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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同窗共讀-1

韓東小說集 韩东 11637 2018-03-20
既看見你 也看見他 但你們二人 不能相互看見 中間是一面牆 一顆樹 或一陣煙霧 我在牆的縱面 樹的上面 我就是白霧本身 ——《看》 一,蘇青我比她們遲到兩個月。九月分開學,我十一月到校,因為在家生病了,拉痢疾。 我別無選擇地住進了328 。據說在我進來以前已有兩批人搬出去了。我進來一看,條件也不是很差,甚至還挺好,離樓梯很近,在樓道的中間部分,既不靠水房也不靠廁所。水房和廁所分別設在樓道的兩頭,離328 遠著呢。我們宿舍裡一共四個人(加上我),另有四張空鋪。搬走的那些人是因為和蘇青、蔡冬冬合不來。她倆是一塊兒從浪碧來的,從上幼兒園的時候起她們就在一塊兒了。別人和她們處不好,也沒有她們漂亮。蔡冬冬的個子有一米六六,六七,蘇青的個子大概有一米七零。

兩個人也不理別人,只顧自己成天在一起說話,別人就忍受不了啦! 我到校的那天是晚上,蘇青已經睡下了。我和她打了一個招呼。我聽說她是班長,可幾天以後她就被撤了。她好像在生病,發熱什麼的。我和她打招呼,她也點點頭。我說:“你怎麼樣!”她說:“沒事兒。”我給蘇青倒了一杯開水,放在桌子上。她說:“謝謝。”第二天早晨起來,她的病似乎好了,也不和我說話,好像忘了昨天晚上的事兒,一副挺驕傲的樣子。她顯然不需要我,顯然是在表明這一點。 我剛來,挺孤獨的,倒是很想和別人接觸,和她們認識的。她們反正沒有這個需要,也不覺得你有這個需要,或者你有沒有這個需要也不是她們的事兒。她們兩個好得不得了,講的那些事兒我也聽不懂。杜玉果是農村來的,蘇青對待她的態度就像主人對待奴僕。實際上她也就是蘇青的一條狗,使喚來使喚去的,感覺還挺美,總是跟別人說“青青”,青青長青青短,青青怎麼說什麼的。雖然蘇青不把她當一回事兒,她還是要跟在後面,對這個位置挺滿意的。

蘇青、蔡冬冬不和別的女生玩,但和男生打得火熱。我剛一入學就發現,328寢室裡成天都坐著男生,每天如此,只要是沒課或者星期天,你還沒起床呢他們人就已經到了,甚至都坐到你的床上來了,壓著了你的被子。當時我產生了錯覺,以為男孩子挺多的。後來我才知道我們學校五百個女生,才有十七名男生。可在328寢室裡卻是男孩多女孩少。 他們一來就圍著蘇青和蔡冬冬。到後來蔡冬冬接待他們的時候都不起床了。她半臥在床上和他們說話。我一般見他們一到就收拾收拾書本,到教室去,一待就是一天。根本回不去。知道回去他們肯定還在那兒。我在教室看書,實際上也看不下去。但你不去教室還不行。反正宿舍裡是滿的,他們在那兒過日子。你早晨起來的時候,他們人已經在那兒了。你就是被他們吵醒的。你說:“對不起,請你們出去三分鐘,我得穿衣服。”他們就出去了,站在走廊上,沒到三分鐘就敲門。你說:

“好啦,進來吧。”他們嘩地一下全進來了。你洗臉、刷牙、衝奶粉,他們也不理你,就在那兒聊。你下樓、去教室看書,中午直接從教室去食堂,吃午飯。如果你實在想睡午覺,還得跟他們說:“請你們先出去一下,等我躺下再進來。”你叫他們出去他們就出去,倒是挺合作的,弄得你反倒內疚起來。然後你說:“我躺好了。” 他們就又進來。他們不理你,也不管你是不是在睡覺就在那兒說話。 我自然睡不著,就在床上聽。隔著蚊帳,像垂簾聽政似的。只言片語,你聽也聽不明白。一來我去得遲,人還認不全,再者,他們說的那些東西就有某種神秘感,加上只有他們之間才能理解的一些“黑話”……。有時候他們的話就說半截,大家全明白了。有時候他們把一個普通的詞重複再三,你還是無法了解其中的奧妙。我很難過,也很想加入進去,很想知道他們到底說的是什麼。可沒人會理睬你。要接納你首先得得到蘇青和蔡冬冬的同意。如果她們不願接納你,把你當成外人的話,你也沒任何辦法。

