張的女朋友。 那一陣我根本不想在學校裡待,老是往小張他們那兒跑。和小張一塊兒去看書,有時候還到他們班上聽課,去他們的閱覽室翻雜誌。我和他坐在一塊兒還可以,但怕和他走在一塊兒,怕讓別人看見。有一天我和小張一塊兒到他們學校去,在路上看見賣桔子的,他問我想不想吃?我說:“不吃不吃。”他還是買了塞給我。我們又走,進了他們學校。突然就看見許德民走了過來。自從那天晚上以後再也沒見過他。我非常激動,努力掩飾自己。狹路相逢,我們站下來打了招呼。我一直在想: 我喝醉的事兒你知不知道?一看他那種樣子,我想他肯定是知道的。手裡正好拿著一隻桔子,我就說:“你吃不吃桔子?”他說:“不吃……”沒等他說完,我把桔子往他的手裡一塞拉著小張就走。走出去很遠,我想他肯定還在看著我們呢。我沒有回過頭去。 事情只能這樣了,我反倒勸起小霞來。我對她說我覺得許德民這個人很不錯,誰有他做男朋友一定是很幸福的。他很沉著,有男子氣概,也很殷勤,不像我們學校的那些男孩—一這麼說當然也包括了威瓦。我的意思是說許德民追求她,也沒有必要斷然拒絕可以比較一番嘛。根本不必考慮我,我已經和小張好上了,不再另作它想。小霞沒有表態。 後來許德民又來我們宿捨了。他已經不用找藉口,說來看老鄉了,他直接來找小霞。經常能在我們的宿舍裡見到他,大家還是挺客氣的。我們有時候也去理航跳舞,但不像以前那麼上癮了。大概從這時起許德民正式開始了對小霞的攻勢。他經常來經常來,次數甚至都要比戚瓦、曾偉他們多了。 我們學校那幫男生是很團結的,而且喜歡玩命。雖然象戚瓦和曾偉的關係也一般化,但如果戚瓦有事兒的話他們都不會袖手旁觀。所以當時我有點為許德民當心。 有一天他又來我們宿舍,是在上面吃的午飯。突然成瓦就進來了,帶著幾個男生。 他們一來就對著小霞講個沒完,根本不理許德民,氣氛顯然不對。小霞也不怎麼理會許德民了,有點說不過去,至少人家是客人,是沖你小霞來的呀。她就像避嫌一樣,只和戚瓦他們幾個在那兒亂吹。有幾次許德民還試圖插進去,附合了兩句,結果沒人理他。我覺得許德民臉紅了。後來他們就把小霞帶下樓去了。 小霞不在,我得招呼許德民吃飯。飯是從下面打上來的,用了好幾個飯盒。吃的時候我很著急。小凡她們還在那兒和許德民說話。我覺得要出事兒,當時我就是這麼想的,所以就老催他們:“快點吃,快點吃。”還沒完全吃完呢我就開始收碗,準備拿到水房去洗。在門口,我捧著一摞飯盒對許德民說:“你光吃也不幫幫我。” 他站起來說:“我幫你洗碗。”跟在我後面也到了水房。他真的要幫我洗碗。我說:“還真的要讓你洗碗?”我告訴他現在待在我們宿捨不太好,要是想見小霞,等一會兒再去。我暗示說我們學校那幫男生很玩命的。我洗碗的時候就覺得許德民焦躁不安,在旁邊走來走去的。我對他說:“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把飯盒送回去就來。我先領你去我們教室待一會兒,你要是想回來再回來。” 我把飯盒送回宿舍以後就把許德民帶到教室去了。中午大家都在睡午覺,教室裡沒有人。許德民顯得很焦慮,好像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一樣。他在那兒憋了半天,對我說:“我沒料到會是這樣的。”我說:“你沒料到什麼嗎?”他說:“我沒料到小霞有男朋友。”我說:“咦,這就怪了,我以前不是對你說過的嗎?她的男朋友叫戚瓦,你忘啦?”他說:“我沒忘,你是說過。但小霞說那是她的表哥,說她沒有男朋友。”我當時就蒙了。 我不知道這裡面誰在說謊,但肯定有一個人。從情緒上說我寧願相信許德民。 但小霞也不是一個說謊的人呀?她沒有這個必要。而且說戚瓦是她的表哥也很愚蠢。 看得出來許德民很激動,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威瓦,這樣的遭遇讓他始料不及。 他自己也說,早知道如此他是不會喜歡小霞的。