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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王大進:尋仇-2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6202 2018-03-20
3 那陣子,我天天等,天天盼。 盼著殺害兒子的那三個在逃犯能被緝拿歸案。一天抓不到兇手,我就一天不能心安。好多次夢裡,我夢見了兒子。有時,夢見他和往常一樣,穿了一身在地攤上買來的五十塊錢一套的迷彩服,在工地上乾活。我當時心裡還很奇怪,問:“你不是死了嗎?怎麼還在這好好得乾活?”他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雪白的牙齒,說:“我挺好的。”我忙問,“是真的嗎?”他笑著,說:“當然是真的!”我當時心裡那個高興啊,高興勁就別提了。極度的高興之下有些不相信,就掐自己的胳膊,一疼,就醒了,原來是夢。醒來後心裡別提有多酸楚。有時,夢到兒子全身都是血,在昏暗的大街上張皇失措地跑,一邊跑一邊喊:“救命——救命——”我急急地就迎上去,大喊著:“往我這邊跑!往我這邊跑!”可是,他卻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跑。我急啊!我拼命地跑,想迎頭攔住他。可是,攔住的卻是別人,一把冰涼的刀子捅進了我的胸膛。

有時,我真想替他死。 如果死的是我,而不是他,那該有多好啊。 在玉龍出事後的半年裡,他的奶奶,也就是我的老母親病逝了。老太太那一段日子經常叫著玉龍的名字。她分不清幾個孫子的名字了,經常亂叫,直叫得人心裡發毛。她念叨玉龍,反复地念叨。在所有的孫子中,她其實非常喜歡他。她的早去,和她的傷心有很大的關係。 最最傷心的,其實還是玉龍的媽媽。她真的垮了。原來,她是村里婦女中讓人比較羨慕的一個,現在卻成了一個不幸的女人,比誰都要不幸。她們都很同情她,可憐她。她的頭髮在短時間裡,迅速地就白了,原來那張圓胖的臉,變得苦苦的,皺巴著,就像一粒風乾的陳年酸棗。在我回去的日子裡,她也變得和我沒有話說了。我們就像一對陌生人。晚上,她也不習慣和我躺在一起了,而是睡在了玉龍的床上。她把玉龍的衣服全洗得乾乾淨淨的,一件件碼在床頭,把頭埋在那堆衣服裡,入睡。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地過去,而緝兇卻沒有一點的進展。村里人風言風語,說只怕是官官相護,不會有進展了。這些話對玉龍他媽媽的刺激更大。我的那些工友也對我說,現在社會上的事情不簡單,他們讓我想開點。我不相信,不服氣。我咽不下那口氣! 在第二年秋天我回去的時候,路過縣城,經過那條街,我在水泥路面上發現一攤非常鮮豔的血跡。我立馬想到了我兒子的鮮血。我強烈地意識到了那場悲劇,就像發生在眼前。那天下午陽光特別的燦爛,明晃晃的陽光把那攤血照得特別的醒目。在離馬路不遠的地方,也是一處工地,機器聲轟轟隆隆。我靠著路邊的半堵圍牆,慢慢地坐了下來。 我抽著煙,看著路上來往的行人。看到遠處有小伙子走過,總以為那就是玉龍。看上去,他們的身材是那樣的像。我去過公安局,催問辦案的進度。接待我的人告訴我,他們也要積極地尋找。因為一天緝拿不到兇手,他們就一天不能結案。但他們要處理的事情太多,而現有的警力又很有限,所以,他讓我不要急。可是,我怎麼能不急呢?時間就這樣一直拖下去,也許就是遙遙無期。我兒子已經化成了一堆骨灰,而別人卻逍遙法外。

想到傷心處,我哭了起來。一個已過不惑的中年男人,哭得很傷心。儘管我很壓抑,努力控制,可聲音還是很響。而且越是有意識控制,越是倍感傷心。過往的行人,有些就停住了腳步,好奇地看著我。他們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最後,在我的面前,竟然圍成了很大的一圈人。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猜測我如果不是被人偷光了錢,就是家裡遭災了,比如說房子倒了,或者耕牛死了。更有人猜測,是我的老婆跟人跑了。有人冷眼旁觀,有人公開嘲笑。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就上前來安慰我,說我這樣一個男人,應該挺起胸膛來,去承擔一切,而不應該是現在這樣,只是痛哭。痛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好不容易控制了自己的情緒,然後把事情的真實原因說了,他們都唏噓不已。

