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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花花傳奇-2

韓東小說集 韩东 14814 2018-03-20
我哥哥將吃剩的貓食和盛水的盆子從樓頂取下,換上新煮的貓食在盆中盛滿清水,再拿上樓頂。到後來他不再呼喚花花,前一天的貓食狀況即能表明花花是否安然無恙。若貓食紋絲未動可能是花花生病了,當然也有挑食的可能,我哥哥必須—一加以分辨。如今他的工作量大大減輕,不必再為煤渣和跳蚤的事煩神,在花花飲食這件事上有精力做到更加體貼。若是花花生病了,我哥哥會格外認真地做一頓病號飯,一方面琢磨花花的口味,一方面小心翼翼地拌人土黴素之類的藥粉。再後來我哥哥發現花花不吃飯並不是因為生病,它的體格甚至比在下面時強壯多了。和野外無拘無束的生活相適應,花花越來越討厭熟食。這樣的結論一經得出,我哥哥的工作頓時又輕鬆了許多。現在,他根本不必去爐火上烹調(從此免除了每日定時飄蕩在我們家裡的惡臭或奇香),將討或買來的貓魚直接拿上去餵花花。至於那樓頂是否可以被視為野外我哥哥卻不敢肯定,那上面既無花也無草,也無其它的動物(除了花花和跳蚤),雖是露天,與四周互不接壤。那兒就像是另一個星球,可憐的花花出沒於此,難怪它是一隻世界上最奇怪的貓了。

我們家所在的住宅樓呈“工”字形結構,上南下北左東右西,我們家位於下面一橫的左邊。每層各有四戶居民,分別位於兩橫的左右兩側,“工”的一堅為樓道。 在現實中兩橫之間的距離比想像的要近,我們家陽台對著前面住戶北屋的後窗,距離不過兩米,以致於夏天他們家空調排出的熱風直往我們家裡吹。後來,我們家的花花移居陽台,散發出的陣陣腥臭使他們家不敢開窗——這是後話,此處略過。 我哥哥利用住宅樓的這一特殊結構,給花花送食物時不再親自登上樓頂。他站在陽台上,將準備好的兩隻塑料袋(一裝貓魚一裝清水)掄起,嗖嗖兩聲便扔上了對面的樓頂。花花會自己扒破塑料袋吃東西。裝水的塑料袋由於撞擊的力量噗地一聲破裂,清水流溢,花花便反复舔著某一塊潮濕的水泥。開始時我哥哥生怕水分被樓頂的水泥吸收,後來,塑料袋扔得多了,水流便在低窪處聚積起來,形成了一個小水塘。以後我哥哥就專往那自然形成的小水塘里扔,加上投擲準確性的逐步提高,使小水塘充盈並非一件難事,至多三塑料袋的水量便能辦到。在炎熱異常的夏天,樓頂蒸發得厲害,我哥哥就在塑料袋裡裝上冰塊。一來可供花花降溫,二來,蒸發得也慢,花花完全可以在冰塊融化以前飽飲一頓。

為了花花,我哥哥可謂費盡心血,考慮得十分周到和細緻。即便這樣,他還是感到內心愧疚,主要原因是花在花花身上的時間已大不如前了。一切都那樣的方便和順當,令人難以置信。現在,每到飯前時間花花會主動地提醒我哥哥。它走到“工”字上面一橫的左邊,伸出腦袋衝著我們家陽台(“工”字下面一橫的左邊)喵喵地叫喚。它十分明顯地表達了親近的願望,讓我們喜出望外,也不禁悲從中來:一定是花花孤獨得再也無法忍受了。我們一面聽著久違的花花的嗓音,一面淚眼模糊地端詳著它那有如隔世的身影。以前花花的皮毛黑白兩色,猶如晝夜般分明,而現在它簡直成了一隻灰貓。一來可能是花花已經老邁,黑毛變白了。二來,也許成天不洗澡,也無人或別的貓幫忙清理毛髮,白毛因此變黑了,灰色乃是不清潔和邋遢留下的印象。

我哥哥每日掄圓了膀子,嗖嗖地從陽台向樓頂運送貓食。做這件事時他毫無表情,如一切人所做的日常和本職的工作,既熟練準確同時也無多大的興趣。可在旁人看來,這事兒卻十分奇怪。我哥哥越是一副不明究理的模樣,他的行為就越發具有魅力。那時我已經搬出去另過,有時回到家裡,僅僅是為了觀看一番我哥哥給花花餵食。我不僅自己看得如痴如醉,還將此作為一景介紹給大家。徐露由於和我的關係自然先睹為快,我的其他朋友也陸續前來,裝做借書或混飯,其實不過是想了解我哥哥怎樣飼養花花。更多的人因無機會親眼目睹,只能憑藉道聽途說。到後來我哥哥養了一隻怪貓已沒有人再提起,人們感興趣的是他養貓的奇特方式。這方式既奇特又優美,富於激情、想像力、動感和效率,如果不是我在這裡提及,我哥哥至今還渾然不覺呢!

