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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羅偉章:白天黑夜-2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9871 2018-03-20
只是,作為女人,她還是希望有夫妻同看一個電視節目的時刻。 今天夜裡,蘆花明顯感覺到侯長生情緒不好,打算最多看一集連續劇就去睡,沒想到侯長生主動坐到她身邊,跟她一起看了。蘆花簡直有些受寵若驚,貓一樣偎在丈夫的懷裡。電視上放的是一部農村劇,講的是婆媳間的事情。那個婆婆癱瘓在床多年,兒子又在外地打工,媳婦就無怨無悔地照顧她。蘆花看得淚眼巴沙的,對丈夫說,可惜我沒見到過我婆婆。侯長生沒回話。蘆花又說,長生,如果我婆婆在世,我也會對她好的,你相信嗎?侯長生還是沒回話。蘆花抬眼一看,發現侯長生根本就沒盯著電視機,而是盯著電視機背後的黑暗處出神。蘆花立即後悔了,她想丈夫一定是看到裡面的情景傷心了。親人不在了,這麼多年來,他也沒回去過一趟——他回去幹什麼呢?親人的屍體都沒找到,連個墳塋也沒有,燒張紙插炷香也找不到地方。這樣的事,誰碰上誰都會傷心。

儘管很喜歡看那部電視劇,可蘆花悄悄地把頻道換了。 電視一明一暗之間,侯長生清醒過來,他朝妻子笑了笑,說為啥不看了? 蘆花說不好看,你來選你喜歡的頻道吧。 侯長生順從地接過遙控板,一陣亂按,把頻道從頭至尾地翻了一遍後,對蘆花說,選頻道就跟點菜一樣,不會點的人來點,往往是又花錢又不好吃,還是你自己選吧。蘆花卻不依,伏在丈夫的腿上,撒著嬌說,今天我偏要你點菜,不管你點什麼,只要是你點的,我都愛吃! 侯長生的心裡冒出一個氣泡,那個氣泡游移著,每移到一處,都像一粒火星子烙得他痛。 多好的女人哪,他想,無論如何,我這輩子也不應該對不起她…… 他又一陣亂按,終於在中央台十二頻道停住了。那裡正播一檔法治節目,一個面目清瘦的教授,看來是剛把一個案例分析結束,總結道:逃跑是沒有出路的,逃跑只能把自己的罪惡延長,因為人犯了罪,都會產生一種罪惡感;不管多麼邪惡的人,都逃離不了這種罪惡感的追擊。這是很要命的。也就是說,罪犯逃跑之後不是獲得了想像中的自由,而是把自由毀掉了……

教授說到這裡,侯長生就把頻道換了。他說蘆花,我真的不喜歡電視,你想看什麼就看吧。 蘆花接過遙控板,並沒急於翻到她喜歡的頻道,因為教授的話讓她想起了狗寶。 她說長生,狗寶跑了快五年了,一點音信也沒有,你說他心裡也會有那教授說的罪惡感嗎? 侯長生說我怎麼知道。 蘆花說,想來也真可憐,有家不能歸,不可憐嗎?而且他逃跑的時間越長,顧慮越多,就越不敢回來了。如果他知道大強跟劉海都刑滿出獄了,一定後悔當時的決定。 侯長生在暗淡的光線下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妻子,說,可惜你沒讀幾頁書,要不然,中央電視台也把你請去做節目了。 將心比心,誰都能理解的,不一定非要讀多少書。 言畢,蘆花接連打了幾個哈欠。