“遇到這種事情,一個要么你就是忍,一個要么你就是想辦法自己去解決。”一個年紀很大,穿著整齊,像是見過世面的退休幹部模樣的人說。 “你這樣被動地等,肯定也不是個辦法。”他說。 “那個趙鐵,去年過年還回來過呢。”有個人這樣說。 這倒讓我很是意外。 “他們這種人外面有的是路子,”另一個人說,“你這樣光等公安局破案子,肯定是白等。一年年拖下去,不知道會拖到哪一年呢。” 在眾人眾多的說辭裡,我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我要去自己尋找線索,尋找那幾個年輕兇手。我要變被動為主動。否則,我寢食難安啊!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非常大膽的決定。但是,一旦這樣想了,我就變得無比的堅決。就算是有十頭老黃牛,也拉不回頭。

有時,我真的不敢回想我這六年是怎麼過來的。 像一場夢。 一場噩夢。 首先,我決定辭去工作。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我過去只是一個農民,然後因為當兵,當了十幾年,轉業後,才進了縣建築公司當了一名工人。這在二十年前,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情。整個老陳家幾十口人,我是惟一吃“公家飯”的。全村,一共只出了兩個(還有一個是小學教師)。雖然,只是一名建築工人,但畢竟是比在村里當農民強多了。而我現在居然決心辭掉工作,自然就是決定把自己晚年拋之腦後。要知道,一個工人是有退休金的,是一個農民所根本沒法比擬的。而退休金對一個人的晚年來說,就是安全的保障啊。但我知道我必須那樣做,兒子都沒有了,我的保障又在哪裡呢?

公司裡的領導都很同情我的遭遇,他們沒有同意我辭職,而是採取了一個更為靈活的辦法,叫停薪留職。這在過去當然是從沒有過的。我當然很感謝他們。我結清了工資,然後卷上了我的鋪蓋,就離開了。 我還是回到了縣里,我下決心先找趙鐵和劉貴明,查找一切可能的線索。 俗話說: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孩子犯下的錯,首先是要找他們的家長。我知道天下所有的家長都會護著短,他們也不例外。但是,出了這樣的事,我想他們是國家幹部,而我只是一名工人,他們應該比我更懂法。我想應該對他們曉以利害,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逃下去總不是個長久的辦法。最好是投案自首,獲得寬大處理。從玉龍遇害到現在,我一次也沒有看到過他們。是啊,他們沒有失去兒子,所以,他們並不清楚我的感受。或者說,正因著他們知道我失去兒子的痛苦,現在才更怕自己失去。

因為怕,所以不見我。 而我要找他們。 好多天,我都沒有在體委樓看到那個趙主任。門衛開始時還不知道我是什麼人,當知道情況後,對我非但沒有同情,態度反而更加惡劣起來,拒絕我再進入一步。我就攤開舖蓋,睡在大院的門口。睡了好多天,也沒有人理我。我還記得有一天我突然得到一個消息,說劉貴明的父親在一個酒店吃飯。我趕過去時,那位城建局的副局長大人已經吃完了飯,梳著油光水亮的大背頭,腆著圓滾滾的大肚子,通紅著臉,踱著四平八穩的官步,邊向路邊的黑色小汽車走,邊拿著一根細細的小牙籤,剔著他那滿口的大板牙縫。我還沒有說明來意,他就瞪起了眼睛,不耐煩地吼著:“滾滾滾,你不要來胡纏,我也不知道兒子逃哪裡去了。一切由縣公安局來決定,你不要來找我。”人心都是肉長的,你說我怎麼能咽得下這樣的氣?

隔了有半個月,我總算見到了體委的趙主任。我以為那是一個和劉副局長一樣的胖子,誰想他卻是一個精瘦的男人,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在聽了我的陳述後,他抽著煙,半晌不語。最後,緩緩地說:“你的事,我很同情。我兒子,有過錯。聽知情的人講,在遊戲機房裡,是你家兒子先動的手。” “殺人償命,誰都知道。”他說。 “我平時對孩子要求是很嚴格的。誰也想不到他會出那樣的事。出事的當天晚上,他就嚇得逃走了,如今在哪裡,我也不知道。你現在的這種情況,我能理解。我很願意在經濟上對你做一些補償。事情已經出了,大家就好好把這事了掉,你看怎麼樣?” 我盯著他那張文質彬彬的臉,真想把一口痰啐到他的眼鏡上。

