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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羅偉章:白天黑夜-1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20666 2018-03-20
房屋之下二十米深處,是汪洋的清溪河,河水啵啵啵的流動聲,在黎明的薄光裡清晰可聞。除了不知疲倦的河吼,什麼都還睡著,可侯長生卻準備起床了。他怕驚擾妻子,就將被單一寸一寸地從自己身上剝下來,再慢慢往上撐。手拐還沒打直,蘆花就把他摁住了。蘆花說還早呢,你起來幹什麼?儘管侯長生慣於晚睡早起,可這是農閒時節,玉米收了,稻穀割了,開在鎮上的百貨舖,有雇來的小妹好好生生地照看著,他也實在說不出這麼早起來幹什麼。 他說那我就再睡一會兒吧。 剛閉上眼睛,蘆花卻說話了,蘆花說長生,你說大強他們到底偷沒偷? 偷沒偷只有他們各人明白,侯長生說。 睡就睡吧,你哪來那麼多心思管人家的閒事?靜了一下,侯長生又說。

蘆花把小小的臉塞進丈夫的胳肢窩裡。這是閒事嗎?你跟大強不是最好的兄弟嗎? 她沒把話說完。最近幾天,興浪村甚至普光鎮上,到處都有人傳,說大強們做的那件事,侯長生也參與了。 蘆花自己也這樣懷疑。 兄弟又怎樣呢,侯長生說,如果他真做了那拙笨事,就該當受罰! 蘆花從丈夫的話裡聽出了一些信心,可畢竟事關重大,她需要一個明確的答复。 在黑暗裡,她睜大了眼睛問,你沒跟他們一起攪和吧? 我? ……我是那樣的人嗎? 蘆花往丈夫懷裡拱得深了些。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可我就是怕,自從大強被刑警隊抓了,我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天天都不能把心放到肚子裡去。蘆花哭起來了,她說長生哪,我沒別的親人了,只有你跟兒子了,要是你有個閃失,我這日子就沒法往下過了……

侯長生把妻子摟住,先是鬆鬆地把手搭在妻子的腰上,隨後緊了一下,又緊了一下。他說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我們當兄妹當了五年,當夫妻又快滿十年,你見我幹過偷雞摸狗的事? 大強也從沒幹過呀!蘆花說,這條河上的人,誰不說大強好!劉海跟狗寶平時也是乾淨人,狗寶家那麼窮,可村里人都知道,從小到大,他一根黃瓜也沒摸過人家的。人有時候要犯糊塗。 窗櫺上吹進一股涼風,侯長生嗖嗖地抽了兩口氣,把被單往上拉了拉。我知道你是聽到了些傳言,他說,有什麼關係呢,讓他們傳好了,我參沒參與,反正又不是他們說了算。我本來是清白的,你卻這麼哭!幸好是單地方(與村子主居地有段距離的人家),要是住在村里,你把哭讓人家聽去了,人家還以為我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

沒做就好,我就要你這句話。蘆花說著,在侯長生赤裸的上身擦她被淚水打濕的鼻子。 侯長生癢得想笑,但他沒有心思笑。他想著另外一件事。他說蘆花,你真看見劉海和狗寶跑掉的? 我親眼看見的,狗寶是翻山跑的,劉海是坐船跑的,聽說他們本來打算一起翻山跑,可劉海太肥,爬不動,就冒險從船上走了……可惜大強哥沒跑脫。 大強為啥要跑?侯長生說,他跑就等於承認自己有罪。 ——大強被抓幾天了? 蘆花說今天是第八天了。 再熬一個星期,他就能出來了。 被縣公安局抓去了,他輕輕鬆鬆就能出來? 你不懂法律,侯長生說,被關十五天后,還沒找到證據,公安局就只能放人了。 蘆花恍然大悟:難怪得!聽說大強天天跟刑警隊的拍桌子,還說要告他們亂抓人。

這事情侯長生也聽說過。據說大強把刑警隊的一張桌子都拍爛了。大強雖然瘦,卻有蠻力,拍爛一張桌子是可能的。 侯長生沒對此發表意見,他把手扣起來,圈在腦後。 蘆花說長生,我還沒想到你這麼懂法呢。 她的意思是,既然丈夫這麼懂法,想必他就不會去做違法的事吧? 侯長生只在喉嚨裡嗡了一聲,照樣沒發表意見。 天色亮了許多,河吼的聲音也大了許多,好像河吼也像曙光一樣是慢慢打開的。 但願大強哥能放出來,蘆花說,要是他真做了那事,被判了刑,秦大娘(大強的母親)不慪死才怪。當年冉叔叔死在水上,秦大娘就差點慪死了。 大強的父親冉從華是老船工,二十三年前給一個老闆押運生豬的時候,過清溪河下游那段名叫鬼見愁的惡灘,鬼使神差地扳斜了舵,船在石頭上撞得稀爛,他自己的頭則被撞成了兩半。那一年蘆花只有八歲,但停放在堂屋裡那具殘缺不全的屍體,至今還歷歷在目,至今還讓她心悸。秦大娘哭得眼睛出血的慘景,她更是忘不了。

此刻,她顫抖著聲音說,長生,今天反正沒啥要緊事,你去看看秦大娘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訴她,就說一個星期後,大強就會出來,叫秦大娘不要慪氣;要是大強本來沒事,秦大娘卻慪瞎了眼睛,那就喪天良了。 侯長生說好吧……我也是這麼想的。就起來煮豬食,做飯。 蘆花是等到飯好了才起來的。以前都是這樣。自從嫁給侯長生,特別是生了兒子以後,她就特別能睡。她晚上九點過就上了床,第二天早上,只要侯長生不喊她起來吃飯,她就不知道醒。相反侯長生的瞌睡卻很少,往往是過了半夜才上床,次日打早又起來了。他不像別家的男人,自己起床了,也要把老婆兒女喊起來,他只是盡量小聲地干活,把早飯弄好了,才叫他們。 村里沒有人不說蘆花有福。他們說蘆花把苦吃夠了,又嫁給了自己的哥哥,丈夫親上加親地疼她,她咋不該享福呢?

