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第12章 羅偉章:白天黑夜-3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12315 2018-03-20
侯長生木然地點了點頭。 張國安走了。 剛走到門口,侯長生連忙起身,說張叔叔你等等。 張國安站住了。侯長生進了里屋,揭開壇蓋,取出了一塊發出濃重鹽味的醃肉。這村里誰都知道,張國安家很難得殺上過年豬。今年肯定就更殺不上了,他不把餵豬賣光,哪有錢去外地找兒子。 侯長生把肉用一張報紙裹了,提出來說,張叔叔,這塊肉我送你了,你跟苟大娘嚐嚐。張國安一聽,像那塊肉燙手一樣,急忙推辭,還趔著身子往門外退。但侯長生非要送他不可,他抓住張國安的手臂,叫張叔叔一定收下。張國安說什麼也不要,兩隻手朝背後拐,侯長生就把醃肉塞到他衣服裡去了。 張國安見推辭不掉,才禁不住老淚縱橫,他說長生娃呀,你的心我領了,可是,我狗寶的死活我跟你苟大娘也不曉得,我們哪裡吃得下肉啊……

侯長生慢慢把手鬆開了。 張國安把肉從衣服裡取出來,放在桌上,走出門,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雪原裡。 侯長生的瞌睡更少了,即使困得眼皮打架,他也要等到深夜才上床。上了床也不能馬上入睡,總要翻來覆去地折騰老半天。為了不打擾妻子,他常常去兒子的床上睡覺,天快亮的時候再回來跟妻子躺在一起。他知道蘆花睡覺是睡得很死的,如果不鬧肚子,晚上也從不起夜,只要清早到她床上去,她就不會知道自己守了大半夜的空床。 可是蘆花現在已經不像以前那樣了。她以前瞌睡多,睡得沉,是因為她除了隔些日子去縣城進貨,隔些日子去鎮上與照管店舖的小妹交涉,家裡就沒有任何事情需要她操心。現在情況變了。她也說不出變化在哪裡,但她明顯感覺到,十餘年來那種丟心落腸的安全感,不存在了。

有天夜裡,蘆花模模糊糊地翻了個身,下意識地想把手和腿搭在丈夫身上,想讓臉貼住丈夫的脊背或胸膛,但她撲了個空,迎接她的不是熱嘟嘟的起伏不平的身體,而是冰冷而平坦的床鋪。她猛然間就清醒了,把放在床頭的鐘拿到近前,借助窗口照進來的曦微天光,看到已是凌晨三點鐘。怎麼還沒睡?她小聲說,哪有那麼多活干呢?她很不情願同時也是很艱難地下了床,輕輕拉開臥室的門,看到伙房里黑洞洞的。丈夫以前做零七碎八的雜活,都是在伙房裡。 她害怕起來,身上起滿了雞皮疙瘩,正要喊長生,突然聽到兒子的房間里傳出含混的聲音。 那是侯長生的聲音,她一下子就听出來了。她知道了丈夫睡在裡面,卻並沒減輕心裡的恐懼。自結婚以來,只要他們都在家裡,就從來沒有單獨睡過,丈夫突然不跟她睡了,證明丈夫厭倦了。這些心思,很快從她心裡劃過,沒作停留,因為丈夫發出的聲音太奇怪了。那不是呼嚕聲。丈夫從來不打呼嚕。蘆花的父親喬鐵匠打呼嚕是出名的,他躺下不到半分鐘,呼嚕聲就起來了,他的嘴像乾渴的土地一樣大張著,扯出的聲音像能把樓板震塌。為此,蘆花深受其苦,她有時還心酸地跟侯長生開玩笑,說她父親是不想用呼嚕吵她才走得那麼匆忙的……

丈夫發出的聲音不是呼嚕聲,也不是乾活的聲音,而是沉悶的嘆息,夾雜著短促的話語。 長生是在說夢話吧,蘆花想。她沒聽到過丈夫說夢話,她總是比丈夫先睡,又總是比丈夫後醒,怎麼會聽到他說夢話呢?她也沒聽到過丈夫說酒話,丈夫從不喝醉,他又怎麼會說酒話呢?有人說,夢話跟酒話一樣,都是一個人靈魂裡最真實的聲音,可蘆花沒聽見丈夫說過。此刻她就想听一聽,於是踮著腳尖,慢慢朝兒子的房間靠近。 嗡嗡嗡的,根本聽不清楚。看來他是手壓住了胸口,被噩夢纏住了。 蘆花正準備拉亮伙房的燈,再推門進屋把丈夫搖醒,卻聽到侯長生在摁打火機了。 細微的門縫裡擠出一絲亮光,接著,香煙味就跟夜風一起跑了出來。 隨著香煙味出來的,又是丈夫的聲音:唉——

