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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美元硬過人民幣-1

韓東小說集 韩东 11360 2018-03-20
杭小華大學畢業以後就結婚了,妻子是他的同班同學。當年的周玫幾乎是所有的男生追逐的對象,杭小華經過一番努力終於得手,這大概要歸功於他那漂亮的舞姿。當年,會跳舞的男生本就不多,舞姿瀟灑的就更加難得了。杭小華以跳舞為名接近周玫,終於如願以償。這些自然是陳年往事了。如今他們的女兒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杭小華和周攻的婚姻生活也已經有十個年頭了。時間證明杭小華是一個合格的丈夫,而周玫是稱職的妻子,他倆都十分熱衷於家庭生活。另外,時間也自有它的妙用,就是使周玫不可遏止地變老了。杭小華卻隨著年歲的增長,越來越具有風度,這從那些剛剛分配來他們單位的女大學生的眼神中即能看出。說杭小華是合格稱職的丈夫包括他頂住了種種來自年輕女性的誘惑,一如既往地愛著他的家庭凋玫和女兒。杭小華對一妻一妾的流行風尚十分反感。當然,這並不是說他作為男人已心若止水,完全喪失了某種必要的虛榮。雖然杭小華仍然愛著周玫,但他深知這樣的愛已完全不值得加以炫耀了。

在一次大學校慶活動中,杭小華與周玫攜女兒前往,本以為會贏來一片羨慕的目光,然而情形並非如此。那些未婚者或已經離異的男女似乎更引人注目。聰明的人即使處於婚姻狀態也很明智地沒有帶老婆。自然,帶老婆的並不止杭小華一人,別人帶的老婆至少都要比周玫年輕六到七歲,他們得意洋洋,招惹了不少令人忌妒的目光。看來身邊有無女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與她們之間的年齡差距,這是投身社會後是否成功的可靠標誌,完全可以鑑定此人混得好或不好。老婆越年輕的自然混得越好,其次是沒有結婚的和已經離異者。像杭小華這樣帶著老婆孩子出現除了像一段傷感的往事令人啼噓外就再無別的意義了。特別是那些當年追求周玫而未遂的人,如今帶著他們年輕美貌的妻子前來,看上去就像是某種報復。這報復是針對周玫的,也是針對杭小華這個當年不可一世的勝利者的。周玫就這樣在眾人的目光中突然老去,其情景十分的恐怖和可怕。杭小華夫婦勉強參加完那些必須的活動後便離開了母校,他們走得悄無聲息,幾乎沒有人意識到。

校慶活動不過是一段插曲,杭小華雖有所感慨,隨後也就平靜了。他以一如既往的穩健姿態投入到原先的日常生活中去,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於某機關大院,買菜做飯,輔導女兒做作業,空閒時看看電視,每週一次與周玫做愛。除此之外有時他也參加舞會。上文說到,當年在大學時杭小華是一個舞迷,這一嗜好一直保留到結婚以後。當然,杭小華從不自己花錢買票,去那些以盈利為目的的歌舞廳或夜總會。一來他捨不得花錢,二來,那些場合所流行的跳法他也不會。他是一個真正的舞星,對迪斯科抽筋似的發洩向來嗤之以鼻。他的體力不允許這樣,而且也認為那樣的跳法毫無美感和情調可言。杭小華覺得自己已經老了,混跡於那些比自己的女兒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們中間成何體統?因此他雖然熱衷於跳舞但選擇有限,只能在那些單位或某會議期間舉行的聯誼活動中露面。由於這樣的機會不多,杭小華十分看重,幾乎在所有這樣的舞會上我們都能看見他翩翩的身影。他一曲不落,並且在場的所有女士都會受到他熱情的邀請,輪番與其共舞,直跳得抗小華面紅耳赤,大汗淋漓,幾乎虛脫。