晚上,這夥人終於走了,你就听蘇青和蔡冬冬在那兒說,還是沒有你的事兒。 她兩個依然說得很神秘,很吸引人。 當時,我老是聽她們說起一個叫曾偉的,我就知道,在那伙男孩里肯定有一個叫這個名字,但到底是誰,我一直不知道。很長時間,有一兩個月吧,我始終不知道誰是曾偉。曾偉在他們中問,我就是對不上號。好像蘇青在和曾偉分手,在我人學以前他們已經談了兩個月了。 晚上我聽蘇青對蔡冬冬說:“我都活了十八年了,沒他不是照樣兒嗎?”後來有一個男生上來傳話,說曾偉不想讀了,在寢室裡燒書。讓蘇青去勸勸曾偉,她不去。報信的人噔噔噔噔就下去了。待一會兒,噔噔噔又上來,說點什麼。那種感覺就是,即便他們不成天待在328 ,也是隨時隨地可以進來的。那就是他們自個兒的家,他們的據點,隨時隨地有各種消息在那兒傳播。有時候站在樓下喊,有時候跑上來串個門再下去,進來門也不必敲。大家的地方,誰都可以來,並不是說那是我們四個人的宿舍。沒那種感覺。所有的人都是裡面的主人。

有時候他們也不上來,就在樓下。我們的宿舍樓只有兩層,是以前順德村的一個村辦工廠的倉庫改的,整個學校都是買的他們的廠房。他們一夥人就抱著吉它在下面唱歌,還挺浪漫的。他們唱羅大佑的《野百合也有春天》,有時候也唱鄭智化、黎明的歌。完了他們還得說,這首歌是獻給哪間寢室、哪個人的。一般情況下大多數的歌都是獻給我們328 的,不是獻給蘇青的就是獻給蔡冬冬的。有時候下面一夥人在唱歌,裡面還坐著一夥人。 時間一長,我覺得挺受不了的。離家又遠,又沒有朋友,甚至也不能待在宿舍裡(那不是你的宿舍),你只能到教室去。還經常停電,一周準有兩個晚上得點蠟燭。學校又不肯買發電機。我們的電是由順德村供應的,它一農忙、一灌溉我們用電就保證不了了。但是你得給錢。給很多錢以後,電馬上就來。

328 後來被他們稱做“情人島”,誰談戀愛談晚了,或者和同寢室的人鬧矛盾不願回去了,就到328 來住。誰都可以去住,反正八張舖位有四張空著。宿舍裡成天)11流不息,但是和你又沒有關係。 說到底,蘇青和蔡冬冬也不一樣。蔡冬冬就是成天臭美得要命。當時我們都很窮,沒什麼錢,總是用很少的錢去買很便宜的衣服穿。蔡冬冬身材不錯,她穿什麼都好看。那伙人都哄著她,說她是queen (女皇)。她有時候也和我們說話。她會說:“他們都說我是qUeen ,你們說我像不像?”一面還站在凳子上顧影自憐的。 我也不好得罪她,就問:“誰說的呀?……有那麼點兒吧。” 憑心而論,蔡冬冬真的不能算有多麼漂亮。但也絕不難看。實際上就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女孩,長髮披肩,但有不少白頭髮,少白頭嘛。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來的那麼良好的自我感覺,臭美得要命。她和郭洪濤談戀愛,郭洪濤絕對地低三下四。

蔡冬冬盡量表現她的queen 作風,幾乎天天得和郭洪濤打架。他們談戀愛就是打架,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內容。而打架最後也是一種格局,蔡冬冬大發雷霆,郭洪濤在邊上一直賠笑臉、講好話。要說常駐328 的那就數郭洪濤,他不是在裡面就是在外面。 有時候被蔡冬冬趕出去了,沒辦法,就在外面,他也不走。蔡冬冬在裡面也知道他沒走,就是不理他。過一會兒,或者是蘇青回來了,或者是怎麼的找個機會他又蹭進來,給蔡冬冬賠不是。都是這樣的。我們也看膩了。 蘇青不一樣,她顯然比蔡冬冬要成熟。她比蔡冬冬大一歲。其實他倆都沒我大。 我是七二年頭的,蘇青七二年底,蔡冬冬是七三年的。比如蔡冬冬回家了,或者有事兒不在,蘇青也會和你說話,而且她絕不說蔡冬冬的好話。她會說:“那孩子太野了,不懂事兒。我是沒辦法才和她在一塊兒的。”小時候她們就在一起,家裡也互相認識。 “來的時候,她媽把她託付給我,我是受託於人……。”聽她這樣講,可蔡冬冬一回來,她倆一在一塊兒又好得不得了,就像看不見我們了一樣。