這是一聲感嘆,很飽滿,很悠長。 感嘆過後,是丈夫狠勁吸煙的聲音。 吸了幾口煙,又是那一聲感嘆:唉—— 蘆花在門外迷茫了老半天,心想是不是應該進去問一問是怎麼回事。 最後她還是決定不去,就悄悄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很明顯,丈夫是有心事了。 他有什麼不能向我明說的心事呢?蘆花想不明白。 有一些零零星星的東西,從她腦子裡閃現出來,可總也貫通不了,無法形成一個大致的概念……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春天結束。 春天裡萬物生長。而今興浪村一帶的清溪河,雖沒有大片大片的蘆葦,但沿河芳草萋萋,各色野花開 成了走廊。草長,河水也長,河水豐滿而妖嬈,碧綠地倒映著藍天白雲。 侯長生卻瘦了下去。瘦得相當厲害,臉都成菜黃色了。

蘆花終於禁不住問了,蘆花說長生,你是不是病了? 她說得小心翼翼,因為現在的侯長生,再不像以前那樣把她當成瓷娃娃,生怕話說重了也會傷害她,現在的侯長生動不動就發脾氣,暴風驟雨似的,眼睛瞪得滾圓,還扔東西。只是每次風暴過去,他都後悔得要生要死,他把哭泣的蘆花緊緊地摟在懷裡,給她賠罪。他說蘆花呀,我真不是人啦……他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說到這裡,他就哽咽住了。蘆花明白,他是想說你不知道我有多疼你。這一點蘆花怎麼會不知道呢?這麼多年了,蘆花在閒散的白天和無夢的夜裡,時時都沉浸在被丈夫疼愛的幸福之中。只是,侯長生之前的風暴和之後的賠罪,對她都是一種折磨,加起來就是雙重的折磨,她害怕。她害怕主要是因為她知道丈夫心裡不好過。她也疼丈夫啊!

我沒病,侯長生說,你看我會有什麼病呢? 他這次沒有發火,還朝蘆花笑了一下。妻子的小心翼翼,讓侯長生徹骨地痛了好一陣。 但蘆花到底不放心。丈夫都瘦成那樣子了。她想讓侯長生去醫院看看,又不敢說,更不敢把醫生擅自帶到家裡來,於是悄悄去問劉海。她想劉海雖然現在沒行醫了,但畢竟有那麼多年行醫的經歷,一般的症狀是看得出來的。 劉海的看法讓蘆花大吃一驚。劉海說,前天我在大地灣看到長生,我跟他面對面走過,我喊他幾聲,他都不答應,我說這傢伙是怎麼了呢,未必是我把他得罪了?思來想去,我沒有得罪過他呀!於是我站在他背後,又大喊了一聲,他這才聽見了,到處望。我說看後面。他轉過身,把我相了老半天才說,悖時的,差點把我嚇死!又搖搖晃晃地朝前走了。劉海說,這證明長生的身體沒病,但是心病了。

蘆花也猜想丈夫的心病了,只是不知道病根在何處,流著眼淚花子說,劉海哥,你們以前是朋友,你要幫助他…… 劉海真誠地說,蘆花妹子,你這話不對,我跟長生,不僅以前是朋友,現在也是朋友,可有些事你都看到了,不是我不認他這個朋友,是他不認我。他不認我,也不認大強。他好像覺得我跟大強坐過牢,就看不起我們一樣,為這件事,大強向我說過好幾次,很傷心。 蘆花說,劉海哥,你們跟長生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交往了,他哪裡是那樣的人呢。他肯定是遇到另外的什麼事了,又覺得別人幫不了他,就不給我說,也不給你們說。 劉海點了點頭,偷偷地看了蘆花好幾眼,才說,蘆花,有些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蘆花說怎麼不講呢,我來找你,不就盼你給我拿主意的嘛。

劉海躬起身來望瞭望門外。他妻子伍小霞去河邊淘幹蘿蔔捲了,他想看看她回來沒有。見延伸到河沿的土路上沒一個人,他才小聲說:我看長生是丟了魂兒了,蘆花……你知道男人甚麼時候才丟魂嗎?是他喜歡上一個女人了。我跟錢玉好上之前,也是丟過魂的,雖說不像長生這樣連熟人也認不出來,可那段時間,我也真是不醒天日。跟錢玉一搭上,我的病就好了。我坐牢回來,腳踏進村子都在想,跟錢玉一刀兩斷那是肯定的,而且還要好好教訓她一頓,我也尋她吵了一架,還扇了她耳光,這些事情你都知道。可你不知道的是,沒過多久清靜日子,我的病又犯了,魂又丟了,又去找錢玉了。我跟錢玉的關係恢復後,又是個正常人了。蘆花呀,我自己是男人,那麼我就實話告訴你,男人都是賤東西,男人要是喜歡上一個女人,就不是男人了,就狗屁不如了;除非那個女人也接受了他,他才會再次變成男人。你伍嫂現在分明知道我跟錢玉好,可她不開腔不出氣,為啥?是她不想我病。你想想吧,她是寧願要一個完全屬於她的病丈夫,還是要一個雖不完全屬於她卻能為她幹活能為她掙錢的健康男人?當然是後面一種。蘆花呀,有些事情,你跟你伍嫂學學,想開些……

