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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王大進:尋仇-1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7741 2018-03-20
1 這是一個關於我兒子的故事,事實上也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姓陳,人們叫我陳根發。 我曾經是一位父親,有一個很年輕帥氣的兒子,也是惟一的兒子,叫陳玉龍。 他是我生命的種子。 但是,我現在失去他了。 從失去他那天起,仇恨就像另一顆種子,深深地紮在了我的心裡。 我知道我現在很老了。六年裡,我差不多老了有十幾歲。看上去,我就像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沒有人能真正體會我這六年多的時間裡是怎麼熬過來的。許多人知道我不易,但知道和去切身感受,又是另一碼事。沒有切身的感受,是體會不到那種痛的,也體會不到那種艱辛,身心俱疲。沒有人遭過和我一樣的罪。我也不希望別人遭受和我一樣的罪,沒有人會受得了。沒有堅強的意志,根本撐不下來。

我老了,可我還活著。我兒子是年輕的,但他卻死了。我不知道我現在還算不算是個父親,因為我已經沒有兒子了,永遠地失去了!我不知道一個沒有了兒子的父親還能不能叫父親,至少,沒有人再這樣當面稱呼我了。 我兒子永遠停留在了二十一歲上。 很多時候,我在心裡想:如果不是我,我的兒子會不會死?這樣一想,就讓我感到喘不過氣來,心裡背上了沉重的負擔。我欠了兒子的,也欠了我老婆的。兒子一死,對我老婆的打擊很大。她整個人幾乎就垮了。成天的以淚洗面,最後簡直就是半瘋狀態,痴痴傻傻的。看到老婆那個樣子,我就感到良心上過不去,悔恨得很,也自責得很。 兒子是我們的希望,也是我們的驕傲。打小的時候,我們就把他當成了寶貝疙瘩。 “玉”字和“龍”字都是好東西,吉祥的,我們把它結合在了一起,意思當然是好上加好。玉龍,這名字,寄託我們對兒子所有美好的希望。在我們眼裡,玉龍當時是村里所有的小伙子當中最出眾的。他長得眉清目秀,身材挺拔,瘦瘦長長的。他身穿牛仔服,腳穿高幫的白色運動鞋,別提有多神氣了。他的成績不算好,但他的性格和脾氣卻很不錯。高中畢業後,他有一陣就閒在家裡。在村里,我們家的條件算是相當不錯的,加上他是獨子,將來不會有兄弟平分財產,所以,村里的好幾個姑娘都盯上了他。

我那時候在外面的工地上,回來後就和他媽媽商量,要把他帶出去。他媽媽也爽快地答應了。她當時也不想讓兒子在村里混。她想讓他出去有所出息。女人的想法有時比較天真,一個到工地上打工的小伙子,會有多大的出息呢?而作為一個父親,我所以要把他帶出去,是想讓他好好鍛煉鍛煉。他是一個男人了。他以後是要獨立的。他必須要鍛煉,要能吃苦,不能當個小白臉。在農村,尤其是。遊手好閒只會讓人看不起。我要把他慢慢培養成一個有一定能力的男人,一個有吃苦耐勞精神,將來能娶妻生子、成家立業的粗獷男人。他性格里有一些東西太溫和了,太細緻了。那樣的東西對男人來說,是沒有什麼用的,又不是繡花,也不是做文。 就這樣,兒子跟著我去了外面的工地上,走南闖北。我所在的建築公司,雖然最初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縣屬集體企業,但如今已經是一個很有規模的公司了。所以會這樣,主要可能還是因為各地經濟發展迅速,到處蓋高樓。到處有下崗的,就是沒聽說過有建築工人下崗的。

我在第三分公司,算是資格比較老的工人了。分公司的領導平時對我不錯,所以他也就帶點照顧性質地同意我兒子在公司里幹了。反正最初只是乾小工,報酬又不高,城裡的待業青年不願幹,而農村的打工仔又沒機會來。所以,從人手上講,還是短缺的。 開始時,兒子並不適應。很明顯,在工地上乾活,比在村里幹農活要累得多。雖然還只是小工,但也是要遵守工地上的作息時間,而且,一旦幹起來,根本就不可能有很閒的時候。小工就是這樣,哪裡需要就得出現在哪裡。一個星期下來,他就有點不想乾了,想回去。我堅決不同意。既然出來了,就不能再回去。男子漢,不吃苦能行嗎?回去以後,能幹什麼?無非就是閒在村里罷了。大小伙子閒在村里,雖然不能說是壞事,至少也算不得是件體面的事情。我知道,這有個適應期。他只要能挺過一個適應期就行了。就像一個人喝苦茶一樣,第一口難以下嚥。但你要堅持喝下去,幾口之後,就不會有特別感覺了。長年累月之後,你甚至能從苦茶水里品到了一種甜,要是有一陣子不喝,甚至會想得慌。

