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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交叉跑動

韓東小說集 韩东 20553 2018-03-20
他是因流氓罪被捕人獄的。要是在現在那也許算不了什麼。他是一個名人,人們對他的興趣普遍集中在男女關係方面,小報在這方面顯得很有作為。那時候有關他的排聞是人們飯後茶餘的談資,謠言四起,有時也不免言中。問題在於當時人們對名人缺乏必要的諒解,更有甚者,大家認為名人在道德方面也應該是一個楷模。 在一個領域裡的出類拔粹說明了生活態度上也一定嚴謹自律,怎麼可以在一個方面表現出色而在另一個方面(也許是更重要的方面)甘於墮落呢?這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倘若真有這樣的事發生當然也不可原諒。李紅兵感嘆沒有趕上好時光。一切都在進步,對名人的崇拜、追星、傳媒、小報記者和私生活曝光,而人們的理解力卻不能跟上。到後來報紙上開闢了道德法庭專欄,對他進行聲討,李紅兵的錦繡前程就此毀於一旦。

在李紅兵走紅的那一年裡他和無數女人發生了性關係。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使其中的三個女人共墮胎九次,也就是說平均每人墮胎三次。事情可能是這樣的,也可能其中的一人墮胎七次,而另外的兩人各墮胎一次。使一個女人在一年的時間裡墮胎七次,簡直不是人幹的事,不僅無法理解,同樣也無法想像。至於具體情形李紅兵真的無法說清了。他只記得身邊不時有女人墮胎。開始時他還有印象,是那個叫珍珍的,也是由他親自過問處理的。到後來李紅兵已經完全糊塗,墮胎的醫院被固定,懷孕的女人也由他的助手護送,只是到他這裡來報銷手術費和營養費。墮胎這件事已成為樂隊的日常公務,只不過需要及時處理而已。當然,至於是不是他的孩子就像是不是他的女人一樣,已經變得無關緊要。直到他因此獲罪。在拘留收審期間李紅兵方有閒暇思考那些血肉模糊的孩子是否是由他弄出來的,此時已是有口難辯了。一切都記在他的賬上,都是在李紅兵的名義下進行的,可在他的周圍至少有十個年輕力壯的男人,他們的生育能力至少也不會比瘦弱的李紅兵差到哪裡去。

十個年輕力壯的男人,與他一同共事,之間也不乏兄弟般的情義,聽上去就像是一個原始公社,在一年的集體生活中與那些川流不息的女人生下了九個孩子,平均一人一個還不到呢。 服刑開始後李紅兵慢慢改變了看法,不再鳴冤叫屈。在勞改農場裡不可能有人感到自己無罪,是清白無辜的,這就像當年他並不覺得玩弄女人有什麼不好,一切都因時間地點的改變而改變了。他想起那些被他拋棄的女人,她們的眼淚和哭泣,而他對她們下身的記憶比對她們的面孔還要清晰呢。李紅兵受到了犯人們的極大尊敬,理由是他是一個採花大盜。他的名字他們早有所聞,他的那些催人淚下的傷感歌曲在農場裡也從未被禁止。對女人非人的摧殘以及對愛情無比哀怨的歌唱正是吸引他們的兩極所在。他們讓他歷數三個墮胎的女人以及那九次墮胎,他們甚至要求得更多。這時候的李紅兵早已把一切據為己有,他因此獲罪同樣因此得到榮耀,是自己不曾料到的。只有當夜深入靜時他才開始仟悔自己的罪孽。那些被他糟蹋過的女人現在他仍然在糟蹋她們,為了獄中生活的方便,這既令人噁心同樣也不可饒恕。

李紅兵自知罪孽深重,除了自覺地通過改造他已別無出路。由於有一技之長,他被吸收進獄中的文藝宣傳隊,“自新之歌”、“給被損害和被侮辱的她們”是他這一時期的作品。有關他被捕入獄的大量報導沉寂之後報刊上零零星星地有了一些有關他的消息。他的新歌依然風靡,只不過受崇拜的演唱者已是新一茬的歌星了。李紅兵進來得太早,完全沒有版權意識。再說他是一個有罪在身的囚犯,即使有什麼想法也不會有谁愿意為之效勞。在名利方面李紅兵早已心灰意冷,他想著的只是早點出獄,和一個像珍珍那樣的好姑娘結婚,好好地保護愛惜她。能使一個女人幸福也算是向其他被傷害的女人謝罪了。他要過極其普通和平淡的生活識為一個女人寫歌,只為一個人演唱,這個想法使他非常激動,在獄中最後的日子裡幾乎成了他支撐下來的唯一信念。珍珍,珍珍,他反复念叨著她的名字,回憶著她的長相,那是他唯一能夠回想起的模模糊糊的女人的形象。她真的有他想得那麼漂亮和可愛嗎?

他和她是在一個舞會上認識的。當然,她不是珍珍,而是另一個他暫時還叫不出名字來的姑娘。他本來是不會來這樣的地方的,這樣的地方他過於熟悉,生怕有人會將他認出來。國強告訴他那不過是一個大學的周末舞會,舉辦地點在學生食堂,參加者也是一些大學生。他說:“你不應該總是悶在家裡,那樣伯父伯母會擔心的。” 他暗示他是一個見過大場面的人,不願去學生舞會的原因是受不了那裡簡陋和寒酸。 總之,國強動用了他非凡的說服才能,終於將李紅兵拉到這裡來參加舞會了。李紅兵坐在一張板凳上,舞會開始以後他始終沒有挪動過。好在光線很暗(食堂頂部的燈泡全滅了,舞會舉辦者沿牆邊的水泥地上點了一溜蠟燭),人影晃動,空氣中不時飄過陣陣飯菜的餿味兒,李紅兵不禁回憶起獄中難忍的飢餓。他努力沉浸在那樣的感受中而不讓刺耳的樂聲將自己帶人往昔輝煌的瞬間。他坐在那裡,喝著舞會舉辦者免費提供的啤酒。到後來在一支強勁的搖滾舞曲的逼迫下所有的人都下到舞池裡,牆邊的長凳都空了出來,李紅兵一人冷眼旁觀顯得特別突出。國強扭過來告訴他他目前的處境,“你這樣與眾不同反而容易露餡。”他說。然而這一次他的說服工作毫不奏效,李紅兵就像被一枚釘子釘住了。國強讓一些姑娘過來邀請李紅兵跳舞,後者推說不會,又說要幫朋友看著衣服什麼的,不過在心裡他還是很感激她們的殷勤的。這麼多的女孩,都還在上學,他試圖用一種完全不同的純潔的目光看待她們。其中的一位姑娘尤其令他心動,李紅兵覺得即便讓自己的邪念放縱也不能深入。後來他就一直看著她,起伏不已的心情於是慢慢的平靜下來了。她肯定是她們中間跳得最好的,最豐富也最協調。她總是和同一個男的跳呀跳呀,李紅兵估計他可能是她的男朋友,這麼想的時候竟然有了一點醋意。後來她也過來請他跳舞,李紅兵不禁有些衝動,他很想把她接管下來,最後還是忍住了。他對她說:“我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還得適應適應。”散場的時候他和國強來到外面,在台階上那姑娘過來與國強道別,當時並沒有男的和她在一起,李紅兵頓覺一陣寬慰。她向國強揮揮手,眼睛卻盯著李紅兵(由於他是一個陌生人?)。她向他們回眸一笑,那笑容真是燦爛極了。