蘆花聽得頭暈腦脹,根本理解不了劉海話裡的意義。 於是她起身告辭了。 蘆花的心裡,湧動著一股悲傷的暗流。如果真像劉海所說,侯長生是喜歡上某個女人才變成這樣了,她覺得事情會比較簡單;儘管那會讓她痛苦,非常非常的痛苦,可畢竟是單純的。現在看來,侯長生的心病比想像的要復雜得多。 他的病情還在發展,人也變得越來越怪癖。 ——村里誰也想不到,他會去幫張國安犁春水田! 清溪河流域由於受秦嶺和大巴山特殊地形的影響,寒流進來得早,退得卻晚,興浪村所謂的犁春水田,事實上已經到了初夏。把田犁了,再將大塊大塊的泥耙細,才開始插秧。 狗寶在家的時候,這些能把腰桿累斷的活都是他做的;別看狗寶打牌的時候一喊就到,但他分得出主次,如果因為打牌耽誤了正事,他深更半夜都要去把正事做了,有月亮就在月亮下做,沒月亮就打著松節油火把。現在狗寶不在家了,他那個嫁到外村去的姐姐,好幾年前就隨丈夫去新疆打工,丈夫下煤井,她幫人種地,季節到了就幫人摘棉花,現在,兩口子把孩子接過去了,戶口也遷過去了,張國安和苟興菊就沒有兒女在身邊,再重的活,也只有靠他們自己。因為慪氣,苟興菊的眼睛出了毛病,雖沒全瞎,可看什麼都是重影,走路的時候,分明是一個很低的坎,她卻看得很高,一腳踩下去,心肺都要抖落;分明很高,她又看得很矮,為此經常摔得眼泡皮腫的。 (開始擔心被抓的大強的母親眼睛會慪瞎,沒想到最終承受這種命運的,卻是逃跑掉的狗寶的母親)大概是由於尋找兒子風餐露宿的緣故,張國安腿上得了風濕,痛起來的時候,汗水頃刻間就把衣服濕透了,整個人都變得水淋淋的,有好些個雞不叫狗不咬的夜晚,整個村落裡都能聽到他嗚吼連天的慘叫,儘管侯長生的家與村落還隔著一帶長著竹木的坡地,也聽得清清楚楚。

不管有多艱難,張國安都必須下到水田裡去。這時節是耽擱不起的,這時節一耽擱,全年就荒了。由於病痛,他的動作很慢,加上他做事特別認真,不把田裡的每一寸土犁瓷實,就覺得沒幹這活一樣(苟興菊罵他,說他犁田比打扮媳婦還經心),因此他從早犁到黑,從黑犁到亮,也犁不下幾分田。 雖然缺勞力,但張國安夫婦跟留守農村的許多家庭一樣,包種了好幾畝別人的田地,這些田地彼此相隔很遠,照他這速度,要把幾畝地犁完,別人家的秧苗都該抽穗了。 張國安急得飯也沒時間吃,早上起來,就往懷裡塞幾個頭天夜裡在柴灰裡燒好的紅苕,既當早飯也當午飯,幹活干到天黑透了才回家,湯湯水水地再胡亂刨下兩口,就死人一般睡去,次日很早又起來了…… 這天早上,張國安拉著牛,扛著犁,拖著疲憊的步子,往村里最遠的桑樹灣走去。張國安三分之二的稻田,都在桑樹灣。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他才到了。 他站在田角,驚得目瞪口呆:那裡所有的田,都被犁過了! 當時村里有個小媳婦在那邊路旁一叢馬桑樹林裡割牛草,看到張國安,就說,張叔叔,你這田犁過了,還犁?她並不吃驚,因為張國安做事認真得近乎古板的特性,村里人都知道。 張國安自己卻茫然了,他說我犁過了嗎? 小媳婦直起水蛇腰,嘻嘻哈哈地笑著說,張叔叔你看,這田不是犁過了嗎? 張國安說是犁過了,可今年開春以來,我還沒打這一方走呢! 小媳婦說你不是請長生哥來犁的嗎?前幾天,我都在這邊割草,我看見長生哥來犁了,犁了整整三天,未必你忘了?說到這裡,小媳婦的眼裡禁不住水汪汪的了。她同情張國安,她想張國安一定是思念兒子,擔憂兒子的死活,才把這件事給忘了。 但張國安說,我沒請長生來幫我犁呀,張國安說燕子呀,你來興浪村不滿一年,還不了解你張叔叔,你張叔叔還從沒請人犁過田呢。 這一下小媳婦也糊塗了,她把包在眼裡的淚水抹在手上,又不聲不響地蹲下去割草。 張國安摸了摸翻過來的土塊,又下水去踩了一下最容易被忽視的角落,發現都犁得非常仔細,百思不得其解地拉著牛回去了。