當時寢室裡發生了幾件事,雖然都是小事兒,但鬧得氣氛挺緊張的。我丟了七十塊錢,差不多是我一個月的生活費。杜玉果的剛發下來的一疊菜票也丟了。停電了,等我們點上蠟燭桌上的那疊菜票就沒有了。杜玉果報告了學校,也來人查過,後來就不了了之了。 有一天我把午飯打上來吃。那天有魚,我把魚骨頭吐在地上。蘇青吃好了坐在上鋪上織毛衣,她說:“沒見我把地剛掃啦?”我說:“吃完了,我再掃嘛。”蘇青說:“當然得你掃啊,你不掃誰掃呀。我是說我剛掃過,不是掃好了讓你吐魚刺的。” 蘇青很漂亮,我覺得比蔡冬冬要漂亮,皮膚很白,眼睛圓圓的,嚴肅的時候我甚至都不敢看她。她挺厲害的。就這麼嗆了幾句,吃完了我把地一掃就去了教室。

我越想越難過,心裡憋得慌,覺得這日子沒法過,328 待不下去了。 我跑到看房子的汪大姐那兒要求換寢室。汪大姐一聽說我要換宿舍頓時來了精神,兩眼放光,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兒。我也是憋急了,就把一些情況跟她說了。 我說根本沒法回寢室,男生成天都待在那兒。汪大姐叫人把杜玉果也叫來了,一塊兒問我們。結果很自然地就成了狀告蘇青和蔡冬冬。杜玉果也抱怨。汪大姐就問曾偉他們每天是幾點鐘來的,什麼時候離開的,是否發生過沒走的情況,而且還讓我們寫下來,年月日,是怎麼一回事兒。 我覺得事情有點嚴重了。我不過是想調一間宿舍。後來我就擔心了。汪大姐又找了我們的輔導員姜卓,姜老太太。第二天在食堂裡遇見蘇青和蔡冬冬,她兩個又說開了。蘇青說:“我最煩的就是那種人,咱們328 本來什麼事兒都沒有,氣氛挺融洽的,難得大家有這麼一個地方,我最煩那種人,雞腸小肚的,跑去當耳報神。”

一面說一面問蔡冬冬:“你煩不煩這種人?”蔡冬冬就說:“煩啊,我看她欠揍!” 兩人一問一答,也不朝我看,把人都氣瘋了c 寢室裡只剩蘇青和我的時候,我就問蘇青:“蘇青,今天你說那些話是不是沖我呀?”蘇青說:“幹嗎要沖你呀,你又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我就把昨天找汪大姐要求調宿舍的事兒一五一十地對她說了。蘇青聽著,也不說話。 後來系裡開始了解情況,分別找蘇青、蔡冬冬、曾偉他們談了話。姜老師對蘇青和蔡冬冬的態度實際上是不一樣的。蔡冬冬已無可救藥,蘇青還是可以挽救的。 蘇青當著姜卓的面從來不說不字。開始的時候她還當過幾天班長,後來因為談戀愛一些事兒實在當不下去了,才被撤掉的。蘇青在老師面前的態度總是非常好的。蔡冬冬就不知道拐彎。所以在姜卓的眼睛裡她倆是絕對不一樣的。 甚至在寢室裡蘇青對我的態度也有變化。她對我表示好感,雖然沒有明說出來,但還是讓你感覺到了。比如你的梳子掉在地上了,她會幫你撿起來。你說什麼話,她也附合。她在你定的題目下說一通,雖然表面看來誰也沒有理睬誰。但我知道,只要我主動和她搭話,她一定會歡迎的。 其間蘇青回了一趟家,她生病了,有幾天不在學校。一天,蔡冬冬突然和我說起話來了大罵蘇青,說蘇青不是個東西,把責任全推給她了。另外還講了很多話,什麼蘇青在外面租房子啦,她和曾偉的那些事啦,都是我以前特別想知道的她們在一起說的那些事兒那些人。我們在一起又講了幾次話,冬冬就和我成了朋友。 