這次遭遇並沒有使他想起珍珍,反倒在一段時間裡把她淡忘了。出獄後李紅兵反觀自己的處境,去找珍珍的願望倒沒有在裡面那麼強烈了。他聽說她結了婚,又離了,現在帶著一個孩子自己過。聽說珍珍把孩子丟在父母家裡不管,自己同時和幾個男人往來,其中還有李紅兵認識的,當年樂隊的一名貝司手。李紅兵沒去找她是怕破壞自己的想像(這幾乎是肯定的),目前他還需要它。他覺得就這樣,能不時地聽說她的消息就已經足夠了。現在他仍能滿懷傷感地想起她,在一個她所不知道的角落里為她寫歌作曲,這多多少少令他感動。此刻,他又需要用珍珍驅散眼前的這個女孩了。這麼做的時候他覺得非常困難,那轉瞬即逝的姑娘以及她的笑容怎麼也揮之不去。和珍珍相比她的存在似乎更加真實可信,雖說他們只有一面之緣,這是多麼令人驚奇的事。李紅兵知道如果現在去找珍珍實際上就是和她了斷,從她那裡斬斷自己過去的根。猶豫再三後他還是去了,怀揣著他出獄後寫的“珍珍之歌”。

他是去向她求婚的,結果當然是遭到對方毫不遲疑的拒絕,以及一番唾罵。他終於見到了她,那個恨他如蛇蠍的女人,仇恨完全改變了她的面容,使李紅兵感到既難過又輕鬆。他騎著那輛破車回家的時候故意避開了路邊的林蔭,讓太陽照著他那尚未長出頭髮的光光的頭皮。這是第一次,他覺得自己從往事中擺脫出來了。 國強真是個好兄弟,他是李紅兵出獄後認識的第一個也是現在他唯一的朋友。 實際上李紅兵就是坐他的夏利車從勞改農場回家的,國強是出租車司機。他載著他走上了自由之路,經過廣闊的田野和新興的礦山。他和他攀談,向他講述自己的生意和生活,讓李紅兵不得不在長久的沉默後開口說話。然而他一說話國強馬上就把他認了出來,他不僅是他的歌迷甚至也記得他出獄的大致日期,更重要的是他是那麼的快活,無憂無慮。後來國強每天都來看他,幫他料理出獄後的生活。經過國強的一番努力李紅兵甚至拿到了在獄中所作歌曲的部分版稅。李紅兵有了一筆錢,暫時衣食無憂,按照國強的計劃在他東山再起之前可以好好休息調養一段了。國強從不贊成李紅兵做一個普通人的想法。當然,一個女人是絕對需要的,他盡其所能在這方面幫助李紅兵。由於職業關係國強知道很多直接的場所,他本想領李紅兵嘗試一下,但被對方拒絕了。李紅兵總是提及珍珍,為證實自己的感情還哼了一段“珍珍之歌”的旋律給國強聽,感動之餘國強仍保持著清醒的認識和現實的態度。雙方經過妥協來到國強父母任教的大學的一個學生舞會上。國強的車停放在校園裡,經常有女孩搭他的車進出學校但從不付錢。

李紅兵從國強處得知那女孩的名字叫毛潔,是建築系的一名學生,讀四年級。 儘管提到她的名字時李紅兵表現平靜,國強還是看出一點什麼來了。他為他去見珍珍沒坐他的車感到不快,但認為事情的結果還是令人高興的。國強問李紅兵要不要見毛潔?他可以安排。現在,所有的障礙都已排除,他李紅兵還等什麼呢?後者在見面這件事情上始終支支吾吾,態度極其曖昧。直到兩個月後李紅兵的頭髮長長了,有一天他對國強說:“我已經做好準備。”國強認為他過於鄭重其事,過份的緊張反而不好。這樣又拖了半個來月,估計李紅兵已經鬆馳下來,一天,國強將毛潔領到了李紅兵的住處,後者猝不及防,這正是國強需要的效果。李紅兵的落魄和房間裡混亂的景象定然給毛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並馬上激起了她的責任心。進門三分鐘後毛潔開始幫李紅兵收拾房子,她的女人本能是那樣的明顯。李紅兵連連道歉,他將自己關在洗手間裡整理衣裳,洗面刮臉,他的羞怯和謙卑與其身份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效果之好出乎國強的預料。兩個月來國強並沒有閒著,和毛潔的接觸達五六次之多,其中包括兩次深入的長談,話題當然是圍繞著李紅兵的,他輝煌的往昔以及神秘的牢獄生活。當毛潔終於再次見到李紅兵時對他的了解已十分全面。因此當李紅兵向她講述自己的經歷時對方竟有點心不在焉。當時國強已藉故走開了,在收拾乾淨的房間裡李紅兵出獄後第一次與一個女人相對而坐,他一罐一罐地喝著啤酒,並殷勤地請對方與自己共享。他注意到毛潔自領口以上已經發紅。她自覺地從他的煙盒中摸索香煙,一支接著一支,甚至比李紅兵還要兇猛。她對他說:“過去的事就別提了,還是聽聽你的歌吧。”李紅兵找出一盤他的磁帶,卡人錄音機。出獄後這還是第一次他聽見自己往昔的歌聲,那疏遠的感覺就像是在聽別人歌唱。他看見一滴閃亮的眼淚從毛潔的眼角流下來。這裡有三個人,他和毛潔,還有過去的自己,她被那個虛偽的人虛偽的歌聲所感動真是令人嫉妒啊。在傷感的歌聲中那分裂的感覺持續加強。李紅兵聽見自己在向毛潔表白,說到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她那燦爛的笑容,他的“珍珍之歌”以及夢幻破裂,還有他數月來的等待和準備。他提到他新寫的歌“我對你一無所知”,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這支歌當然是他為她而作的了,甚至連國強也沒有聽說過。繞著她幼稚臉龐的眼淚奔跑得更急了,他拿不准她為何而傷心落淚。她模糊的淚眼始終下垂,並沒有朝他看上一眼。後來他說:“我覺得我喜歡你,對你一見鍾情。”一曲終了,房間裡只剩下她的啜泣聲,她的反應把李紅兵弄糊塗了,甚至有些尷尬。他對她解釋道:“我是認真的,沒有對你隱瞞任何事情,當然你沒有必要馬上答复我,我給你三天考慮的時間。”“沒有必要。”她回答。可這是什麼意思呢?沒有必要考慮,她已經拒絕了他?或者她已經同意了他的要求?李紅兵後悔自己走得太遠了,這才是第二次見面,第一次交談和在一起吃飯,他仍然像過去那樣的急不可待,結果把事情給弄砸了。這麼想的時候不禁黯然神傷,除了再次撿起酒杯,喝酒吸煙已經無事可干了。後來他起身準備送她回學校,從沙發的扶手上撿起她軟塌塌的胳膊。意外的接觸引起她的一陣戰栗,她將她的頭埋在他的懷裡,熱淚將他的襯衫都弄濕了。之後他們擁抱在一起,並接了吻,至此,事情已很分明,她用行動答復了他。李紅兵擁抱著毛潔溫熱小巧的身體,感到十分驚奇。他們進行得太快了,或者太慢,慢得讓她白白地流了半個小時的眼淚。他感受到某種對於速度的費解。當他們終於相擁在一起的時候他又不知道下一步該干什麼了。只是一味地擁抱著,撫摸、接吻,沒有進一步的深入,李紅兵感到由於自己的原因他們僵在了那裡。只是重複著開始時的動作,不免有些機械,甚至嘴唇都感到了由於過度摩擦而產生的金屬味兒。李紅兵試著將她挪上床去,毛潔並沒有抗拒(即便到了這時他也沒有想過會與她做愛,他只是不明白在何處停下來)。在黑暗的臥室裡她變得異常靈活,迅速脫光了自己,身體上只剩下內褲和胸前的一抹白色的乳罩。他撫摸著她光滑的肩膀,她的回應有明顯的慾望成分。後來他毫無阻力地進入了她。現在,她已經不哭了,就像是把排水的管道移到了下面,她用另一種潮濕的方式使勁地哭泣著。