他邊往家走邊想,真是長生犁的嗎?長生是個好後生,不像大強和劉海,大強和劉海不講情義,長生卻是講情義的。可再怎麼說,他也不會在主人家信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就幫忙把田犁了吧?平時請人犁田,除了管飯,每天還要給二十元工錢!即便這樣,如果關係不到位,還請不動呢! 這件事很快在村里傳開。傳話的不是小媳婦,而是張國安。他回家後就去找侯長生證實,可侯長生不在家,只有蘆花在家。蘆花說我不知道哇。她是真不知道。那些天,侯長生每天都去犁田,都是早出晚歸, 蘆花以為他是犁自己的田,不知道他搶時間把張國安在桑樹灣的田也犁了。 要是遇上別人,田犁了也就犁了,既然犁田的人不願意現身,就算了,以後知道了內情,再慢慢感謝不遲,但張國安不行,他必須弄個水落石出心裡才踏實。他離開蘆花家,進村就挨家挨戶問:是誰把田幫我犁了? 大家都跟小媳婦一樣,覺得張國安是想兒子想得太厲害,都想成神經病了。 還有人說,說不定狗寶已死在外面了,那塊田,是狗寶的魂回來幫他爸犁的。 這些說法,都沒讓張國安害怕,也沒讓他心動。因為他堅信自己沒得神經病,也堅信兒子一定還活著。讓他心動的是另一種說法:狗寶沒跑遠,狗寶就藏在這附近的大山里,以喝山泉吃野果為生,看他爸爸辛苦,就趁月黑風高的時候來把田犁了。這種說法有很多漏洞,因為狗寶不可能單靠自己犁田,他需要耕牛,需要犁鏵——可這說法依然那麼深深地打動了張國安的心…… 中午過後,侯長生從坡上回來了。蘆花去給他倒開水喝,提上水瓶的時候,她說,上午張叔叔來了,他說是你把桑樹灣的田幫他犁了。 侯長生平淡地說,是我幫他犁了。 蘆花手裡的水瓶搖晃了幾下,塞子自動沖開,一股豪豪的水流出來,差點燙了她的腳。 她說真是你幫他犁的? 侯長生還是那句話。 蘆花把茶盅遞給汗水巴拉的侯長生,立即出門去找張國安。 張國安不在家,蘆花就把實情告訴了苟興菊。 張國安是第三天深夜才回到家裡的。他進山找兒子去了。他找遍了每一個可能藏人的山洞,除了找到十幾條蛇,幾窩拱豬,沒有兒子的踪影。四周也沒有人活動過的痕跡。 當苟興菊說桑樹灣的田不是兒子犁的,更不是兒子的魂犁的,正像那個名叫燕子的小媳婦所說,是侯長生犁的,張國安才嚎啕大哭起來…… 為這件事,興浪村議論了好些天。那些開始認為張國安得了神經病的人,現在倒過來說侯長生有神經病了。先前,包括劉海在內的部分人說侯長生不正常,村里多數人信一半不信一半,現在全都相信了。興浪村從古至今,哪裡出過像他這樣的人?主人家都不知道,就幫人把田犁了,還三四畝呢!就說他跟狗寶的關係好,未必大強和劉海跟狗寶的關係不好?他們為什麼不去做這好事?就說大強回村上的時間少,劉海卻是一直住在村上的,可劉海不僅不幫張國安犁田,還為巴掌寬那麼一點地界跟瞎了眼的苟興菊吵架呢! 他們實在理解不了侯長生的行為,除了說他得了神經病,真沒別的解釋。 蘆花卻願意盡最大努力去理解丈夫,她說長生,那件事你做得對。 侯長生說你真是這麼想的嗎? 蘆花說我真是這麼想的。 侯長生出乎意料地抱著蘆花,傷心欲絕地啜泣起來。 其實蘆花並不是理解丈夫,她只是希望順著丈夫的心意,讓他情緒好轉,並最終治愈他的“怪病”(“怪病”這個詞是劉海提出來的,因為他通過觀察,發現侯長生並沒喜歡上哪個野女人,既然如此,卻突然間變得神經兮兮的,只能是怪病)。正由於此,當蘆花發現侯長生撕毀了張國安的欠賬薄,她很想生氣卻沒有生氣,她依然對丈夫說,長生,你做得對。 侯長生久久地望著妻子,他說蘆花呀,我這輩子咋就遇上你呀,我咋這麼好的福分啦!我…… 蘆花猛然投進丈夫的懷裡,痛哭流涕,她說長生,我遇到你不也是福分嗎,興浪村哪個女人有我在丈夫這裡享的福分大呢,可是……可是……這大半年來,你到底遇到啥事了?你分明遇到了事,卻為啥瞞著我呢?我不是你老婆嗎,哪怕是天大的事,你也應該告訴我,你也要相信我會跟你一起承擔的呀長生! 侯長生的目光像星子般亮了,亮得急切,亮得充滿了渴望。 然而,只亮了一會兒,就黯淡下去了。 他什麼也沒有說。 想說卻最終沒說出來,這讓侯長生更加痛苦。自那以後,他就常常深夜裡去清溪河邊獨坐。