二,蔡冬冬她不是她爸爸媽媽生的。她現在的媽媽其實是她的姑姑。 他們都是從浪碧來的,她、青青、曾偉他們都是從那兒來的。九零三所在浪碧,它下面還有一個飛機製造廠,有一萬多工人。他們的父母要么是研究所的,要么是廠裡的,反正他們都是那兒的子弟。很多人都是東北人的後代,家裡都講北方話。 他們成群結隊地到我們學校來上學,勢力挺大的。經常回去,離理州只有四個小時的汽車路。我們學校在理州市郊,一條山溝裡,原來是理州大學的大專部,後來獨立出來,成立了順德學院。據說本來是想辦成女子大學的,後來進來了十七個男生,命名的事就擱下了。 冬冬現在的父母是九零三所的,和青青的父母是同事。冬冬的親生父親年輕時不務正業,喜歡武術。他去少林寺拜過師,串游過不少地方,最後到了南京投奔他的姐姐。他姐姐、姐夫當時都在南航教書,是工農兵學員,畢業留校的。他們的運氣很不錯,姐夫當時還是南航的團委書記。冬冬的父親到南京的第一天就因為打架被抓進去了。他對公安員說:我姐姐、姐夫是南航的什麼什麼人,一副很驕傲的樣子。他姐姐、姐夫當時還沒有結婚,這下子整個南航都知道了——後來他被帶到了南航的保衛科,學校廣播站對全校廣播,說某某某人自稱誰誰誰是他的姐夫,誰誰誰是他的姐姐,讓他們聽到廣播後來領人。冬冬的父親在南京闖了禍,鬧得姐姐、姐夫很沒臉。後來他就被打發回老家了,跟人學裁縫,在家鄉小鎮上開了一個裁縫鋪,自食其力。看他有一門手藝、有點錢,當地的一個農村姑娘經人說媒就跟了他,和他結了婚。然後他們就生了冬冬。後來又生了一個,冬冬有一個妹妹。 在冬冬的記憶中,他親生父親的脾氣特別暴,動不動就揍她媽、接她。她很小的時候就去撿柴禾,五歲以前就跑遍了他們家鄉的小鎮。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那地方還真的不小,她領著妹妹到處走,也沒人管她們。 冬冬的姑姑也早有了孩子,先生了一個男孩,後來又生了個女的。女孩剛生下來不久,他們抱著她去看戲的,一塊木頭從樓上掉下來,把小孩砸死了。姑姑自然傷心得不得了,她還想再生一個。姑父說算了吧,年紀也不小了。姑姑就想在外面抱一個。後來一想,抱別人的還不如抱和自己有點血緣關係的,然後就想到了她弟弟的孩子。實際上他們準備抱的是冬冬的妹妹,是她媽自作主張,她覺得冬冬那孩子太苦了,五歲的年紀整天於這麼多的活,她就想讓他們把冬冬領走。 冬冬記得很小的時候,她姑父要來的前幾天,她媽就對她說:“你要去過好日子了。過兩天有一個人要來接你,你要拉著他的手,跟他叫爸爸。”她媽對她說了很多次。突然有一天就來了一個人,冬冬也沒有叫他爸爸,就看著他。她媽很著急,對她說:“這是你爸爸。”然後就讓冬冬拉著這個人去鎮上逛。冬冬知道鎮上所有的路,拉著姑父到處走,凡是她知道的地方都把姑父領去看了。就這麼在鎮上逛了兩天,他姑父就決定把她帶走了。 講到這裡,冬冬哭得一塌糊塗,說她真不敢想像她媽和她妹妹現在在過什麼樣的日子。從此她是交了好運了,家裡寵得不得了,甚至比親生的還寵。到底不是親生的呀,他媽(也就是她姑姑)還罵過她幾句,但沒打過她。她爸爸,從小到大罵都沒罵過她。她哥哥就不一樣了,經常挨打挨罵。如果兄妹倆發生了什麼爭執,肯定是她哥哥的錯。 後來我發現冬冬不刷牙,也不洗腳。有一天我這麼想了一下:唉,好像晚上她是不刷牙的嗎?然後我就留心了。果然,冬冬晚上從來不刷牙,也很少洗腳。回寢室後鞋一蹬就上床睡覺,早上鞋一套就下去,去忙活她那些事兒。澡倒還洗,每週兩次,洗臉洗腳就此全都兔了。 到第二學期才給我們調宿舍。我和青青還是有緣,還在一塊兒。冬冬被搞走了,到了328 對面的宿舍。那裡面七個優等生,都是好孩子,以前和冬冬就處不來。姜卓這樣的安排是有意的。