每隔一段時間我哥哥會爬上樓頂,收拾塑料袋,清掃垃圾,花花偶爾也會出現,它已不像當初那樣避人了—一也許是如今很難見到主人的緣故。我哥哥從陽台上向上扔食時,花花甘冒墜樓的危險來到樓頂邊沿看著他。到了晚間,室內亮起了燈,如果不拉窗簾的話花花可從樓頂上看見裡面一家人的活動。它這樣觀看過嗎?或許每日如此?滿懷深情地凝視著,並陷入了貓科動物特有的沉思,直到東方發白。 一天,我隨哥哥來到樓頂,花花也不迴避。我哥哥一面給花花餵食一面伸手撫摸它的脊背。我哥哥從花花的身上捋下一團團的灰毛,那毛既軟又細,像肥皂泡一樣,在我哥哥的手上轉眼不見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被風吹得在樓頂上滾動,並跑遠了。我哥哥就這樣,一面給花花捋毛,一面和我說話。我們的談話與花花無關,我哥哥也不朝花花看上一眼,只是不時地將右手手指相互摩擦,以便將粘在手上的貓毛弄乾淨,完了再去花花的背上梳理。花花的注意力亦不在此,它十分投入地進食,大嚼狂咽,為用上足夠的力氣而歪著頭。此時遠處的太陽正逐漸西沉,我們的臉上出現了那種明亮的黃光,接著又突然暗淡下去了。我哥哥談到我們共同認識的某人,當年她為了愛情辭職從東北來到南京,給某某生了個兒子。如今,兒子長大了,上一年級了,他們卻離了婚,她又孤身一人地回東北去了……。這的確是一件不幸的事,我聽後頻頻點頭。但這樣的不幸與花花又有何干呢?的確,一切都是不相干的:花花的進食和秋天的掉毛,我哥哥的信息與他手上的動作,我的傾聽以及思考。同時一切又都是一致的、情景交融的、相互感染和中和的,它們統一於秋天的某一個傍晚出現在這樓頂上的特殊光照。

由於鄰居們的抗議,花花被迫再次移居樓下。 他們認為它在樓頂上隨處拉撒保不准會弄進水箱,污染水源。雖說水箱上面有沉重的水泥蓋板,須合兩人之力方能掀動,但誰又能保證四周沒有其它的縫隙與水箱相通?而花花的小便沒準就撒在了那條不為人知的縫隙上了。況且水泥本身有良好的滲水性能,就算花花不通過某處的縫隙僅在水泥蓋板上方便,天長日久也會滲入水箱。更別說那飄忽不定的氣味,無孔不人,可以想見的,它整日吹拂著水箱內的水面,將水質硬是熏出了一股十分奇特的味道。除我們家以外的五樓以上十一戶居民都同時感受到了。當他們來到樓頂,看見四處星散的干縮的貓屎以及魚類的枯骨更覺得忍無可忍。他們從水箱中取得必要的水質樣本,送往有關部門化驗,以期得到不利於我哥哥的證據。但由於有關貓科動物排泄物成分的資料不全,此事便不了了之。鄰居們轉而控訴他們的房子普遍漏雨,歸咎為我哥哥在樓頂上養貓不免來回走動,踩壞了隔熱層。幸虧他們還沒有糊塗到認為是花花踩壞的,即使是一隻金錢豹或東北虎也沒有如此沉重的步伐。但他們依然可以移花接木,採取誣陷的手段。

那樓頂上的隔熱層早在我哥哥上去餵貓之前就已經碎裂了多處,是昔日他們攜家帶口在此地觀看焰火、月食和彗星造成的。有關房管人員不由分說,根據樓頂的踩踏痕跡以及各家牆壁上發黃的雨斑就斷定我哥哥有錯,他們勒令他將花花遷出樓頂。 面對房管人員的不公,我媽很生氣,試圖與之爭辯。我哥哥卻微笑不語,他根本否認花花的存在。 “誰說我在樓頂上養貓啦?把它找出來給我看看。”我哥哥說。自然,此刻花花早已在隔熱層下躲藏好。對於它的躲藏術與耐心我哥哥有充分的信心,因此才膽敢在貓屎和魚刺這些次要的證據面前大言不慚的。鄰居們明知我哥哥說謊,卻沒有辦法揭穿他。情緒激動者居然要求掀開全部隔熱層,以便在房管人員面前證明他們是正確的。這樣一來卻與他們的初衷相背。他們狀告我哥哥是想保住隔熱層以使房子免於滲漏的威脅,可現在卻要以破壞它的代價來揭露我哥哥的狡詐。此事如何行得通?我哥哥本質上也不是一個壞人,他之所以否認花花存在於樓頂上的事實乃是對鄰居們的舉動感到憤慨。鄰里之間的小事完全可以以協商的方式解決,又何須驚動房管部門?而且是在我哥哥一點不知情的情況下,所有平日和睦相處的鄰居突然就團結成了一個對付我們家的集體,實際上不過是為了對付一隻可憐的小貓。

我哥哥越想越氣憤,當面說謊是想刺激這些愚頑的鄰居。然而他們畢竟是鄰居,事情也不能搞得太僵。就在眾人進退兩難之際我哥哥給了他們一個台階,他承認花花的存在——“的的確確,它就在這樓頂的隔熱層下。”我哥哥誠懇地說,“但是,我卻沒有辦法讓它出來,並且抓住它。”說完他裝模作樣地呼喚起花花來。在場的所有人也幫著我哥哥左呼右喚。 “咪咪,咪咪,咪咪,味咪……”,方才爭執不休惡語相加的人們突然變得極盡溫柔,競相發出柔軟嬌媚的聲音。然而無濟於事,花花一言不發,倒是鄰居中有人開始懷疑花花是否真的存在。我哥哥肯定地告訴他們:'它在下面,我昨天還看見了呢! “如此謙恭禮讓的氣氛幾分鐘前根本無法設想,早知如此事情就好辦多了。此刻鄰居們覺得與一隻孤立無助的小貓為難實在有些過分,我哥哥也因為驚動了眾人而於心不安。他對火氣頓消的鄰居們說:”你們先下去吧,我慢慢地騙它出來。花花是一隻膽小的貓,沒見過這陣勢……“鄰居們臨去前對趨於平靜的我哥哥說:”也不急在一時半刻,能騙出來就騙,騙不出來在上面養個一年半載的也沒關係。 “此時正值初冬時節,樓頂臨高,北風勁吹,剛才彼此爭執時沒有發覺,現在火氣一去只覺得渾身發冷。眾人縮頭夾腦地陸續下去了。我哥哥和我喚了一會兒花花,見它全無反應,也從天窗下到樓道裡。