他說他很後悔。我問:“你後悔什麼嗎?”他又在那兒憋,又在那兒憋,憋了半天還是說了。他說他當初喜歡的是我。 我一聽心裡酸得要命,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這個。他說他喜歡的是我,或者他寧願喜歡的是我,反正是那個意思。他告訴我,我喝酒那件事他是知道的,是小霞告訴他的。我心裡就想:那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又是喜歡我。心裡面酸得不得了。 許德民說:“事情已經錯成這樣了。”一開始他認為我和小張是一塊兒的。我說:“這怎麼會呢!”我覺得真是窩囊,特別地委屈地恨。他一直覺得小張是我的男朋友,而且我們是一塊兒從南京來的,打小就認識。許德民說如果他不是這麼想的話,他肯定是會追求我的。聽他這麼說我一方面很難過,一方面又很高興,好像得到了某種補償。但在表面上我還是不服軟。我說:“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小張他挺好。”許德民就說:“是啊,我看得出來,你們兩個現在挺好。”怎麼你說什麼,別人就順著你說什麼呢?你真正要說的別人就不知道呢?但我說話還是得反過來說。我說:“是啊,我和小張是挺好,我們挺相愛的。以前不懂事兒,為你喝酒什麼的……”談到這個地步還是有意義的,所有的事情都在明處了。 許德民表示他再也不到我們宿舍來了,再也不想見小霞了。說著他又高興起來了,告訴我說他會武術,從小練拳,問我想不想看。後來他在教室前面打了一套拳,雖然我不懂,但也看得出來很漂亮。坐了一會兒,許德民又變得焦慮不安,他想上去把小霞拉過來問個明白。我說:“你幹嗎嗎?小霞現在肯定和威瓦他們在一塊兒,別找事兒嘛。”他就問:“你看我能敵得過他們嗎?”我說了他:“你這個人平時看起來挺冷靜,幹什麼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沒想到也會這樣。”我說:“以後還有見面的機會嘛,何必呈一時之快?”我為他喝酒的時候也是同樣的心情,但這樣的事兒不放在我身上時我還是很清醒的。許德民說他絕對不想要以後的什麼機會,我又勸了他一大通。 大概兩點鐘左右,我說:“這會兒上去可能沒事兒了。”我們跑上去找小霞,她不在,宿舍裡沒人。許德民坐了一會兒就走掉了。 五,我我和青青從來沒有真正好過。冬冬走後矛盾有所緩和,我們又開始說話,有一陣關係還挺好的。但我怕她,一直怕她,青青特別厲害,你肯定是搞不過她的。不像冬冬,都露在外面,青青的心機很深。我和她真是有緣,總是分不開。人學後我一共換過三次宿舍,每次都和她在一起。最後那學期我們教室裡的座位還排在一塊兒了。 我和小張好了以後,和青青她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平時我一般待在小張他們學校,不怎麼回來,和大家也疏遠了,連那種比較禮貌和冷淡的關係你如果不注意保持的話也將面臨危險。實際上本來也沒有什麼情義,因為生活在一起所以就有了共同的利益,甚至衝突,這都是好的。但你不想和她們生活在一起、各干各的事兒的時候幾乎就沒有必要講話了。這種慣性如果延續下去相互之間就會產生長時間的沉默,沉默因此導致敵意。這樣的敵意比吵架或拌幾句嘴也許更嚴重。反正到後來,我越是不想在宿舍和學校裡待,我們的宿舍和學校就越是不能待了。每次回去,她們看你的目光都是異樣的,對你不理不睬,你呢,也覺得沒有理她們的必要。她們還是那么生活,也沒有什麼能引起你注意的事情。但你還必須每天回宿捨去住,有時候還見著面。你退了出來不再參加進去,那麼她們留在那兒的人就變得很親密了。 像青青和小霞,她倆的個性相去很遠,出身也不一樣,但那一陣她們挺好。我想可能是在威瓦求助於曾偉之後,她們的關係變得親密了。我在宿舍裡明顯地感到了壓力。