他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走到靠近水邊的石梯上,坐在黑暗處抽煙。他用煙頭點燃另一支煙,就這樣一支接一支的,抽得嘴皮起殼。 蘆花初次發現這事的時候,嚇得冷汗直冒。她以為丈夫要跳水尋短見呢,就撲在臥室的窗口上,屏住呼吸,注視著丈夫的一舉一動,她想如果丈夫跳水了,她也跑出去跳水。 可侯長生抽了個把時辰的煙,又垂著頭走回來,依然是輕手輕腳地開門進屋,去兒子的床上躺下了。 雖然侯長生每次都是去河邊抽個把時辰的煙就回來,但蘆花到底不敢大意,只要丈夫沒去兒子的床上躺下,她也就不敢往床上躺。那扇面河而開的窗口,不再是窗口了,它成了蘆花的眼睛,成了蘆花的心。每天夜裡,蘆花都把窗台偎得熱乎乎的,偎出汗水。 有一天,月亮很大,外面亮得就像白日,連清溪河翻滾出的浪條,也看得清清楚楚。這時蘆花就更好觀察她的丈夫了。她看見丈夫左手夾著煙,右手伸出三根指頭,他把這三根指頭拿到眼前晃動一下,又迅速拿開了。可過不了幾分鐘,他又把三根指頭拿到眼前來晃動。有時候,他也會摸到三顆石子或土塊,放在腳下,之後又一腳把它們踢飛。 月亮跟太陽最大的不同,是太陽帶著響聲,月亮卻很安靜。在安安靜靜披著輕紗的月光裡,侯長生踢出去的土塊或石子,響亮得像把天地都砸出窟窿來。 他為什麼如此看重“三”這個數字?在他那裡,“三”難道不僅僅是一個數字嗎? 說不定它代表了一段沉重的生命。 但蘆花理解不過來。 更讓蘆花吃驚的是,有天侯長生提了滿滿一瓶白酒去河邊,沒拿任何下酒菜,過一會兒灌一口,再過一會兒又灌一口,等他從河邊回來的時候,酒瓶裡就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可他一點也沒醉,連走路也不打晃。這說明他的酒量是很大的,只是他從來就不顯山露水。他到底在迴避什麼又在懼怕什麼呢?蘆花同樣理解不過來。 她就這樣憔悴下去了,河邊女子的健康氣息,已被失眠和焦慮沒收。只是她自己感覺不到,她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丈夫身上。她覺得,丈夫的心裡一定盤踞著一條毒蛇。這條毒蛇早就潛伏在那裡了,只是大強他們出事之前,那條蛇冬眠著,大強們出了事,它彷彿受到了刺激,猛然間甦醒了;等大強們從監獄出來,那條蛇就成了一條飢餓的蛇,並因飢餓而發怒,白天黑夜地啃嚙著丈夫的心。 轉眼間大寶就放了暑假。大寶回來的時候,侯長生很高興,這段時間他從沒笑過,可那天他笑了,清早起來就樂呵呵的。兒子在期末考試中得了全年級第五名,蘆花頭天去店舖的時候就知道了。蘆花剛走攏店鋪,就看到了大寶的班主任老師,老師正挽著她丈夫轉街,她丈夫在外地當軍官,前幾天才回來探親的,因此不上三十歲的老師顯得特別幸福,把丈夫也挽得特別緊,像是從丈夫身上長出來的。蘆花笑瞇瞇地打了招呼,聽說明天就放假,自然而然想到了問大寶的成績,老師說,年級第五;老師又說,那娃娃,要是多用一丁點兒心思,沒人趕得上他,不過沒關係,讀書就像長跑,會跑的人都知道先省點力氣。老師離去後,蘆花對兒子的成績還不甚滿意,回來對丈夫說了,侯長生卻完全贊同老師的意見,說大寶將來只會越來越出色。 放假那天大寶是坐船回來的。侯長生知道兒子要回來,連坡也不上了,坐在老房的門口等,每一趟船過,他都直起腰望,一直望到上午十點過,才把兒子望回來了。他拉著兒子的手走進屋。大寶下學期就上初二了,嘴唇上都有淺淺的鬍鬚了,是青春期的孩子了,被父親這麼親暱地拉著手,還真有點不好意思。進屋後,侯長生又立即給兒子倒水洗臉。大寶說,爸,我自己來,蘆花也說讓他自己來,但侯長生不依,不僅把水倒上,還把帕子給兒子擰出來。大寶洗了臉,侯長生就在靠門的地方坐下,說大寶,把考試卷子拿來我看看。 大寶不聲不響地去背包裡把各科卷子全都取出來,遞給父親。 侯長生並不懂那些題目,他只是想看看兒子的分數。 要是子女的成績好,當父母的就想看試卷上的分數。那分數就是兒女的臉,百看不厭的。 誰知侯長生把捲子一頁頁地翻過去,神色卻越來越陰沉了。 大寶和他母親都看到了這一點,蘆花很犯糊塗,他不是知道大寶的排名了嗎?