當天夜裡一場大雪飛旋而下。第二天上午即有鄰居前來敲門,他們極為關心花花的安危: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它會不會凍死?看得出來,他們是真誠的,不像是趁機要將花花弄下樓頂的詭計。我哥哥不無欣慰地告訴他們:花花已經搬下來了,在大雪降落以前。現在,它就在我們家的陽台上。說著我哥哥領來人走上陽台,並非為了憑欄遠眺下面的雪景,而是將剛剛搭建的古怪的貓房指給他們看。 那貓房建在陽台的東北角,由斷磚碎瓦拼接而成,上面蓋著油氈和塑料布,南面有一個書本大小的出口。只砌了西南兩面的牆,東面是陽台實心的底部,北面靠房子的外牆。貓房的縫隙處塞滿了小木塊和白色的泡沫塑料,說明它是在倉促中就地取材勉強搭成的。來人只看見了與陽台的整潔毫不相稱的貓房,並沒有看見花花。

花花此刻自然是在貓房裡。來人降低高度,通過門洞向裡瞧。還沒等他稍稍看得清楚,就听見一種嘶嘶的聲音,乃是花花向來人發出了警告。來人並未看清花花的模樣,但聽到了它不容靠近的威脅之語,因而斷定了它的存在。花花既然存在於我們家的陽台上,也就不再活動在上面的樓頂上了。我們家與鄰里之間的緊張關係至此宣告解除。 花花的活動被嚴格地限制在陽台之內。這樣,只要通向陽台的門不開,室內依然可以保持整潔。時間一長,花花也就習慣了,現在即使是通向陽台的門開著,它也不會邁進房間一步。我們家的三間房間和客廳對花花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在陽台上,如果花花受到威脅,它會鑽進東北角上的貓房,而絕無可能竄進房間在床下的某處或抽屜裡藏身—一像它小時候那樣。陽台上的貓房是如今唯一可能保護它的屏障,除此之外長方形的陽台上空蕩蕩的,並無一物。本來我媽還在上面養了不少花草,花花就像一隻山羊,有吃草的習慣。那些味道有異無法下嚥的花木最後也被花花的體臭熏死了。如今的陽台上只見一些疊摞著的花盆以及里面乾縮成一塊的硬泥,可以遙想當年花繁葉茂的景象。花花若不想在陽台上呆只有鑽進貓房。如果它既不想回貓房,又不敢走進房間,同時又覺得在陽台上呆膩了,再也不能忍受,那就只有越過陽台欄杆跳下去自殺。

後來我哥哥去了南方,我媽也找了一個老伴,搬出去住了,照顧花花的重任就落在了我肩上。我放棄自己的房子不住,搬回原來的家,其目的就是為了照顧花花。 否則的話我哥哥就不能去南方發財(耽誤了前途),我媽也不能再找老伴(影響到老人晚年的幸福)。在此之前我哥哥一直沒走,我媽始終不答應管伯伯的追求,也都是為了花花。他們的想法其實是:等花花死了,而後各奔前程。沒想到花花歷經艱苦,竟然越活越年輕,絲毫也看不出一點老相。如今,它那拒絕結婚的童子之身看來是派上用場了。這貓在陽台上跳躍騰挪,玩自己的尾巴,體毛也由灰色漸漸地轉變成黑白兩色,它的確是活出一點名堂和不同來了。我哥哥和我媽不禁害怕,心想,我嫂子活不過這貓,難道他們也……?將花花拋棄或故意餓死委實於心不忍,但如此嫖在一起何時是個了局呢?這樣我便搬了回來,我哥哥和我媽因此在我嫂子去世三年後獲得了自由。 我每天上班,下班後抽空照料花花,其實並不費神。有關花花生活的基本製度業已建立,在我哥哥走後仍保持不變。我沒有將花花放進房間裡來,以免跳蚤之災。 它依然生活在陽台上,在那兒吃喝拉撒,吃的是生魚內臟,也不用上火去煮。排泄物無須煤渣的掩蓋,我定時將它們清掃出去。只是那股氣味遺留下來,揮之不去,當然,也只是局限在陽台上。我們家的陽台並沒有像上下樓鄰居那樣包起來,變成一間計劃外的玻璃房子。儘管鄰居們反復建議,我依然讓它敞開,這樣空氣流通風雨來往,異味自然減半。而鄰居們要求我包陽台的真實目的乃是阻止異味的擴散,只留給我個人吸收。他們認為花花製造的臭氣在半空中飄散開去,會灑落到他們晾曬在各自陽台上的衣服上。我們家的陽台在七樓,與其平行的住戶尚不能倖免,住在下面的人家就更遭罪了。他們認為將自家的陽台包起,就是為了隔絕那無所不在的氣味。這筆包陽台的費用理應由我來承擔—一除非,我將自己家的陽台也像他們那樣包裹起來。我回答說,正因為他們包了陽台所以我才不用包。如果他們答應把已經包好的陽台通通拆除,我保證將自家的陽台包好。這麼說話,自有點勢不兩立的味道。他們無法拆除已經包好的陽台,因此我家的陽台就天經地義地暴露在露天裡了。 自己晾曬衣服倒是一個問題,儘管我將晾衣繩結得很高,幾乎貼著了陽台的頂部。