青青是任何一個機會都不肯放過的——為了排擠我,即便不說話那種優越感也是顯而易見的,讓你都不敢看她。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她拿話刺你。那時候流行一種測試性格的方法,就是說出你最喜歡的幾種動物,通過你喜歡的動物就能看出你的性格和為人。我當時說我喜歡孔雀。青青在一邊就說了:“孔雀有什麼好的? 孔雀愛虛榮,為吸引異性而炫耀自己的羽毛。 ”我非常難過,又覺得在宿舍裡無法待下去了。一個是青青,可謂宿敵。一個是小霞。小霞待我不錯,但現在這些事兒鬧的,我倆也好不到哪裡去。我覺得自己又該生病了。 我很想出去住一段,租房子。我們學校有規定,第二學年以後可以在校外租房子,但必須得到學校允許。我們學校的男生基本上都是在外面租房子住的。按規定,他們不能住在校內(因我們學校女生太多)。那些特別搗蛋的才被安排在校內住,學校怕他們在外面闖禍。像曾偉他們就住過一陣子學校。後來覺得成熟了一些,才放他們去外面住的。有些女生也在外面租了順德村農民的房子。她們大多是得到學校批准的,也有的就這麼自己出去了。我拉小凡一塊兒去外面租房子,她膽子小,不肯。我想起冬冬臨別時對我說起的許朝暉、趙一萍,就去中文系找她們。許朝暉、趙一萍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兒?我說:“也沒出什麼事兒,就是在宿舍裡感到特別壓抑,想出去住。”許朝暉說:“在外面租房子又貴又不安全,還不如去理航的女生宿舍裡住一陣子呢。”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就去找小張。我對他說:“我想到你們女生宿捨去住幾天。”他又問我出了什麼事兒什麼的。我也知道,他也不認識他們學校的女生,去女生宿舍裡找個地方他也找不著,還得把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跟他講一通,實在沒這個必要。我就說:“算了,不用你操心了。”最後,我去找了許德民。 那次教室談話以後,我們的關係已經正常。我對他說:“我想出來住一段。” “怎麼回事兒?”他問我。免不了又解釋了幾句。我說:“宿舍裡的那些個事兒吧,也說不清楚。反正我覺得再往下去人得生病。能不能在你們理航找一個女生宿舍,有一張鋪我先住幾天?”許德民說:“可以,那沒問題。”當天晚上他就幫我找了一間女生宿舍,我住了一夜。第二天許德民來找我,說:“正好有一個機會,你不必急著回你們學校了。”他有一個老鄉是理航學生食堂的師傅,在學校裡有一間平房。他正好回家結婚,讓許德民給他看房子。許德民說:“你可以在那邊住一段。” 我特別高興,還沒去那間房子呢我已經把它想像得很好。 後來我們一夥人就過去了。我、許德民、小張,還有許朝暉。趙一萍都去了小平房。第一天我們特別開心,那兒吃的用的都有,是居家過日子的地方。當然也比較簡陋。簡陋也不管它,比我們學生宿舍的條件反正是要好。我們自己做飯吃,做了一桌子的菜。我們鬧到很遲,第一個晚上許朝暉、趙一萍也沒回宿舍,陪我一塊兒住的。第二天大家又在一塊兒玩,許朝暉、趙一萍說無論如何她們得回學校去。 最後就剩我、許德民和小張了。許德民說:“這裡不安全。”他讓小張在外間守著我。我說:“這怎麼行啊?絕對不行。守我一夜他明天還上課不?而且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嘛!”許德民說:“不行,這地方很不安全,無論如何得守。守一夜是一夜嘛。”沒辦法,小張在外間的沙發上待了一夜。 我就這麼住下去,很愉快,每天晚上都自己做飯,大家在一起吃,就像過節一樣,許朝暉和趙一萍經常過來。白天回到我們學校去上課,下午三點多鐘我就過來了,開始忙活。覺得這樣的日子真不錯呀!我們把主人備在缸裡的糧食、豆子什麼的拿來煮了吃,覺得特別香。平房挺破的,就像兩間棚子。