的確是太快了,至少,這樣的速度不屬於李紅兵的想像。在他的想像中今天只到吃飯(共進晚餐)為止,然後他將她送回學校,並等待下一次見面的機會。類似的見面可以無限多次,持續的時間也可以無限漫長,直到有一次他們有了具體的身體接觸,擁抱和接吻。在這階段上他們將停下來,只是見面,擁抱和接吻,同樣是無限多次無限漫長。有一天由於一個意外的原因,比如下雨或過了她們宿舍樓的鎖門時間,她留下來過夜。後來,來他這裡過夜已成為她的習慣,開始時他們徹夜長談,後來分床而睡(他在客廳裡的沙發上將就一夜),最後,他們終於躺到了一起。 開始的時候他們和衣而臥,後來逐漸脫光了衣服。他將一點一滴地熟悉她的身體,接觸範圍逐漸擴大,猶如蠶食一般,不易察覺但堅持不怠,有時甚至需要某種程度的退卻。至於最後的結合李紅兵真的從沒有想過。當他們做愛完畢,他開始向她道歉,以一種仟悔的方式向毛潔傾訴著衷腸。他對她說:“我原本不想這樣的,雖然過去我在女人方面很隨便,但對你的感覺完全不同以往。”同時又怕引起對方的誤解,因為這時毛潔又開始哭泣,並始終以這種潮濕的語言和沈默與他對抗著。她的潛台詞是否是:“你是不是說我在勾引你?侮辱了你的人格?”他對她說:“你以為我是那樣的人,習慣於那樣的方式,但那是過去的我。現在我已經是另一個不同的人了。”她哭泣的語言是否在說:“那麼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會和男人隨便上床的那種?怎麼,你倒成了一個純潔的人,而我反倒在玩弄你的感情了,這不是很滑稽嗎?”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有點糊塗,不了解如今的戀愛方式,當然以前我那也不能算是戀愛,但我總覺得愛情和單純的性關係是有所不同的。”

她仍不言不語,但哭泣已經停止。他知道她的下面又開始濕潤了,而他又怎麼能夠不盡量滿足她呢?於是他們再次做愛,至此,他才允許自己去體會那來自身體的純粹快樂。他有一種被她引領的感覺,不是在動作方式上,而在於氣氛的營造。此刻他們處於一種享樂的淫蕩氣氛中,她不僅破啼為笑,甚至講起了污言穢語。他們翻雲覆雨,大汗淋漓,那機械的體能消耗對他這個禁慾三年多的囚徒來說正是十分必要的,十二小時內他們做愛達五次之多。在第二次做愛過程中李紅兵覺得自己被磨破了,他感到某種特殊的疼痛。第二到第五次他是帶著那疼痛完成的。他本不想告訴她這個,但由於需要得到她的照顧他不得不說。那疼痛的感覺愈演愈烈,使他的進攻變得滑稽而悲壯。為抑制她過份的動作,他不斷地在她的耳邊重複著:“疼,疼,疼……”,不禁使她啞然失笑了。 “本來喊疼的應該是我,現在怎麼倒過來了?”

她說。是啊,正如她所表達的那樣,她並不是一個處女,對於做愛也不陌生,甚至有些熱情得過份了。這裡面有些頗為費解的東西令他擔憂,她的眼淚和潮濕,熱情與冷漠,狂亂的身體語言與緘默無聲。她似乎非常熟悉這件事,在床上不停地支使他,但對於她的自信也不能完全信任。由於過去的經歷李紅兵對可能懷孕尤其敏感,他告訴她他的擔心,對方根本不屑一顧。到後來具體計算她的生理週期,正是最易受孕的危險期,李紅兵大呼上當。當被告之有可能懷孕時毛潔被嚇哭了。過份的反應實際上是在掩飾她某些方面的無知——一李紅兵想,再加上排卵期的興奮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當天下午他們上街去買避孕藥,毛潔補服了探親片53號。其後的十幾天裡她一直在服用這种红色的小顆粒,由於藥物反應出現了反胃頭暈等症狀。也許是藥物反應,也許真的懷孕了也說不准,她的情緒變得很煩燥,做愛的要求也越加強烈。第四學年毛潔基本沒課,外出實習以前只要提交一份畢業論文的提綱就沒事了。而李紅兵本來就是一個閒人。現在,他們正以一種與現代文明完全合拍的加速度在消耗他的那筆小小的存款,除了關在房子裡狂交濫媾就是上街購物和出人於各類娛樂場所。李紅兵所幻想的平淡長遠的普通人的生活看來是永遠也不會到來了。他處於戀愛的激情中,被毛潔年輕的身體所驅策,可他們將走向哪裡呢?在床上她真是欲壑難填,反正認為自己已經懷孕了,因此也就再無顧忌。那想像中的出生竟給了他們一種死亡的刺激,日子過得就像世界末日。她是說什麼也不會去醫院墮胎的,這並不意味著她想要李紅兵的孩子。毛潔以一種自損的方式開始大量吞服瀉藥以及各種標有孕婦忌服的藥片,那一陣她不停地瀉肚,然後不停地進食,體重反而有所增加。 李紅兵曾聽說過一種自行流產的方法,每天用臀部撞牆一百下,毛潔馬上付諸實施,每天光著屁股撞牆一百下。那持續不斷的咚咚聲使鄰居們誤認為他們在搞裝修。為保證效果現在她撞牆的次數已經增加到兩百下。這樣幹的時候她的態度極為認真,腰部一伸一縮,圓潤的屁股就落在了牆壁上並發出沉重的鈍響。後來這竟成了她用來挑逗他的一種方式。當他再次進入她的時候她的屁股上還粘著一層白色的石灰。 她所撞擊的牆上天長日久也被蹭掉了一塊牆皮。 到目前為止他們的交談主要仍是身體性的,語言在他們之間顯得貧乏並充滿誤會。迄今為止毛潔一次也沒有對李紅兵說過“我愛你”,不禁讓後者耿耿於懷。她總是說:“這還用問嗎?”意思是既然她到他這裡來與他做愛就是愛他的了。性交與愛相聯繫在李紅兵的經驗中並不是必然的。在他輝煌的往昔曾與無數的女人性交,可愛的感情卻從未明晰過。他的疑問是:與毛潔的結合與和那些女人有什麼不同? 在他那裡雖說是極為分明的,但對對方而言又作何感受呢?記得那些女人總是問: “你愛我嗎?”而他的回答幾乎與毛潔一樣:“這還用問嗎?”這麼說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並不愛對方。如今角色更換了,他一再地問:“你是否愛我?”而對方回答道:“這還用問嗎?”即便李紅兵理解女人的方式也許與男人不同,她們一定是心身俱往的,即使他這樣想,仍不能完全放心。 “既然你是愛我的為什麼就不能說出來呢?”他追究道。毛清說:“你到底要我說什麼呢?”“我要你說我愛你。” “'我愛你。”她說。但這是在他的壓力下的表白,不禁令人生疑。 “什麼時候我不問你而你能主動說這句話呢?”他說。 “問題是你一直在問我,我根本就沒有機會主動說什麼。”“那好,我以後再也不問你了。你真的愛我嗎?”她不回答,又開始變得潮濕,或是流淚或是要求和他做愛。每次都這樣,弄得李紅兵毫無辦法。 國強前來探望的次數明顯減少了。他為他們終於同居而感到高興。這正是他一手促成的,屬於整個計劃的一部分,到目前為止一切進展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來的時候總是帶著大量的食物、菸酒,然而每次都沒吃一點就藉故走人了。