我的衣服在花花生活區的上空飄揚,它們的下方便是一泡熱氣裊裊的貓屎。後來我釘制了鐵架,將洗好的衣服伸出陽台去曬,花花的熏染不過由垂直變成了平行方向,煩惱依然如故。此時我偶爾讀到了一本專業書,上面說香與臭實際上是同一種氣味。具體說來,香即是臭的稀釋,而臭則是香的濃縮了,關鍵是一個比例問題。 我大受啟發。在我們家陽台上晾曬過的衣服上確有一種似有若無的氣味,如果說是臭並不那麼明顯,要說已達到香的比例也未免過分。反正當時不知道我養貓的姑娘都比較願意接近我,我觀察到她們在我身邊時深深地呼吸,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樣。 我不敢將此歸結於我個人的男性魅力,我寧願歸功於花花。我正是這樣向徐露解釋的,她因為那些女孩在我的衣服上故意磨蹭而嫉妒得發狂。 本來徐露是不願搬來與我同居的,她不喜歡貓,尤其不喜歡花花。當年她試圖通過花花討我媽的歡心,結果未遂,因此留下了心理創傷。進駐我們家完全出於無奈。面對那些喜歡花花氣味的女孩徐露心生一計,她要讓自己身上也沾上與我一模一樣的氣味,也就是花花的氣味。別人一聞這氣味就知道她和我是從一個被窩裡爬出來的,有極深的淵源關係。必要時徐露還可暗示這氣味的源頭是她,是從她那裡產生的,被我在肌膚相親時蹭上。我有口難辨,於是她陰謀得逞。但要做到這一點前提是搬來與我同住,兩人吃喝拉撒在一起,衣服也晾在同一個陽台上。為了愛情,徐露當真做到了所有這些,不禁使我感動。為多沾染上一些花花的氣味,如今花花的生活也都是由她來料理了。尤其是清掃糞便,這樣的髒活,徐露不厭其煩,從不叫苦。在她的身上我彷彿看見了當年我嫂子照顧花花的動人身影。無論我哥哥或是我,甘願為花花吃苦受累,但照料起來總不是那麼一回事。總得有一個女人,事情才順理成章,才能呈現出一派安寧溫馨的景象。當然,徐露從不把花花抱在懷裡,為她捉跳蚤、洗澡,她和花花在身體方面是隔絕的。但她可以正常地出人於它的左右,沾染她的氣味,呼喚它的名字:“花花。”它有時也欣然作答:“瞄瞄。”他們目光相交,彼此便有了某種程度上的心領神會,但要說到愛與信任終究是誇大其詞。比如她從不考慮它的性生活,想著為花花娶個老婆。也沒想到帶它暫離陽台,去外面見識世界。徐露沒有為花花織過毛衣—一像我嫂於那樣,更不曾嘗試利用自己的權威將花花從囚禁的生活中解救出來。 那段時間裡我們很少出門,除了上班(我)或者上學(徐露)。徐露不願我在外面瞎串,接觸那些恭維我體味的女孩,她來我們家照看花花,實際上是看著我。 我們不知不覺地過起了與世隔絕的小日子,我買菜做飯,徐露照料花花,無論從哪方面看,這都像是一個三口之家。當然啦,由於徐露對花花的態度不卑不亢,照顧周到但熱情不足,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後媽。也幸虧有了一個花花,否則我們無聊的同居生活也不可能維持那麼久。花花正是我們毫無希望的生活中的一項有趣的內容,我們學會了靜靜地觀察它。對我而言,值得了解的除了花花以及有關花花的事物還有花花與徐露的關係,或者說是徐露與花花的關係。那麼,徐露是否也這樣觀察我和花花呢?如果她像我這樣深感空虛的話也會如此。在這所房子裡,我和女友分別觀察著花花的生活,我們時常交流各自觀察的結果,並得出一些結論,但也有不予交流的部分。關於對方與花花之間的關係這一部分即是不宜公開的,這裡面有某種貶損的意味,將對方(具體地說就是徐露)降低到了花花的位置。對花花而言可能是一種提升,把它當成了與徐露平等的人。因此此事還是不談為妙。要不是無聊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我也不會墮落至此的(以觀察徐露與花花相處為樂。)這期間徐露畫了大量的花花的速寫,有各種動態和表情。畫上的貓兒大小不一,有的是某處放大的局部,有的是整體的線描輪廓。徐露所畫的,勉強可看作一隻貓,至於是否是花花就很難說了。她從未受過專業訓練,畫貓純粹是自發的,其才能和自由躍然紙上。我很喜歡徐露畫的貓,並且大感驚訝,但隱隱有某種擔心,因為她除了畫貓從不畫別的。後來她越畫越多,每天都有幾十幅作品問世,各種表情怪異的貓從紙上向我獰笑,其中自然寄託了徐露的情緒。每每她與我吵架後便奮力作畫,或者排卵期擔心懷孕也是畫貓的高峰。徐露瘋狂畫貓與她的想法與心思有關,我明知道這一點卻不能從她所畫的貓那裡看出具體的意義,心情不禁越發沉重與緊張了。 徐露顯然不是想練就畫貓的絕活,以後好去畫界混碗飯吃。她雖很勤奮但態度極不認真,畫稿隨處丟棄,並且所用紙張也是隨手拿到的,信紙背面、書刊的空白處以及台歷桌布上都充斥著徐露所畫的怪貓,所用的畫筆從圓珠筆到記號筆各種都有。 我們家的陽台上有一隻奇怪的貓,家中到處每天還在產生各種虛構想像的貓,它們的形象無處不在,這日子簡直令人瘋狂。