真是太無恥了! 表面上,他很講道理,但事實上,他心裡盤算得比誰都壞。他在跟我鬥心計。鬥心計,我當然不是他的對手。我只是一個粗人。也許,對他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必講理。你只能跟他玩粗的,比誰更凶狠。 4 六年裡,我像一個瘋子,從一個地方,再轉到另一個地方。我尋找一切可能的線索。表面上,我一天天地老下去,但我的耳朵卻訓練得比狗還要靈,眼睛比鷹還尖,頭腦比小偷還靈活。沒有人可以幫助我,我只能一個人去積極地尋找。 但是,這個世界太大了,人海茫茫,要找到一個人,太難了。我想過放棄,真的,但我堅持住了。我想到死去的兒子,就覺得我必須堅持下去,別無選擇。縣城裡的一些人,出於同情,偷偷地告訴我一些線索,我就去找。可以說,很多線索都是無用的。但是我願意去查,每一條信息都不放過。就算有一萬條信息,你也不能用篩選法。你只能用排除法,一個個地實地去查,再剔除。我曾經無數個夜晚,潛伏在趙鐵和劉貴明家的院外,觀察每一個進出他們家的人,想法查看信箱裡的往來信件,以及他們家里人所去的任何地方。我之所以會把精力主要盯在他們兩家的身上,一是因為他們倆是主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各自的家庭都很有能力。只要我抓住了他們的線索,其他的人歸案就不再是問題了。