他的口頭禪現在是:“你們還需要什麼?儘管說。”他開玩笑地指出李紅兵應注意身體。下次再來的時候他買了口服蜂王漿和美國洋參丸送給他們。按照吃什麼補什麼的理論,國強每次來的時候都帶著一副豬腰子,到後來這已成為他的一種特殊幽默。放下豬腰子的時候他說:“你們需要什麼?儘管說。”就好像凡是他們需要的他都能夠辦到。一天李紅兵終於問起哪裡能弄到三級以上的錄像帶,這麼問的時候他竟然臉紅了,毛潔當時在廚房裡忙著。實際上這一要求是由她提出來的,此刻故意迴避好讓兩個男人談及此事。國強為自己的疏忽而抱歉。第二天所需之物就裝在一隻馬桶包里送了過來,此外還有一隻牛皮紙的信封,內裝猛男和金槍不倒等壯陽藥。現在他們終於相信了,國強是一個極有辦法的人,而且體貼周到,能為朋友兩肋插刀。國強走後房間裡的窗簾就永久性地拉上了。那錄像看得他們心驚肉跳,慾火中燒,與畫面上的那些男人相比李紅兵顯得那樣貧乏和不中用,當然亦有了一個具體的努力方向,使他不再感到無所事事。然而,受益最大的還是毛潔,與那些淫蕩的女人相比她不僅毫不遜色甚至更勝一籌。她那具有無限潛能的身體在刺激下達到前所未有的活躍程度,不禁令李紅兵望而生畏。因此他漸漸地厭倦起做愛來。他覺得她身體的適應性可以和任何一個兇猛的男人匹配。也許她巴不得那樣的,與那些更粗壯的陽物更猛烈更持久的衝撞聯繫在一起,在她與他做愛時她定然是這樣想像的,因此每次都以失望而告終。他不再陪她看有關的錄像,即便偶爾看上一段那火熱發燒的感覺也開始上移。現在,他的胯下已像灰燼般冷卻,瘦弱的胸膛裡卻妒火熊熊。他沒再向國強提及換錄像帶的事,即使對方想到這點也被他敷衍過去。國強也不再堅持,因為他覺得長此以往會損傷李紅兵的身體,而他的身體特別是與下面對應的發聲部分是需要重點維護的。他開始給他帶來戒菸水和潤喉片,甚至還有胖大海。與朋友的細心相比李紅兵覺得毛清也太不知道體貼人了。她更換錄像帶的要求被他置至不理,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失去看那幾盤舊帶的興趣。她一遍遍地倒帶,快進和暫停,現在,她的熱情已部分地從他們的行為轉移到他們的面孔與身材上去了。當然,他們一概是年輕俊美的,體格勻稱、談吐幽默,沒脫衣服以前舉止瀟灑得當,即便脫光衣服於那事時也一樣的風度翩翩。她翻來复去地看著,就那麼幾張屁股幾張臉,還要加以比較,說出個所以然來。看得出來她最傾心於其中的一個舞男,那傢伙有一雙憂鬱恍惚的眼睛,善於和女人口交,用他那挺直的鼻樑分開女人的陰部。看來她是愛上他了,眼睛直勾勾的,有時還噙著淚水,每當這時李紅兵恨不得將電視機從窗口扔到樓下去。他決定不再與毛潔做愛。既然在性的奇蹟上他永遠無優勢可言那就盡量保持自己的尊嚴吧。他不是沒有努力過,也曾經受了真正的刺激,但由於體力的極度消耗和好勝心切反而越發不堪了。這真是一種惡性循環,越是不堪就越焦躁,越是焦躁失敗得就越慘,到後來他發現自己已經無可挽回地陽萎了,即便偶爾勃起也必定早洩,那還是不做為好。只有在無欲之中他所幻想的愛情才能產生,或者說那愛的現實才能沉澱下來—一如果它確實存在的話。現在的李紅兵精神到肉體達成了難得的一致和默契,就是不想也不能與毛潔做愛。他開始從頭做起,從談話、愛撫和優雅的接吻開始,對方自然瞪大了吃驚的眼睛,不合作和抵抗亦在所難免。李紅兵並不灰心,在極度困難中堅持著自己的方向。現在在室內他也盡量地穿戴整齊,和衣而臥時用一根手指輕撫著對方的手臂,僅僅手臂。他不斷地向她表白自己愛得如何深切,為她而感到心疼和難過。現在,她反倒不哭了,躺在一邊的李紅兵卻熱淚長流。雖然她始終光著身子他對她的接觸仍是一點一滴的,範圍在漫長的時間裡逐漸擴大。每次他都避開了她的敏感部位,堅持著充滿愛意的瑣細的探索。 她當然極不耐煩,抓住他的手拚命將它帶人下面。每當這時李紅兵就停止了動作,竭力去體會自己是一具殭屍。她鬆開屍體的手長嘆一聲,然後背轉身去。這時他的手又活了,像一隻小動物似的,在她光裸的脊背上輕輕地扒抓著。她使勁地抖動著肩腫,像驅趕討厭的蒼蠅一樣地試圖趕走它。他雖然感到屈辱,但沒有忘記自己的計劃,這樣堅持的結果至少她現在不再看那些錄像了。 “你到底想幹什麼?”她問。 “我在愛你。”他說。 “那麼結果呢?”他不說話了。 “結果還不是和我做愛?就好像我們沒有做過似的,就好像我沒有和別人做過似的。”從此引人,她開始談論她的第一個男朋友。 “你能有這樣的耐心嗎?我們在一起好了三年沒有做愛。我們做愛是三年以後的事。光是摸我的手他就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李紅兵感到很慚愧,他自以為溫柔而純潔,可沒滿三天手就從她的手臂挪到了她的鎖骨上。三年的時間真是不可想像,恰好與他的刑期相等,真是長夜漫漫啊!李紅兵正在啼噓感嘆時毛潔卻憤然說道:“在我看來那純粹是浪費時間,我們在一起沒過幾天好日子,全都是因為那見鬼的偏見!”說罷就泣不成聲了。李紅兵也落淚了,當然,原因是不同的。他在想:她還愛著他,她的眼淚是為他而流的。從來這裡的第一天起她就在流淚,現在終於真相大白了。她與他在一起只有性,而與她的男朋友在一起卻躺了整整三年,什麼都沒有乾。她當然不想重新來過,而他卻永無機會補上這一課了。即便他能花上與坐牢一樣長的時間和她周旋而不做愛,那也不過是拙劣的模仿。李紅兵既絕望又尷尬。他既不能像錄像上的那些男人給毛潔以充分的滿足(這正是她向他索取的),也不能像她的男朋友那樣帶給她純潔的愛的感受。因此,當毛潔再次提出要求時他沒有拒絕。他十分生硬地擁抱著她軟軟的身體,一面抽送一面流淚,幹得既不特別漂亮,甚至悲傷之情也顯得莫名其妙。 由於他再次和她做愛了,她對他的態度變得比較友好。她告訴他她是她男朋友之外的第二個男人,除了和她的男朋友做過那就是和他了。她明顯有安慰他的意思,可他仍悶悶不樂。她問:“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是一個處女?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啊?” 此時他的心思特別細微,聽得出來她的後半句話完全是言不由衷和應付性的。既然在他之外她只與她的男朋友做過,又怎麼知道別的男人也都是這樣的呢?她和她的男朋友做的時候還是一個處女,想必他也是一個童男,否則不會在一起摸索長達三年時間。她知道他並非因為她不是一個處女而不高興,她之所以強調這點顯然有避重就輕的意思。他說:“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處女,我巴不得你和很多男人睡過覺呢!” 她說:“你這是什麼話!”他說:“我說的是實話。”