不畫貓的時候徐露搬一把椅子坐在陽台上沉思,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花花,或者不看花花,此刻她的腦海裡必將浮現出各種更加飄忽的貓的形象。有時我覺得,徐露越來越像一隻貓了,不僅她的身上永久性地沾染了花花的氣味,她的模樣、行為以及個性也越發怪異了。她整個的人都處於變化之中,而變化的終點似乎就是陽台上的花花。這麼考慮徐露時我不免想到自己,是否我也一樣,在向花花靠近?如果有一大在大街上我們被人指認為兩隻大貓,也許我並不會感到驚訝。 我們的日子顯然不對勁,有時我不禁想:這是否是由於花花的魔法?它顯然越活越年輕了,並且越來越漂亮。我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貓,冷漠矜持,貓臉上的線條十分完美。那超然的美麗透露著神秘,使你不得不朝它看,因此說我們觀察花花也不完全是無聊生活中無可奈何的選擇。我們閉門不出,注意力轉向陽台是受了花花神秘的吸引—一這一點我們是後來才發現的。我們在陽台上一呆幾小時,忘記了吃飯和各自的本職工作,即便離開陽台,我們的目光也總是不由地轉向那通向陽台的木門。木門從來沒有關上過。臥室裡有一扇窗戶也是對著陽台的,有時我們也通過它觀察花花—一似乎一扇木門還嫌不夠。如果有可能我們想將房間與陽台之間的那堵牆推倒,或換上玻璃幕牆,因為磚石水泥妨礙我們觀察花花優美的存在。若是將花花放進房間,與我們共居一室也不是辦法。即便不考慮跳蚤因素,它也會逃得無影無踪,躲在床下櫥頂上,位於我們的視線以外。讓花花呆在一個無處藏身的固定的地點,在我們想看到它的時候就能看到,陽台自然是最合理的選擇。由於想看到它的時候越來越多,於是便有了某種傾向:我們也要搬到陽台上去與花花一起過了。沒事呆在陽台上已成為我們的習慣,更有甚者,我們越來越喜歡在陽台上工作了。徐露像一個小學生,搬了椅子和一張較矮的塑料凳在陽台上做作業。一小時前我剛剛嘲笑過她,一小時後自己便以同樣的姿勢(坐在小凳上,埋頭於椅子上的紙張)開始在陽台上寫小說。徐露的作業本上畫滿了花花,我的小說不知不覺地就變成了這篇《花花傳奇》。後來,更多方便我們生活的用品被搬上了陽台,熱水瓶、餅乾筒、煙灰缸……,再後來電線也拉到了陽台上,晚間一百瓦的燈泡照得陽台如同白晝,加上電視、音響的引人,我們家的陽台再次充滿生機。此時花花卻退卻了,它不再與我們並排躺在陽台上曬太陽。更多的時候花花寧願鑽進貓房不出來。它一旦從我們的視野裡消失,我們便感到了無生趣,來陽台的本來意義便不復存在了。 花花拒絕與我們過分親近更增加了它的魅力。它堅持獨立自處的貓的生活,而決不向我們獻媚邀寵。出於對此不可理解的精神世界的敬意,我們僵旗息鼓,悄悄地撤出陽台。我們搬走了帶去的本來那裡沒有的一切,包括照明的燈泡,只留下一泡原有的貓屎。從此我們便將水泥陽台當作了未開發的自然環境,而加以維護和保存。 清掃花花排泄物的工作如今變得可有可無。凡是自花花進駐以後那兒業已存在的東西都是值得尊敬和保護的,將其去除須三思而行,需要審慎鄭重的態度滁非萬不得已一切以維持原樣為好。我們不再輕易地踏上陽台,如今洗好的衣服也是在房間裡陰乾的。由於通往陽台的門整天不關,那股原始獸穴的氣味源源不斷地灌滿房間,因此衣服所需的熏香完全不成問題。在此極端開明的態度下,花花又開始在陽台上露面了,甚至睡覺時也不怎麼回它的貓房。它躺在自己的幾攤乾濕不等的貓屎中間感到尤其的自在。 我們通過敞開的木門和開向陽台的窗戶,日夜不停地凝視著花花,而對方驕傲得從不向我們目光投去的方向看上一眼。它不與我們對視,但很願意成為我們的觀察物。有時候它自動跳上窗台來蹲好,以便我們在房間裡看得更仔細些。花花背對著我們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顯然,目前它不處於休息睡眠狀態,精神也毫無恍惚迷離之狀。它後腿彎屈,前肢豎直,坐成一座貓的雕塑。它如此的聚精會神,從我們的角度看不見它的目光,單見那深沉而凝重的背影。花花的前面是陽台鐵製的欄杆,欄杆下面便是半空。花花瞪視的正是這一虛空。下面的街景和人物處於不斷的變化之中,花花的目光毫無游移跟隨的動態,因此聚焦處並不在下面的街道。它只是瞪視著一片虛空,寂然不動,這使我們不禁擔心起它下面的決定。花花是否會突然越出欄杆,跳下陽台自殺?如果它這樣做我們也不會感到意外。我屏息凝神,生怕驚動了花花,並將一根手指豎直在嘴唇前,示意徐露也不得輕舉妄動。我們有心救花花一命,但自知動作的敏捷和速度都不能與其相比,況且花花距欄杆的距離比我們近得多……,因此我們只能靜觀待變。類似的危機出現過幾次,然而沒有一次真的如我們所想的那樣花花跳下樓去了。到後來我們終於明白了:花花只是陷入沉思而已,並無自殺之意。 有時我想,那陽台是很容易失足的。