蘆花三歲那年,母親就丟下她跟外地來的一個蘭草販子跑了,是父親喬鐵匠當爹當娘地把她養大。人是長大了,小身材小臉兒長得也很好看,可處處是一副沒娘的樣子,經常把父親的衣服罩在身上,衣襟拖到地上當掃把,頭髮也沒怎麼梳過,頭上就像亂雞窩。 在她十七歲時,侯長生進了她的家門。 侯長生是她哥哥,但不是親哥哥。侯長生是被喬鐵匠從河邊的蘆葦叢裡撿來的。 如今算來,那已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時候的清溪河,因為縣城還沒修電站蓄水,遠沒有現在這麼浩大,沿河兩岸生滿了蘆葦。那個寒冷的秋天的清早,喬鐵匠在自家門前把爐子生起來,就去河裡挑水,滿上桶往上爬的時候,他滑了一跤,水桶咕嚕嚕掉進了河裡,幸好水已倒空,桶沒沉下去,只是一波一波朝前漾。他急忙用扁擔去勾,勾到了一隻,另一隻被柔軟而堅實的白浪打向下游,雖也靠近岸邊,卻被蘆葦叢遮住了。

他跳下石梯,分開蘆葦去抓桶。 就在這個時候,他猛然間看到了藏在蘆葦深處的人。 蘆葦梢很高,裡面光線很暗,他分不清面前的人是活人還是死人,只見一個雙腿前伸腰背蜷曲的身體。喬鐵匠嚇得腿打彎,怪腔怪調地問了一聲,你是誰? 連續問了三聲,都沒有回應,他定了定神,湊近了些看。 這是一個雙目緊閉的陌生人,二十歲上下,嘴裡噴出的白霧證明他在呼吸。這人穿得很破爛,頭顱圓滾滾的,頭髮貼著頭皮剪掉了,腦門處露出一塊銅錢大小的乳白色傷疤。喬鐵匠覺得很蹊蹺,這裡怎麼會出現一個奄奄一息的陌生人?會不會是乞丐呢?多年前,普光鎮就是清溪河中游一個小小的水碼頭,上游的黃金鎮、太平鎮,下游的清溪場口和宣漢縣城,經常都有形形色色的人從此路過,在此下船,乞丐自然也不會少,可他為什麼不去鎮上乞討,而躲在興浪村的蘆葦叢裡?這裡沒什麼好吃的,連一枚鳥蛋也沒有。

看來他不是乞丐……但不管他是什麼人,反正是個外地人。自從老婆跟那個蘭草販子跑了,喬鐵匠對所有到村里來的外地人都帶著戒備。他說他媽的外地人都不是好東西。 他從年輕人身邊繞過,去撿他的桶。 把桶提回來的時候,幾滴水灑在了年輕人的臉上。 這幾滴被秋風吹得咬骨頭的水,使意識模糊的年輕人激靈了一下,吃力地睜開了眼睛。 見身旁立著個人,他雙手撐地往後退了一步,眼睛死死地盯住喬鐵匠的臉。那眼光裡帶著一股侵略的狠勁。喬鐵匠活了四十多歲,從來沒看到過這麼懾人的眼光。 他甚至覺得自己臉上被那眼光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小伙子,他顫聲說,你是哪里人?為啥到這裡來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年輕人說。 話很生硬,卻軟了喬鐵匠的心。他本來就是一副豆腐心腸,只是老婆跟那個蘭草販子跑掉之後,他就不敢再憐憫人了。想當初,那販子每次來興浪村收貨,都做出又累又餓的窮相,別人都不理他,惟喬鐵匠給他飯吃,有時還留他在家裡過夜,誰知老婆也被勾引走了。可這個年輕人跟那販子不一樣,他都成這個樣子了,卻不讓人管,喬鐵匠反而丟不下。

他說小伙子,你躺在這裡咋行啊,你這不是在等死嗎? 這話說到了年輕人的痛處,他皺了皺眉。 那上頭就是我的家,喬鐵匠蹲下身說,你要是願意上去避避寒,喝口水的話…… 年輕人又看了一眼喬鐵匠,眼光不像開始那麼懾人了。之後他低下頭,像在思考什麼。 喬鐵匠沒等年輕人同意,就去扶他。年輕人不要他扶,自己站了起來。 兩人一前一後進屋的時候,蘆花剛剛起床,蓬頭垢面地正準備上坡割豬草。喬鐵匠對年輕人說,這是我姑娘;又對蘆花說,這人是個過路的,渴了,想來找口水喝——你叫啥? 年輕人說我叫侯長生。 蘆花看著他圓滾滾的光頭,忍住笑,去缸裡給侯長生舀水,心想這哪像個過路的,這麼冷的天,還穿著單衣,而且衣服褲子都破了,褲子上破出的洞把大腿都露出來了。不過這人長得倒是很漂亮,濃眉大眼的,個子也那麼高。

侯長生接了蘆花遞過來的水瓢,並沒喝,而是雙膝一軟朝喬鐵匠跪下了,他說大叔,我流浪了兩個多月,從來沒遇到過像你跟妹子這樣的好人哪。 喬鐵匠一把將他拉起來,說好好生生的,你為啥出來流浪? 侯長生這才講了他的身世。他是重慶合川人,兩月前,合川發了場大水,把他們半個村子都毀了,他的所有親人都死於那場水災,連屍體也沒找到,他覺得自己沒活頭,就想走到哪裡死到哪裡算了。 喬鐵匠眼圈發紅。小伙子呀,你年紀輕輕的,萬萬別這麼想……他還想對侯長生說些安慰話,可他是一個笨嘴拙舌的人,一動了感情,就啥也說不出來了。 他只是吩咐女兒:不要忙去割豬草,先弄飯,我看他餓得不行了。 侯長生真的餓得不行,因此一點也沒推辭。 蘆花做飯的時候,喬鐵匠就去街簷下打鐵。侯長生在伙房坐了幾分鐘,也跟到街簷下,不聲不響地幫喬鐵匠扯起了風箱。這倒是個勤快人,喬鐵匠想,就是命太苦了…… 飯後,喬鐵匠說,小伙子,回家去吧,回去慢慢把家興起來,日子也就能往下過了。 侯長生聞言,再一次朝喬鐵匠跪下了。他說大叔,你願意收我做徒弟嗎? 喬鐵匠吃了一驚。雖然找他做鐵匠活的很多,但他還從來沒有過收徒弟的想法,何況…… 見喬鐵匠不回話,侯長生哽咽著說,大叔,我不想回去了……以前我是一大家子人,現在只有我一個了,我想起那個地方就傷心,不要說回到那地方去了。 喬鐵匠慌了手腳,那樣子好像不是侯長生求他,而是他求侯長生。他用眼睛求女兒幫他拿主意,可蘆花一碰到父親的眼神,立即裝著不經意地別過臉,走到竹架邊取下鐮刀,上坡扯豬草去了。 等蘆花中午時分回來的時候,侯長生已經在鋪子前躬著腰,跟父親一起打鐵。父親甩著二錘,侯長生夾起一塊燒得通紅的鐵團子,在父親的指令下笨手笨腳地翻來倒去。 兩個人都精赤著上身,汗水在脊溝裡亮閃閃地流成小溪…… 興浪村人對侯長生這個陌生來客很感興趣,紛紛前來看稀奇。這在侯長生和喬鐵匠的意料之中,此前,侯長生主動跟喬家父女商量好:如果別人問起,就說他是喬鐵匠的一個遠房親戚,只是多年沒走動了,現在家裡遭了水災,只剩下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才前來投奔的。可興浪村人不是那麼好糊弄的,大家祖祖輩輩在這裡過日子,哪家的枝枝葉葉誰都清楚,他們知道喬鐵匠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遠房親戚,在背地裡暗笑,說一個販蘭草的外地人勾引走了喬鐵匠的老婆,這個來歷不明的外地人,說不定就要把他女兒勾引走了。 ——蘆花不是已經被勾引了麼,自從侯長生進了家門,她就像換了個人,衣服穿得齊齊整整的,頭髮梳得一馬溜光的! 這樣的話,很快傳到了喬鐵匠的耳朵裡。他很痛苦。痛苦得覺也睡不著。不要說女兒真的被拐走了,就是別人這樣猜疑,也會讓他的心滴血。