於是她委屈地哭了,他就陪著她落淚。事情往往是這樣的,人們為各自的傷痛而悲戚,但原因各不相同。對李紅兵而言,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毛潔不是一個處女(她也沒有試圖隱瞞),她對做愛的熱衷曾使他懷疑她在這方面態度隨便。現在,疑問得以澄清,他是否應該感到高興呢?也許有一點吧?但隨後更強烈的憂傷向他襲來,甚至都感到了心室的收縮和疼痛。 “要是她和很多男人睡過覺就不會只記得那一個了。”他想。 “或者我只和一個女人睡過黨並且戀愛過也可以與之抗衡了。”這麼想的時候思路就進入了死胡同,再也無法轉身。珍珍再次被從記憶中召喚出來,她的形象更加飄渺,還有他經歷過的其他女人,在腦袋裡模糊混雜一片。作為相應的坦誠他開始談論她們,當然不限於當年報紙上所披露的。報紙上的內容通過國強毛潔已經了解得很多,但只有他的坦白才是真正隱秘和豐富的。 她對他的描繪並未表現出很大的興趣。她說:“雖然你有過那麼多的女人,但那是過去的事了,我不會嫉妒的。”言下之意是否是:你有那麼多的女人我都不嫉妒屈此你也沒有必要嫉妒我的男朋友,我只是和他做過愛。正因為如此他才嫉妒得發狂,然而這是很難被理解的,也說不出口。她再次抑制住了他,讓他自慚形穢,感到屈辱。他是一個如此不堪的人,甚至連嫉妒的權利都沒有。在他們之間只有一件正大光明的事,就是她對她男朋友的回憶。實際上,她並不是很願意提到他的,和李紅兵同居的這一個半個月裡她就隻字未提,後來為了阻止對方愚蠢的漸進遊戲她才提到她以前的男朋友,即便如此她的談論也是遮遮掩掩的。在簡略乾澀的敘述中李紅兵越發感到事情的重大以及那人的重要。她不想讓他分擔她的過去或是怕他嫉妒?說到底這是一回事。他裝做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身體卻禁不住陣陣發抖,他知道自己是不會漏掉她所說的有關他們的每一個字的。 “我們很平淡,沒有什麼浪漫的故事。他是我的同班同學,從大一到大三在一起三年,後來他退學了,就這麼簡單。”毛潔如是說。這裡面有太多的問題。他為什麼退學?這和他們最後分手又有什麼關係?是誰離開誰的?她還愛著他嗎?還有他們後來的做愛,是如何發生的? 那個人的名字?難道她將永遠地稱他作“男朋友”嗎?其後的一周裡毛潔—一回答了這些問題。雖然可供談話的時間足夠漫長,她的回答仍是乾巴巴的幾句,而且被分割在不同的時空裡(商店、保齡球館、酒吧、夜市、東郊、游泳池、校園、餐廳、馬路上以及李紅兵的住所)。 “他退學是要出國,和我們分手沒有什麼關係。” “我們分手是因為他要出國,而我不可能出去……” “是他離開我的,他想去歐洲讀書。” “也許我還愛著他,我不知道。也許相處下去就不會再愛了,我們的關係是突然中斷的。” “我們沒做過幾次愛,他不怎麼會。剛剛有了一點感覺的時候他就離開了。” “他叫朱原,朱文的朱,馬原的原,很普通的名字。他曾經是我的男朋友,現在不是了。我現在的男朋友是你,我那麼說是習慣了,真對不起。” “我們能不能不談他啊?求求你了!” 毛潔撞牆終於有了結果。這天上午說好了要去學校上機,將論文提綱打印出來,九點以後她仍賴在李紅兵的床上。李紅兵倒是早就穿戴整齊,在廚房里為她準備了早餐。他讓她快點起來,不然,預約的機位又要被別人佔了—一近來他們系的計算機房總是人滿為患。後來他索性來到床邊幫她穿衣服,每穿上一件衣服她都會再次倒下去,喉嚨裡同時發出哼哼的撒嬌聲。她對他的依戀是明顯地增加了,這讓李紅兵感到稍許安慰,但他還是硬著心腸把她弄了起來。毛清說她頭暈、困倦,一面抱怨一面聽任他的擺佈。大約十點左右他們出了門,來到外面的馬路上。李紅兵將一隻手擱在毛潔的后腰上,幾乎是推著她向前走,陽光下她的面孔異常蒼白,眉頭緊鎖,還在為他逼她上學而不高興。突然她停止了邁步,聲音異樣地對他說:“我來例假了。”說著她蹲下身去。她就這麼雙手摀著肚子在街邊蹲了一會兒,顯然因此她不能再去學校了。她有必要回去收拾一番,她對他說:“呼地一下,有一大股。” 他們就這樣帶著那東西回到了房間裡,毛潔馬上跑進衛生間。她讓李紅兵趕快過去看,聲音顯得很興奮。只見在她內褲的底部兜著一團血肉,有她的一個拳頭那麼大,原來她流產了。李紅兵讓她把那東西扔進馬桶裡,他親自拉動拴柄,隨著一聲水流聲它就消失不見了。他第一次發現那陶瓷馬桶竟如此的潔白無瑕。深色的淤血之後她的月經也轉紅了,現在,他們終於可以放心了。可以說這是自他們認識以來最輕鬆愉快的一天,或者說是半天(良好的心情並沒有保持到晚上),她不用去上學了,也不用去那該死的醫院。況且他們起得那麼早(與平日起居相比),外面的天氣那樣晴朗,雖然他們只是在外面待了一小會兒,還是受到了感染。現在,他們知道外面有一個風和日麗的世界,呆在這所黑乎乎的房子裡就安心多了。毛潔換了一條內褲,粘上一條衛生巾回到床上。她讓李紅兵過去陪她躺著,後者沒有理由反對。她讓他把衣服脫光,對方也照辦了。她提議他們做愛,李紅兵猶豫了一下,也只是一下,也就同意了。他去衛生間裡仔細認真地擦洗了一番,然後就進入了她的身體。 那裡多汁而潤滑,他知道是鮮血滋養著他的陽物,這一想像使他激昂澎湃或萎縮疲軟,一時他還拿不定主意,總之他覺得怪怪的。毛潔不時用墊在身下的線毯擦揩著。 沒有任何奇蹟出現,她仍達不到需要的高潮。由於不滿足她開始責備李紅兵,說她那樣難受他還要逼她去學校,說她來例假的時候他還要跟她做,甚至都不是一般的來例假,是小產,他還要跟她做,還要同意她的要求。她那麼年輕,少不更事,而他和那麼多的女人幹過,使她們墮胎流產,他應該是知道的,他怎麼能這麼對待她呢?李紅兵無言以對,他不禁問道:“你和朱原沒有在這種時候做過?”“沒有。” 毛潔頓時警覺起來。 “那我感到非常榮幸,只有我和你在這種時候做過愛。”他說。 “他根本不會讓我懷孕。不是他不能,而是他根本就不會這樣做!”說著毛潔痛哭起來。李紅兵喃喃地說:“你還在愛他。”這麼說的時候他傷害了自己,但除此之外別無它法。現在,她是徹底的通暢了,下面流著血上面流著淚,由於他的錯誤她可以任性使氣,表白著對朱原的思念而不必遮遮掩掩。 他買來桂圓紅棗,給她做了雞湯,盡其可能地照顧她。在毛潔休養期間李紅兵還冒充家長給她的指導老師打電話請假。按照習俗,他們至少一個月內不能做愛。 可他們堅持了不過三天,甚至毛潔還沒有完全乾淨,她又一次向李紅兵提出要求。 這次他猶豫的時間比上次稍長,但也不過三四分鐘。毛潔說:“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啊?上次是我不好,求求你啦,別因此而折磨我。”她又說:“反正我們已經做了,再堅持又有什麼意義?只要你洗乾淨就行。現在做是最安全的,至少我不會懷孕。”