陽台上的欄杆是根據人類的高度設計的,恰好擋在我們的腰腹附近,對於像花花這樣的一隻小貓而言,完全可能從欄杆的間隔處掉落下去。可花花在此生活了多年,一次也沒有遭遇這樣的危險,看來它對高度(或深度)一定有精確的認識。它知道從七樓跌落下去是致命的,不像在伸進陽台的窗台上跳上跳下,並無大礙。 為擺脫花花的魔力,我們盡量去發現它的卑劣可笑之處。比如,貓有覆蓋排泄物的習慣,以前我哥哥從樓下撿煤渣放進一隻塑料盆裡,即是為了滿足花花的這一需要—一當它拉撒以後便會執拉煤渣將其掩蓋。有時煤渣過濕(乃是上泡貓尿澆淋所致)花花便拒絕排泄,必須換上新的干燥的煤渣供它扒拉。如今花花生活在陽台上,四周並無煤渣,但每次大小便前它仍一如既往地扒拉。看它的趾爪在堅硬的水泥土劃出道道白印,發出嚓嚓的響聲,我們覺得很可笑。排泄完畢,圍繞著一截貓屎花花仍要履行同樣的儀式。那截貓屎依然故我,暴露在花花的視野中,但它經過一番扒拉在幻覺中已將其掩蓋了。無論如何貓蓋屎的動作還是要做出的。當我們發現這古老的本能在花花身上依然存在頓時放心了許多,種種跡象表明它仍然是一隻貓咪,而不是披著貓皮的什麼。 一天徐露欣喜若狂地跑來告訴我:“花花在手淫!”她的意思是花花不通過正常的與異性的交配而自己設法滿足。徐露的意思是花花在自慰。我跟隨她來到陽台觀看這一奇觀。自然,花花的方式與人類有別,它沒有那麼靈活與敏感的手指。花花將一隻後腿高高豎起,腦袋折向自己的胯下,正在舔它發紅而尖銳的陰莖。從人類的道德立場出發,此事有礙觀瞻,因此我們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是驅散花花? 還是繼續站立不動?或回到房間裡於自己的事,就當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一樣。如果花花是一個人,當它發現我們看著它“手淫”一定會立刻翻身坐起,竭力掩飾,況且花花的個性是那樣的羞怯和膽小。然而花花並不是人,在此問題上的態度令人吃驚的坦然,見我們雙雙到來並不起身迴避,當然也沒有更加賣力和誇張。花花不是一個露陰癖,這也不是在進行色情表演。它一如既往的沉著態度令我們很是不安。 但發現它尚有性慾總比認為它沒有性慾要強,也更能被我們所理解。無論花花如何鎮定自若,坦然無懼,甚至風度翩翩,性慾的流露說明它還是一隻普通的貓,一隻動物。作為一隻有性慾的動物無論怎樣都在我們的意料和把握之中,而無須因其無性慾的神祕境界讓我們仰視和窺探。 有時我想:雖然貓的世界有種種我們不理解之處,但作為人,我們畢竟比它們高級和優越了許多。雖然花花是一隻不可思議的貓,在那張極度漂亮的貓臉後面隱藏著某種超越貓類的靈魂,但最多不過是一個人而已。我開始覺得花花的前世是一個人,而不太可能是一隻貓。那人的靈魂正被囚禁在貓的生活中,而且是這樣的一種極端貧乏和病態的貓的生活。那人通過一張貓臉在沉思,或許有過自殺的念頭,但那貓的身體禁止他(它)這麼做。就像很多人,雖有一張人臉,但其靈魂可能是一隻獵,或者一隻老鼠也不一定。花花雖有貓的身體和皮毛,但它並不因此而感到適應。它的所作所為,透過那些虛假不實的貓的生活幻象怎麼看都不像一隻貓,而是一個人。如果是一個人,在他作為人時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一個多思、敏感、孤僻、怯懦。漂亮而蒼白的人。 我將這些胡思亂想告訴徐露後她說:“這不是你嗎?除了漂亮這一條不符,其它幾點正是你的寫照。” 我說:“別扯上我。如果這是對花花的描寫是否恰當?” 徐露說:“除了蒼白這條不恰當——花花是一隻花貓。其它幾條都沒錯。”她同時解釋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夫妻在一起時間長了還彼此相像呢。花花越來越像你們家人了!” 聽她的意思不像是在讚美我們家人特有的風格和性情,而是在著意貶低,大有挖苦和不屑的意思。要知道花花在貓中並不是一隻正常健康和活潑的貓,而是一隻奇怪不幸和討厭的貓,它是一隻又怪又老的貓——一徐露正是這樣暗示我的。她的意思是我是一個古怪而落魄的人。 聽她這麼說我並不以為意,倒是從此有了某種與花花心意相通的意思。我常常設想,如果我在一隻貓的身體裡該是如何表現的?情形大約與花花也大差不離。我又想,如果花花具有我這樣的身體也就是說它是一個人,又該如何?那一定與我很像,相像得以至彼此厭惡不共戴天。幸虧他(它)是一隻獵,因此我們得以相安無事,和睦共處,並還產生了那種惺惺相惜的感情。花花如何看我,不得而知,但我的確是越來越同情它了。 基於以上情況,我產生了帶領花花周遊世界的想法。當然這個世界並不是我的身體所度量的世界,而是從花花的角度體會的。我穿上雨衣、戴上手套,將花花抱起。這時我與花花混得很熟,接觸它雖會引起反抗但也並非是不可能的。