侯長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幫她翻到她開始看過的頻道,那部農村劇已經結束了。 我睡了,蘆花又打了一個哈欠,說你也睡吧。 這麼早我睡不著,你是知道的。豬飼料用完了,我今晚上磨點玉米麵。 你磨面,機器轟轟轟地叫,我哪裡睡得著啊,你也睡吧。 蘆花不再打哈欠了,聲音溫柔如水,眼裡漾著春光。 侯長生看著妻子,不知怎麼,他感動得像要流下淚來。他站起身,猛地把妻子攬在懷裡。蘆花身子懸空,嚇得驚叫一聲。那聲誇張的、帶著期許的驚叫,讓侯長生體味到一種貼心貼肺的幸福。他抱著妻子關了電視,就上床去了。 但侯長生卻一夜沒有合眼,當蘆花困倦而甜美地睡去,他就坐起來,望著深沉的黑暗。 他們住的依然是老房子,臥室傍河,窗也臨河而開,由於冬天馬上就到了,河吼的聲音小了,風卻來來回回地奔跑著,好像是冬天的先頭部分在來來回回地追趕著不願離去的秋天。

這時候的風已經帶著寒冷的刀鋒,因此窗戶不敢打開。整塊木窗一關,月光和星光就被切斷了。侯長生似乎正需要這樣的黑暗。這讓他的思緒可以自由自在地向前犁,就像生長在土壤裡的蚯蚓,犁到哪裡,就在哪里安家。 其實侯長生的思緒安不了家。它在哪裡也找不到位置。它很散亂。只是,他的腦子裡總也離不開兩個人的影子,這兩個人是大強和劉海。他細枝末節地回憶著跟劉海和大強見面的情景,他發現,不僅大強跟他生疏了,劉海也跟他生疏了。與劉海相見的自始至終,劉海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劉海根本就沒有想到侯長生,侯長生只不過是一個讓他確認自己的道具。 他確認什麼呢?他是要確認他的自由嗎? 是這樣的。儘管大強和劉海採用了完全不同的方式,但兩人似乎都在朝侯長生高喊著同一句話:我自由了,我心裡再沒有什麼負擔了!

天快亮的時候,侯長生起了床,走到門外。一夜大風,把天地都吹白了,清溪河也是白沙沙的一片。侯長生踏著模糊難辨的路下到了清溪河邊,尋找他曾經藏身的那片蘆葦地。蘆葦地早被水淹沒了,現在這段河上沒有蘆葦了,但侯長生不僅看到了那片蘆葦,還像正置身其中。他真切地感受到,偶爾被河水浸漫的蘆葦地,濕潤潤的,散發出一種植物與水化合後的氣息…… 大強回來後,又風風火火地經營他的店鋪。他坐牢的時候,店舖是冷清的,他一回來,立即就有了新的起色。這是因為他做生意和待人接物的方式一點也沒有改變,秤依然是一條街上稱得最旺的,遇到年紀大的老人,他依然額外送些軟和的粑粑餅餅吃。他讓店鋪恢復了往日的生機,也陸陸續續地跟舊交恢復了關係。一般的朋友就不說了,那些鎮政府的官員,空了的時候也愛到他家裡坐坐,興致來了也吃他的請。

最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也最讓人稱道的是,他竟然跟石油隊的秦隊長也恢復了友情。油井打好後,在離普光鎮三公里的一塊平壩上建立了脫油廠,秦隊長就在那裡負責。大強出獄三天,就去廠裡看他了。