杭小華認為,這也是一種鍛練身體的好方法滁此之外就不需要另擇時間鍛練了。周玫自然不能每次舞會都隨丈夫前往,得留一人在家照看女兒,況且她本人對跳舞並不特別熱衷,當年之所以學舞不過是為了方便接近杭小華。現在人已經到手,女兒都這麼大了,還跳什麼跳啊!當然周玫知道杭小華是真愛跳舞,這一點與自己不同。她對他是絕對的信任和放心,不就是偶爾跳一次舞嗎?正當壯年的丈夫有機會發洩一下總比整天門在家裡要好。周玫懂得因勢利導的重要,可見她是一個多麼明智的女人。大家都認為杭小華這樣跳下去很危險,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提醒周玫,既然她置若罔聞,那他們就等著看好戲吧。可十年過去了,並無任何事情發生。杭小華一如既往地在舞場上旋轉著,激情澎湃,英姿不減當年。

杭小華從來不帶舞伴,由於舞姿出眾,從來不愁有人與之共舞。往往是一曲終了,杭小華回到座位上,沒等他坐下,一曲就又開始了。他忙不迭地走下舞池,邀請另一位女士。實際上舞曲間的停頓很短,他完全沒有必要離開舞池的,但每次他都要走回來,試圖坐下,每次他都堅持表現出某種明確的中斷姿勢。他的屁股根本就沒有挨著椅子,就又起身投入到新一輪的狂舞中去了。為什麼杭小華要不遺餘力地走回來呢?是不自覺的習慣使然?或應將此看作一個成熟的舞者應該遵守的必要規範?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打字員,無論她的手指如何敲擊,每次總得回到開始的鍵位上。總而言之,杭小華在舞會上的所有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動作都只能證明他是一個卓越的舞者,而不能說明其他。

除了跳舞,杭小華就再無單獨活動了。而跳舞的習慣並非自那次校慶活動以後才有,歷史乃源遠流長。當然杭小華還是有所變化,但並不體現在跳舞方面。校慶活動期間他遇見了一個人,亦是當年的同學,叫成寅的。他們互留了電話號碼,回來後經常通通電話。那成寅是個男的,是當年少數沒有追求過周玫的人之一,因而與杭小華並無前嫌。成寅一直沒有結婚,十年過去後還是單身。杭小華是因為早婚未離讓人小瞧,而成寅的身邊則沒有女人,因此校慶活動期間他倆都無任何風光可言。由於這一原因,兩人走得很近,說了很多的話,這在當年是不可想像的。在學校時成寅因長相醜陋,行為猥瑣,很少有人願意理睬他。當年的杭小華是全年級第一風流瀟灑之人,自然想不到與成寅親近了。此刻杭小華為當年對對方的忽略而深表歉疚,成寅卻很不以為然,時至今日他們之間居然產生了惺惺相借的感情,當真是世事難料啊!當然,校慶以後兩人決定往來也不能;完全歸結為他們處境相似,實際上他們的生活方式甚至是完全相反的,彼此間的投合是否可以理解為不同之處的相互吸引呢?成寅沒有婚姻生活,因此他對杭小華、周玫的婚姻給予了無上肯定,羨慕之情溢於言表,這可是其他同學所吝嗇表達的。而成寅在杭小華看來不愧是一個特立獨行的英雄。 “要么將婚姻生活過到底,要么像成寅這樣就是不結婚。最可惡的是那些換老婆的人。有了老婆還要在外面養一個……”杭小華激動地說。

他們通電話的內容無非是向對方通報彼此近來的生活,這中間既有令人羨慕的幸福感受,同時也免不了苦惱,然而對他們而言幸福和苦惱並不是一樣的,甚至也是相反的。因此在杭小華看來將他的生活與成寅的生活合二為一那才叫完整,否則便是片面的、有所匾乏的。好在他有了這麼一個過著另一種生活的朋友,可以時常通通電話,報導一些在他看來的奇聞異事,這總比只是盯著自己生活中的甘苦要強。 光是聽一聽成寅的風流韻事、與不同女人的交往杭小華已經覺得很過癮,雖然不能親自實踐,總比一無所知要好。因此結交成寅這樣的朋友還是很重要的,有總比沒有要好。 杭小華尤其欣賞成寅對自己生活的自信。