她說得相當在理,現在,他除了一味順從還能怎麼樣呢?對他而言只有順從這一點是無人能與之相比的,這是他如今存在的唯一的意義和品質。若是說到責任或權威的建立恐怕為時已晚,弄不好的話還會鬧出笑話來。他想起那幕“漸進” 的鬧劇,那時候他們已經狂交濫媾了半個多月,突然他感到了重新開始的必要。李紅兵可不想重蹈覆轍,自取其辱,說到信心和責任你早幹什麼去了?他非常悲哀地想:到了這一步我已是一個沒有自信可言的人了,除了百依百順已毫無價值。當然我也不想苟活,除了陪她同歸於盡已別無出路,好在我寧願如此。於是他再次進入了她的傷口,鮮血淋漓,就像殺人或自殺一樣的痛快和絕望。 毛潔流產後的半個月裡是他們狂熱做愛的第二個高峰期,李紅兵無條件的順從終於讓對方感到了恐慌,在一定程度上也抑制了毛潔自毀的熱情。看來他比她垮得更厲害,不僅行事毫無原則一任她的擺佈,甚至反應也變得遲鈍了。現在他的臉上時常出現某種曖昧不清的笑意,說話時聲音顫抖欲言又止。當他在廚房裡摸索鍋碗瓢盆的聲音更加細碎,有時打壞一隻杯子(如今他常常失手)也要向她賠半天的不是。 “這是你的杯子,你的家。”她提醒他說。 “幹嘛要向我道歉呢?甚至連我也是你的。”她竟然這樣對他說了,出於憐憫或是其它。現在,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她也會說出“我愛你”這樣的話來,震驚之餘李紅兵真是百感交集。是他的順從感動了她?他不敢仔細去想。表面上,他一如既往地做著一切令她高興討她歡心的事,而內心深處那壓抑已久的委屈之情卻翻騰起來了。他經常流淚,當然是背著她的。他覺得自己已不像當初那樣的誠實和信任對方,他的順從和軟弱越來越像是爭取她的一種手段。他遠沒有像她和自己認為的那樣已經“死透了”,僅僅一句“我愛你”就點燃了他的全部希望。他為自己的下賤和可恥而熱淚盈眶了。隨後眼淚弄濕了枕頭,通過枕頭而讓她面孔的皮膚感覺到了。她可不喜歡他這樣,成天抽抽搭搭的,於是便轉過臉去不再理睬他。 他極為機械地做著她所需要的一切,買菜做飯,和她上床,洗滌她血污的內褲,跑她愛看的錄像帶……。他是那麼的準確無誤和及時,看起來就像是因生活的需要設計出的某種裝置。對她來說,他是那麼的好用和順手,甚至比自己的肢體用起來還要便當。她和他分享著本屬於他的身體功能,這或許能使她暫時忘卻自己備受摧殘的身體。他們合用著一個身體,步調逐漸趨於一致,當然這是以合用一個靈魂為代價的。在他們之間對抗已不復存在,這裡只有一個靈魂,一個意志和一個自我。 那個靈魂或自我顯然是毛潔的,只能由她提供,她必須對此負責。這就像瞎子背著痛子走路,其結合必定是天然而緊密的。一段時間以來他們相處得如此和諧與默契,似乎那最後的毀滅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兩週以後毛潔已能由李紅兵陪著來到室外散步。她去指導老師那裡露了一下面。 目送毛潔的身影進入教學樓,李紅兵來到車棚前的一棵樹下點上了一支煙。他在外面等了她約半小時,直到她平安無事地出來。他們在環境優美的校園裡繼續漫步了半小時,毛潔的左手緊緊地抓著他,右手同時伸進袖管裡撫摸著他光裸的肩膀。她幾乎是吊在他的胳膊上的,然而李紅兵喜歡這樣的感覺。這是他們第一次公開亮相,沿途至少碰見了她的三個熟人,毛潔極其活潑地和他們打招呼。看見她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他們不免吃驚。李紅兵思忖道:如果她的身邊是朱原情形恐怕會自然很多。 當年她定然以同樣的姿勢依偎著他,並走過了三年的漫漫長路,他們(她和朱原)才是一對名符其實的校園情侶呢!出了校門他才感到少許放鬆。回家以前他們路經了菜場。當他與小販們討價還價的時候,毛潔被安頓在一家小吃攤上吃一碗鴨血湯。 後來他把她背上樓去,短暫的旅行暫告結束。 自此以後他們每天都要出門活動。與毛潔流產前相比上街逛商店的時候少了,他們更多地來到公園、郊外。十月的北方,秋高氣爽,自然界的樸素風光與他們動盪後的和平心境協調一致,更重要的是李紅兵的那筆小小的存款也將消耗殆盡,他們不可能再無節制地揮霍了。 這天,他們來到附近的農村,毛潔徑直走向路邊的一幢灰色平房。李紅兵跟隨著她,竟毫無預感,只是覺得她的行為有些奇怪。恍惚間她用鑰匙開了門,在招呼他進去,就像到了家一樣。他們來到一間完全陌生的房子裡,李紅兵不禁有些緊張。 毛潔解釋道:這是她和朱原合租的房子,她已經有很久沒來過這裡了,本來她也許不會再來了,因為這次消耗體力的散步,既然來了何不在此休息一下再走呢?她說得人情人理,但言不由衷,李紅兵有理由認為這次意外的造訪實際上是她有意安排的。這是他們(她和朱原)共同生活過的地方,他們曾在這裡做愛,她委身於他,通過長達三年的摸索就是在這裡他們結束了童男與處女的歷史。以往曖昧不明的想像變得真切,李紅兵甚至都不敢應對方的要求在那張唯一的床上坐下去。如今,一切還保持著原樣:一張簡易的書架,牆邊的桌子,那上面的煤油爐和炒菜鍋,幾棵萎縮變黑的白菜——一日常而瑣碎的事物刺激著他。當然也免不了那些女孩子喜歡的小擺設小挂件,充斥和點綴著這簡陋的棲身之所。牆上貼著的港台影星照片說明了她某一時期的欣賞趣味或者他們的共同愛好,對此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在李紅兵看來,貧窮的生活和平庸的審美此刻卻有著無窮的魅力,他真願意在她完全成熟以前就遇見她。毛潔微笑著,在他的耳邊輕聲說著什麼。她為他置身其間表現出的孤立和僵硬姿態而在憐憫他,向他賠著不是(此行沒有向他事先通告)。她告訴他:實際上他們在這裡並沒有住多久,大約一個月吧,朱原就和她分手了。一個月而不是他想像中的三年。朱原走後毛潔繼續在這裡住了一段時間,直到遇見了李紅兵,然後這間房子就一直空著。當時他們預交了半年的房租。遺憾的是事情的發展與人們的預想往往相去甚遠,要不是那意外的分手他們至今還住在這裡呢。當小屋裡逐漸黑暗下來時李紅兵發現有一點紅光在牆角閃爍,原來是一隻充電器。那紅色的閃光既神秘又活躍,就像是某種有生命的東西。為避免情緒的過份沉浸毛潔擰亮了桌上的一盞檯燈,她不無討好地說:“實際上我早就知道你了。”一面說一面拉開抽屜翻弄一些磁帶。她找出一盤磁帶卡人床頭的隨身聽。那隨身聽接有兩隻小音箱,隨即樂聲就流瀉而出了。這是他的磁帶,他的歌,他的演唱,但那無限的哀傷和悲痛卻是屬於她的。他試圖用她的耳朵與心靈去聽他的歌,想像著朱原離去後它們帶給她的辛酸與慰藉。他站在那裡代替她傾聽和落淚,甚至在旋律之外他聽見了四周鄉野的安靜和寂寞。這裡不僅是他們相愛盟誓的地方,更是她懷念與撫慰自己的所在。