冬冬當然沒法待,她老是往我們宿舍跑,不是找青青,而是找我。那次青青生病回來冬冬就不理她了,一直沒有和她講話。青青恨我恨得要命,認為是我挑唆的。她回去才幾天?她一回來冬冬的態度就變了。青青有理由恨我,有理由這麼懷疑,況且冬冬和我好得不得了。青青也不跟我講話了。 冬冬老來找我,有時候很遲了就鑽我的被窩,跟我一塊兒睡。那我就逼她洗腳,“不洗腳你不准上來。”我還問過她:“你每天不刷牙啊?”冬冬說:“那不煩嗎?” 後來發展到幾乎天天來鑽我的被窩,我幾乎每天和她睡一塊兒。平時白天冬冬沒事也到328 來,還是328 ,在這兒吃飯,在這兒睡,對面就安了她的一張空鋪。即便她睡在對面,一大早也會跑過來拼命地敲門。 理州的天氣秋冬季乾燥,春天雨季,特別潮濕。有一次一連下了四十七天的雨,並不是一直在下,但天一直陰著,四十七天裡太陽沒有露面。所有的東西上都長黴,衣服上、被子上都是一層黴。人在那種環境裡簡直要發瘋。被窩你一天不睡都不行。 天天睡還好,一天不睡就睡不進去了,裡面長滿了黴。家在理州的學生星期天也不敢回家。冬冬更是在我這裡一睡就是五十多天。姜卓氣得不行,說要求調宿舍的也是我,等把冬冬調走了我倆又好成這樣。 冬冬從來不洗衣服,雨季倒是幫她掩飾了不少,反正也不能洗衣服。冬冬一身一身地換,換完了就撂在那兒發霉,內衣褲。襪子也不洗。郭洪濤是理州的。雨季過後冬冬包了一大包衣服,讓他帶回家去用洗衣機洗。洗完以後甩乾,星期天下午郭洪濤回學校的時候就拿回來了,往冬冬的桌子上一放。那些衣服都是半乾不於的,冬冬都不知道—一懶到這個地步,用衣架把它們晾出來。一大帆布包的衣服,郭洪濤放到桌上以後冬冬再沒有動過地方,上面的口敞著,她要穿什麼衣服就從裡面拿一件。所有的衣服都是在身上陰乾的。 我是她的朋友,甚至是唯一的朋友,但人都是自私的。其實這也是舉手之勞肥她的衣服用衣架晾起來。可這是誰跟誰啊?我憑什麼給你晾衣服?我又不是你的奴隸。我們是朋友,是平等的嘛!所以我就說了她兩次:“你該把衣服晾出去。”她不晾,還放在那兒。放在那兒就放在那兒,這是你的衣服又不是我的衣服。時間一久,冬冬就生病了。那還有不生病的? 先是皮膚,得了疥瘡什麼的,可怕得要命。後來里面也出問題了,開始發熱。 這時候我倒是挺關心她的,幫她打飯打水、陪她一起去醫務室。冬冬在她的鋪上躺了很久,我也不敢再和她睡一塊兒了。除了我和郭洪濤,沒有人願意理她。 剛開始的時候我看不下去冬冬對郭洪濤的態度,我還說過她。她動輒就罵郭洪濤,話說得特別刻薄,什麼“你配嗎?也不瞧瞧你是啥樣人兒啊!”、“你是誰啊? 我是誰?你給我提鞋還不配呢! ”。真難以想像,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怎麼能對他這樣?當時我還沒有談過戀愛。我認為,這種事應該是非常美好的。我就勸冬冬要珍惜,不能如此任性。我就想,如果是我的話,有機會去愛一個人,我肯定會對他非常好的。也真是覺得自己有萬般柔情,什麼也不比別人缺,就是沒有一個表現的機會。 我勸冬冬不要這樣對待郭洪濤,有時候背著郭洪濤勸,有時候他倆吵架了也當著郭洪濤的面說冬冬。郭洪濤很感激我。後來他們一旦發生矛盾他就會來找我。或者,冬冬有什麼要和郭洪濤說的,又抹不開面子,也是我去說。我就這樣兩頭跑。 他們對我挺信任。這期間,除了他兩個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也經常三個在一起出現,吃頓飯什麼的。 郭洪濤和曾偉不是一樣的人。曾偉是那種人,青青和什麼人不來往了,他照樣來往。青青對什麼人評價很差的話,曾偉也不會就和她一致。他還是按照自己的意思來。郭洪濤為了愛情則可以付出一切,包括個人原則。他堅決地站在冬冬一邊,冬冬和誰好他就和誰好,冬冬不和誰玩了他就不和誰玩。