開始秦隊長還很畏懼的,從某種角度說,大強犯下那個錯,秦隊長並非沒有責任,大強服刑期間,秦大娘就多次當著人罵她那個“侄子”,說是他勾引大強他們去偷的;而且,當秦隊長發現鑽頭丟失之後,假裝不知,說要請假回北方去,事實上是親自去宣漢縣公安局報案,鐵板釘釘地說,盜賊就是大強! (普光鎮也有派出所,但秦隊長不相信派出所的警察,因為那些警察跟大強都是哥們儿姐們儿的)秦隊長做的這些事,後來大強都知道了,但他無所謂,他去看秦隊長,是請他玩,還真誠地向秦隊長道歉,說由於他的一念之差,給秦隊長添了不少麻煩;說秦隊長我們以前不是兄弟嗎?現在還是兄弟,既然你沒回北方去,平時有了空閒,就到我家裡來喝酒吧。

這樣一來,秦隊長就覺得他欠大強的了,大強就由被動變成了主動。沒過多久,秦隊長果然就到大強家來了;第一次,他跟秦大娘和貴英處得十分尷尬,但很快就和好如初。 大強依然是以前的大強。 劉海也是。 ——劉海回村先跟錢玉吵了一架,還扇了錢玉一個耳光。 大強和劉海被判刑不久,錢玉的男人回來過一次。他還在浙江的工地上就听說了老婆的醜事,回來不為別的,就為了教訓老婆。那是一個滿臉絡腮鬍的漢子,長年累月牛馬一般的辛苦,讓他的腰過早地駝了,好像隨時都準備倒下去的樣子,但他手上是有勁的,錢玉雖然是一個身材豐滿的高大女人,可她哪裡是男人的對手呢,那天男人把她脫得一絲不掛,推出門去,再大聲武氣地吆喝村里人去看。他說你們來看啦,看這個勾引野男人的娼婦長得是啥樣子的呀!有些村里人果然去看了,躲在松林邊緣一叢竹林背後。錢玉把身子伏在生滿青苔的陽溝裡,痛哭流涕地向丈夫求情。男人不聽她求情,一面吆喝看的人走近些,一面吧嗒吧嗒地抽旱煙。他接連抽了六七袋煙,嘴皮子都抽烏了,才抓住錢玉的胳膊,一把將她提進屋,砰地一聲將門閉了。

緊接著,屋子里傳出錢玉慘烈的尖叫聲。 這尖叫聲持續了足足半個時辰,才漸漸微弱下去。 第二天一早,人們就看見錢玉的男人走了,再也沒回來。 丈夫走後一個星期,錢玉才滿臉青紫地出了門。她臉上是腫的,腿上也是腫的,腰痛得像悶棒在打,但她不能在家里呆著了。跟許許多多留守土地的婦女一樣,錢玉把好幾家人空出來的田地都拿過來種了,不論酷暑嚴冬,她都起早貪黑地在莊稼地裡忙碌著。雖然丈夫在外面掙錢,但他們的兒子因為小時候打針不慎,成了聾啞人(那就是當時做赤腳醫生的劉海做的事),為給兒子治病,欠了一屁股的債務,到現在也沒還清,結果病沒治好,該到兒子定親結緣的時候,也沒有女人願意跟他;他外婆心疼他,幾年前就把他接過去住了。錢玉要跟丈夫一起還債,一起籌劃兒子的未來,不起早貪黑地辛苦怎麼行呢……

劉海跟錢玉吵架,還扇錢玉耳光,當然是為她給警察遞扁擔的事。為這事,劉海太窩火了,服刑期間,要說他有恨,不恨別人,就恨錢玉。一度時期,他恨得咬牙切齒的,只希望快點出去,在錢玉身上綁塊石頭,把她沉到清溪河裡餵魚!當自由撲面而來的時候,他覺得,自由是珍貴的,那種事到底幹不得。但不管怎麼說,把錢玉教訓一頓是少不了的。 回家的第四天中午,他剛剛跟妻子伍小霞和解了(確切地說是伍小霞原諒了他的一切行為),他就把臉黑下來,憤怒地鼓了幾下肥大的腮幫,說我要去找錢玉。 伍小霞已看出丈夫心裡的恨,說你去找錢玉幹什麼? 跟她算賬! 伍小霞就勸他,說別去了,事情都過去了…… 但劉海已經起身,地動山搖地走了。