有幾次他都想叫侯長生走人,話都到嘴邊了,卻吐不出來。侯長生真是一個好小子,幹起活來跟賣命一樣。再說他也無任何過錯。由於床鋪不夠,侯長生晚上在伙房裡搭地舖,喬鐵匠不放心,半夜尖起耳朵聽,每次都只聽到他的呼吸聲;有天夜裡,侯長生摸摸索索地起來了,喬鐵匠緊張地把自己臥房的門打開一條縫,透過黑夜察看,結果是外面下雨了,侯長生走到街簷下,把那些打鐵的傢伙都搬了進來…… 喬鐵匠不忍心趕走侯長生,又要堵住流言,就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不僅收侯長生做徒弟,還收他做乾兒子。這樣,侯長生就是蘆花的哥哥了,他住在這家裡,就名正言順了。 這辦法果然奏效,沒有人再說閒話了。一兩年過去,村里人也喜歡上了侯長生。他嘴巴甜,又特別愛幫忙。又過一年的深冬,他跳進刺骨的河水救出了村長的兒子,村長便親自做主,給侯長生上了戶口。從此,侯長生終於成宣漢縣普光鎮興浪村的人了,把根扎在這裡了。其間,他交了一批朋友,大強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大強為人寬厚,全村人都在拿異樣的眼光看侯長生時,大強卻能不驚不詫地跟他說話,給他遞煙;在大強的心目中,侯長生就像興浪村的老居民。這讓侯長生格外感動。 正說一家人安安穩穩地過起了日子,喬鐵匠卻得了胃癌。他在醫院和家裡來來回回地躺了一年多,就死了。死之前,他叫蘆花把村長和大強請來,當著他們的面,說出了自己的遺願:希望長生和蘆花結為夫妻。 這幾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等給亡父燒了周年,侯長生和蘆花就結婚了。 成婚之後,侯長生繼續打鐵。他現在的手藝一點也不比老鐵匠差。只是外出打工的多了,種田的少了,沒有那麼多人需要農具了,生意遠不如前。 去年,侯長生乾脆拆了鐵匠鋪,去五里地外的鎮上開了家百貨店…… 吃罷早飯,蘆花洗碗的時候,侯長生就出門去鎮上看大強的母親秦大娘。 跟侯長生一樣,大強也在鎮上開了店鋪。興浪村有七八家人都在鎮上開了店鋪。這多虧了清溪河兩岸的山。據說這一脈山以前是海洋,蘊藏著數量巨大的石油和天然氣,多年前,就有外地來的勘探隊在山上山下敲打,去年初,北方某石油公司終於大規模地開拔進來,在勘測好的地方鑽井;小小一個普光鎮,就有十二口井。鑽井必然佔據良田,政府給了那些失田的農家一些補貼,會經營的,就把那筆錢拿到鎮上開了鋪子。大強的父親是老水手,辛苦是辛苦了,可生前到底掙了些家底,加上政府補貼的那部分錢,大強在鎮上買的房子就很大,一共五間,靠外的一間作了店鋪,家里人住了兩間(他全家都住在鎮上,除大強時不時回村找侯長生他們玩,其他人都不怎麼回來了,剩下的一點田地也送給別人種了),還有兩間餘房。 侯長生坐在往鎮上去的船上,腦子裡淨是大強被抓那天的情景。 那天縣公安局的警察分成水陸兩路走,水路上的到興浪村,陸路上的直撲鎮上。大強正好在鎮上,在他的鋪子裡。當警察逼到門前,大強還在給顧客稱糖果。糖果在秤盤裡有一些,大強的手裡還有一些,大強瞄著秤桿,手舉得高高的,將一顆糖扔了下去,又將一顆糖扔了下去,扔第三顆的時候,那隻手就被捉住了。大強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呢,兩隻手就被銬了起來。 他朝警察笑了一下,警察也朝他笑了一下。警察一笑,大強的臉才青了,他說你們要幹什麼?警察說你自己心裡清楚。大強說我不清楚。警察說你跟我們走一趟就清楚了。大強說我為什麼要跟你們走一趟,你們沒見我正忙著嗎!警察沒回話,只把他往外推。 滿街的人興致勃勃的,呼喝著,推擁著,跟著警察走。 外面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秦大娘才從里屋出來了。秦大娘當時正在里屋看電視。自從搬到鎮上,沒有什麼活計需要她操心,就迷上了看電視,她一邊看電視一邊淚水巴沙地咕噥:你那老悖時的喲,誰叫你把水龍王得罪了呢,水龍王收了你的命,你就不能跟我一道享福了……那天警察來抓她兒子的時候,她就正這樣跟早已死去的老頭子說話,因此一點沒注意到外面發生的事,直到兒子被警察押解著走了半條街,她才出來了,也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她不哭不鬧,只是望著兒子消失的方向。 可是她的鄰居突然叫了一聲:秦嫂,你的頭髮咋一下子白完了? 她說我的頭髮白完了嗎? 鄰居說你的頭髮白完了。 這時候,她才蹲下去,放聲大哭。 從那以後,她的眼淚就沒幹過…… 大強的鋪子像往天那樣開著,但沒一個買主。旁邊的鋪子多多少少都有買主。以前大強鋪子上的買主最多。他對人和氣,秤也稱得旺,遇到年紀太大的老人來他這裡買了貨,他還送一兩塊柔軟的粑粑餅餅讓老人吃。現在大強成了偷盜的嫌疑犯,門前就冷清了。 侯長生進屋的時候,大強的妻子貴英低頭坐在櫃檯後面,侯長生只能看到她黃不唧的頭髮。他喊了聲英嫂。貴英抬了一下頭,像不認識他一樣又把頭低下去了。侯長生站了片刻,朝里面的客廳走去。 秦大娘坐在沙發上,腰彎下去,又伸起來,再彎下去,再伸起來。她只有這樣做才能夠呼吸。侯長生坐到她身邊去,像抱住自己母親那樣把秦大娘抱住。秦大娘的眼睛紅腫得像要爛掉了,費力地看著身邊的人,認出是侯長生後,就倒在他懷裡。我的兒呢……她說,我的兒呢……侯長生被這兩聲呼喚弄得鼻子發酸,快哭出來了,他說秦大娘,莫怕,大強他會回來的,最多再熬一個星期,他就會回來了。秦大娘卻根本沒聽到侯長生的話,只管絕望地抽泣。 侯長生用粗大的手掌幫她擦淚。儘管有一年不打鐵了,他手上的老趼依然割人。但秦大娘不覺得割人,她只是覺得有了依靠,她說長生啊,你說我大強是偷傢伙的人嗎? 侯長生說,誰說大強是小偷,我敢輸給他一根拇指! 話音剛落,貴英氣沖沖地進來了,指著侯長生說,他們為啥只抓他不抓你?為啥! 侯長生被這句話打蒙了,將秦大娘扶坐在沙發上,使勁吞下兩口唾沫。可沒等他說出一句話,貴英就傷心地哭起來,又出去坐櫃檯了。 侯長生心裡堵得發慌,本想一走了之,可秦大娘又在把腰一曲一伸,吐出的氣一清一濁。他心裡很痛,就像刀割。他看到秦大娘這樣子,真的就像看到自己親娘那樣心痛。他揉了揉胸口,又去安慰秦大娘,但秦大娘再不跟他說話了,再不抱住他呼喚我的兒了。侯長生看出來了,秦大娘的心思也跟貴英一樣。在她們看來,平時侯長生跟大強關係那麼好,也常與劉海和狗寶玩,而今大強被抓了,劉海和狗寶跑了,而你侯長生既沒跑,也沒被抓,就是不合情理的了。 所有人都在懷疑我,侯長生想,連秦大娘在內,所有人都在懷疑我。這讓他很鬱悶。