大寶也以為父親要責怪他考得不好,連忙解釋,說爸,你看第七道英語題,有8分老師給我加漏了,如果加上,我英語成績就不是91而是99了,總分算起來,我就不是第五,是第二了。 侯長生根本沒聽清大寶的話,他手指一戳,指著試卷上的名字,虛著眼問,大寶,你姓啥? 大寶笑了,露出滿口白牙。他沒回答父親的話。 侯長生又說,大寶,我問你呢。 大寶依然笑著,爸,你是考我腦筋急轉彎啦? 侯長生說不是,我是問真話。 大寶就不笑了,說爸你咋個的喲,我姓侯哇。 侯長生把一大摞卷子摜在地上,陡然起身,臉紅脖子粗地說,放屁! 對父親的古怪,大寶並沒有見識過。他簡直莫名其妙。他的淚水下來了,衝進自己房間,砰地一聲閉了門。 侯長生茫然地站在那裡,足足兩分鐘過去,他才像從夢中醒來,蹲下身撿兒子的捲子。 這時候,蘆花才抽身去扭開了兒子的門。可她能對兒子說啥呢?她又以什麼樣的理由來解釋侯長生的行為去安慰兒子呢?她只是坐在兒子的床邊,陪著他一起流淚…… 由於兒子回了家,晚上侯長生就只能上妻子的床了。在兒子的整個假期,他都沒在晚上去河邊,都跟妻子同時上床。由於侯長生經常發呆,疏於家務,加上蘆花要等到一直悶悶不樂的兒子熄燈就寢之後才睡,他們上床也至少在十一點過了。侯長生沒有哪一天不後悔,上床就對妻子說他不該對兒子發那次火。蘆花說,誰沒有個心情不好的時候呢,我都給兒子解釋過了,他沒什麼了。侯長生說,可是他不高興呢,他以前回來,天天都唱歌,這次回來沒唱過歌了。蘆花說,他大了,人一大就沒那份心了。侯長生不語,心裡默默地痛著兒子。 他雖然沒用言語給兒子道過歉,但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向兒子表白:兒呀,我有多愛你! 大寶上學的那天,一直拒絕去鎮上的侯長生非要親自去送他,大寶說又沒什麼重東西帶,別送了,但侯長生偏要送。蘆花給大寶使眼色,大寶就依從了。剛走到學校大門口,就遇到大寶的一撥同學,是一撥女同學,女同學們以她們那個年紀特有的好聽嗓音,雀躍地喊,侯大寶!侯大寶!大寶紅著臉,回頭對走在後面的父親說,爸,你回去吧。侯長生站在原地,看著兒子融入那群女同學中間,聽著女同學們甜甜蜜蜜地叫著侯大寶的名字,嘰嘰喳喳地說著一些在大人聽來無關緊要、而在他們看來卻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侯大寶——這名字太刺耳了! 就跟侯長生幾年前在窗外聽到數學老師抽兒子起來回答問題一樣,侯大寶這個名字,刺得他心裡滴血。 回家後,侯長生把女同學對兒子的好講了,蘆花說,你兒子長得帥,逗女同學喜歡,你不高興? 侯長生說我當然高興。 可是他突然又說,蘆花,你丈夫姓啥? 蘆花盯著他發紅的眼睛,過了一陣才說,你姓啥我丈夫就姓啥。 那一刻,蘆花差點就爆炸了,她恨不得抓住丈夫的脖子,讓他把話說清楚:你為什麼要問這麼愚蠢的問題,你心裡究竟藏著什麼樣的秘密? ! ……蘆花越來越發現,丈夫的神經並沒有錯亂,只是他心裡藏著一個秘密,那個秘密太重,壓得他直不起腰,透不過氣。可是,你為什麼不說出來呢?為什麼不讓我與你共同分享那個秘密呢! 侯長生並沒在那個無聊的問題上糾纏,只是把眼皮翻上去,自顧自地算一筆賬。他說,大寶現在讀初中二年級,再等三年,就是高中一年級了;到他高中一年級再等三年呢,他就該上大學了!然後,侯長生又嘰里咕嚕地計算著,都與“三”有關。這麼算了一陣,他就搖頭嘆息。 蘆花終於爆炸了,她一把拎住丈夫的領口,歇斯底里地狂吼:侯長生,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有什麼權利在我面前裝神弄鬼!你自己瘋瘋癲癲的還不算,你把我也要逼瘋嗎?把我兒子也要逼瘋嗎?啊! 侯長生一膝蓋給蘆花跪下了。 蘆花丟下他,痛不欲生地說,你到這個家來的時候,給我爸下跪,那時候我能夠理解;現在你又給你老婆下跪,我就不理解了,你究竟算什麼男人! 侯長生深深地彎著腰,頭伏在地上,字字清晰地說,蘆花,我連一個真實的名字也沒給妻子,一個真實的姓也沒給兒子,我實在算不上男人…… 兩個人整個下午都沒上坡幹活,在家裡也沒幹什麼,只是枯坐。 