即便如此還是感覺好。 而且就是這種簡易的感覺—一簡易的生活、簡易的一住房和簡易的伙食使我感覺特別好。大家在一起,在燭光的映照下,每個人的面孔都那麼地純樸。 大約過了三四天,有一天晚上許德民把我叫出去。他這個人講話從來都不是很直接,你可以認為他挺照顧別人的,也說明他很成熟。他的談話牽扯到小霞,說他那時候和小霞來往,她還借了他的錢,後來也沒還啦什麼的。我才意識到許德民身上沒有錢了。我們每天晚上吃飯都是我和小張買菜,有時候許德民也會帶點東西過來。我說:“那沒事兒。”就把小張叫了出來,問他身上有沒有錢。他說:“還有,還有四十塊錢。”我讓他把四十塊錢拿出來,給了許德民。 這段生活對我來說的確是很有好處的。有一天我就豁然開朗起來了。本來許德民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非常完美,很理想化,可能是因為距離關係,接觸的時間不多,方式也很有限。大家在一起吃飯玩呀,處的時間一長我就感到解脫了。這個人也很普通嘛!不是說他壞,而是很普通,一些願望心眼兒都是普通人所具有、不見得比普通的一般的人高明到什麼地方去。那種神秘感在我心裡已經沒有了。想起自己當初為他喝酒為他哭,覺得很遙遠。他也講到自己,說那時候以為像我這樣高知家庭出身的女孩子是高不可攀的,沒想到和我處長了覺得我這人也很平易嘛,待人接物和他們也沒什麼兩樣。當時我就覺得他的論調很庸俗,我說:“高知家庭出來的孩子當然是不會和別人有什麼不同的。”許德民覺得能夠和我這樣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的人做朋友是挺榮幸的——一喝多了的時候他就這麼表達他的感情。我覺得他挺土。但對小張許德民是不怎麼放在眼裡的,這點也讓我不是很高興。 他經常支使小張,讓他幹這個乾那個,缸裡沒米了讓他去買米,他也不給錢。 但總的說來那些天日子過得挺不錯。 後來談到我們宿舍裡的矛盾,許德民表示他很想從中調解一下,他覺得他有這樣的能力,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就說:“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而且也沒有什麼具體的衝突,女孩子之間的事情都是很微妙的。”許德民不再說什麼。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不要到我們宿舍裡去,傳什麼話,因為我想他有可能這樣做。我莫名其妙地跑到這裡來,住在這兒,又說得不很清楚。沒准他會跑去問小霞或青青:你們宿舍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啊?怎麼孔妍跑到我們學校裡來啦? 最後一個晚上,我已經準備回宿舍住了。又是一個星期六,他們理航又有舞會,當時我不想跳舞,收拾收拾就準備回學校去了。在路邊的樹影裡我看見我們宿捨一夥人,她們是來跳舞的。走過去的時候我和她們打招呼,就小凡一個理了我。再一看那不是許德民嗎?他站在那兒正和小霞、青青她們說話。他沖我點了一下頭。後來我就到了宿舍裡。 十一點左右,她們跳舞的回來了。青青和小霞繃著臉,情緒挺敵對的。這我也習慣了。後來下面汪大姐喊,讓我趕緊下來一下。我下去一看是許德民,也不知他怎麼買通的汪大姐,關門的時間已經過了。我問許德民:“怎麼回事兒?”他說: “今天晚上你別住在上面。”我感到奇怪,就說:“我幹嗎不住在上面?學校已經知道我住在外面了,而且現在我已經搬回來了,幹嗎又不住了?”他說:“'反正你聽我的,沒錯。聽我一句,聽我這一次。”我說:“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他說:“現在時間不多了,你們要關門了,你跟我走,還是跟我回理航,在路上我告訴你。” 