他心不在焉地對秦大娘說了幾句體己話,就站起來,準備離開。都朝門外走了一步了,他又禁不住回過身,想察看一下大強家空出來的那兩間房。侯長生來鎮上的時間極少(他不喜歡熱鬧場合,他好像對這樣的場合有一種天然的反感。雖然鎮上有他的店鋪,可通常情況下,他是不趕場的。平時去跟雇來的小妹交涉,特別是去縣城進貨,都是蘆花的活),大強在鎮上的家他是去年來過的,那時這房子剛買上不久,他對靠河一面的那兩間房子,並不熟悉,只聽說大強把它們都租給了石油隊,一間住了三個人,其中一個是隊長,另一間用來放東西。 侯長生轉過黢黑的走廊,就看到那兩間屋了。兩間屋都鎖著,有一間還在門上打了封條。 警察懷疑大強他們偷的東西,當時就放在打上封條的這間屋子裡。 那是兩個鑽頭。小小的,很不起眼的。把那兩個東西放進去並加上大鎖的時候,大強還覺得奇怪,說有什麼了不起,需要像鎖皇家女兒那樣鎖起來?隊長裝著沒聽見。過了些日子,隊長跟大強混熟了,覺得大強為人特別豪爽——大強說話從不拐彎抹角,有了好酒好肉,必然請隊長三人吃兩口,喝兩盅。隊長五十歲上下,很年輕的時候就走南闖北,見的人多,他說在南方,很難碰到像大強這麼耿直的人,於是打心眼裡喜歡上大強了;加之隊長本人不僅跟大強的母親同姓,而且對得上輩分,就把秦大娘叫了姨,秦大娘把他叫侄子,彼此真像親姨侄一般熱絡。隊長覺得,跟這樣的人家,就沒什麼秘密可言了,在一次喝酒的時候,他禁不住說起了鎖進屋裡的兩件東西。 他說大強啊,你可別小看兩件東西呢,值錢呢。 大強嘴一撇,值多少錢嘛,夠不夠我們兄弟去館子吃一頓嘛。 秦隊長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說,喝酒喝酒。 他沒說出究竟值多少錢,大強也沒多問,而且很快就忘記了。 有一次大強回村,約劉海、狗寶和侯長生“斗地主”(一種賭博方式),幾人邊賭邊閒談,狗寶說起他爸,他說我爸那人哪,一輩子老實,他去井壩撿廢鐵絲,回來還用鉗子鉸得整整齊齊的,再拿到街上去賣,反正是賣廢品,你弄那麼整齊幹啥?你弄得再整齊,一角錢一斤不會給你算成兩角。大強說狗寶你曉得個屁,這叫追求完美。狗寶說這世道,啥叫完美?要像你們幾個那麼有錢才叫完美!在座的,的確算狗寶家最窮,他三十掛零了,連個女人也沒找到;窮,再加上他個子矮,無論什麼時候,褲子都籠住腳背,老給人一種膿包相,就更沒女人喜歡他了。他自己也有點以爛為爛的意思,常年鬍子拉碴的,裹旱煙的時候,喜歡留下一小撮在嘴裡嚼,鬍子尖上就常沾著被他嚼爛的黑菸葉;他甚至讓吐出的唾沫星子也沾在鬍子尖上,白亮亮的,扎眼。 大強覺得既是一起玩的朋友,就不該比窮比富。朋友之間這樣比來比去就太沒意思了。他以關切的口氣問,狗寶,張叔叔(狗寶的父親)撿廢鐵絲能賣多少錢?狗寶脖子一梗:不俗喲,周村那個跛子老漢,從去年開始撿,聽說現在已賣了兩千塊了。我爸才撿半個月,沒賣幾個錢。 狗寶說到兩千塊時的樣子,讓劉海覺得這傢伙真沒見過錢。要說看不起人,四人中劉海是真有些看不起人的。他從骨子裡瞧不起狗寶,只是不說。劉海在村里當過多年赤腳醫生,後來需要行醫證,他補考兩次都沒過關,才被取消了行醫資格,但現在他依然保持著當醫生時的衛生習慣,肥大的身軀白白淨淨的,指甲蓋也是白的,不見一絲塵垢。他哪裡見得慣狗寶的那副邋遢樣呢。他之所以願意跟狗寶玩,是因為打牌的時候需要狗寶這樣一個角色,找別的人當然可以,但別的人有時能來,有時不能來,只有狗寶才是有請必到。 此時,劉海用手掌在自己肥肉堆積的肚皮上揉了兩圈,以把什麼都不當一回事的口氣說,兩千塊算啥,要是半夜三更把那個井架拆去賣了,怕要值兩萬呢。 劉海的調侃讓大強一下子就想起秦隊長那次說過的話了,他說拆井架幹什麼?那不把人壓死?鎖在我屋裡那兩個鑽頭,你們有膽量就去偷嘛,聽秦隊長的意思,肯定比一個井架值錢。 話也就到此為止了。當時大家根本就沒問那鑽頭究竟值什麼價,只是哄笑一陣了事…… 站在被打上封條的屋子前,侯長生一想再想,記得那天真的只說了那些話,沒有別的了。 警察之所以懷疑是大強偷的,是因為鑽頭放在他屋裡,雖然這間屋子他沒掌管鑰匙(鎖是石油隊自己帶來的),但盜賊是取下幾塊鬆動的磚爬進去的。只有大強自己才熟悉哪幾塊磚是鬆動的。磚取下之後,洞口還是很小,根據大強精瘦的身材來看(大強特別瘦,尤其是腰,瘦得像個女人似的),也只有他鑽得進去。也就是說,警察開始沒有懷疑劉海和狗寶,只是他們看見從水上來的警察在興浪村下船後,就慌手忙腳地跑掉了,才懷疑到他們二人。 這怎麼可能呢,侯長生想,就算那東西值十萬八萬,大強和劉海怎麼看得起呢? 他離開那間屋子,到了客廳。秦大娘不在,大概上廁所去了。他趁勢溜出去,也沒給櫃檯前的貴英打聲招呼,就到了街上。他恍恍惚惚的,如在夢中,不知不覺,就轉到了鎮中心校。 他兒子大寶在那裡念小學三年級,秋季開學才不過四天。 走到兒子教室的窗口前,剛好碰上數學老師抽大寶回答問題,老師說,侯大寶!侯大寶就站起來了。兒子還沒回答,侯長生就走了。老師喊的那聲侯大寶,在他聽來是如此刺耳。 太刺耳了。不僅刺耳,還刺心。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被刺出血來了…… 他本來計劃好要到自己位於中街的店舖前看看,可他特別煩,就不想去了。有什麼好看的?他對自己說。的確沒什麼好看的,雇來的那個小妹,很誠實,也很利索,沒啥不放心的。 只不過上午十一點,他就進了館子,要了盤燒臘,要了三兩酒,想一想,又讓老闆倒回去一兩。不過二兩酒已經是他喝的最大量了,平時,他喝不了這麼多,如果跟朋友聚會,或者參加婚喪嫁娶的宴席,他最多喝上一兩,就做出跑到廁所去嘔吐的樣子。包括喬鐵匠和蘆花在內,都知道他不能喝。可是今天,二兩酒他只用了三口就喝下去了。 下午一點,侯長生回了村。剛進家門,蘆花就咋咋呼呼地說,縣公安局又來抓人了! 那時候蘆花正用一根鐵鑿把玉米粒從棒子上鑿下來,說這話的時候,鐵鑿子在空中揮動著。 去街上走了一趟,侯長生就像把魂也丟了,他癱坐在凳子上,愣怔了好幾秒鐘,才把妻子的話反應過來。 他眼球一跳,說蘆花你剛才說啥? 蘆花說公安局又來抓人啦! 因為沒上坡幹活,蘆花穿了件米黃色的連衣裙,這件衣服恰到好處地露出她瘦削而柔媚的肩膀,侯長生本來格外喜歡的,可這時候他不喜歡。他看到什麼都煩。 他說抓什麼人?大強已經被抓了,另外兩個又跑了,他們還抓什麼人? 侯長生的口氣異常嚴厲,甚至冷酷。他以前從不這樣跟蘆花說話。 蘆花覺得委屈,說你兇什麼呀兇!眼圈跟著就紅了。父親在世的時候,蘆花沒有這麼嬌氣,現在卻動不動就紅眼圈。人家都說,她這一副貓樣是被侯長生慣出來的。她把手裡的鐵鑿子扔到簸箕裡,淚水盈盈地說,你好像多怕公安局的一樣! 侯長生沒坐穩,一搖晃,差點跌到地上。 