兩個星期以後,兒子還是吵著要回去。我們父子倆第一次有了很深的隔閡。我當時有些恨他,覺得他太嬌氣。大小伙子怎麼能這樣呢?我不能讓他走。如果讓他走,那麼所有的人都會恥笑我。他們會認為我養了一個孬種兒子。而他,也恨我不通情理,懷疑我故意刁難他。事實上,他哪裡知道我在心裡有多麼地愛他呢。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愛他勝過愛自己,勝過愛一切。 這樣,我們的關係僵持了有一個多月。有時,工友們看到我和他,都開心地打趣,但他卻冷著臉,就像是下了一層霜。我也裝作不理他,他氣歸他氣。氣就一陣子,誰能永遠地氣下去呢?大概又過了半個多月,他終於緩過了勁來。他的臉變黑了,手上有了老繭,身上和頭臉都髒了,講話聲音也粗了,力氣也大了許多。看著他的這些變化,我心裡真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

人是會變的。慢慢的,兒子喜歡上了這樣的工作。雖然苦,雖然累,但還是比待在鄉下好。村里的生活太單調和寂寞了。而在這裡,畢竟是在城裡,工休之餘,可以和年齡相當的工友一起去逛街。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就是一年過去了。一年裡,我和兒子一起回過好幾次家。回去後,他得到了村里所有見到他的人的祝福和誇讚。他們都說他長高了,長壯了,也沉穩了,更加懂事了。他像是長高了許多,骨骼粗壯。他的嗓門粗了,喉結突出,唇上的黑色也越來越濃重。他媽媽看到他,感覺他簡直是換了一個人。 村里人是羨慕的,羨慕我們有個好兒子。是的,我有時真的為他的高大而得意,為他的成長而驕傲。村里有些和他同齡的小伙子,依然在村里晃蕩著,無所事事。與他們比起來,我們的兒子顯然更成熟。他走南闖北,算是見過了一點世面的。至少,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比這個小村子要大得多,也繁華得多。

他跟著我,在外面整整乾了兩年多。 兩年三個月零七天。 當時我們在南方的一個大城市裡,興建一幢三十多層的高樓。後來不知道上面出了點什麼問題,項目就暫時停了下來。除了正式工人,大部分合同工、臨時工都放假回了家。玉龍也回了家。因為他只是一名小工。工地上沒有活,自然也就不需要他。事實上,他當時並不想離開。一是他已經習慣了那樣的工作,二是他當時在那邊和一個離工地不遠的裁縫服裝店裡的一個姑娘好上了。 那個姑娘我見過,雖然算不上漂亮,但長得還不錯,不比我們村里的那些姑娘差。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挺愛笑的,一笑時,一口的白牙。那個裁縫服裝店很小,一個女老闆,三個學徒工。她是三個學徒中長得最好看的一個。開始時我一直蒙在鼓裡,直到有工友對我說:“根發啊,你兒子玉龍很能幹啊,居然談上了女朋友。”我還有些不相信。但後來一切都證實了,那是真的。我從他的嘴裡陸續聽到她的一些情況,比如說,她比他小三歲,家是西南地區(貴州還是雲南,或者是四川?我記不清了)那邊的一個偏遠山區裡的。她有一個哥哥,兩個妹妹。她的父母也都是農民, 家境不太好。所以,她就出來了,出來已經兩年多了。

看上去,那個姑娘還是蠻老實的。說真的,我隨著建築隊伍這些年走了無數個地方,看過無數的鄉下姑娘。她們到城里幹什麼的都有。有些姑娘,真的是讓人放心不下。不過,她好像還是老實孩子。玉龍喜歡她,她也喜歡玉龍。兩個人平時沒事的時候,就想方設法往一塊跑。我睜一眼閉一眼,裝著不知道。兒子大了,我必須讓他有一點自己的自由。再說,我也想過,如果他和那個姑娘談成了,將來結婚,回到村里,自己開個裁縫服裝店,未嘗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只要他們情投意合就好,我倒不必非要兒子在本村找一個姑娘。 兩人談了多久,談到什麼程度,我一概不問。不問就是不干涉,不干涉其實就是默許,默許其實就是支持。作為父親,誰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找一個好對象呢?我希望他們能認真地談,認真地好。我能看得出來,兩個孩子都挺認真的,而且非常火熱。