我在大晴天的室內穿戴雨衣一為隔絕花花身上的跳蚤,二來也是為了防止花花的抓咬。花花被我抱起,離開了地面,緊張得就像登上飛離地球的太空船。它緊緊地將我抓住,貓爪戳破了雨衣裡面的橡膠層直抵我的皮肉,同時渾身顫抖不已,並伴隨大小便失禁。我帶著這只驚慌得幾乎昏厥的貓離開了陽台來到房間裡。我一面在房間裡游走一面抖動著肩膀,像安撫臂彎裡的嬰兒那樣安慰著花花。我一面走一面告訴它: “這是你媽媽和你爸爸(指我嫂子和我哥哥)以前的臥室,現在是你叔叔(本人)和你小嬸子(徐露)的臥室……這是你爸爸的書房……這是你奶奶(指我媽)以前的房間……這是客廳……這是廚房,隔壁是廁所……”當花花從驚慌中緩過神來,知道我並無惡意,顯得很興奮,雖然它的趾爪仍牢牢抓住我的衣服,但眼神裡流露出極度的喜悅和好奇之情。它一直在東張西望。 看得出來花花很喜歡這樣的活動。但由於穿戴裝備的麻煩,事後還得仔細清除花花留在房間裡的痕跡,這樣的旅行並不是很方便。每年大約兩三次,我心血來潮會主動抱起花花。然而在我全無旅行之意時花花也會過來扒我的衣服,它想跳上我的肩膀或抓住我的後背,像搭載一種交通工具那樣上來後它便端坐不動。這時我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把它趕開。常常我還沒有穿戴整齊它就跳將上來,後果自然是跳蚤們的趁虛而人。除了這些不快,花花接近我亦不是想與我親熱,它純粹將我當成了旅行世界的交通工具。有了這樣的認識後我對旅行就不像以前那麼熱心了。奇怪的是,儘管通向陽台的門整天開著,花花從未想到利用自己的四肢去房間裡做它的世界性漫遊。它非得搭乘我這個交通工具才能開始。倒不是花花懶惰,吝嗇自己的體力,而是在它看來這快樂的漫遊是與交通工具聯繫在一起的,甚至乘坐交通工具的刺激和快感要大過漫游本身。這樣一想,我心理上就比較平衡了。我帶著花花,在熟悉得令人絕望的房間裡走動,一面異想天開地胡說八道:“這是你的美國……這是你的歐洲……這是南非……赤道幾內亞……這是新加坡……這是安第斯山脈……這是南極洲……” 一次花花吐得一塌糊塗,幾天拒絕進食。看著它的脖子一伸一縮,肚子一鼓一吸,結果不過是吐出幾滴黃水,我們感到很難過,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幫牠。對花花的醫療手段僅限於在它的食物內拌上一粒碾碎的抗菌素,既然它拒絕進食,這唯一的醫療方式還得借助於暴力。我穿上雨衣,上陽台捉花花,在徐露的幫助下扳開它的嘴,硬是將藥粉灌下。除了遭遇花花劇烈的反抗,醫療效果並不能因此得到保證,我們剛一撒手,花花便狂吐起來。所謂的“狂吐”並不是指嘔吐物超乎尋常的多,恰恰相反,花花的胃裡除了剛灌下去的藥粉與沖刷藥粉所需的一湯勺清水什麼也沒有。 “狂吐”描繪的是動作,花花像通了電一樣,幅度的巨大和頻率的快速以及狀態的機械就像是一隻專門嘔吐的電動貓。同時從它的嘴角流出幾點綠水—一象徵性的嘔吐物,同樣也是非現實的。 當時,我們也的確想過送花花去醫院。但心裡又總覺得這是大題小作,花花不過是一隻貓。如果是一個人,在病情危機之際我們會不假思索,即使是驚動警笛大作的救護車也在所不惜。我們稍一躊躇,花花已奄奄一息,這時我們便產生了“反正是沒救了,現在送醫院已經晚了,因而不必多此一舉”的想法。花花在貓房裡縮成一團,我們蹲下身去探視它,只見它雙目緊閉,然而並沒有死。它的身體在明顯地顫抖。正是從這顫抖的狀態中我們斷定它還活著。伸手進去摸它的脊背,再也不用擔心它鋒利的爪牙了。此刻的花花已毫無力氣,甚至不能承受自己的抖動。我們的手使它穩定下來,顫動停止了,或者那微弱的頻率通過我們的手被吸收了。我們發現,花花似乎很喜歡這樣:閉著眼睛,縮成一團,讓我們輕輕地撫摸著。它用極其微弱的叫聲告訴我們它的想法。當我們的手撤離它便發出一聲那樣暗啞的叫喊,意思是它需要,需要我們手的接觸和溫暖。當我們的手放回它的皮毛上,花花同樣那麼叫了一聲,意思是它感覺到了,這樣真好,然後它就再也不作聲了。我和徐露輪換著手,感覺到花花在我們的手掌下漸漸冷去,叫聲也越來越弱,最後只是張張嘴表示一下而已。 徐露對我說,貓的壽命平均八到十年。花花今年算來已經八歲多了。但我仍不能確定它是否能算老死。如果抱花花去醫院它是否能起死回生?看花花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是一隻老貓呀。小時候我下放農村,經常看見那些長壽的老貓,躺在灶台上取暖或草房頂上曬太陽。它們絲紋不動,鬚眉垂掛,並一概的肥胖碩大,沒有一隻老貓像花花這樣警覺、緊張,並且身材苗條,美麗非常。花花從無衰老垂死之相,它不合常理的年輕顯得令人費解,也許與時刻的戒備、不放鬆有關吧? 為了安慰臨終的花花,多年來第一次我們將它搬進了臥室。這時我也病倒了,躺在床上發高燒。花花位於我的床邊—一徐露弄來一隻紙箱子,裡面墊上破棉胎,將花花安頓在裡面。