只要趙鐵和劉貴明的父親一出差,我就也會悄悄地跟著。有時整夜里地守在他們下榻賓館的外面,注視著每一個和他們接觸的人。當然,事實上我根本就不可能查找到有用的線索。另一方面,我也沒有那樣的經濟能力。我甚至還嘗試過另一種違法行為:進入他們的家裡,查找線索。有一次,劉貴明的父親到省裡開會去了,他那肥胖的蠻不講理的媽媽也上班去了,我就悄悄地潛入了他們家,翻看過抽屜裡的東西。照片、信件、匯款單據……當然,我一無所獲。同時,我也分文未取。 我不是賊。 當然,這樣的事也只乾了一次,因為我已經認定不會找到有用的線索。而且,這樣的行為太過冒險了。 為了追查線索,我當然經歷過許多次危險。 有一次,好好地走在大街上,突然就衝過來一群人,手裡拿著棍棒,沒頭沒臉地打我。我被打得癱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腿上、胳膊上、鼻子裡,流了好多的血。為首的一個身上刺著青龍的粗壯男人,指著我的鼻子說:“你他媽的找死,我看你是活得不自在了。你不要胡攪蠻纏,再這樣,連你狗日的小命一起廢!”我知道,他們必定和趙家或是劉家有關係,但我不能判定是哪一家。而哪一家這樣,都不足以嚇退我。 我早豁出去了。 現在我已經想不起來一共捱過幾次打了。是三次?四次?也許是五次。其中有一次真的被打得很重,一條腿到現在還跛。也許是因為他們考慮到影響,後來他們不在本地下手,而是在外地,在半途上。有時是不同的人。但我知道,其實他們還是一夥人。除他們外,我沒有別的仇家。但只要打不死我,我還有一口氣,我就要拼到底。 這樣的痛打我並不懼怕。我最懼怕的其實是另一種死法。比如有一次我在外地,搭了一輛拖拉機,半路上在山道上翻車了,我半個身子都壓在底下。還有一次是在外地,晚上住在一個工棚裡,煤氣中毒,也差點死掉。這樣死,是最不值的。我寧願被仇家派人打死,也不願意自己白白地死掉。 在查訪線索的過程中,我還上訪過,市裡、省裡的有關部門都去了。趙鐵和劉貴明的父親都是縣里的干部,他們這樣應該有上級部門處分他們。但是,一般而言,接待我的人都說:除非我掌握到確鑿的證據,否則就不能告他們犯包庇罪。 我記不清跑過了多少個地方。遠到廣州、北京、新疆、雲南,大到省會城市,小到小小的村落,都有我的足跡。好多次,別人甚至把我當成盲流。我身上的錢越來越少,根本住不起旅館。從出來的第一天開始,我就知道我必須節約每一分錢。我貼身放了一張存摺,每一分錢,都恨不得掰成兩半花。我一天只能吃兩頓,有時甚至整天不吃。別人剩下的,我也不嫌,能吃飽就行。我的體重在急劇下降。我相信自己已經是嚴重的營養不良,也許有一天就會垮在路上死掉。有時想到自己像個乞丐,不,連乞丐都不如,就忍不住哭了起來。 這世界顯然是太不公正了。為什麼我會遭受這樣的懲罰呢?我們過去一家三口,非常平靜地生活。我們沒招誰,也沒惹誰,可突然就天降橫禍。這飛來的橫禍,一下就把我們平靜的生活給毀了,把我們的家給毀了。 我想不通,想不通為什麼只是我和我老婆要遭受這樣的懲罰。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並不是壞人,從來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們不應該得到這樣的報應。但是,偏偏就落到了我們頭上。能向誰說去?向蒼天?蒼天是那樣的高,那樣的遠。而我,在蒼天之下,是幾十億人中很小的一個。在蒼天看來,也許我就和小螞蟻一樣渺小。它以沉默來對待我。我呼天搶地,它也不會有一點動容。 我只能認。 是啊,認! 大概是第二年的夏天,有一次我得到一個消息,說趙鐵在一個叫黔東的地方,我就趕去了。我對那個地方一無所知,等到了地方,才知道,黔東在一個很遠的山區裡,是一個很小的鎮子。據說他是在一個機械加工廠裡做工。我趕過去時,卻發現那個廠子關著門,看門的老頭說已經停產半個多月了。我問他是不是有個叫趙鐵的,他說不記得,但聽我描述,感覺有個操著外地口音的年輕人,樣子有點像。可是,原來在廠里幹活的人全散光了。也許,永遠就散了,他說。 那個下午我是失望的。 失望極了。 離開那個小鎮的時候,我頭昏腦漲。天氣熱極了。我感覺我那些日子曬得就像一條乾枯的泥鰍,全身上下漆黑的,沒有一點的水分。我知道我走不動了,必須在這個地方歇一個晚上。當然不是在鎮上,而是在野地裡。以我過去的生存訓練經驗,我知道要選擇一個適合的地方並不難,尤其是農村。我可以隨便找一個棚子,或者荒舍。我也不必介意蚊子的叮咬。我這樣子,皮糙肉厚,粗人。當我走過一片棉花地的時候,忽然感覺一陣噁心,同時感覺下身一陣劇烈的疼痛。我當即單腿跪地,咬著牙,想挺過這疼痛。可是,那疼,卻一直往心裡鑽…… 我病倒了。 暑熱,加上勞累。 一個看守瓜園的老頭救了我。 老頭和他的兒媳婦和孫子生活在一起。他的兒子遠在南方某個城市打工。事實上,老頭年紀並不大,也許只比我大十來歲。他的脾氣很好,雖然話不多,但非常和氣。孫子也就是七八歲,剛上小學一年級。 我在老頭的瓜棚裡躺了整整三天。 他的兒媳婦照顧我,給我端水送飯,還給我買了藥。我不知道她的姓,只知道她的名,叫香梅。香梅三十歲左右的樣子,黑黑的臉,大眼睛,高鼻樑,身體很壯實。她在知道我的境況後,很是可憐我,甚至還給我煨過一次雞湯。我當時感動得真的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了。我知道,像這樣的好心,我是永遠也回報不了的。 多少年過去了,我現在一閉眼,還能想到她的樣子。有時真切得彷彿就在眼前,那眉眼,那腰身,那說話和笑起來的神態。說真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讓我感覺如此的溫暖。如果讓我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那我就選她。如果不是她,我想我一定會緩不過來了。 是又一場小小的劫難。 我記得臨走的時候,她還給過我一雙半舊的涼鞋。她說是她丈夫過去穿過的,現在他在外面打工,沒人穿。我不肯要,但她卻堅持塞給我,我當時真的想跪下,給她磕一個響頭。她的慈愛,就像是我的老母親。只是剎那間,我感覺從她那裡得到的關心和溫暖,比我過去幾十年得到的還要多。 命運當中有許多東西說不清。 就在離開她家那個地方的那天上午,我居然發現了趙鐵。我認識他,他卻不認識我。我當時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我自己都嚇壞了!我想不到那樣容易地就發現了他。他是在路邊等車。我也懷疑過,怕自己認錯了人。可是,我在反复看了他有十幾分鐘以後,我相信自己絕對沒有錯,就是他!我把他們那幾個人的樣子,全都刻在了腦子裡。 深入到骨髓! 事後我才知道,如果我不是生病,早走或晚走一天,都不會碰上他。活該就是他的路走到頭了,氣數完了。當我跟了他一天多,最後帶領了警察抓住他時,我看到他眼裡的那種絕望和仇恨。他多一份仇恨,我就減一份仇恨。 那種快意,前所未有。 一身的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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