蘆花扑哧一聲破涕為笑。看你那樣子,好像還真怕公安局呢,——又不是來抓你,你怕啥? 侯長生也笑了,笑得傻乎乎的。他說蘆花,公安局到底來抓誰?你啥時學起說半截子話了? 蘆花這才恢復了侯長生剛進屋時的情緒,說劉海又跑回來了,他們是來抓劉海的! 又回來了?你說劉海又回來了?抓到沒有? 還沒有,蘆花抹了一把被玉米漿蒙住的眼睛,興致勃勃地說,他們把劉海家翻遍了,都沒有他的影子。公安局的還沒離開,還在搜。 那劉海到底回來沒有? 鬼才曉得。蘆花邊鑿玉米邊說,我想他沒那麼笨吧,既然跑都跑了,還回來幹啥呢?即使要回來,也要等風聲過了再說。 風聲能過去嗎?風聲永遠也不會過去的……侯長生想。他只是這樣想,沒有說。 就在那之後的幾分鐘,劉海就被抓了。劉海果然回了村,但沒回家,而是躲在一個名叫錢玉的女人家裡。錢玉的男人去浙江打工三年未歸,劉海就偷偷把她弄上了手。這件事,村里誰聽說過?就連大強和侯長生也都沒聽說過,縣公安局的警察是怎麼知道的?真是不可思議。他們搜了劉海的家,就去搜錢玉的家了。錢玉不讓搜,錢玉說劉海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們這一搜,人沒搜出來,倒往我臉上扣屎盆子了。錢玉是一個身材高壯的女人,胸脯更是大得出奇,好像隨時都會掉下去砸爛了她自己的腳。三個警察去的時候,她就挺起胸脯堵在門口。她不知道越是這樣,警察越要搜查。他們把錢玉攔開,進屋就發現了目標。劉海藏在伙房角落一口大黃桶裡。由於他實在太胖,蹲不下去,只好半仰著身子睡進去,把腳蹺在天上,將桶蓋頂出一條縫來。一個警察將桶蓋一揭,劉海就看著他發抖了。 他自己爬不起來,是警察合力將他扯出來的。 誰都沒想到,這個見到警察就抖圓了的人,警察給他戴手銬的時候,他竟然身子一撇就跑了出去。錢玉家門外是條土坡,從土坡爬上去,是一片密密實實的松林。松林直通山頂,如果他進入松林裡,再抓到他就困難了。警察來不及抽警棍,揮起手銬就朝他背上打。劉海的肉厚,好像沒什麼感覺,繼續朝坡上爬。 此時,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發生了:錢玉迅速遞給了後面的警察一根扁擔。 警察舉著扁擔追過去,猛地砍在劉海的腿上,劉海倒下了。 據說,如果不出這點意外,錢玉將作為窩藏犯被一併帶走,現在她立功了,就放過了她。 警察剛剛離開興浪村的那片水域,村里就炸開了鍋。他們聚在一起,感嘆辦案人員消息的靈通,也感嘆婦人心腸的狠毒。村里人都看不起錢玉了,她不僅跟劉海私通,還把扁擔遞到警察手裡,這女人! 侯長生沒進村去。蘆花出門後,他獨自坐在家裡,心想,劉海跑了,又回來了,結果還是被抓了,而且還被打得那麼慘。想著想著,他的心裡就湧起一種難以言說的孤獨和悲哀。 劉海還在船上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鑽頭果然是他們偷的,偷盜的過程,跟辦案人員的推斷基本一致:大強鑽進屋去抱,劉海和狗寶在外面接。那東西體積雖小,每個卻有近兩百斤重,大強有力氣,一個人抱得動,他從洞口遞出來,劉海和狗寶兩人捧住,還掙得脖子上的筋繃成了繩子。警察問大強的母親和妻子是否知道,劉海說不知道,那天大強把他母親和妻子都支到外面去了。到目前為止,他們三個的親屬都不知道。劉海說這也是大強的意思,大強說即使事情辦成了功,將來賣成了錢,也不能讓親人知道這筆錢是從哪裡來的;大強這樣做是怕連累親人。警察說這證明你們早就有落網的心理準備了?劉海說有,哪個做壞事的人事先沒有這方面的準備呢?可我們投的是個“萬一”,萬一抓不住,就發一筆財了。警察說你現在怎麼想?劉海淒然地望著遠處河面上一群自由飛翔的野鴨,不言聲。 住在縣城看守所裡的大強,聽說劉海被抓了,而且交代了,一下子就像被騰空的口袋,再不跟刑警隊拍桌子了。 鑽頭還沒出手,埋在錢玉屋後的那片松林裡,於是公安局再次來人,把那東西取走了。 說真的,直到這時候,包括蘆花在內的興浪村人,才完全相信了侯長生是清白的。雖然侯長生一再向蘆花表白自己沒參與,可蘆花哪裡能放得下心呢。現在好了,現在一切都真相大白。只是在丈夫和別人面前,蘆花都不表現出特別輕鬆特別興奮的樣子,而是顯得胸有成竹;對村里人的猜疑,她也顯示出少有的大度,她說他們幾個人關係好,誰都會那麼想的,可我早就知道我長生不會干那事——長生懂法! 沒人懷疑他了,侯長生自己卻陷入了惆悵。很深的、纏綿的惆悵,使他好像掉進了一個壁面陡直的水池,裡面的水沒到了胸部,淹不死他,可他也爬不起來,從頭到腳都潮乎乎地難受。 大強他們以前無論幹什麼事,只要是合夥,都把他叫上,這次他連一個信兒也不知道。這讓他覺得,朋友到底是靠不住的,真靠不住。 他有一種被拋棄和被欺騙的感覺。 當然,他感受最深的是慶幸。如果大強來約我,我會去嗎?不會,我肯定不會。然而即使我不去,如果知情不報,也是罪過呀……要真是那樣,麻煩可能就惹大了……幸好他沒來約我。 奇怪的是,這種慶幸也讓侯長生惆悵。 他情緒很不好,整天馬著個臉,難得說一句話。 蘆花以為丈夫突然間的少言寡語,是對朋友們的擔心,五天之後的清早,她在床上說,長生,我們今天去縣城看看大強跟劉海吧。 侯長生在一碰即碎的晨光裡輪了妻子兩眼,沒言聲。 蘆花又說,按理,我們應該最先去看的,可村里好幾個人都去看過了,我們還沒動,再不去就逗人談論了,畢竟你跟大強的關係好哇,你總不能讓人說,朋友遭了災,你就不認朋友了。 現在,侯長生最聽不得的就是“朋友”這個詞。這個詞讓他產生了許多遙遠而痛苦的回憶。那是來興浪村之前的事了,那些事蘆花都是不知道的,但它們在侯長生的心里活著。真是不堪回首。通常情況下,侯長生不願意去想,更不會向任何人說,包括蘆花在內,他也不會說……比較而言,大強沒有害他,應該算得上一個真正的朋友,但此時侯長生回想起來,覺得自己跟大強的關係究竟又好到哪裡去呢?在他剛來興浪村的時候,大強平等而寬厚地待他,的確讓他感動,往後的日子裡,他們也真像親兄弟一樣,在大強去鎮上住之前,不管是大強請客,還是他請大強,都是請一家子,彼此從不拘禮,做飯也是人到齊了大家一起做。可也就僅此而已了。大強不僅對他侯長生這樣,對劉海和狗寶也是這樣的,大強並沒特別值得侯長生感恩戴德的地方。何況,貴英和秦大娘,還認為他應該和大強一樣被警察抓走呢! 此時,侯長生對妻子說,人家蹲在看守所,你去看有什麼意義呢?只是給他增添煩惱罷了。 蘆花嘆了口氣,說,想來也是這樣的,可人悖了時,到底還是想得到朋友的安慰。再說你不去看看他,你自己心裡也過不去。 侯長生沒表態,蘆花就起來做早飯了。 自結婚以來,這是蘆花在侯長生沒病的情況下第一次起來做早飯。 兩口子吃過了,蘆花就進里屋去換衣服。