朱原離開後她仍在小屋裡住了兩個多月,懷念著他為他流淚,一遍遍地聽著那些歌,擺弄著她的隨身聽。 只要我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你,因此我多麼怕,怕,怕那夜晚,我多麼怕,怕,怕睡覺的床,我多麼怕,怕,多麼怕睡覺。 只要我睜開眼睛,你就會消失,因此我怕,怕,怕朗朗的白晝,我多麼怕,怕,怕這是做夢,多麼怕,怕……怕我就醒來。 她向他推薦自己喜歡的歌,忙著在抽屜裡翻找,吱吱地倒帶,其熱情程度一點也不亞於看那些黃色錄像。她總是這樣的匆忙和投入,不放過任何一個極端,絕對純潔的愛情以及絕對下流的肉慾的沉浸,面對二者時她的態度總是一如既往的認真。 而他李紅兵本質上說來是一個平庸的人,習慣於中和的事物。就像他與她做愛時需要愛情的表達一樣,此刻,在一支傷感的愛情曲的進行中他提出與毛潔做愛。就在這裡,這張床上。他的要求遭到對方嚴厲拒絕。他們認識以後這還是第一次,第一次他主動提出與她做愛,第一次她滿懷厭惡地抗拒著他。她對他說:“你要是再不停止我就喊救命了。”“為什麼不做?”他掐著她的脖子問。 “為什麼不做!為什麼不做!”讓他不能理解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為什麼不和我做愛?為什麼你提出來我就要和你做?為什麼我提出來你就不和我做?為什麼不能是現在?不能是在這張床上?為什麼你能和他在這裡做,和我就不能在這裡做?為什麼你要把我領到這裡來?”她拚命掙扎,眼淚汩汩而出,李紅兵不禁問道:“這眼淚是為誰流的?” 後來她安靜下來,不再反抗,他無須用很好大的力氣就能控制住她。他在她的上面喘著氣,而她寂靜得連一點聲息都沒有。她只是瞪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不斷湧出的淚水裝飾著她的凝視,在燈光的反射下她的眼睛就像兩塊昂貴的寶石。她讓他感到了自己的粗鄙和惡劣。現在,他很容易地就能剝去她的衣服,然而他無法那樣去做,她那無欲的裸體將閃耀出更加眩目的光芒,是他所不能面對的。李紅兵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總是那麼被動。當他拒絕她的時候感到自己就是一具屍體,而她紋絲不動時卻那麼的高貴,神聖和不可侵犯。他趴在她的身上惶惑起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好。體面地離開?為時已晚。繼續下去?也已經無此可能。他的熱情隨對方反抗的停止而急遽減退,他明白某些事情只有在對抗爭鬥之中才能得以完成,至少對他來說是這樣的。有好幾分鐘,他們保持姿勢不變(他壓在她的身上,掐著她的脖子,當然已不再用力,只是一個姿態,手指圍繞在她脖子的四周。而她雙臂展開,手心朝上地平放在床上),屏息凝神,像是在聽音樂。後來磁帶到頭了,毛潔藉故換面將他推下床去,給了李紅兵一個台階。突然降臨的靜謐中兩人分別整理著衣服,腰帶附近發出金屬磕碰的叮叮聲。毛潔在燈下緩緩地梳頭,看情形就像他們真的干過了什麼似的。 回去的路上有很長一段他們沒有說話,因為沒有說話的必要。衝突使他們備感疲倦,即便是一次投入的性生活也不過如此。同時,某種類似於做愛後的虛無向他們襲來,這並沒有什麼不好的。李紅兵不再感到尷尬狼狽了,夜色籠罩下的泥路、徐徐而來的陣風甚至使他感到了一些愜意。某種空虛、無力、孤獨和被排斥的感覺在他的周圍凝成了一個外殼。毛清過來拉著他的手,這並不能使他感到任何激動。 她在他的耳邊說:“空氣真好啊!”“是。”他答道,僅此而已。 “我餓了,你呢?” 她問他。 “還好。”他說。 現在他們來到了城鄉結合部,路上的車輛多了起來。他們走進一家小飯館去吃飯,桌上李紅兵仍然顯得很沉默。他吃得不多,表情木訥但態度溫和。毛潔問他: “你在想什麼啊?”“我沒在想什麼。”他說。不長的時間裡這樣的對話反復了多次。毛潔一點也沒有因此責怪對方的意思,笑容裡反倒包含歉意。她對他說:“別擔心,我是愛你的。” 也許是吃飽了,也許,她的溫存給了他很大的鼓勵,當最後一次她問他“你在想什麼呀?能告訴我嗎?”他說:“我在想朱原,這傢伙真不是一個東西。”毛潔繼續微笑著,鼓勵著他。店堂內油膩的燈光下李紅兵的表情稍稍變得生動,他說: “這傢伙真不是一個東西,本質上是一個很自私的人,他對你不好,很殘忍。他怎麼能這麼做呢?你們好了三年,一旦為了自己的利益……當然他對自己也夠很的。 他仍然愛著你,你也愛他,並不是感情到了頭,他竟然能夠從中抽身真夠可以的。 這樣的人太可怕了,能夠對自己殘忍的人太可怕了,能夠對自己殘忍的人當然不會把別人放在心上。但是他沒有理由對你殘忍,分不分手是雙方的事情,他怎麼可以單方面做出決定呢?他可以對自己殘忍,這誰也管不著,但他沒有理由對你這樣。 這樣的人在感情上一點也不純粹……他怎麼能做得出來的. ?真是無法想像。反正我不是這樣的人,對這樣的人這樣的事一點也不能理解。並且我恨他,因為他傷害了你。這樣的人傷害你是早晚的事,即便你們還沒有分手,將來一旦他覺得有分手的必要也會毫無顧忌的,他是不會考慮你的感受的。這樣的人很可怕,完全不值得留戀。愛一個人就是覺得對方比自己更重要,他怎麼能不為你考慮呢?可見他並不真正愛你,沒愛你到那個份上。你之所以舊情難忘恰恰是因為他對你足夠殘忍,他的殘忍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你難以忘懷。他越是堅定地離你而去你就越覺得自己離不開他,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好的,最值得追求的,越是得不到就越有魅力。 人就是這麼下賤。如果你能做到不在乎對方,情況就會倒過來,他就會很在乎你,使你覺得自己很有吸弓舊。不在乎的一方總是很牛逼的,佔盡上風和主動,即便分手了也能做到心安理得,最多有一點點內疚和遺憾而已。而被拋棄的一方就慘了,他是被動的,自我感覺自然十分不好。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平等相互的愛,那是一個神話。我們要么是主動的要么是被動的,問題在於你願意掌握主動避免自己受到傷害?或者將主動權交到對方手上把受傷害的可能留給自己?如果你愛一個人,愛得純粹和深入,怎麼可能顧及到自己而讓對方冒受傷害的危險呢?但一旦你這樣做了,他們就會不再在乎你。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事根本就沒有。恰恰相反,女人總是愛流氓。朱原就是一個流氓,精神上的流氓。當然我也是一個流氓,對很多女人來說的確是這樣。