出了我們學校的後門,我說:“現在你可以說了,到底出什麼事兒了?”許德民說:“你再在我們學校住一晚上,明天回去以後我求求你,為了我,為了你,為大家好,千萬你得忍耐。”我說:“我幹嗎要忍耐?是怎麼回事兒?”他就說: “小霞說的,她要角你一耳光。”我一听就跳起來了,我說:“她憑什麼打我耳光!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了! ”許德民說:“我真不知道,如果你和小霞鬧起來了,我會站在哪一邊。 ”我覺得挺荒唐,在小平房住的時候許德民說他和小霞已經徹底斷了,再也沒有什麼可能性了。後來看見他站在路上和我們宿舍的人說話是覺得有點奇怪,但想想也不奇怪,他不是和小霞一個人在一塊兒,是和她們一夥人在一塊兒。突然許德民又冒出一句讓人吃驚的話,他說:“我和小霞正在熱戀。 ” 我想:這才幾天的事兒?五六天吧?我們是在一塊兒的,一起吃,而且你跟我說完全沒有可能了,怎麼就突然熱戀起來了?我沒再多問,又在理航的小平房裡住了一夜。 臨走許德民反复叮囑我:“要忍耐,忍耐,千萬不要先動手。如果打你的話也不要還手。”我告訴他:“這不可能。如果打我我怎麼不還手?憑什麼?憑什麼?” 心裡惴惴的,我就回來了。見了她們彼此都沒說話,但也沒發生什麼事情。 後來學校調查我到校外住這件事兒。到校外住是要得到允許的,我沒有得到允許就去住了。姜老太太找到我,問我住在什麼地方的?什麼時候出去的?什麼時候回來的?一共住了幾天?我如實地對她說了。她特別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到外面去住。 我說宿舍裡的氣氛比較壓抑,至於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兒,我也說不上來。姜卓不相信,居然宿舍裡都待不下去了,肯定是有原因的。再說小霞的成績下降得很厲害。 我們宿舍的問題一定得解決。她又找了青青和小霞談話。不找則已,一找她們正憋著一肚子的火,無處發洩,就爆發了。她們講了我很多的不是。姜卓又找到我核對情況。這樣一來事情就鬧大了,很多事情都出來了。 青青、小霞認為我們宿舍的這些事兒都是我挑的,說我造謠,說我說小霞和威瓦早就開始同居了。我說的,青青晚上經常不回來住。還有什麼豆子的事兒。弄了半天我才明白,她們是說我在理航住的那幾天吃飯不給錢,而且把人家的豆子啦糧食啦隨意糟蹋。還說我和小張才是真的同居的呢。後來系裡讓我和小霞當面對質,這裡面到底誰在說謊?到底哪些是事實?給了紙,讓我們分別去寫,然後放在一起看。我一看,頭都大了。很多事兒我根本沒有說過,或者不是那麼說的。也不知道許德民是怎麼對小霞說的,反正特別可怕,我完全是一副造謠中傷者的模樣。感覺我是擋在他們之間的唯一障礙,我一直在勾引許德民。當然我特別注意到許德民追求小霞的那一段,她不願意,他怎麼就把頭往牆上撞。我真難以相信,這麼穩重的一個人竟然也如此失態,為了愛情也會這樣做。 當時我已經不行了,從辦公室出來以後神情恍惚。他們派人看著我。他們認為這件事與許德民此人有關,又去理航調查他,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姜老師其實恨我恨得要命,但這時已經不敢把話說得特別嚴重了,看我的樣子可能要出事兒。 那麼她就壓迫小霞肥憤怒全都發洩在小霞身上,就罵她、讓她寫檢查、讓她交待情況、威脅她。我經常看見小霞在宿舍裡哭。當時小霞受到的壓力是最大的,她為我,擔待了很多。我呢?他們不敢加以限制,派人跟著我,只要我不出事兒,那就謝天謝地了。把我平安地送回我父母的身邊是他們當時的目標。他們禁止我再去理航。 我想想還是不行。一天中午我一個人又去了,到了許德民他們教室,見了許德民。 他要對我說什麼,我說:“你別說,你聽我說。