在別人看來破損不堪不屑一顧的日子他卻過得快樂無比。雖然他倆的生活大相徑庭,各有苦樂,但機小華卻沒有對方的那種自信。成寅表示,雖然他讚賞杭小華的生活態度,但如果讓他與對方交換的話,那是絕無可能的。而杭小華卻無論如何說不出這麼牛逼的話來,即便嘴上這麼說,心裡也不是這麼認為的。他倒是想擺脫一切羈絆,去過成寅那樣的日子,至少也得有一段那種生活的體驗。由於兩人對各自生活的認識有了這些差異,逐漸地,杭小華對自己的事便閉口不談了。他需要的只是傾聽,成寅信口開河的吹噓,他的猥褻語調、黃色段子和那些似是而非的淫亂細節讓杭小華大為振奮,直聽得他面頰潮紅、燥熱難當,其功用與他每次參加舞會相差無幾。在成寅的談論中N 市商業發達,遍地都是小姐,金錢交易已成家常便飯。那兒的夜晚霓虹閃耀、香風陣陣,氣候溫暖濕潤,流行歌曲在大街小巷迴旋不已,一切都是那麼的柔軟怡人。每次通電話成寅都讓杭小華去玩淋驗見識一番,他盡地主之誼。當然,每次抗小華都予以了堅定的拒絕。由於態度過於堅定,倒讓成寅覺得有機可乘。他十分體諒地告訴對方;“一時想不通也沒有關係,反正我一直在N 市,你隨時可來,來了不干也行,看看老同學。總不至於因為此地名聲不佳,你連來都不來吧?”杭小華十分感激成寅的周到,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他當然不會真的去尋花問柳,但有必要保留這方面的權利,引而不發是最佳狀態。要是所有的路都給堵死了,沒准他倒會幹出什麼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來。

事情的轉折是杭小華去了N 市一趟,並非是應成寅之邀,相反杭小華得知成寅要外出幾天這才決定啟程的。當時恰好有一個出差的機會,杭小華決定隻身前往,實地考察一番。如果成寅尚在N 市,杭小華勢必要去見面,而這一見面恐怕就身不由己了,到時候想脫身也為時已晚。如果不去見成寅,那也說不過去。因此杭小華走得很是時候。會議間歇他擺脫了同事,獨自一人來到成寅家附近轉悠(按成寅給的地址)。一旦進入這一街區他的感覺馬上不同,也許是先人為主的緣故吧?大約是下午三點多鐘,街上的男女比例明顯失調,年輕的姑娘們在杭小華的眼前川流不息。他並不是根據她們的穿著和模樣看出問題來的,而是著眼於人群的整體格局和分佈。杭小華心想幸虧自己沒有晚上出來,否則的話即使沒有成寅他也會落人可怕的陷阱。即便如此在一家商場門前他還是被一位女郎攔住了,對方問他幾點啦?杭小華如實相告,為證明自己所言不虛還特地抬了抬手腕。那女郎就勢抓住他的手,似乎為了將時間看得更真切些。她抓著抗小華的手腕,看了足有五秒鐘,似乎他那張中年男人的臉上有著秘密的指針一樣。短暫或漫長的五秒鐘很快過去了,女郎道一聲謝謝,摔掉杭小華的手揚長而去了。杭小華注視著她的背景,那背帶特長的小包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她遠去的屁股。她到底從他的臉上看出了什麼?杭小華永遠不得而知。但他終於反應過來:她是一個妓女。他與妓女終於有了正式的接觸,說了話,說肌膚相親也不為過(她尖銳的指甲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依稀的印痕)。這怎麼可能呢?太不可思議了!雖然實際接觸只有短短的幾秒,過後抗小華在那家商店門前站了足有半小時。他望著女郎消失的方向悵然若失,很長時間裡都忘記放下那條如今已不再相同的胳膊。杭小華就像商店門前佇立的時間雕像,極其深入地看著手腕上的手錶。回到賓館後自然一夜未眠,那種激越的情緒一直持續到返回他所在城市。