但在你面前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流氓。感謝你給了我一個機會,使我能洗面革心,重新做人。 ” 李紅兵滔滔不絕,一吐為快。毛潔頻頻點頭,表示贊同。他覺得自己找到了問題的關鍵,終於可以反敗為勝了。在與朱原的較量中唯有一點是優於對方的,那就是現在他和毛潔在一起,並且不打算拋棄她。 “除非你離開我,我是不可能拋棄你的。”他表白道,並就其一點向朱原發起猛攻,大有得理不饒人的架勢。希望再次從心中升起,他變得活躍而放肆,當然勇氣部分來自於酒精的支持—一高談闊論間李紅兵三瓶啤酒下肚,臉上泛出一層紅潤的油光。但在內心深處他仍然保持著一絲警惕,因此常常停下酒杯察看毛潔的反應。對方一直在微笑,既溫柔又得體,那迷人的笑容裡除了鼓勵仍有什麼讓李紅兵感到困惑。他曾因自己的自以為是而陷入尷尬的境地(他不禁想起那愚蠢的漸進遊戲),此刻在這裡自說自話,自以為得計,難道又是一個錯誤?毛潔只是微笑著,並不附和他,使李紅兵越發吃不准了。 從飯館裡出來,她將身體貼過去,腦袋靠在他的肩窩處,他們就這麼相互依偎著向前走去。雖說如此,他仍有被她引領著的感覺。他們沒有走往常的那條大路,而是繞了一個彎來到學校左側的邊門。實際上這個門離李紅兵的住處更近,但他一次也沒有來過,送毛潔去學校的時候他們總是走大路,這已成了一個習慣。今天晚上她特意將他領到這裡,就像特意領他去了那間小屋一樣,他能感覺到她所營造的某種神秘的氣氛。他已經比較了解她了。在他痛斥朱原的惡劣行徑以後,某個支持或反對自己的證據也許就要出現了。她總是那麼真實,不多加以表白,她喜歡用事實說話。接著,他們來到橫跨馬路的過街天橋上,他們踏上了台階。他們來到夜風來往的半空,欄杆那兒鐵皮廣告牌被吹得噗噗作響。下面,一股股發亮的電線飛馳遠去,車輛經過,震得橋身微微顫動。毛潔告訴李紅兵:這座過街橋剛建不久,至今還不到三個月。以前這兒並沒有天橋,只有下面的馬路。馬路將他們的學校一分為二,分割成南園北園。南園是住宿生活區,教研辦公在北園。他們每天都得幾次橫跨下面的馬路,特別是吃飯和上晚自習的時候,大量經過的人流常常堵塞了交通。 從她進校的第一年起每年都有一個學生被過往的車輛軋死。朱原是第四個,他死於上學期期末,當時他們在外面租房子同居還不滿一個月。後來學生舉行了罷課請願等活動,這裡才建起了這座過街橋。說著毛潔流下了熱淚。她對他說:“真是對不起,這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李紅兵想到過自殺,一死了之,但即便他下得了手那也不過是一次拙劣的模仿。 他無法成為第一個為她而死的人。況且那是不自然的,故意做作的,對他的死毛潔頂多懷有一些內疚,除此之外就是感嘆自己命運的乖蹇,碰上了一個意志薄弱的神經病不會再有別的了。她不會像懷念朱原那樣痛苦地懷念他,那個位置已被他永遠地佔據了。朱原死於一次意外事故,毛潔暗示說他是為救她而死的。 “不然那輛車撞倒的可能是我。”她說。當時他們相擁在一起,一輛飛馳而過的貨櫃車將他們分開了。這件事因此再也難以說清。至少他死在了她的眼前,那樣的突然劇烈使她休克過去。而李紅兵必須單獨操作,等她發現他的時候已經是一具高度腐爛的屍體了。 她將記住他最後的醜惡,而不是那在她懷抱中逐漸冷卻的體溫—一像朱原一樣,那活潑的令人亢奮的鮮血也不會塗抹在她的手指上。他沒有機會為她而死,不過是以自戕的方式對她的生活進行了惡毒的詛咒。他是自私的、惡劣的、卑賤的,他的生命不值一文,無論活著還是死去都是一堆令人討厭的垃圾。他有多麼的低劣(遠在一般水平線以下)他所愛的人就有多麼的崇高。此時此地李紅兵感到他是多麼強烈的愛著毛潔,他越來越愛她了,他不得不如此,然而要從他所在之處抵達她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做了一個噩夢,墜入一個可怕的深淵。他不斷地掉呀掉呀,突然懸崖上投下一道光柱,來自毛潔手中的塑料電筒—一她站在那裡微笑著。那光中有一股強大吸力,使他漂浮直上,眼看快接近了,突然電筒熄滅,她以及所在的懸崖都不復存在了。他再次跌落下去,耳邊是風聲和呼嘯的黑暗,下墜的感覺伴隨著他,可怎麼也不能跌落到底。在焦慮和恐懼參半的情緒中李紅兵醒來了。 他決定離開此地,失踪是他最後的選擇。一經決定李紅兵頓時輕鬆了許多,並開始著手準備。他檢查了存摺,上面剩下的錢不到一千。買一張航程一千公里的機票是足夠了,至於飛抵的城市並無關緊要。他需要一架立刻起飛的飛機,帶著他及時離開,時間一長他知道自己會改變決定,到時候即便想走恐怕也沒有錢購買機票了。他的離去當然是針對毛潔的,對她而言這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經歷。死亡並不能喚起她對他的思念,但失踪就很難說了。他並沒有死去,留下一具令人生厭的屍體,而是飛上天空,在雲朵裡消失不見了。到那時整個天空都會激起她對他的思念之情,季節和陰晴的變化和他虛無的存在直接相關——一她將在他的天空籠罩下度過一生,懷著與他重逢的希望。當然,他是不可能再回來了,至少短時期內不會回來,否則他的失踪將毫無意義,頂多能算作一次負氣而丟人的出走。那樣的話她只會更厭惡他。他必須真正失踪,無跡可尋,不通消息。他可能活著,也可能死了,無論事實怎樣都不可能得到確切的證實。她對他既滿懷絕望又抱有希望,和朱原確實無誤的死亡相比他的失踪將更富於魅力,她對他的懷念之情也將更加豐富複雜,多出了一個可能性的向度。在想像中李紅兵終於戰勝了朱原,至少他倆可以相提並論了,雖說他並不能直接享受到這一勝利的結果,並且是以否定整個生活為高昂代價的。他不僅是一個卑劣的小人,而且也足夠冷酷。他知道自己生了病,已經發瘋完蛋了。對於自己的品格和能力李紅兵早就不抱希望。對一個瘋子而言什麼是他最引以自傲的東西?只能是智力。李紅兵覺得他能想出失踪這一招來真是太絕了。他早該如此,早該想到這一點。與此相比,漸進遊戲、對朱原的攻擊以及自殺是多麼地狹隘和愚蠢!由於智力原因,僅僅由於這一原因,不可能有別人想到這一點,失踪的想法和實施只能屬於他李紅兵。 起飛以前他給國強寄了一封信,將自己所作歌曲的全部版稅移交給對方,任其處理。他沒有告訴他要到哪裡去,何時回來,沒有一個多餘的字,一句傷感的話,沒有提到毛潔。他什麼都沒有說,除了離開和已經離開這個事實,這正是李紅兵的聰明之處。 1996.10.23——1998.4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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