侯長生沒動,蘆花穿好衣服出來,問侯長生為啥還不去準備?侯長生的臉陰沉得像黑雲下的河面。蘆花撅著屁股系鞋帶,沒看見丈夫的臉,一邊繼續催促他去準備,一邊說,他們說大強被打慘了。 這事情侯長生倒沒聽到過。他說被誰打?被警察?不是說警察現在不准隨便打人嗎? 蘆花嗤了一聲:話是那樣講!再說警察打大強,也不叫隨便打。他們肯定是太生氣了,大強鋼口那麼硬,還要去告他們亂抓人,結果鬧到頭還是他幾個偷的。 侯長生在一根長條凳上倒了下去,說蘆花,我們就不要去看了,免得讓他們傷心。 蘆花覺得奇怪,蘆花說要是你不去看,才真的叫他們傷心呢。 侯長生望著天花板,說要去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 蘆花怔住了,問為啥。 侯長生說反正我不想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厭煩人多的地方,一到那些地方我就頭暈。 蘆花的任性勁上來了。嬌氣的人都是很任性的。她說長生,你平時不去縣城也就算了,今天你必須去!今天不是去進貨,是去看你的朋友。就算你不認朋友了,也該想想大強也算我們的半個媒人! 侯長生奇怪了,大強算我們的半個媒人?這話從哪裡說起? 蘆花說當然啦,爸爸臨死前說遺言的時候,不是村長跟大強來聽的嗎?凡是聽了爸爸遺言的人,都該算我們的媒人。你再想想我們結婚那天,里里外外是誰幫你操辦的?是大強跟貴英嫂!大強知道你沒酒量,為給你擋駕,他把胃都喝出血了。你這人,咋不記人的恩呢? 在侯長生聽來,這話就像一把扎向他的刀子。他說蘆花,我記得是你爸跟你把我收留了。 蘆花急得哭起來了,我哪是這個意思啊?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卻故意往那方面扯…… 侯長生的眼圈也紅了。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紅眼圈,只是覺得傷感。 蘆花哭得更加厲害,斷斷續續地說,你倒說得好聽,讓我去看他們,知情的人,是說我男人……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是錢玉那樣的女人呢,還以為我跟大強或者劉海有一腿呢! 侯長生厭煩透了,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去就是了! 言畢一翻身從板凳上下來,氣沖沖地進臥房換衣服去了。 侯長生有一套西服,兩套休閒服,因為他少於出村,很難得穿一次,都是鎖在箱子裡的,散發出一股樟腦味兒。他把三套衣服都拿出來,一套一套地試。這個季節,天氣還很熱,午後一兩點鐘,清溪河的水像熱怕了的狗,噝噝地喘著氣;這麼熱的天,穿西服是不合適的。於是他把西服放了進去,只試兩套休閒服。侯長生腿長,又膀大腰圓的,穿上休閒服真的很好看。他站到穿衣鏡前,看著裡面的那個人,陷入了難以理喻的迷茫。幾分鐘過去,他回過神來了。他想起了妻子的話。妻子的話是對的,他實在找不到理由不去看看大強他們。他用手指梳了幾把頭髮。那再不是剛來喬家時的短髮,而是跟興浪村大多數年輕人一樣,讓頭髮遮住了半邊耳朵。他把脖子彎下去,頭沖向鏡子,再翻著眼皮往上瞧。他是想瞧見自己腦門上的那塊乳白色傷疤。不要說被一堆黑鬱鬱的頭髮遮住了,就是沒遮住,他也瞧不見。 頭抬起來的時候,蘆花已站在他的身後了。蘆花看見丈夫在鏡子裡發現了自己,就從後面抱住他的腰,說對不起,長生對不起。 侯長生還沒回話,蘆花就嘻嘻笑起來,說我男人穿上這套衣服,帥得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侯長生說你都認不出來了嗎? 蘆花說真的,我都認不出來了。蘆花說縣城裡那些男人看到我們鄉下女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其實我 男人只要稍稍打扮一下,就把他們全都比下去了。 侯長生古怪地笑了一下。 蘆花擠到他前面去,踮起腳尖把臉偎到侯長生的下巴上,磨蹭著說,你不生我的氣嗎? 我本來就沒生你的氣。 侯長生還想說,我是多麼愛你!此時此刻,他真是把妻子愛到骨髓裡去了。 蘆花像孩子似的高興起來。在侯長生面前,她的確就像個孩子,眼淚說來就來,只要侯長生哄她幾句,她馬上又會樂開了花。她好像要在丈夫這裡把過早丟失的母愛找補回來一樣。 可是,出門的時候,侯長生又把那套很好看的新衣服脫了下來,換上了他在家裡勞動時穿的舊裝。穿上新衣服太不自然了,他想,不自然的事情是不能做的。 蘆花說你為啥要這樣呢!侯長生親了她一口,說我不能那樣穿,我那樣穿了,你就錯以為我是縣城裡的男人了,結果一回到家,你才發現我不過就是興浪村的土農民,你也就不會愛我了。蘆花說討厭!在丈夫身上捶了幾下,只好依從了他。 坐上從普光鎮下來的汽劃子,兩個小時後他們就到了縣城。 大強和劉海並沒關在同一個看守所,大強在第二看守所,劉海在第三看守所。 兩人先去看大強。登記之後,他們在警察指定的屋子裡等候。沒過幾分鐘,大強被警察帶進來了。從他走路的樣子看來,他不像傳說中的那樣被打得很慘。但他的脖子全是烏黑的,那是他發痧過後被擰出的疙瘩。 劉海被捕後,大強就經常發痧,一發痧就要擰脖子排毒,不然就可能休克而死。 大強說,長生來多久了? 侯長生說剛來。 大強又看著蘆花:蘆花也來了? 蘆花說大強哥,我來了。 大強說,我這一輩子,完了…… 此言一出,他突然放聲大哭。 整個探監時間裡,他們再沒有交流過一句。大強一直都在哭。大強哭,蘆花也哭,蘆花的淚水把小小的臉濕了一層又一層,她說大強哥,別怕,別怕……大強哥你為啥要去犯那個糊塗呀,誰也想不到你會犯那個糊塗的呀……你第一次犯糊塗就被抓了,這不是壞事大強哥,從今往後你就再也不會犯糊塗了。那東西你們不是還沒賣嗎,長生說只要沒賣,罪過就減輕一等,即便要坐牢,也不會長久的……你去做那件事的時候,為啥就不跟長生商量一下呢,要是你跟長生商量,他就不會讓你做了,他比你們都懂法呀…… 侯長生沒有流淚。開始,他把精力用來觀察站在一旁的警察的反應,後來,他也在心裡哭起來了。大強的那句“我這輩子完了”,讓他聽上去不像是大強說的,而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遙遠到天外。他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關節,都被大強的那句話和後來妻子說的那段話打通了,使他全身都感覺到了它們的力量。 探監時間還有半分鐘結束,大強又發痧了。他眼睛一定,手腳抽搐起來,嘴角還冒白沫。蘆花要去給他擰脖子,但一旁的警察擋開了她,迅速將大強架走了。 