後來兒子還是回去了。我讓他回去。因為,他畢竟沒有一個正當的理由閒在城裡的工地上。戀愛也不算一個很充足的理由。我讓他趁這個機會,回去看看,看看奶奶,看看他的大伯二伯們。當然,更主要的是回去看看他媽媽,幫助他媽媽做點家務。再說,他媽媽長期一個人在家,畢竟太孤獨啦! 在兒子最初回去的一個月裡,那個叫水芳的姑娘不時地會裝著無意的樣子,到工地上來轉悠。 ——她很能幹,負責為店裡買菜(看來,主人一家很相信她)。但她到菜場買菜,工地卻並非是她來去的必經之路。有時,“狹路相逢”,正巧遇到了我,窘得她根本不敢抬眼看我,也不敢吭聲,一張臉緊張得紅紅的,像喝醉了酒一樣。其實我心裡知道她的想法,她是想得知玉龍的消息。有兩次,她像是鼓足了勇氣要和我說話,可真的走到我身邊時,卻又欲言又止,心裡先怯了。我很想安慰她兩句,讓她不要急,但我這個“準老公公”的身份,到底是不適合說的。 ——要是被工地上其他人發現,他們會嘲笑我的。

我做夢也沒想到兒子回家後有一天會出事,想也不敢想,真的。 誰會那樣想呢? 完全是從天而降的大禍。 在這當中,兒子給我來過電話,詢問工地上的情況,——他想回來。在村里,他待不住了。他感到悶得慌。而工地上,的確還沒有確切的複工消息。大家的心情都有些灰。他也猶豫著問我見了她沒有,我說見了,看上去一切挺好的。年輕人,思念如烈火乾柴,正常得很。我在心裡倒想過,他要實在熬不住了,也可以到這邊來看看。愛情是需要接觸的。 也就是和他通過話不久,呃,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吧,有一天我突然就接到孩子二伯從老家打來的電話,說玉龍在縣城裡玩,被人捅了。 “傷著……哪了?”我感覺胸口悶得慌,腦袋發脹,暈乎乎的。