這次遭遇杭小華不能向周玫說明,他耐心地等待著,直到成寅回到N 市。他們在電話裡談了很久。成寅因未能見到杭小華而感到遺憾,杭小華連連道歉,後來一想完全無此必要,乃是自己做賊心虛所致。他表現得如此謙卑還因為對對方更加尊重了,成寅沒有說謊,以前電話裡講的都是實情。杭小華感動於他的誠實、坦率、毫無欺瞞,更感動於成寅的生活如此的刺激不凡。以前杭小華只是聽說,並加以適當想像,這回卻是實地體驗,其具體性和逼真感都是無法同日而語的。因此他說了很多,又是恭維又是羨慕,疑惑加上分析,使他變得喋喋不休。如今杭小華的興趣更廣泛了,理解力空前提高,要求對方講述更多的知識和精微之處,同時他多麼需要一個真正的權威對自己的見聞和實踐給予大力的肯定,成寅正是這方面不可替代的人選。

從N 市回來後他們之間的通話更頻繁了,每次通話的時間也變長,大部分電話是杭小華主動打過去的。成寅一如既往地邀請杭小華去玩——在他沒有離開的時候。 杭小華沒有像以前那樣斷然拒絕,而是避而不談此事。他需要時間消化目前所受的刺激,對於他,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集中全部的精力。為使自己漸漸地平靜下來,杭小華現在甚至連舞也不怎麼去跳了。 杭小華遭遇那神秘女郎是在成寅家附近的街區,那地方不城不多,地處偏遠,杭小華花了五十塊錢打的費才從所住的賓館抵達的。那兒有不少飯館、小商品市場,但大都是個體經營。周圍的建築物也比較低矮,沒有超過五層的樓房。臨街的門面由一些大棚或簡易房構成,馬路上車來人往,塵土飛揚。杭小華幸虧沒有找到成寅的住處,否則的話會為其過分簡陋而吃驚的。成寅想想都感到後怕,這傢伙說來就來。以前在電話裡他竭力邀請杭小華來此小住,不過是說說而已。之所以熱情有加,是以對方不會貿然前往為前提的。成寅不願意讓老同學了解自己生活的真相,那樣可就太沒有面子了。

好在目前杭小華為遭遇妓女一事困擾,一時無暇顧及其他。這以後成寅仍一如既往地邀請杭小華,但遠沒有以前那麼熱情了。他將杭小華來N 市的目的從體驗某種生活偷偷地替換成與老朋友見面聊天。既然是見面聊天,放在哪裡都是可以的,並不一定非得杭小華來看他,他去看望杭小華夫婦也是成立的。成寅因此抽空去了杭小華夫婦所在的城市一趟,拜訪老同學,總算了卻了多年來的一個心願。 杭小華夫婦設家宴招待他,另外,杭小華還陪著他逛了一次商業街。從街的這頭一直走到街的那頭,他們一共進入了一家商店。在這家商店裡成寅看中了一條褲子,試穿的時候機小華搶先付了款。成寅自然不允。為安慰對方杭小華給自己也買了一條一模一樣的褲子,也就是說兩條褲子是一起付的款,再將自己那條的錢給對方就顯得見外了。好在褲子並不貴,原料為棉夾雜某種化纖材料,式樣為直筒,顏色似綠非綠,有些髮灰,穿上後褲管的前方分別呈現出一條柔軟的褲縫。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提到這兩條褲子,因為下文中它們還將出現。在此不贅。

成寅心滿意足地回到家裡,以為上面的旅行會起到阻止杭小華來訪的作用。然而他失算了。以前,當他竭力渲染自己的自由生活,請對方前來分享時杭小華就是不來。而現在成寅根本不提自己的生活,只敘同學間的情義,對方反倒蠢蠢欲動了。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終於有一天杭小華再也不能滿足於成寅的搪塞,第二次來到N 市。這一次他是鉚準了成寅沒有離開這才出發的(與前一次相反),事先並沒有通知成寅(怕他聞訊後逃得不見踪影)。杭小華給自己安排的藉口是一個會議(和上次一樣)。突然有一天他就來到成寅的住處敲門,告訴對方會議已經結束,他特意多留了兩天,來看看老同學。他把自己這一攤毫無保留地交給了成寅,任憑後者如何處置。成寅所不願意的事終於發生了。 首先是住所的寒酸簡陋暴露無遺。