等伍小霞趕去的時候,他們已經吵得不成樣子,牛也踩不爛的話都罵出來了,他們以前做的醜事都針頭線腦地抖摟出來了。許多村里人都圍過來聽。伍小霞從人叢中擠過去,想把丈夫拉回家,可她還沒攏劉海的身,劉海就給了錢玉一記耳光。 胖子手重,那一記耳光打得太狠了,錢玉當場就倒在地上爬不起來。她嘴裡冒出血糊糊,不哭,只是痛罵不已,每罵一聲,血糊糊就吹出一個亮泡。 伍小霞蒙了,淚水也下來了。她自己都弄不清她是在為誰哭。對錢玉,她早就不恨了,自從那次錢玉被她男人毒打後,她就開始同情錢玉了。加上劉海服刑這四年,伍小霞也知道了守活寡的滋味,她願意從一個女人的角度去理解錢玉。錢玉也過得不容易啊,伍小霞經常這樣想。 她蹲下身扶錢玉,可錢玉不要她扶,錢玉把她連同劉海一起罵。 她只好流著淚離開了。 劉海也跟著回了家。 錢玉罵著罵著,終於哭了,錢玉一邊嘶聲啞氣地哭,一邊呼喊著兒子的名字。 這時候,圍觀的村里人才明白,錢玉之所以把扁擔遞給警察,並不是為自己開脫罪責,而是為兒子討公道的啊!劉海把她兒子整成了聾啞人,沒說過一句道歉的話,更沒補償過一分錢的醫藥費,錢玉心裡想不通啊,她是把近二十年的怨氣積存下來,才把扁擔遞給警察的啊! 村里人說,不要說那一扁擔是警察砍在劉海身上的,就是錢玉本人砍的,劉海也該挨! 然而,僅僅兩個月過去,劉海竟然又睡到了錢玉的床上。 這事情,不像以前那樣沒有人知道,這次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每每談起,就吐唾沫,再添上一聲呸,他們說呸,錢玉那女人,下賤! 伍小霞當然也知道了。奇怪的是,伍小霞一點也不在乎。 對自己的男人,她的確不在乎了…… 這就是說,不管是普光鎮還是興浪村,生活都在照老樣子繼續著。 但老樣子只是表面,它的骨子裡已經改變了。 一隻蝴蝶的飛翔也能在遙遠處形成風暴,不要說這條河上出了這麼多大事。 對此,侯長生有刻骨銘心的體會。 他與大強和劉海的友誼,可以說徹底破滅了。就跟這條河上的生活一樣,他們友誼的破滅,開始也沒有任何外在表現,只是體現在骨子裡。彼此之間都沒有牽掛了。許多時候,侯長生都在思考: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局面?如果說僅僅是因為大強和劉海嫉妒他在這四年間發了點小財,甚至嫉妒他沒跟他們一起去坐牢,那是不對的,因為他們一見了他,還是那麼親熱,前些天的一個中午,大強回村的時候,還是像往常那樣來他家坐,無拘無束地抽他的煙,喝他的酒。 但這一點也不能消除他們之間的隔膜。 有一塊透明的玻璃擋住了他們,他們能看到對方的影子,可再也無法感知彼此的溫度了。 ……那天大強在侯長生家吃了午飯,又去了劉海家,伍小霞把晚飯做好,就派他們那個不滿九歲的兒子(劉海有個女兒,已滿十八歲,這個兒子是超生的)過來請侯長生,侯長生說我的飯好了,不去了。又過了個把時辰,伍小霞過來了,伍小霞這次是說大強跟劉海請他去打牌,侯長生說我去了也還差人啦,伍小霞說我表弟來了,加你剛好合適。但侯長生還是沒去,他說伍嫂,你看我這一堆紅苕還沒窖呢,再不窖就爛了。 平時,蘆花反對侯長生打牌,可這一次卻勸他去,她說你去吧,我把紅苕窖上就是了。 侯長生卻沒言聲,揭開老屋正中的紅苕坑板,拿著一支手電筒跳了下去,讓蘆花把一花籃柴灰遞給他,他便蹲在裡面,慢慢地、均勻地撒(為了保持坑內乾燥)。 