出來後,蘆花低聲說,大強哥咋辦啊。 侯長生愣怔著。短短的時間,在他看來卻漫長得無邊無際,身子骨也疲倦得站立不穩了。 鑑於在大強這裡看到的情況,他們決定不去看劉海。 蘆花順便去熟識的批發商那裡進了點小貨,兩人就乘船回了村子。 村上並沒有碼頭,來來去去的人要在這一帶上下船,一個名叫扯皮灣的地方,距興浪村有近兩公里路程。之所以把這裡選作臨時碼頭,是因為它位置適中,既可以照顧興浪村的人,也可以照顧鄰近的周村、何村。以前的扯皮灣只是一片荒灘,一堆亂石,如果船隻不在此停靠,就顯出墓園似的冷清。現在鬧熱了,因為扯皮灣上頭三十米處,就有一口井。這在普光鎮被標為5號井。鏟車成天在這裡叫囂,已平出了很大一塊壩子。 狗寶說他的父親撿廢鐵絲,就是在這個井壩上。 接近午後一點,工人們還沒下工吃午飯。這些工人都不是本地人,而是從貴州招來的。招本地人不敢這樣延長工時,也不敢像現在這樣動不動就扣工錢。去年前半年,老闆招的就是本地人,結果不要說延工時扣工錢,三兩句話不對路,還要挨罵遭打。老闆認識到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的道理,就乾脆不要本地人了,一個也不要。老闆是北方來的,他對新招來的外地工說,這裡的傻×,給他們錢他們卻不知道掙,那我不讓他們掙行不行?我不讓他們掙,只讓你們掙,把那群傻×羨慕死! 還沒到十二點,狗寶的父親張國安就蹲在旁邊的樹叢裡等著了。那都是深不及膝的灌木叢,張國安蹲在那裡,脖子縮著,但光光的腦袋還是露在了太陽底下,冒出魚子樣的汗珠。他特別喜歡出汗,尤其是鼻子,哪怕是大冬天,只要稍稍一動,鼻子上就蹲著一堆汗水,抓也抓得起來。有人說這種人的命是屬牛的,注定了一生勞苦。 跟他一起蹲在那裡的,還有七八個,都是衣著襤褸的老人。只要工人們離開井壩到幾十米外的工棚裡吃飯去了,這些人就會衝出去,速度之快,讓你不敢相信他們的年齡。劉海曾見過他們衝鋒的樣子,說那簡直就是一群二十啷噹的小伙子在搞軍事演習。 他們除了撿廢鐵絲,還撿礦泉水瓶。天氣熱,半天下來,空礦泉水瓶就扔得到處都是。 這天侯長生和蘆花剛剛下船爬上井壩,張國安就看見了他們。雖然井壩上的工人已經在收傢伙,但張國安的注意力還是被侯長生夫婦分散了。他手裡拿一片桐葉子搧著涼風,從灌木叢中迎了出來。 他說長生,你們去縣城了呀? 不管對誰說話,他都是一副自甘卑微的樣子。他的臉很黑,皺紋很多,分明沒幾根鬍子,但晃眼一看滿臉都是鬍子;再加上他嘴皮厚,說話時嘴向前嘬著,就顯得越發的卑微了。 侯長生說是。蘆花又說,我們去看了大強,張叔叔你吃了嗎? 張國安說沒有的呢,就扯起已經濕透了的衣襟擦臉上的汗水。 把衣襟放下來後,他說,他們多久判啊? 蘆花說不知道,蘆花說我們又不是法官,我們哪裡知道啊? 言畢,蘆花就拉著丈夫走。走出幾十米遠,蘆花才說,長生你看到張叔叔那樣子沒有?好像他兒子跑了,大強跟劉海被抓了,他就很高興一樣。我就不相信狗寶真的跑得脫,就算警察在外面抓不到他,我就不相信他有本事一輩子不回興浪村! 侯長生緊緊地沉默著。 風吹過來,夾雜著大河與秋天的氣息。 大強和劉海都被判了四年徒刑。 偷鑽頭是狗寶提出來的,但具體操作卻是大強牽的頭。按理,大強應該被判得重一些,但劉海有拒捕的情節。雖然大強開初不坦白,可畢竟沒像劉海那樣拒捕。 他們都在宣漢縣劉家溝監獄服刑。劉家溝位於縣版圖的西南角,在大山聳峙的夾皮溝裡,盛產煤炭。大強和劉海跟別的囚犯一起,下井挖煤。 一旦判下來了,秦大娘反而沒那麼傷心了。她流了那麼多眼淚,醫生說,如果再繼續流淚,她的眼睛就會瞎。好在兒子的事終於有了個結果——人最害怕的不是結果,而是懸而未決。 秦大娘現在不再流淚了,因此她為自己保住了一份光明…… 春去秋來,對那些擁有自由的人來說,四年時間是過得很快的。 興浪村的人彷彿還沒適應大強和劉海被捕後的生活,兩人就雙雙出獄了。 劉海回了村。由於扯皮灣的油井早已打成,那裡不再允許過往船隻停靠了,這段河上的臨時碼頭,轉移到了侯長生的房屋下面。那天上午,劉海就是從這裡下的船。 任何一種變遷都會自然而然地影響人過日子的方式。自從這裡成為碼頭,旺了人氣,侯長生和蘆花種田的時間就少了,他們在老房子旁邊新修了一間紅磚瓦房,用這間新房來做買賣。也就是說,他們不僅在鎮上有家鋪子,在家裡也有家鋪子。家裡的鋪子照樣經營百貨,主要是菸酒。不愁沒有生意。首先是村里人要買,雖然離鎮子只有五里水路,但到底不如侯長生這裡方便,特別是家裡突然來了客人需要救急的時候;其次是井口的工人要買,現在,井口長天白日有十多個工人守著,這十多人都是石油公司的正式工,收入高,又是北方大漢,對菸酒的消耗,幾乎跟整個興浪村持平。為了與井口聯繫,侯長生裝了電話,還買了部摩托,他們需要什麼,就打電話過來,侯長生再用摩托送去;當然不是白跑,送一次是要收五塊錢的,工人們並不在乎。 那天劉海上岸的時候,侯長生剛好給井口送煙去了,家裡只有蘆花。蘆花以為村里人不會在上午來買東西,就坐在老房裡,閉了門收拾她那條滑了線的褲子。她聽到有船隻靠岸,可怎麼也沒想到下船的會是劉海。劉海走到老房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走到旁邊的新房前。新房的門也是閉著的,但櫃檯的窗戶開著。新房比老房還寬,裡牆上刮了雪白的灰,地板嵌了瓷磚,牆角擺放著幾個質量不錯的沙發。 這東西,劉海想,趁我們坐牢的時候發財了。 老闆!老闆!他突然扯破了嗓子喊。 他的聲音本來就洪亮,再一發力,像要震破屋宇似的。 蘆花迅速把褲子扔到凳子上,從側門跑進了新房。 劉海還是進監獄前那麼胖,只是黑了些,由於頭髮貼著頭皮剪掉了,因此他戴著頂遮陽帽,看上去倒比以前更高大了。蘆花沒能一眼認出他,以為是個過路的,她說大哥……你要些啥? 劉海也裝著不認識她,馬著肥大的臉說,我啥也不要,只要老闆娘。 蘆花嘴唇都嚇青了,老半天說不出話來;想關櫃檯的窗戶,又怕弄巧成拙,不敢。 劉海這才取下遮陽帽,嘿嘿地笑著。 這一笑,把蘆花嚇得更厲害了。她覺得,這種髮型,還有這顆圓滾滾的腦袋,彷彿在哪裡看到過。她回憶著,可由於太緊張,無法回憶起來。 劉海就有些悲戚了,劉海說,蘆花,你真的認不出我來了?我是劉海呀! 蘆花盯著劉海,眼睛漸漸明亮了,充滿歡喜的光芒,她說劉海哥…… 急忙將新房的門打開,請劉海進屋坐。 劉海進去了,渾身鬆弛地癱坐在沙發上。沙發陷進去了很大一個洞。他用遮陽帽搧著風(馬上就立冬了,天氣冷得很,但劉海的身上還熱騰騰地冒汗)。蘆花拿出一包煙,笨手笨腳地撕開來,抽出一支遞給他。劉海說蘆花,把那一包都給我,我在牢裡頭只能偷偷抽煙,四年了,他媽的四年了,快被憋死了。蘆花忙把煙給了他,又拿出一個打火機給他。