冬冬不理青青以後他也絕對不理青青,而且還開始講青青的壞話。冬冬和我好,郭洪濤對我也就非常好。 那時我的感覺也真不錯,有好朋友,和男孩子也能說上話。冬冬和郭洪濤也為我著急,想給我介紹男朋友怎麼的。當時我們學校有三個系,除我們外語系外還有中文、工美兩個系。我們是外貿英語專業的,大系大專業,學校裡搞任何活動都得拉上我們。當時我寫了一篇散文,也不是很認真寫的,在校刊上發表了。中文系的一個男生就給我寫信。我也沒理他,他就來找我。一見那人,反正是嚇一跳。然後他就經常來找我。我特別害怕,害怕讓青青看見,那麼醜的一個人會來找我。我的虛榮心還特強。有時候他會獨自徘徊在我們樓道裡,我生怕他說是來找我的。但他的信寫得還行,挺有詩意的,我幾乎每天要收到一封,但我從來沒有回過信。後來也形成習慣了,如果哪天他沒來信的話心裡還挺盼的。但是絕對不想見這個人,尤其是不想讓青青看見我和他在一起。 後來他約我去看電影,因為是《大紅燈籠高高掛》,我沒看過,就答應了。他很興奮,下午在開水房見到我的時候還提醒我:“晚上看電影,別忘了。”我說: “我記著呢。”到了晚上我跟她們去了本部,也沒去看電影。回來的時候她們告訴我,那誰在那兒等你哪,等了一晚上了。我一聽頓時頭皮發麻,也沒敢回328 ,在別的寢室借住一宿。聽說他臨走時發誓說:“我要是再來外語系我就不是個人。” 這期間冬冬斷斷續續一直在生病,也不知道生的是什麼病,挺奇怪的。後來就起了變化,她準備回浪碧的家裡去養病。 還在冬冬生病以前,一天她從外面回來又鑽我的被窩。我發現冬冬在哭,就問她是怎麼回事兒?冬冬罵郭洪濤不是個東西,一面罵一面哭,情緒很不穩定。當時下面快關門了,郭洪濤追了過來。汪大姐跟在他後面喊:“不准上去!不准上去!” 郭洪濤往上面硬闖,被江大姐拉了下去。他就在下面喊冬冬:“冬冬,下來!我非得跟你講清楚!”這邊就是不下去。半夜三更的,鬧得很過分。 後來冬冬病得不輕,準備退學了。我們準備送她回家。我記得那天晚上,行李已經打好了,冬冬對我說:“你也去浪碧吧,去玩兩天。”當時我沒有決定。冬冬和郭洪濤去了外面,我一個人待在寢室裡。正好停電,我點了蠟燭。汪大姐突然進來了,東瞅瞅西看看。她對我說:“冬冬這孩子不懂事兒噢,有些事兒她不懂噢,小姑娘噢。我是過來人,我也是為你們好噢。我又不想為難你們的,有什麼事兒就跟大姐講嘛!沒有解決不了的,要是回去辦這個事兒,讓家裡知道了反而不好。” 又問:“冬冬是哪裡不舒服啊?” 哎呀,我突然反應過來,她指的是那種事情。我感到特別可惡。怎麼會想到那種事情上去的呢?當時我覺得自己的臉騰地就紅了。 汪大姐見套不出話來就走了,臨走還說:“跟冬冬說,有什麼事兒解決不了就來找大姐。我也不會給你們張揚的,解決問題嘛。”當時我就決定跟冬冬回浪碧了。 去車站的路上,郭洪濤他們拿著行李走在後面。冬冬和我在前面,把他們甩得很遠。我們在路基下面走著,很黑。我對冬冬講了剛才汪大姐來找我怎麼怎麼的一回事情。冬冬說:“怎麼會呢!”也恨得不得了。她說:“我再怎麼不好也不會幹這種事,這我還是知道的。我再怎麼不好也不會壞到那份兒上去呀?”一面說一面流眼淚。 到浪碧後郭洪濤和我把她送回家。冬冬的父母果然對女兒挺客氣的,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又休學又生病,也沒責備她(要是在我家我爸早把我掐死啦!)。對我們也挺客氣。倒是冬冬,連最起碼的道理都不懂。一到家就往客廳裡的沙發上一躺,連一杯水都不知道給我們倒。 我們住了兩天就回學校了。冬冬去車站送我們,她哭得很厲害,讓我千萬千萬得寫信。她對我說中文系的許朝暉、趙一萍是她從小的朋友,一起長大的。她要寫信給她們,讓我們也都成為朋友。