侯長生把什麼都說了。 他不是重慶合川人,他的家在開江縣。開江與宣漢同屬四川省達州市管轄,且是鄰縣。 當然,他老家也沒遭遇水災,親人更沒有在水災中集體喪身。 他是監獄裡的逃犯! 在侯長生十四歲的時候,就不再唸書,也沒回過家,而是在達州城裡混。他生於鄉下,在鄉中學唸書,是籃球場上結識的幾個朋友把他帶到達州城去的。那幾個朋友最小的也比他年長五歲,早就沒唸書,早就在鄉場上混,週末就戴著墨鏡來學校打籃球。只要他們來了,在校學生就沒人敢去跟他們爭地盤。但他們對侯長生很好,因為侯長生小小年紀,就把籃球玩得很熟,他不僅能背後和胯下運球,還能像泥鰍一樣帶著球從人群中穿過,那幾個人佩服侯長生,每次到學校來打球,都把侯長生喊上,於是他們就成朋友了。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那幾個人來打了球,對侯長生說,明天我們去達州城玩玩吧。侯長生連縣城也沒去過,更不要說達州城,他當然想去,可他家裡窮,沒有閒錢。那幾個人說,要不了多少錢的,我們不是朋友嗎,我們幫你給了就是了。 侯長生以為去市中心所在地是逛大世界,心中充滿了嚮往,去了他才知道,他被幾個年紀大的朋友控制起來了,他回不了家了,成天所為,就是去汽車站摸人家的包,他不干,嚷著要回去,朋友們就狠狠地揍他,還把他關進黑屋子,不給他飯吃。好幾天過去,他都快餓死了,才放他出來,讓他再次去偷,說偷得回來就給你飯吃,偷不回來就餓死你龜兒子!他搖搖晃晃地去了汽車站,但他沒有偷,而是悄悄上了開往開江的車。他不知道後面跟著人的。見他上去了,而且躲到後排去坐下了,那人(他朋友中的一個)也跟上去,抓住他的頭髮就往車下拖。當時車裡坐了二十多個乘客,他大聲呼救,說抓他的這個人是壞蛋,這個人跟另外幾個人逼他出來偷錢,他不聽話就挨餓,挨打,他說叔叔阿姨爺爺奶奶你們救救我!但二十多個人紋絲不動,也沒一個人開腔。他就這樣被抓住頭髮,穿過幾條熱鬧的大街,回到了位於城郊的住地。 那次他被打得半死。為了讓他永遠記住“背叛朋友”的教訓,朋友們在他的腦門心上剝下了一塊頭皮。朋友們說,本來該剁根指頭或者下隻耳朵的,但缺根指頭不好辦事,缺隻耳朵又不好看,他們不能那樣做,他們說如果那樣做就太不夠朋友了。剝塊頭皮是無所謂的,反正還要長,長出來有塊疤也沒關係,頭髮遮住就是了。 自那以後,侯長生心一橫,完全融入了那個團體。 到他十七歲的時候,這群人覺得偷起來沒勁,於是開始搶劫。 他十八歲多被捕,十九歲被判刑入獄。在他那個團伙中,最高的被判了無期,最低的就是他,判了五年,被押解回開江縣一個名叫紹柱監獄的地方服刑。 兩年後,他越獄逃跑了。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他翻牆出來,幸運地在垃圾桶裡發現了一身破爛的衣褲,於是他扔掉囚服,把那身破衣爛衫穿在身上,迅速逃離開江地界到了宣漢境內,一路躲避警察的視線,穿過清溪河岸茂盛的蘆葦地上行,七八天后就到了興浪村。 從他出生到他越獄逃跑之前,他都不叫侯長生,而叫肖正兵。 …… 蘆花聽完他的敘述,心如死灰。 到了晚上,蘆花沒去弄飯,過去的侯長生現在的肖正兵,也沒去弄飯。他自己一點也沒食慾,但他怕妻子餓著,就去櫃檯裡取出一袋方便麵,給妻子泡上。 蘆花沒吃。 那碗熱騰騰的方便麵慢慢變冷,最後成一團面泥。 夜走向深處。 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只有清溪河前浪推著後浪,發出啵啵啵的聲響。 蘆花聽著這神秘的聲音,彷彿那股強大的水流,從腳開始,一直漫過她的頭頂…… 她起身去了臥室。 肖正兵不敢動,依然坐在伙房裡。 進來吧,蘆花說。這是她自下午以來說出的第一句話。 肖正兵進去了。他進去後沒往床上躺,而是搭張凳子坐在床邊,望著床上的妻子。白熾燈的光暈在蘆花的臉上搖晃著,她內心的悲傷被光暈擴大了,讓肖正兵揪心。