房子是租來的,家具一概來自舊貨市場,並且已經用了十年以上。唯一的一張床上被子從來不折,散發出潮濕不佳的氣息。抽水馬桶裡積著深褐色的老垢,沖水裝置已經壞了多年,須用一隻鐵皮水桶接水沖刷大便。那樣的鐵皮水桶如今在市面上已經見不著了,幾乎是一件文物。如此等等抗小華並不以為意。他在一張破沙發上坐下來,灰塵立刻騰得老高,使他使勁地打了三四個噴嚏。為這幾個噴嚏杭小華不禁歡呼,連聲道:“太舒服了!太舒服了!” 弄得成寅十分迷惑,不知道這是在誇他的居住環境,還是在說噴嚏本身。好在杭小華到達時已近傍晚,白日將盡,加上是初來乍到,一時間不好意思直奔主題。他連夸成寅這裡自由自在,不像在自己家裡,一塵不染的像一個展廳。他透露周玫患有嚴重的潔癖,如今他們的女兒也學會制止他在家裡抽煙了……。後來他們下樓去下面的飯館吃飯,兩杯啤酒下肚杭小華已不能自禁,左顧右盼起來。成寅覺得他看飯館服務員時的眼睛神很不對勁,說話的語調也變得十分輕浮——難道說杭小華把她們當成雞了?這可是一個嚴重的失誤。因此成寅將抗小華匆匆拉離開了餐館,免得鬧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情來。 還好,杭小華沒有忘記買單。成寅作出一副要付賬的樣於,如果真的要他付賬身上的錢肯定不夠。他很感謝杭小華有此買單的習慣,對未來幾天裡的開銷稍稍放心。倒不是說成寅有多小氣,不願意花錢招待朋友,而是他根本就沒有錢。如果杭小華事先通知他來N 市的話,說什麼也得借點錢,可對方來得如此匆忙,差一點就暴露了他手頭桔據的情況。成寅很感激杭小華為自己掩飾,雖說後者並不是有心的。 既然由誰買單的規矩已經形成,往後的日子裡成寅只須做出掏錢包的動作來就行了,即使錢包裡空空如也,他也不會因此感到心虛。 成寅沒有領杭小華去他允諾的地方,他們直接上樓回到成寅的住處。一來,這條路是他最熟悉的。二來,雖然成寅看出杭小華準備了足夠多的錢,可領他去花還是於心不忍。好在後者剛剛抵達,雖說有幾杯酒壯膽也不好直接說出此行的目的。 他開始委婉地打聽此地夜生活的情況,成寅裝成無意識地說:目前風聲很緊,掃得厲害,連自己這樣駕輕就熟的人一段時間裡都不敢問津了c 成寅說道,這回公安如何的認真,下了決心,抓獲的小姐一律遣返原籍,嫖客不僅要罰款,同時得勞教半年以上。如此聳人聽聞的消息聽得杭小華臉色煞白,幾乎酒醒。漫長的第一夜就這樣對付過去了,杭小華被讓到成寅的大床上睡覺,而成寅勉強在客廳裡的沙發上棲身。 第二天他們起來很遲,沒吃早飯,短暫的上午很快就過去了。他們去外面找地方吃午飯,飯後來到一家茶舍,擺開了聊天的架勢。由於前一天晚上成寅的恐嚇,杭小華再也不提小姐的事了。他們只是喝茶、嗑瓜子,聊一些從前的破事兒,顯得十分無精打彩。作為主人成寅不禁感到內疚,他提議去街上隨便走走,遊覽一番N市的市容。就這樣他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一家歌舞廳。這家歌舞廳由防空洞改造而成,位於地下,人口處裝飾成一自然洞穴的形狀。成寅、杭小華於下午三時左右進入此地娛樂,顯得十分反常。和其他歌舞廳一樣,人夜以後這裡才有生意。此刻防空洞裡漆黑一團,一陣陰風襲來不禁使他們打了一個寒戰。他們走過鋼板鋪就的路面,嘣嘣的迴聲不絕於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成寅像老手一樣地大聲吆喝:“有人嗎?有小姐嗎?”櫃檯後面轉出一位面目模糊的中年婦女,摹然問道:“先生要玩點什麼?唱歌嗎?”成寅說:“唱歌?那總得有小姐陪吧?”中年婦女說:“好說好說,先生先請進去看看吧。”於是他們被領進一間側室,摁開燈,裡面竟然裝潢一新,並且十分豪華。電視音響一應俱全,一張黑皮沙發沿牆放置,並順牆角拐了過去,足夠坐上七八人。