“你趕緊回來吧,回來就知道了。”他二伯說。當時我就預感出事了,出大事了。但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二伯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事實上玉龍已經沒了。 2 天下最悲哀的事就莫過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我兒子多年輕啊,才二十一歲!事實上,他還沒到二十一歲,離他的生日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捅他的,也是幾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小伙子,一共五個人。他們分別叫趙鐵、劉貴明、阿四、高腳雞和鄭小三。他們是在一個遊戲機房裡遭遇的,好像也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就發生了衝突,然後他們幾個人就追砍著我兒子。遊戲機房的老闆說,他們打碎了兩台遊戲機和一扇玻璃門。玉龍當時已經受傷了,胸腔裡的血就像壓閥壞了的自來水,一個勁地飆射在雪白的牆上和地上。可那幾個不依不饒,窮追不捨。當時是晚上,但大街上燈火通明。很多人都看見了,但誰也不敢上去阻攔。我的兒子捂著胸口向前踉蹌著跑,拼命地跑,穿過小街,穿過農貿市場,穿過一片菜地,然後跳進了黑暗中的西城河…… 第二天早晨,有人在河裡發現了我兒子的屍體,已經浮腫了。 有人打電話通知了警察。 警察趕來,撈起了我的兒子。 然後,核對身份,通知家屬。 很多人向我描述當時的情形,說到處都是血,一切都是那樣的觸目驚心。我一邊聽一邊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們咋就能下這樣的毒手呢? 老婆告訴我說,玉龍那天下午從家裡出來,坐車來縣城。他在家裡好多天,簡直要憋屈壞了。他其實天天盼著想回到城裡的工地上。他在村里無所事事,在家裡也無所事事。最關心的是水芳。他的心已經野了,拴不住了。他提出到縣城裡去玩,散心,她就同意了。他說他晚上不回,她也同意了。 ——過去也有過這樣的情形,他喜歡看一場電影,然後在遊戲機房裡玩,玩到第二天四五點鐘再搭早班汽車回家。 村子離縣城有好幾十里地。 家里人得到玉龍遇害的消息是第二天上午的十點多鐘。縣里的城北派出所打電話到鄉里,鄉里又打電話到村里。村里值班的支委老徐沒有敢直接告訴我老婆,而是通知了玉龍的大伯。他大伯慌慌張張地又告訴了二伯,然後他大伯二伯以及他們各自的老婆才又趕到我家裡。 當時玉龍他媽正在屋後不遠的地方為秋菜澆糞,暖洋洋的陽光把隔壁另一塊地裡的金黃的油菜花曬得散發著一種醉人的熏氣。她是個大個子,比村里一般的女人要高一頭。事後她說,那天她早晨起來,就感覺頭有些暈。頭重腳輕。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像呆了一樣,足足怔了有半分鐘,才意識到天塌了下來。她一屁股就坐在了菜地裡,嚎啕大哭起來。衣服上沾滿了糞便,也毫不介意。眾人拉她,她整個就癱在了地裡。好不容易才把她抬回家裡,兩個妯娌幫她脫下了全身污臟的衣服,幫她換上乾淨的。她卻一直哭著,哆嗦著,長褲根本套不上身。一直到出門時,爬到了拖拉機上,才由她大妯娌幫她提了上去,係好。 那幾個兇手,一個個都逃得沒了影。但事情是明朗的,警察一一摸清了他們的名字。他們在這個小縣城裡,是有了名的。在那五人中,為首的是趙鐵,二十二歲,長得五大三粗的,他父親在縣里是有點權力的,是體委主任。另一個叫劉貴明,也算是這個縣城裡的干部子女,老子是城建局副局長。阿四、高腳雞和鄭小三都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而鄭小三還是縣城邊郊區的蔬菜大隊的,農民子女。 最先被抓住的就是阿四。 阿四的父母都是化肥廠的職工,下崗好幾年了,一家仍然住在化肥廠又矮又破的舊宿舍裡。出了事以後,阿四居然哪也沒去,回到家裡繼續睡覺。警察們上門的時候,他還在睡。他的父母臉上沒有表情,看著他們把兒子從床上揪起來,銬上手銬,押上警車。警察們原來以為他至少也要掙扎一下的,可是他根本就沒有反抗,甚至是相當的服從、配合。 鄭小三是第三天抓到的,他逃到了他在橫溝鄉的姑姑家。 兩個人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但是,他們也都認為自己不是主犯。最先動手的是趙鐵,然後是劉貴明。而且,第一刀也是趙鐵捅的。阿四和鄭小三都說他們沒有捅刀子。他們只是幫著打了。照他們的說法,他們充其量只是幫兇。也正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的罪行不是很重,所以,阿四還敢在家裡睡大覺。 負責案子的警察告訴我們,說他們一定會盡力把所有的兇手捉拿歸案,不管他是什麼人物的子女。他們也分別找了他們的家長談過話,讓他們盡快地促使兇手投案自首。但是,他們全都推說不知道。他們說:出事以後,他們就離家出走了。走到什麼地方,他們也不知道。 這話說給三歲孩子聽,也不會相信。 在那最初的幾天裡,真是各種說法滿天飛!有人說我兒子是因為和他們在遊戲機房裡賭錢,然後賴賬,並且主動動了手;有說是我兒子踩了趙鐵的腳拒不道歉;還有人說我兒子無禮了趙鐵的女朋友…… 對於種種說法,我都不是很相信。就算是我兒子有什麼過失,也罪不至死。而殺死我兒子的,卻是那五個年輕人。有同情我們的人告訴我們說,事實上在出事後的第二天一大早,趙鐵和劉貴明的家長,就把他們的兒子偷偷送走了。