她同時伺候著我們兩個,忙得不亦樂乎。我倚在床頭,向地板上瞭望。有時,花花也於昏睡中睜開眼睛,看上我一眼,並同時機械地叫上一聲。 我看著垂死的花花,不禁產生了同病相憐之感。 雖然我只是偶爾感冒,但感覺上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我覺得我們的病有其共因,在我的身體上做到藥到病除時,花花亦可望有所好轉。檯燈的照耀下我不斷地和花花說著話兒,“花花,花花……”我說。它在家具的陰影裡顫抖不已。後來我蒙朦朧朧地睡著了。最後一眼,我看見徐露端了一碗剛做好的魚湯放在花花的旁邊。 半夜我起來上廁所,房間裡很黑,有一種奇怪的聲音直刺耳鼓,是花花在哮喘,它已經徹底不行了。打開燈後,我看見花花一面哮喘嘴角一面流著血沫,同時腦袋搖晃不已。它的樣子很嚇人。我很想伸手過去安慰它,但想到完了還得去龍頭上洗手就猶豫了。我正躊躇之際,突然花花一躍而起,跳上我的後背(我是蹲著的)。 我著實給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垂死的貓會於瞬間行動。我非常本能地聳肩試圖將它抖落下去,花花的利爪勾住了我的睡衣,但最終還是被我抖下了地板。只聽咚地一聲,花花側面著地。若在平時這是絕不可能的——花花已經開始有些僵直了。它無法使自己翻轉過來,無法爬回紙箱,但它的前後肢還在抽動,這抽動所產生的微弱力量使它頭尾的方向有所改變(與落下去時相比)。花花蹬蹋著後腿,弄翻了旁邊的魚湯。它就這樣躺在魚湯變涼的汁水里死去了。 徐露被一系列響動驚醒,她翻了一個身瞇著眼睛問我:“怎麼啦?”我說: “沒事,沒事,你睡吧。”隨即滅了燈,自己也鑽進了被窩。 想像中我將花花身上的跳蚤也帶了進來,也許還有更可怕的病菌。在這虛無的夜半時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又有一隻貓死了,因此而喪失了應有的自製。我沒有將自己打掃乾淨再上床。我想像那跳蚤和病菌已部分地從我身上轉移到了徐露的身上,因此感到對我的愛人十分內疚。在被子裡我將她抱得更緊了。徐露喃喃說道:“你沒事吧?花花沒事吧?”我在她的耳畔柔聲地說:“沒事沒事,明天再說吧。” 隨後我們便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死訊才被正式宣布,徐露自然哭紅了雙眼。與夜里相比,花花的姿勢沒有絲毫改變,仍然是側面著地,四肢展開形成長長的一條。那隻盛湯的碗傾斜著,但地板上的湯汁並無多少,幾乎都被花花的毛皮吸收了。它嘴角上的血沫也已凝固,瞪圓的眼睛上起了一層白霧。我拿來一隻塑料袋,想將它裝入其中,但死亡已將花花重塑,那塑料袋寬有餘而深不足(此刻花花是棍狀的)。後來換了一隻大號垃圾袋才將它死亡的形態勉強遮掩了。為保險起見,我在那可疑的垃圾袋外又加了一隻時裝袋。經過此番修飾就再無人能看出裡面裝著一具貓屍了。我提著它由徐露引領走進附近的和平商場。 那天我們的日程是這樣的:去商場增補一些冰箱裡的食物和購買消毒所需的用品,然後葬貓,然後回家,徹底清掃臥室以及陽台。當我們購物時我的手上提著花花的屍體。我不得不將不斷增多的購物袋與裝載花花的時裝袋並列在一起,提在手上。我們(我和花花)穿梭於人群中、擠上公共汽車、來到假日氣氛的大街上(這是一個星期大)。歡叫吵鬧的兒童、上升飄揚的廣告汽球、自然界的藍天白雲、跨越頭頂的無數條線纜,有的深黑有的光亮異常……這熟悉的世界令我驚奇,只因為我手中提著一具屍體。好似一種魔法,它使我發現這平凡人間的神奇美妙,以及無比的空虛和哀傷。這魔法使一隻生前足不出戶孤僻病態的動物死後以僵硬的肉身倘祥於熱鬧的街頭……我和徐露把花花葬在九華山公園裡。帶去的鏟子、菜刀(挖掘工具)沒有用上,那兒的山坡上有現成的樹洞。此刻的花花恰如一截樹棍,我們將它栽入一個樹洞中,填好土、踩實,做了偽裝和記號,還拍了照片。我將沖洗出來的照片寄給遠在南方的哥哥,向他報告了花花的死訊。我強調說那葬身之地的風水極好,背靠九華山麓,山下便是城市綿延的遠景,可以鳥瞰那裡的千萬間樓宇房舍——有照片為證。 又過了一年,我哥哥回南京辦調動手續。他跑到我嫂子墳前大哭了一場。去之前上了一趟九華山,並根據照片起出了花花的屍體。那屍體是否已完全腐爛我不得而知,總之我哥哥收集了一些什麼,將其裝入一隻他帶去的手提箱中。他將手提箱中的物質埋在了我嫂子的墳旁。兩地相去甚遠,但我哥哥是騎著他的摩托車來回奔波的,因此也算不得什麼辛苦。只是在我看來大可不必。 1999.5 .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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