伍小霞跟蘆花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走了後就再沒音信。要是往常,不要說他侯長生不去,就是稍稍耽誤了一會兒,劉海也要站到他屋後的土樑上,扯破了嗓子嚎:長生,你是要等我拿轎子抬呀!囉裡囉嗦的,像個婆娘!劉海不喊,大強也會出動。大強總是顯得溫文爾雅,他不會像劉海那樣站在遠處嚎,而是來到他家,關心地問一聲:長生,忙完沒有?意思是忙完了就跟他走。 可這一次,夜晚沉靜著,只傳來清溪河疲憊的流動聲。侯長生渴望聽到劉海的嚎叫,渴望聽到大強的腳步響,可一直等到半夜,那親切的嚎叫聲和腳步聲也沒有響起。 大強是當天晚上還是第二天回到鎮上去的,侯長生也不知道。 這一次過後,劉海家的任何人都沒來叫過侯長生了,大強也不來他這裡坐了。 就在昨天,大強還回過村的,沒到他這裡來,直接就去找了劉海。現在大強也買了輛摩托,回興浪村不必走水路在侯長生當門下船,而是在鎮上過一座橋,走石油公司出資修出來的寬敞公路。路是遠了點,但比走水路方便得多,也快得多。 大強是玩到今天早上才回去的,直到他騎著摩托走了很遠,侯長生才聽說。 他們之間,真的沒什麼友誼了。 侯長生悶悶不樂,他覺得,大強和劉海偷鑽頭的時候與狗寶一起合謀拋棄了他,現在他們兩人再次合謀拋棄了他,他覺得劉海跟大強太對不起他了。 但蘆花卻有另外的看法,蘆花說人家哪一點對不起你?是你自己不願意跟他們交往了。 仔細想來,蘆花是對的,雖然侯長生渴望把他們之間的友誼延續下去,但每到關鍵時刻,他自己就提早關閉了那扇門。 對此,侯長生有時也很清醒,他認為是自己在把世界縮小。無限地縮小。 大強和劉海跟他是不一樣的人了。 大強和劉海心裡再沒有什麼負擔了。 大強和劉海自由了…… 事實上,不是大強和劉海在嫉妒侯長生,而是侯長生在嫉妒他們。 侯長生嫉妒他們的自由! 這年春節,下了很大的雪,雪花急匆匆的,密實實的,那樣子不是在下,而是在傾瀉。天地間無聲無息,連清溪河的流動聲也被雪摀住了。但河水並沒結冰,只有很少的年份,清溪河才會結冰。 正月初三這天清早,侯長生去河邊挑水(以前,飲用水都是去河裡挑,由於油田的開採,河水被污染了,現在的河水只能挑來煮豬食用),那時候雪已經不下了,但四野一片蒼茫。這種單調的色彩,把所有的距離都推遠了,河兩岸的山,彷彿商定休戰的敵對雙方,一夜間各自退後了若干米,清溪河也因此而變得寬闊起來,站在此岸望彼岸,真有茫無際涯的感覺。侯長生穿著水靴,踏著門外臃腫的積雪,一步一個坑地朝河邊走。下到近水的石梯,他停下了。 他再一次看到了那片早已不存在的蘆葦地。 他想到在十八年前的秋天,也有個人來這裡挑水,並在蘆葦叢裡發現了他。 十八年了。 這麼長的時間,可以把小孩變成大人,可以把大人變成老人……但很難有人能夠想像,世界上的某些地方,以及活動在那地方的某些人,在這樣一個漫長的時間刻度上,他沒有看到過春華秋實,沒有註意過成長和衰亡,甚至也沒有品嚐過糧食的滋味,感受過睡眠的美好。 也就是說,他沒有生活。他活著,但是沒有生活…… 侯長生把水挑回去,把豬食煮好了,蘆花才起床。