一位小姐在開燈的一剎那突然驚起,和他們打了一個照面便消失不見了。由於她走得匆忙,煙缸上還留著沒有抽完的半截香煙,此刻香煙裊裊,煙縷呈現出碧藍的筆直形狀。一隻背包被留在沙發上,顯然是小姐匆忙中未及帶走的。成寅在沙發上坐下來,裝模作樣地撿起小姐的煙屁股來抽,過濾嘴上明顯地沾有口紅,他並不以為意,甚至還有某種程度的得意。成寅作出一副資深嫖客的模樣,實際上虛得要命,如果稍加註意就會發現他的手在不住戰抖。他一面抽煙一面嚷嚷:“小姐呢?小姐呢?怎麼見我們一來就跑了?”中年婦女端進來兩杯綠茶,說:“馬上去拷馬上去拷。”後來她也走了,包間裡只剩下成寅、杭小華兩人。 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很興奮,大聲地喧嘩著,山洞將他們的聲音傳回來以壯聲勢。到後來他們覺得此間的唯一實體就是這些迴聲了,甚至發聲的人也已消失。這地方的確太大了,或者人太少了。迫於某種空間的壓力,他們說話時逐漸壓低了聲音,甚至於過於低沉了,就像兩隻長期生活於地下的渺小動物。這期間有人在門口探了一下頭,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人已經不見了。成寅又嚷:“小姐呢?小姐呢?”除了迴聲,並無人搭理他們。就這樣他們的氣焰漸漸地被消磨掉了。又過了大約十幾分鐘,剛才從這裡離開的小姐回來了,一進來她就抓起自己包,並緊緊地抱在懷中。 成寅抓住機會和她說話,問她願不願意出台?小姐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說她不知道什麼叫出台,又說不是已經去拷小姐了嗎?她明顯地戒備他們,並且急於擺脫,一面說話一面向門邊挪動。可如果她真的要走,並沒有人攔住她,她為什麼要這麼步步為營呢?她大可以一走了之,完全沒有必要向他們解釋什麼,小姐的反應十分讓人奇怪。她一面後退一面說著不知所云的話,什麼馬上要過年了,她要趕回家鄉去,可不能弄出什麼事情來,那就整歇。又說她的身份證在表姐那裡,而表姐住在城南的某處,最近去旅遊了,不在家。如此等等,讓成寅、杭小華一頭水霧。後來她終於退了出去(帶著她的包),並從此不見了踪影。 小姐走後再也沒有人進來,無論成寅怎麼嚷嚷都無濟於事。他們越坐越冷,越坐越怕,終於十分不甘地站起身來,走出包間,來到陰森潮濕的地道裡。中年婦女仍站在櫃檯後面,向他們露齒而笑,打招呼道:“不再坐坐啦?”直到走出防空洞他們才想起來,人家沒有收他們的茶錢,以及包間費(他們在包間里至少坐了有半小時)。如果說店家想敲詐他們,顯然不是那麼回事。如果說是做生意,為何要這麼鬼鬼祟祟?成寅說:“莫非他們把我們當老便了?”杭小華隨即反應過來,二人當下指著對方的褲子不禁大笑失聲。問題自然出在褲子上。聰明的讀者朋友已經想到,他倆穿著一模一樣的兩條褲子,這褲子是成寅去看杭小華時買的,後者統一付的賬。再看上身,兩人都穿著深棕色的皮衣,成寅的那件是人造革夾克式的,杭小華的較長,一直垂到胯下,是真正的年皮。雖然價格相去甚遠,遠遠一看大模樣也差不了太多。再看二人的長相,一個濃眉大眼,臉呈國字形,一臉的正氣(杭小華),一個獐頭鼠目,滿臉疙瘩和暗瘡,表情邪惡(成寅),這兩副嘴臉正是公安人員典型的兩種長相,它們之外的類型即使有也不會太多。人家把成寅二人當成便衣警察完全是有道理的,這從他們的褲子、皮衣、嘴臉從成貪肆無忌憚地大聲嚷嚷著要找小姐的表現都可以得出這一結論,至於到底是哪種因素使店家確信無疑這就不得而知了。沒做成嫖客,倒做了一回公安,如此經歷的確是匪夷所思的。它使成寅們明白了一個道理:因時間地點條件的不同,人生的角色完全是可以互換的。從此他們便以公安的自我感覺堅定地走上了嫖客之路。 他們一連走訪了七八家歌舞廳和咖啡館,每到一處成寅都大聲嚷嚷:“有小姐嗎?