他說蘆花……我剛出來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過,心想享受一段時間的自由,死了也就算了……我被爸爸在蘆葦叢裡救出來了,那時候,我才真正感覺到了自由。我想我跑了這麼遠,又在這麼偏遠的地方,警察是抓不住我的,我多麼希望重新開始生活,像個真正的人那樣生活……可是後來,我發現我沒有自由,我比坐在監獄裡還不自由……我還有三年刑期呢,那是我必須要走的路,只有把那段路走了,我才算自由了。我對不起父母,對不起你跟兒子,這麼長時間過去,你們連我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我…… 蘆花冷靜地打斷他:不要說了,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 肖正兵驚得差點滑到地上,你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劉海出獄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我是從他的光頭看出來的。他的光頭跟你來我們家時的光頭太相像了。只是當時我還沒想那麼遠,沒想那麼清楚,過後我回想你的前前後後,比如你不願意看電視(是怕電視上通緝你吧),你總是比我晚睡比我先起來(是怕說夢話吧),你不願意去鎮上和縣城(是怕警察認出你吧),你不願意多喝酒(我那天晚上看見你喝了大半瓶,一點沒事,你不願意多喝是怕酒後吐真言吧)……我就猜出個大概了。 兩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雞鳴聲起來了。這已經是第二遍雞叫。這遍雞鳴聲剛一過去,蘆花猛然起身,像發怒的母獅,揪住肖正兵又掐又咬,又哭又罵,你這個不要天良的,我前世到底跟你結下了啥冤仇,你要跑這麼遠來騙我! ……你為啥要騙我呀,為啥呀!天理不公啊! 肖正兵木樁一樣坐著。 蘆花的哭叫聲像冰冷的蛇,在清溪河上游動,直到曙色降臨。 天大亮時,他們已經躺在床上了。他們都沒睡,緊緊地摟抱著。 兩人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彼此依戀得這麼深。 從縣城上來的第一批客運船在碼頭上鳴響汽笛了,蘆花和肖正兵才起床。起床後他們就手腳不停地忙碌,先做好飯,端著酒肉去父親喬鐵匠的墳頭上燒了紙磕了頭,回來後兩人吃過了,就換上新衣,乘第二批客運船一起去鎮上。他們不是去過問店鋪,也不是去看望兒子,而是搭車回肖正兵的老家去。 大寶還不知道這件事。他們已商定,等蘆花從開江回來後,再慢慢給兒子解釋。 肖正兵只是隨身帶了一張兒子的照片。 轉了兩趟汽車,又坐了近三個小時牛車,還步行了半個多小時,才到了肖正兵的老家。 其貧瘠和蕭條,讓蘆花不敢相信。 肖正兵的父母都還活著,但他父親變成了一個木訥的人,見到兒子和他從未謀面的兒媳,他除了眼睛下的肉瘤跳動了幾下,幾乎沒有任何表情;母親跟狗寶的母親一樣,眼睛都慪瞎了。是全瞎,瞎得白天和黑夜是一樣的。 肖正兵越獄逃跑後,家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父母是怎樣在熬日子,他還不知道,蘆花更不知道,然而,他們已從家徒四壁的景況,從父親的木訥和母親的瞎眼,把什麼都看透了。 聽說兒子回來了,母親兩隻手張開,四處亂抓。肖正兵跪到她面前去,母親的手就摸上了他的臉。那雙黑跡斑斑筋骨累累的手,在兒子臉上緩緩地移動著…… 雖然旅途勞頓,但肖正兵和蘆花跟父母一起,通夜都沒有睡覺。母親摸了肖正兵,又摸蘆花,隨後又摸孫子大寶的照片。 只是父親一直那樣木訥著…… 次日一早,肖正兵就在蘆花的陪伴下朝紹柱監獄走去。 那是一個天高雲淡的日子。 到監獄門口,蘆花說,好好表現,我等你。 肖正兵點了點頭。 蘆花又說,我回去後,給兒子說了,就立馬領他去派出所改姓。 肖正兵又點了點頭,就進去了。 紹柱監獄的獄警已換了幾茬,沒有人認識肖正兵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