她的覺還是那麼多,但到底比以前起得早一些了,起床後也不像以前那樣慵困地伸著懶腰,打著哈欠,而是麻利地洗了臉,就開始做事。這種變化,說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推算起來,大概是大強和劉海出獄後就開始了吧,他們兩個出獄了,侯長生卻陷入了寂寞和苦悶。對此,蘆花看得清清楚楚,只是無法理解其中的關節。獨處的時候,她下細思考,希望得出丈夫情緒變化的原因,她思考出了一些表面的原因,卻探究不到最深沉的部分。但不管怎麼說,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幫助丈夫從情緒的低谷中走出來,於是像所有賢淑的女人一樣,不聲不響地從生活的細節做起了。 侯長生餵豬的時候,蘆花就做早飯。清溪河流域的風俗是,從正月初一到十五,早餐都吃湯圓。這相當於北方人吃餃子,取團圓的意思。湯圓面和餡都是蘆花自己做的,面用糯米磨成,餡用搗碎的核桃、芝麻再加入蔗糖等物。跟河上人家一樣,臘月中旬蘆花就把這些做好了。以前的湯圓面是用石磨推,現在興浪村幾乎家家都有小型打米機和磨面機,機器磨面速度快,而且能自動干水,按理沒必要那麼早做好,但清溪河流域的人不僅要在正月裡吃到湯圓,還要吃到變成紅色的湯圓。他們把紅色看得很重。將面磨好後,就連湯帶水地用一根濾帕吊在房樑上,捂,正月初一解下來吃的時候,首先就看湯圓面是否捂紅了;本來生了黴菌才會變紅,但他們不這樣看,他們認為湯圓面之所以變紅,是預示著來年的運氣好,變得越紅,運氣越好。 往年,蘆花的湯圓面捂上三五天,皮面上就如雞血一般艷紅,可今年的偏偏一點也不紅,這讓她心裡很不踏實,因此,從初一開始,每次做湯圓,蘆花都喜歡撿出三個來,在裡面各摁一顆乾棗。乾棗看上去皺皺巴巴的,色澤黯淡,可一把煮熟的湯圓剝開,它就變得飽滿圓潤,鮮紅欲滴。蘆花說,一家三口,每人吃一個。每當這時候,兒子大寶就噘著嘴抱怨,說誰見過湯圓裡面放這個東西呀,怪模怪樣的。蘆花瞄一眼沉默的侯長生,之後嘻嘻哈哈地笑著說,怎麼怪模怪樣了?我是為獎勵你才做給你吃呢。大寶已進初中一年級,長得跟侯長生一樣漂亮,腿長,眼睛大,最可貴的是他樣樣成績都很優秀;他並沒怎麼努力,週末和節假日回家來,從沒看過書,但他就是學得好。這讓侯長生和蘆花格外驕傲,兒子在學校的時候,他們兩口子躺在床上談起兒子,侯長生總禁不住跑到兒子的房間,取來他睡過的枕頭,甚至是兒子丟在家裡的褲頭,在上面親,蘆花老是幸福地取笑他,說哪見過像你這麼當爹的……正是因為愛,蘆花心裡才不踏實,她說為了獎勵兒子才做乾棗湯圓,並沒說假話,她性格中天真的因素,讓她經常產生一些奇思妙想,而且能夠為每一個奇思妙想找到理由,但她更深的心思,則是希望用紅色來避邪。她聯想到這些日子生活上所起的細微變化,心裡就打鼓,就總覺得有邪氣…… 過年這段時間,早飯過後,大寶都去村里找小學時的老同學玩,蘆花也去找大姑娘小媳婦閒聊,侯長生卻沒處可去。現在的春節,男人們如果不打牌,村里就沒什麼好玩的;即使到鎮上,同樣沒什麼新鮮玩意兒,以前的那些活動,比如耍龍燈,耍車車燈,請劇團來說書唱戲,都沒有了,連電影院也關門了——沒人看,門開著也只有等風吹。沒有了這些,不打牌還能幹什麼呢?