說的時候冬冬看著我,也不看郭洪濤。說著說著火車就移動了。我和郭洪濤也哭了一路。 到理州的時候已經很晚,班車停開了,我們只好走回學校。十幾里路,我們走呀走呀。郭洪濤實在憋不住了,他對我說:“要是這事兒鬧大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覺得特別奇怪,這是什麼事兒啊?不就是生一場病嗎?怎麼就不想活了?郭洪濤說:“要是冬冬這個關過不去的話,活不成了,我也不能夠。”他的意思是不能夠活。我說:“什麼關不關的,不就是看病嗎?”他這才說:“她已經三個月了。” 我聽了真是不敢相信,而且突然厭惡起郭洪濤來,非常非常厭惡。你說他都乾了些什麼?把冬冬弄到了這個地步,為他退了學。我想起那天晚上冬冬跑來告訴我,郭洪濤要強暴她。第二天他拉住我反复地解釋,說他是真的愛冬冬,要和她過一輩子的。想起這些我就把郭洪濤恨成一個洞。你現在還在這兒讀,往上讀,冬冬可不就完了?就回去再也回不來了?我一路再也沒和郭洪濤講過話。 三,孔妍每天早上起來我們都得趕豬,這可是我們學校的一大奇觀。附近農民的豬跑到學校的院子裡來了,我們把它們向外趕。滿地的豬糞。來以前我肯定沒這麼想過,再怎麼不濟也是一所大學呀,沒想到會在一個山溝裡,每天滿院子地跑豬。人一到那兒整個兒就傻啦,只能說是挺失望的。 理州的治安還特別不好,順德在郊區問題尤其嚴重。那兒的人很野蠻,打架的時候都是提著斧子就上的那種。我們學校的女生又多。附近全都是武警,理州市武警一中隊、武警二中隊、武警三中隊、武警總隊都在我們學校附近。我們學校的東南角上是理州市消防大隊。把我們學校整個包圍起來了。即便如此還發生過順德村的農民到學校裡來搶媳婦的事兒。我們學校裡雖然只有十七個男生,但那十七個人不得了,以曾偉為首,都是那種打架不要命的人。他們聽說學校的女生被搶了,一夥人嘩地就衝進了順德村,把女生搶回來了,而且還逮住了那個男的,好像是個神經病或者羊癲風什麼的。和順德村上的人打成一團。後來武警中隊派了戰士,問題才得到解決。 武警的生活也很無聊,但他們和我們的關係一直特別好,經常搞一些聯誼活動。 那時候我們也去認老鄉。武警中隊有幾個江甦的,大家時常走動,到他們那兒看看、吃吃飯,他們也到我們學校裡來,過節的時候包頓餃子什麼的。其實,這樣的機會也不多,但有與沒有就不一樣。 有一天是星期天,隔壁寢室過來說:“你們誰是南京的呀?老鄉找過來了。” 我過去一看,兩個當兵的穿著綠軍裝坐在那裡。我以為又是武警中隊的,就問: “我以前沒見過你們嗎?你們是一中隊的?還是二中隊的?”他們愣住了,說: “不是啊,我們不是武警中隊的。”後來才知道,他們是理航的學生。 理航就是理州航空工業學院,在我們學校的南面,他們的正門正對我們的後門。 第一學年軍訓,所以他們穿軍裝。這是我來學校後第一次見到南京老鄉(以前見到的都是江甦的,江甦的就算老鄉了),而且還是大學生,當時心里特別高興。小張是個娃娃臉,比我還小兩歲。跟他一起來的那個同學是石家莊的。我把他們帶到我們寢室來,坐在那兒說話。我驕傲得要命,終於有了老鄉了。我留他們吃了午飯。 送他們回去的路上我問小張:“你們學校有什麼玩的?”他說有舞會。我就問: “我們能不能去跳?”他說:“當然好啦。”於是說好了,下個星期六到他們學校去跳舞。 工學院嘛,通常來說男孩多女孩少,我答應多帶一些女孩去,不會跳也沒關係。 我把他們送回理航,他倆又把我送回來,反正也沒有多遠。 從小路到他們學校要穿過一片墳地,過一座水泥橋。那橋不是架在河上的,架在山澗上,水在下面很深的地方。過了橋,左邊是一片山坡,相對山坡是農田。農田也不是平的,是梯田。然後就到了他們學校的大門。下雨的時候這條路特別難走,很泥濘,而且也很危險,到他們學校就得走大路。