而且,他們還在背地裡積極地活動,想把這事情簡單處理。我們一家當然不能讓它簡單掉。 我們要公理。 我們要懲兇。 我們全家都陷進了巨大的悲痛裡,如掉進了黑暗的深淵。這真是天上飛來的橫禍!老婆哭得死去活來,幾次暈厥過去,人事不省。 但是,人已經死了,光悲哀是沒有用的。 縣公安局也很重視,一些領導親自出面,反復安慰我們說,他們一定會盡力的。懲治兇手,是他們的責任。他們讓我們放心,一定會有說法的。 在公安局,一家人哭成了一鍋粥,稀里嘩啦。老婆好幾次昏死,又被搶救了過來。而我,癱在地上,雙膝發軟,根本站不起來。當那天兒子變成只有一捧骨灰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活著已經完全沒有了意義。前面的四十幾年,是白過了,——竹籃打水,一場空。而後面,不管我再活多少年,還有意義嗎?真的,隨兒子去的意思都有了。 這場巨大的災難幾乎把我擊垮了。 但我沒有垮,尤其是回到家里以後。 因為我知道我不能垮。很多時候,我都不敢放聲大哭。我努力抑制著自己悲痛的情感。我只能偷偷地哭。我知道,如果我表現得很悲傷,那我老婆會撐不住的。她已經好多天神誌不清了。已經失去了一條性命了,不能再失去一條。她比任何時候都脆弱。哪怕我只要稍一暗示,她都有可能活不下去。 我向公司延長了假期。 公司裡知道了我的情況,也爽快地同意了,反正工地上一時也開不了工。領導囑我好好處理,不要急,事情已經出了,是個大悲劇,也就只有勇敢地去面對。活著的人,還是要好好活。他們甚至安慰說,在我超假的日子裡,工資獎金待遇,一切不變。我知道他們是好心,可是,再大的好意,也安慰不了我那受傷的心啊。失去了兒子,就意味著失去了一切。 出了事,家裡就像一個冰窟窿,有時就像死了一樣的寂靜。比死了還難受。村里人不斷地到我家裡去,進行安慰。可越是安慰,越讓我們傷心。經過一個多月的時間,老婆才慢慢平靜下來。而我幾乎是天天打聽著案件的偵破情況。我希望能早日抓到兇手,並且嚴懲,才能告慰我家的玉龍。他不能白死。對他的死,總要有一個交待。但一個多月裡,偵破一直沒有太大的進展。偵破案件的警察後來對我說,讓我放心去上班,有了消息他們一定會通知我的。 長久地待在家裡也不行。我害怕兩人面對著那樣無邊的寂靜和悲傷。自以為把家裡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後(事實上也沒有什麼好安排的,只是請我的兩個嫂子平時多過來看看我的老婆,免得她想不開),我又回到了遙遠的城市,回到了那個工地上。 工地上的工程又開始正常運作了。一些工友們知道了真實情況後,對我都表示了同情。可是,任何同情都平復不了我那受傷的心靈。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晚年沒有了。從現在起,我就感受到了一種淒涼。沒有了兒子,事實上就是失去了晚年。我和老婆所有的期望與寄託都被粉碎了。本來我是直直站立的,現在卻像有人把我的脊梁骨給抽去了。 我蜷曲了。 是精神上蜷曲了。 我看到了水芳,她的臉白白的,是那種不正常的白。她大概是聽人說了,所以主動找到了我,第一次開口說話了。 “大叔,玉龍是真的出事了嗎?” 事實上,她還沒開口,眼淚就先掉了下來。 我說:“是。” 她就呆住了,半天也不動作,立在那裡,就像一根木樁。看著她那樣子,我心裡別提有多酸楚了。就她鼓足勇氣這一問,我就知道她對我兒子是有情有意的。突然間,我是越發地覺得這個姑娘好。模樣好,心更好。可是,這樣的好姑娘,我兒子永遠地失去了。因為我兒子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或者說,是她失去了我的兒子。 我沒有想到她會那樣的傷心。她在愣了半天以後,突然一屁股就蹲在了地上,捂著臉放聲大哭起來。那天她穿了一身深藍色的衣服,黑色的平底鞋,就像是守喪的衣服。蹲下來,一頭很長的黑髮,一直垂到了地上。我很想安慰她幾句,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的傷心,引得工地上許多工友的同情。是啊,這年頭像這樣有情有義的姑娘越來越少了。我也再次流淚了,一方面是為兒子,一方面也是被她感動的。我還能說什麼呢?只能說我兒子沒福。要是玉龍還活著,說不定他們真是一對非常恩愛的小夫妻。 她一直在那裡哭著,後來還是店裡來了另兩個姑娘,才把她拖走。 我知道,她是傷心的,真的很傷心。但是,誰的傷心能比得了我呢?她的悲痛是暫時的。而我的傷痛,卻是永遠的。那樣的創傷,等於是把一顆活生生的心,剖成兩半,一直滴著血,永遠也不可能癒合。 說實在的,當一個人在痛苦的時候,是不太注意別人的痛苦的。我的確忽略了那個叫水芳的姑娘。事實上,我忽略她的不是她的悲傷,相反,她的悲傷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忽略的是她和玉龍的關係。因為,我覺得他們只是戀愛關係。既然只是戀愛,而且時間不算很長,那麼,他們就只是戀愛關係,而不是親人關係。我相信,過段時間以後,她就會忘了。她會重新戀愛、嫁人,乃至有時回想起這事,會覺得恍如隔世。真的,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直到有一天,別人告訴我,她已經離開了那個服裝裁剪縫紉店,我也沒有多往心裡去記。 忘掉了好。 而無論如何,我是不能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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