可自從跟大強和劉海不來往,侯長生就不再打牌了,不打牌他就不想往村里去,鎮上更不去,一是他本來就不想去,二是他鎮上的店鋪春節期間也關了,雇來的小妹也回家過年去了,他去幹啥呢?從臘月三十開始,他除了去河邊挑豬牛水,幾乎就沒出過門。 初三這天,蘆花和大寶出門後,侯長生獨坐在新屋的後門口,望著因白雪的覆蓋而變得渾圓起來的山體,望著竹木那邊靜悄悄的村落,心想,要不是這麼大的雪,我就寧願下地干活了。 正這麼想,不遠處傳來笨重的腳步聲。 是狗寶的父親張國安來了。 侯長生都差點把這個人忘記了,因為最近幾個月來,他都沒在村里看到過張國安。他這時候是來幹什麼呢?是來給貨款的嗎?自從侯長生在村里的這個店開起來,張國安和他女人苟興菊就來賒貨,鹽巴、菜油、洗衣粉,什麼都靠賒。以前修井壩的時候,張國安還能撿點廢鐵絲和礦泉水瓶去賣,現在井壩早就修好了,沒有這筆額外收入了,他家又跟以前一樣,窮得一塌糊塗。他在侯長生這裡不知賒多少東西了,單是張國安一個人的名字,在那個小本子上就記了好幾頁。開年前蘆花還在說,啥時候去找張叔叔把賒賬付了呢,可話是這麼說,卻一直沒去找,未必今天他主動來給? 但侯長生一看張國安那大冬天也衣不蔽體的樣子,就不抱什麼希望了。 張國安走到侯長生面前,才以卑微的口氣向侯長生祝福:長生新年好。 侯長生模糊地咕噥了一聲,顯得十分冷淡。他是怕張國安再來賒東西。張國安身上那股酸臭味也讓他受不了。那股氣味太濃烈,在雪後的干冷空氣裡頑強地瀰漫著,要是熱天,不把人熏死? 張國安更加卑微了,他說長生吃了嗎? 侯長生說吃了,張叔叔幹啥來?依然沒有讓張國安進屋的意思。 張國安把雙手交叉著放進袖筒裡,躬著腰說,我想跟長生說幾句話。 我的貨年前都處理完了,櫃檯裡再沒有存貨了,侯長生說。 張國安被寒風吹成紫黑色的厚嘴唇哆嗦了幾下。這回,我不是來賒東西…… 侯長生看了他一眼,很不情願地起身,把他讓進了屋。 櫃檯裡的貨滿滿噹噹的,張國安看見了,侯長生知道他看見了,可侯長生無所謂。 對張國安這樣的人,沒必要講什麼臉面。 可侯長生還是把他領進了老屋,免得讓那一櫃子貨扎眼。再說他也怕張國安提出再賒。 張國安坐在凳子上,依然把雙手插進袖筒裡,依然躬著腰,皺紋密布的臉抽搐了好一陣,才對愛搭理他不搭理他的侯長生說,長生,我問你個話。 侯長生坐在至少離他兩米遠的地方,說什麼話你問吧。 你知道我的狗寶在哪裡嗎? 侯長生嚇了一跳,侯長生說我怎麼知道你的狗寶在哪裡? 不知道就算了,張國安用袖口擦了一把流出來的清鼻涕,我是說,你們以前的關係那麼好……我是說,他萬一想起了要給你來個信兒呢……我是說…… 悲慟潛伏在他滿臉的皺紋裡。悲慟像一條受到驚嚇的蛇,隨時準備躍出來,照准他的腦門給他致命一擊。侯長生被深深地打動了,他不再懼怕張國安身上的臭味,跟他坐得近了些。張叔叔,你為什麼不去問問大強和劉海呢,雖說我也跟狗寶的關係好,但那件事情我沒參與,有些情況我不了解,狗寶想跟我聯繫也不好說。大強跟劉海就不一樣了,特別是劉海,我聽說當初他們同時逃跑之前,兩個人還碰了頭,說不定商量過要往哪裡逃的呢。 張國安搖著頭。