不下雨倒他們學校還是挺方便的,出了我們學校後門就到了他們的大門。 那一陣大氣也特別好,風和日麗的,幾乎每個星期六都去他們學校跳舞。舞廳里和現在不一樣,會跳的人特別少,大家都在看,圍著一圈人。即便如此我們還是願意去,能有這麼一個活動還是挺不錯的。我約了我們宿舍的一大幫人(因為是我的老鄉關係,我當然很驕傲),帶領她們去理航跳舞。我們分乘幾輛自行車。我的那輛車是武警中隊的老鄉送的,是他們沒收的,是那種二八加重自行車,特別大。 咣當咣當地,我騎在上面,從山路上沖了下去。離很遠,小張就看見了我。每次都是這樣,他一看見我就叫:“孔妍”,然後把我們領到舞廳去。 我們去了理航四五回,每次都碰見小張,一到理航門口就會碰見他,你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然後他就跟定了我們,你到哪兒他就到哪兒,在旁邊絮絮叨叨的也不知說些什麼。我們都把他當小孩,他比我們都小。但次數多了也覺得煩人。 我們去的目的其實就是想接觸一些男生,可只有一個小張圍著我們轉。最後就形成了固定的格局,很難再有什麼意外,所以跳舞這件事就變得越來越沒什麼意思了。 要不就得把這孩子甩開。 有一次星期六,我們沒走小路。也是天氣不太好,下過幾天雨,小路也不是很好走,但也不是不能走,反正我們故意沒走。我們從大路繞到理航的後門。小張肯定是在大門口等,我們總算沒看見他,直接去了跳舞的地方。沒有小張在場,那天挺快活的,雖然也沒發生什麼事兒,但你總覺得有某種可能。舞廳裡男孩子挺多的。 他們軍訓還沒有結束,一律都穿著軍裝,女生也一樣。我們這一夥沒穿軍裝,身上的衣服雖然很廉價,但顏色還是有的。那天晚上理航的女生很吃虧,她們人又少又沒法打扮,我們一夥花花綠綠的,一下子就把理航的男生吸引住了,他們使勁兒朝我們看。 舞會結束的時候外面下雨了,雨下得很大。這下完了,我們回不去了。我們學校十一點關門,宿舍樓也關門,十一點半關。學校門還有辦法進去,開水房那兒有一個偏門。宿舍樓你如果進去就得驚動汪大姐。況且下雨天還得走大路,需要花更多的時間。我們無暇思考,鑽進雨地各奔前程去了。我突然想起小張來了,就拉著小幾去找小張,向他借傘。教室、宿舍裡都沒找到他。當時我並不緊張,甚至覺得愉快,也很興奮。我靈機一動,說:“我們去找別的老鄉吧。”——正好是一個機會是吧? 我們竄到他們的一棟宿舍樓裡,挨個地敲門問:“有沒有江蘇來的老鄉?”一路問過去:“有沒有江甦的?”後來聽說樓道最裡面的那間宿舍裡好像有一個是江甦的,有一個叫許德民的,是從江蘇連雲港來的。我們就跑過去問:“這兒是不是有一個許德民,是江甦的?”他們說是是。我們說:“也沒什麼事兒,我們是前面順德學院的,來你們學校跳舞下雨回不去了,想找老鄉借把傘。”當時雨下得很大,嘩嘩嘩的,都聽得見。顯然我們不是在扯謊。他們說:“許德民人不在,你們先坐會兒,他也該回來了。”我們就坐下來等。過了一會兒,有一個人過來了,他們說:“許德民,許德民。”—一喊他。說:“有老鄉找你呢。”樓道裡很黑,燈泡大概都讓他們摘了。他從那邊過來,臉看不太清楚,只覺得人很壯實,剃個平頭,肩膀很寬。就這麼看了一眼,我不禁怦然心動。接著他人就進來了。我們說明來意,說是要藉一把傘。許德民就開始找,他們宿舍的人也幫著一塊兒找,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把破傘。時間也不早了,我們拿著這把破傘趕緊走。許德民把我們送到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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