劉海說我現在身上沒錢,等我回了家再給你送來。蘆花說要啥錢呢,你拿去抽就是了。劉海把蘆花遞來的那支煙含在嘴裡,又從包裡抽出兩支,一共三支,並排著都含在嘴裡,摁燃打火機,一起點上了。 一股股蠟黃色煙霧,從他嘴巴、鼻孔甚至眼睛和耳朵裡衝出來。 他拿煙的時候,不是用一隻手,而是用兩隻手。每抽一口煙,他嘴裡都發出哼哼的聲音。 蘆花從沒見過誰這樣抽煙,木呆呆地看著劉海的手。劉海的身上變化不大,手的變化卻大。 他的那雙手本來是很胖的,白生生的,且如女人一般細嫩,而今變得粗糙了,指甲也不像以前那麼整齊和乾淨了。 蘆花就從劉海的這雙手,想像他在獄內的生活。 三支煙快抽完的時候,劉海的癮過得差不多了。他把兩支燒得快些的煙掐滅,只留一支在手裡,倒過來抽。也就是把燃著的那頭放進嘴裡抽。蘆花說劉海哥你這是乾什麼?劉海苦笑了一下,說蘆花呀,我在牢裡的時候,抽煙時怕獄警發現,就是這樣把煙倒過來抽的。蘆花說你現在出來了,不是在牢裡了,還這樣抽?要是把舌頭燒了咋辦? 劉海把煙取出來,奮力扔在地上,說,是的,老子出來了,用不著這樣鬼鬼祟祟抽煙了。 正這時,摩托車響了。似乎剛聽到摩托車隱約的聲音,劉海就衝到了屋前,優美地打一旋轉,停住了。 雖然戴著頭盔,但劉海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侯長生。 這東西,他真的在我們坐牢的時候發財了,劉海又想。 蘆花高聲說,長生,你看看誰來了! 侯長生取下頭盔,看到了屋里沙發上的人。那個人最扎眼的部分,自然是那顆圓滾滾的光腦袋。侯長生吃了一驚,他說你…… 劉海站起來,還是那樣嘿嘿地笑著,說兄弟,我出來了。 侯長生這才反應過來,張開雙臂跑進屋去,和劉海擁抱。 蘆花,趕快準備酒菜!兩人分開後,侯長生大聲吩咐。 我還沒回家呢,劉海說。 沒關係,侯長生說,我看見伍嫂(劉海的妻子)在扯皮灣割牛草,我這就去把她接來。 劉海伸手一攔,算了算了,我在你這裡喝點酒再回去吧,那時候她就該回家了。 他是不敢在外人面前跟妻子相見。 劉海和妻子伍小霞的關係本來很不錯的,誰知劉海會跟錢玉弄出那檔子事呢,而且是在他被捕的時候才鬧出來的,這樣全村人都知道了;不僅興浪村知道了,何村和周村的人也知道了,這三個村的人,又把消息帶到鎮上,那些日子,每逢趕場天,滿鎮都在傳,說那個偷鑽頭的劉海,是在情婦家被捉住的,開始還實事求是地說他躲在黃桶裡,後來就走樣了,黃桶變成了床,說警察進去的時候,他正跟情婦赤條條地躺在床上。太丟人了。把人都丟盡了!伍小霞越想越想不通,劉海被捕十余天,她就找到錢玉家去。錢玉剛從豬圈裡解了手出來,伍小霞就在那裡把她攔住了,伍小霞說錢嫂,我家劉海啥時候跟你在一起的?話雖是有禮有節,語氣也柔和,可錢玉知道來者不善,乾脆一開始就橫了臉,說劉海是你的男人,你的男人啥時候找了野婆娘,未必你不知道?這句話把伍小霞堵得滿臉血紅,可就是不知道怎樣還嘴。在興浪村,伍小霞是惟一不會吵架的女人,平時說個話,也貓聲貓氣的,生怕把字咬痛了。錢玉不理會她,從她身邊擠過去,進屋拿了把鋤頭出來,看樣子是要上坡收拾菜地了。 她把門鎖了,都走出幾步了,伍小霞才終於憋出她最想說的一句話:錢嫂,你既然跟他好,就不該拿扁擔砍他呀! 錢玉回過臉說:又不是我砍的他,是警察砍的他!再說他不是犯人麼! 言下之意是該砍。 要不是靠著一根木頭柱子,伍小霞就倒下了。 錢玉把鋤頭扛在肩上,下著重腳走了。 她被坡地和松林遮住了,影子都看不到了,伍小霞才哭哭啼啼地回去。 伍小霞哭,是自家男人給她的委屈太深了。男人背著她去找了別的女人,說不定都有一年兩年的工夫,可她毫不知情。何況他找的是錢玉呢!伍小霞不明白自己哪一點比不上錢玉,論長相,在整個興浪村,除了蘆花,數不出哪個女人比她伍小霞長得好!錢玉算什麼?錢玉臉上有麻子,胸脯大得不知羞不害臊的,再說她還比劉海長兩歲呢!可劉海就那麼不爭氣,就那麼不給自己的老婆留臉,那次從外面潛回來,根本沒進家門,直接就到錢玉家去了,——當聽說劉海在錢玉家被捉了,她伍小霞還不信呢! 伍小霞哭,還因為心痛自己的男人,被手銬打了,又被扁擔砍……錢玉太狠心了。 劉海服刑期間,伍小霞隔三差五就走大老遠的路去劉家溝監獄看他,給他帶去衣物甚麼的。但每次去,她都不跟劉海說一句話,把東西交了,就低著頭走了。 劉海感覺到,他出獄後,跟妻子之間肯定有一番不愉快的解釋。 他不希望這種不愉快發生在別人家裡…… 酒是現成的,下酒菜也是現成的:花生米和牛肉乾都在櫃檯裡擺放著。蘆花把酒菜放在老房子裡一張小桌上之後,就叫侯長生領劉海進去吃。 劉海顯然餓了,將魚皮花生和牛肉乾都大把大把地塞進口裡。他喝酒的速度更快。蘆花提出的是一瓶本縣產的清溪白酒,拿出的是兩個指頭大小的杯子,劉海嚷著說杯子太小,換啤酒杯來。蘆花把啤酒杯端來了,劉海就半杯半杯地往肚裡灌,也要求侯長生像他這樣灌。侯長生說我不行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劉海說你不是男人,嘿嘿,你侯長生不是男人!說罷脖子一仰,粗大的喉結咕嘟滾動一聲,杯裡的酒又乾了。 灌下去兩杯,他就迷迷糊糊的了。 兄弟,他紅著眼睛說,沒什麼了不起的…… 侯長生說是,沒什麼了不起的。 兄弟,不過就坐了四年牢嘛,我劉……海,不是照樣還叫……劉海嘛! 他奮力地擺了幾下頭。 侯長生內心震顫了一下。他說當然……你還是叫劉海。 那還用說!劉海打了聲響亮的酒嗝,猛地將桌子一拍,半碗魚皮花生掉到地上,到處滾。 侯長生正準備起身收拾,劉海卻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將上半身盡量朝他傾過來,臉都快貼到侯長生的臉了,他才像說悄悄話似地說:兄弟,我到底走過來了……我這心裡,再沒有什麼負擔了……我……我自由了! 他笑起來,笑兩聲又哭,哭兩聲又笑,我自由了,他說,我自由了…… 侯長生咧著嘴,腦子裡只管轟隆隆亂響。 蘆花從新房裡過來,正要勸他,劉海卻毫無預兆地站了起來,沒說一句辭別的話,就朝外面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在咕噥:沒什麼事了,我自由了…… 侯長生久久地望著他的背影。 當天下午,侯長生就和蘆花去鎮上看了大強。大強跟劉海是坐同一條船回來的,只是沒在興浪村下船。和劉海一樣,大強體形上沒多大變化,只是臉變黑了,手變粗了;但大強不像劉海那樣用一頂遮陽帽掩藏自己的光頭,也不像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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