他們剛出獄我就問過了,他說,後來我又問過幾次……長生哪,你不知道大強和劉海的心思,最開初,大強巴不得劉海和狗寶都跑脫,劉海被抓後,事情敗露了,他們都怪狗寶了,他們覺得自己坐了牢,狗寶卻在外面逍遙自在,好像狗寶就把他們出賣了一樣,在他們心裡,不要說狗寶有家回不來,就是狗寶遭了千刀萬剮,也是活該。 侯長生說,既然這樣,如果他們知道了狗寶的下落,就更該告訴你了。不告訴你也會告訴別人,甚至警察。他不告訴你,證明他們的確不知道。 張國安再一次搖頭,他說長生哪,雖然狗寶沒去坐牢他們不舒服,可他們也不想狗寶回來呀!當時,雖然大強跟劉海是被單獨審的,可兩個人都知道狗寶不在,就合了口盡量把罪狀往狗寶身上栽,說偷那東西是狗寶先提出來的!事實上是咋樣呢?鬼才說得清! 侯長生說,大強他們……不是那樣的人吧。 哼,不是那樣的人,我也認為他們不是那樣的人,至少我一直都覺得大強那娃娃是不錯的,可現在我不這樣看了。我把啥都看白了。要是大強真的不錯,他就不該夥同劉海和狗寶去偷鑽頭吧?可他不僅去偷了,還是他鑽進屋去抱出來的呢!要說真不錯,只有你長生!你平時跟他們攪和,可你知道啥事做得,啥事做不得,你長生才真的不錯! 侯長生半低著頭,摸出一支煙來點上。點上了才想到給張國安遞一支。張國安不要,說我是土命,不抽紙菸,抽葉子煙,我抽紙菸燒口。 但他並沒摸出葉子煙來裹,接著說,當然,那些事都不說了,無奈我自己的兒子不爭氣,還有啥說的呢。我只是不安逸大強和劉海對我的態度,我去向他們探消息,他們都把我看得狗屎不如,不願意跟我多說一句話,大強還叫我不要再上他的門了,他說我是在害他,他說我明明不知道狗寶在哪裡,你卻來問我,是不是想讓公安局懷疑我犯了窩藏罪再把我抓進監獄?其實我哪有這個意思呢。我只是想問我狗寶的下落。我問不到我狗寶的下落,只有自己出門去找,從十月尾子上,我就出門找他,前幾天才回來的。 侯長生把脊梁挺了一下,說張叔叔你去找狗寶了?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襄樊、安康、重慶,還有你的老家合川,我都去了,哪有他一個鬼影子! 侯長生的心像被狠狠地戳了一刀。他看著張國安的鞋子,那是一雙立即就會散架的解放鞋,鞋腰上係了根草繩,才能讓它勉強跟腳。張國安就是穿著這雙鞋上路去找他兒子的。這麼冷的天,鞋子又那麼破,他卻連襪子也沒穿,伸到外面來的腳指頭,像在水里浸泡了多日,慘白慘白的,邦邦硬的,再也不會彎曲了。 侯長生想像著這個尋找兒子的父親走在路上的樣子,想像著他一邊走,一邊愁苦著面目四處逡巡的神態,心裡又被戳了一刀。 他說張叔叔,中國這麼大,你到哪裡去找啊。 張國安茫然地說,是啊,到哪裡去找啊,他說長生呀,我現在沒別的想法,只希望我狗寶他自己能夠回來,去監獄裡把他該服的刑服滿,我只有這個想法了…… 他響亮地吸了一聲鼻子,之後站起來說,長生,麻煩你了,我回去了。 可他又突然想起了在侯長生這裡欠的那筆債,那張臉——那張佈滿滄桑的父親的臉,立即又變得卑微起來,說長生,等小春的油菜籽出來了,我就賣掉把賬給你黨(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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