有小姐嗎?”每一次他都以這些地方沒有小姐為由退出來,成寅的意思很明白:不是我沒有領你去找小姐,而是風聲太緊,小姐們都躲起來了。自從有了防空洞的遭遇,杭小華對目前的嚴峻形勢已有基本的認識,在此惡劣的情況下成寅仍冒著風險為他尋找小姐,怎能不令其感動呢?對成寅來說,大聲呼喚小姐的氣概既說明了他在這方面的膽識,同時又不必真的面對小姐坐陪的尷尬局面,何樂而不為呢? 因此越是小姐們隱而不出,他越是執著地呼喚和尋找,成寅變得越來越有勁了。 他們走進一家叫金邊的咖啡館,一進門成寅就嚷道:“有小姐嗎?”沒想到一位中年婦女(又是中年婦女,並且長相與防空洞裡的那位極其相似)應聲而出,極爽快地答道:“有有有。”她向邊上一指,說:“我們的小姐個個漂亮,包先生滿意。”成寅、杭小華這才看見一張桌子上正聚著四五個小姐在打牌。聽見客人嚷嚷她們停下手上的動作,回過頭來張望一番。成寅他們被看得心裡發毛,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是好。隨後小姐們轉過臉去繼續打牌,就像將要發生的事和她們毫無干系一樣。中年婦女過來圓場,執意將成寅、杭小華拉近玩牌的小姐,以便能看出個美醜究竟。成寅趁機對杭小華說:“你去挑人,我幫你去看地方。”說完掀開一道布簾便走到後面去了。金邊內的有效空間其實很小,除進門處十來個平方的前廳(排列著三四張桌子,其中的一桌小姐在打牌)外,門簾後面另有十幾個平方。這十幾個平方被隔成兩半,中間是一條狹窄的走道。每一廂又用木板隔出數個極小的卡間,裡面設一桌一椅。那椅子比一張普通的椅子要長,比兩張普通的椅子要短,直接鑲嵌在木板上,如果兩個人坐進去只能採取緊密相擁的姿勢,或者一個人坐在另一個的懷抱裡。 成寅手持打火機去每個卡間里察看一番,都不見有人。當他出來時杭小華仍站在原處,老闆娘硬是將杭小華的手與一位小姐的手拉在了一起,她一面招呼著另一位小姐,顯然是為成寅準備的。牌局已散,剩下的兩個小姐打著哈欠,用難聽的方言相互笑罵著,一面收拾著自己的包,準備離開,顯然覺得這裡已經沒有她們的事了。杭小華滿頭大汗,可憐兮兮的目光正向成寅求援。他的這副樣子不禁刺激了後者。雖說和杭小華一樣,成寅並無更多的經驗可言,但此時此地卻不能退卻。關於成寅是一個生手的秘密此刻變得如此重要和關鍵,既不能讓老闆娘看出來,以免被人欺負和訛詐,也不能讓杭小華察覺,否則長期以來成寅營造的面子便會毀於一旦。 對成寅而言這實在是至關重要甚至是性命攸關的時刻,其嚴重性遠遠要大於杭小華此刻面臨的考驗。好在後者的怯懦激勵了成寅,加上剛才去卡間裡轉悠了一番,使成寅心神稍定。這時他做出了一個無比明智的決定:自己不要小姐。也就是說小姐只需一名,用來陪伴成寅的朋友,也就是杭小華。而成寅之所以來這種地方完全是為了盡地主之誼,其目的是為老同學保駕護航。 自從成寅表示不要小姐,立刻體會到了無欲則剛的境界,為朋友積極張羅又說明他是這方面的老手,深諳此道,潛台詞甚至是玩得多了,已經厭倦,在別人看來的新鮮刺激已不足以喚起他的熱情,就那麼回事。有了這樣的自我感覺,一切便順理成章起來。成寅甚至要求另外兩位小姐慢走一步,讓他的朋友看看清楚,篩選後再說。杭小華窘迫得不行,別說對幾位小姐加以仔細鑑別,就是坦然地看上兩眼也不能夠。自從老闆娘將一位小姐的手塞在他手裡,他一直緊抓著不放。老闆娘問: “不錯吧?我推薦的準沒有問題。”杭小華說:“不錯不錯。”完全像應聲蟲一樣。 成寅讓老闆娘不要干擾他朋友的思路,說:“不要緊張,看準了再說,不滿意就換。” 最後他反復問了杭小華幾遍:“看準了?”“看準了。”“就她了?”“就她了。” 成寅這才鄭重地對杭小華牽著的小姐說:“把我的朋友伺候好了,也算是給我一個面子。”