在這個世界上”—一這段話我已經想了很久,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我第一尊敬的人是我父親,其次就是你。沒想到你會對我這樣。你真是連狗都不如!”說完我看著他。當著他們同學的面的確挺可怕的。許德民一聲未吭,轉身出了教室。我看他走路晃晃蕩蕩的樣子,心想:這個人也垮了。我為他挺擔心的。第二天我又去看了他一次,在他們教室窗外,他們在上課。我看他挺開心的,在那兒笑,坐得很端正,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切都很正常。我就想:昨天那種樣子是不是裝出來的呀?我也說不清楚,就回來了。 我這邊一回來,他們就把我去理航的事兒匯報到了系裡。系裡拿我也沒辦法。 他們也知道我和小張的關係。他們也不反對,甚至還利用這種關係。我們學校找他們學校交換意見,我和小張的關係得到了他們的允許。他們的目的是通過小張來照看我。那時候也允許我往理航跑了,就是得由小張護送。我覺得我的待遇還是挺優越的,與眾不同,突然大家都關心起我來了,擔心我出事兒。我也絕對可能出事兒,我自己都知道這一點。在我們學校上課,願上就上,不願上就不上,經常待在理航。 後來他們又允許我在外面租房子,果然我就在順德村租了一間房子。我愛去就去,我不去也沒有關係。汪大姐對我也是敬而遠之。我意識到:只要你豁出去了,你不怕死,你什麼都不怕了,突然一切都改變了。我當時的感覺恍恍惚惚的,在一種近似麻木的心情當中。這種心情造成了我周圍的一種氣氛,改變了以往的事物,也改變了別人對我的觀點和看法。所有的人都在原諒我,哄著我,甚至在佩服我。因為我一切都與眾不同,他們要用不同的尺度來要求我,給予我不同的待遇。因為我這個人是可能做出讓他們害怕的事情來的,這點是特別分明的。所以我感覺到我是病了,神經不對頭,但同時我又覺得特別地清醒。好像這種病就是過分的清醒和明察秋毫,清醒到你都覺得你不重要了,但正是這種不重要又使你變得特別重要。我處於精神迷狂的狀態中,人顯得很興奮。那時候我天天去理航。我已經不去找許德民了,我去找小張。有時候他們還上著課呢,我在門口一招手,他們同學都看見我了。 後來小張對我說他們同學特別羨慕他,有個女朋友,天天都來,跟他一塊兒看書,一塊兒走路。 許德民和小霞的關係倒是完了。雖然許德民告訴我他們在熱戀,雖然差一點他們就成功了。後來我們學校去調查這個人,很多事兒就暴露出來了。他和附近玻璃廠的一個女工好過,竟然也在他們老鄉的小平房裡住過。這些不僅我不知道,小霞也是一無所知。據說小霞也去罵了許德民,然後兩個人就吹了。 其實我的精神狀態還不錯,但後來體力不行了。我覺得自己快完蛋了。我開始生病,學校趁機通知了我們家裡,讓我回去住一段。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不敢為我負責了。後來我就準備回去了,準備走冬冬這條路,也沒有別的指望了。小張來幫我捆行李,我準備走人。直到此時青青、小霞都沒有和我說話。曾偉跑來送我,他說他很佩服我——也不知道是從何說起。臨行前我和他們一一道別,所有恩恩怨怨這些人我都見了,都到他們那兒去過了。甚至許德民我也去見了他。唯一沒搭理我的人是小霞,我非常悲傷。包括青青最後也跟我說了話。臨走那天我找了所有的人,對他們說:“我要走了。”天氣特別地晴朗,上午,他們都在上課,我真的走了。 山坡上的草那麼綠,太陽就在那邊山坡的頂上,我跑了過去,拉著小張跪下來。身上暖融融的,癢酥酥的,我覺得這種癢一直蔓延到心裡去了。後來我在浪碧停了一天,見到了冬冬。她告訴我她又有了新的男朋友,是分到九零三所來的碩士生,目前郭洪濤還蒙在鼓裡呢! 19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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