此言一出,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切都是那麼的流暢通順,如行雲流水,誰又能想到成寅是第一次招呼小姐呢?看來他絕對是這方面的天才。以前只是由於生活貧困有關的才能沒有機會得以發揮,這真是莫大的悲哀。當然,此刻經濟方面的問題仍沒有得到根本的解決,否則的話他也不至於不給自己找一個小姐了。成寅清楚自己的皮夾子裡沒錢,付不出小費,總不能讓杭小華來到N 市自己沒能請他還要讓他出兩個人的嫖資吧?那也太說不過去了!杭小華請自己吃飯、喝茶倒也罷了,菸酒不分家嘛。可小費總得個人擔待,沒聽說在這上面請客的。要是杭小華知道這樣的規矩,自己掏腰包找小姐也不該有所抱怨。成寅沒錢,頂多不招小姐而已。退一步想,幸虧如此,由於沒錢招小姐他才能做到如此鎮定。成寅不禁為自己絕處逢生、另闢蹊徑、化被動為主動的能力而得意起來。看來一切事在人為,成寅因種種原因而不能成為一名嫖客,卻意想不到地扮演了警察,此刻搖身一變,又成了名符其實的皮條客。 隨後杭小華和小姐走進裡面的卡間,成寅在前廳裡的一張桌子前坐下,餘下的三位小姐不見了,只有老闆娘留下來陪成寅說話。她一直在勸成寅也找一位小姐,後者擺手道:“沒意思,沒意思。”他問老闆娘近來生意如何?對方謙遜地說: “就那麼回事,你不是看見了嗎?白天沒客人。”這樣交談幾句之後成寅便緘默不語了。一來,他拿不准像現在這樣閒聊算不算陪坐?雖說對方是老闆娘,但風韻猶存,親自坐檯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一來言多必失,老闆娘可是一個見過市面的人,閱人無數,要是被她看出破綻來那就麻煩了。好在她和他說話時並沒有坐在桌子旁,而是站在吧台後面,因此也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坐檯。成寅掉轉頭去,默默地註視著窗外的街景和行人,以及過往的車輛,一面拍著隨身帶來的香煙。既像是在沉思,又像在打盹,實際上他是在給杭小華放哨。店堂裡一時間寂然無聲,布帝后面也沒有任何動靜。街市的喧囂通過門窗傳進來,老闆娘在成寅的身後翻著賬本。成寅一連抽了六七根煙。突然,小姐從裡面的卡間裡出來,走到桌子前,向成寅借打火機一用。成寅以為杭小華要抽煙,因此連同煙盒一起推過去,可小姐只拿了打火機便回到簾子後面去了,讓成寅好生納悶。他正在奇怪,小姐從布簾後面探出頭來,向他招手,說:“你的朋友叫你。” 成寅離座走進布簾後面,走道裡一片漆黑——那打火機並沒有派上用場,既沒用來點煙池沒有點燃桌子上的蠟燭。十幾秒後成寅的眼睛才有所適應,看見兩個蜷縮在卡間裡的人形輪廓,四隻眼睛熠熠生輝,如同待在洞穴中的野獸。小姐坐在杭小華的懷抱裡,身體不停地扭動著。對方的姿勢也很放鬆,一手摟著小姐的腰,一手撫摸著她的臉蛋兒,表情卻很尷尬僵硬。這副表情顯然是針對成寅才有的,而浪蕩的姿態說明在過去的半小時裡他們的進展。杭小華的臉上浮現出靦腆謙卑的怪笑,難為情地說:“她說就在這裡……”“這裡?”成寅質疑道,“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怎麼於呀?”小姐說:“沒事的,我們都這麼做慣了的。” 接下來杭小華再無聲息。成寅代表他的朋友與小姐討論了各種干事的可行性前提。既然這裡能乾就沒有必要到別處去了,比如去別的地方開房間,又何必花那個閒錢呢?況且杭小華已急不可待,就等成寅下令開始了。既然朋友如此信任,就更不能不考慮到他的安樂(安全和快樂)。成寅堅持讓小姐領他去樓上的房間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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