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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滕肖瀾:爬在窗外的人-4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7466 2018-03-20
四 凌傑這陣子常讓水東陪他喝酒。說來奇怪,他的酒量比起過去,反倒是退步了不少。大概是喝得太快的緣故,酒積在胃裡來不及消化,便一股腦地吐了出來。幾乎是喝一次吐一次,每回都是酩酊大醉。不像喝酒,倒似在洗腸。凌傑常說水東變得和以前不同了。其實水東覺得,凌傑變得更厲害。說說笑笑的時候還沒什麼,最明顯就是沉默的那一瞬,眼神、表情都大不同了,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抽走了,又加了些什麼進來,捏一捏,攪一攪,變成了另一個凌傑。 凌傑現在老愛說家裡的事。他外公外婆以前是地主,“文革”時被鬥個半死。他媽媽去青海插隊落戶,在那裡認識了他爸爸。兩人結婚生下了他,沒滿周歲就被送到上海,是外公外婆帶大他的。十歲那年去了青海,十六歲又回上海了。凌傑說他本來讀書成績不錯,到上海後因為沒人管,才漸漸掉隊了,高中畢業連個中專也沒考上。 “其實我只能算半個上海人,”凌傑說,“我爸爸是青海一個放羊的,身上總帶著一股羊騷味,連漢語都說不利落,真不曉得我媽是怎麼跟他交流的。”

“很羨慕上海人是吧?”凌傑問水東。 水東嗯了一聲。 凌傑笑笑,說:“其實上海人也沒幾個活得開心的。像我阿姨,算是地道上海人了吧,老老小小五口人擠一套兩居室,擺一張床兩把椅子就緊巴巴了。我阿姨和姨父省吃儉用攢了十來萬,最多也就給我表弟將來買房付個首期,頂個屁用,還有裝修和買家具呢!我姨父老跟我表弟開玩笑,說讓他找個有錢的小姑娘,將來當上門女婿,就不用買房了。他娘的,大學還沒畢業就教他怎麼吃軟飯了!” 凌傑絮絮叨叨地,又講到小區裡那個按摩院。 “那幫小姑娘,閉著眼睛一個月都有一萬塊!上海人哪有她們賺得多啊。我跟你講,不管是上海人還是外地人,只要放得開,都能賺錢。男人嘛,手腳要放得開,女人嘛,嘻嘻,褲腰帶放得開,就一切OK啦!”

水東想到姐姐,心裡一陣難受。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他想,狗屁的上海,狗屁的上海人。姐姐要是不來上海,就不會出事了。 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雨珠落在窗格上,發出丁丁冬冬的清脆的聲音。不知怎的,水東眼前忽然浮現出歐陽菁菁彈鋼琴的情景——她微閉著眼,神情恬靜,美妙的旋律從指尖劃出,像流水一般。丁丁冬冬—— 水東朝凌傑看,那句話在喉嚨口憋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你,喜歡她嗎?” 兩年前,水東也問過這句話。凌傑沉思了一會兒,搖頭說:“不知道。”他的回答也和兩年前一樣。 外面有人敲門。凌傑過去開門。一看,怔住了。 ——是歐陽菁菁。 歐陽菁菁穿著淺紫色的風衣,鬆鬆地紮個馬尾。比起兩年前,她顯得更加明艷動人。她面無表情地走進來,問凌傑:“怎麼今天沒出去當蜘蛛俠?”凌傑哧的一聲,也不說話,反手把門帶上。歐陽菁菁看到水東,說:“你也在?”水東點點頭,說:“坐。”歐陽菁菁在沙發上坐下。凌傑給她倒了杯水,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

“有事嗎?”凌傑口氣很硬。 “到底相識一場,”歐陽菁菁把話說得飛快,“不想眼睜睜看著你坐牢,指點你一條賺錢的門路。” “嘿,聽著像是黑社會大姐大的口氣。”凌傑譏諷她。 “我認識一個證券公司的朋友,他消息很準,每次至少能賺個百分之五。你開個股票賬戶,聽我的消息操作,保你賺錢。” 凌傑一笑:“本錢呢?我又不是你,有大把男人排著隊往你胸口塞錢。”歐陽菁菁瞟他一眼,冷冷地道:“本錢我借給你,等你以後賺錢了再還我。” 凌傑搖頭道:“算了吧,我不想拿你的錢。”歐陽菁菁不耐煩地道:“說了要還的,又不是送給你。”凌傑哼了一聲,說:“借我也不要,你那些鈔票不干淨,拿了要觸霉頭的。”歐陽菁菁聽了,霍地朝他看:

“那你的錢呢?你的錢又能乾淨到哪裡去?快三十歲的人了,小心別哪一天掉下來摔死,連骨頭都找不到!” 凌傑眉毛一豎,正要發作,忍住了。他往椅子上一坐,翹起二郎腿,說:“謝謝你關心,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他點上煙,吐了個煙圈。 歐陽菁菁從包裡拿出兩疊厚厚的錢,往他面前一扔。 “要付利息的,”她大聲道,“三分利息。”凌傑笑笑,把錢又還給她。歐陽菁菁有些窘了,問他:“這錢你到底要不要?”凌傑搖晃著腦袋,一字一句地說:“不——要——” 歐陽菁菁漲紅了臉,隨即把錢放回包裡,轉身打開門出去了。 凌傑兀自坐在那裡,腿還抖啊抖的。水東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半晌才道:“其實她也是為你好。”凌傑像是沒聽見。水東說:“你不該對她那樣,太傷她的心了。”凌傑先是不動,隨即猛地站起來,把煙往地上重重一摔:

“到底是誰傷誰的心!” 凌傑嘴唇都有些發抖了。煙頭上的火星忽明忽暗。 “你曉不曉得那個時候,我為了攢錢給她買鑽戒,連著幾個月不抽煙不喝酒不搓麻將,還問我阿姨借了幾千塊錢。我想找個好點的西餐館陪她吃飯,像老外那樣跪下來向她求婚,幫她把戒指戴上。女人都吃這套的,對吧。可你曉得她做了什麼?他娘個×,她瞞著我跟別的男人出去過夜!她說她沒辦法和我過一輩子,早晚都要走的,還不如早點離開。嘿,我是不是像個傻瓜?其實我早該曉得的,這種女人眼裡除了錢,還能看見什麼東西!” 凌傑說完,有些呆滯地望著面前的酒杯。深吸一口氣,又吐了出來。 “不說了,”他搖頭,“說了只有不痛快。喝酒,我們繼續喝。”

這天晚上,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水東讓他睡覺,他像是沒聽見。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眼裡全是血絲。他嘆了口氣,輕聲地說了句: “其實我也沒資格那麼說她。我自己又是什麼好東西了?” 丁小妹給水東帶來許多書,都是高中的課本和輔導書,還有練習題。她往水東面前一放,厚厚一摞。水東愣了愣,說:“幹嗎?” 丁小妹說:“我們老闆的兒子去年高考留下的,放著也沒用,我就向他借來了。” 水東哦了一聲,故意岔開話題:“你們老闆現在對你不錯呀。” 丁小妹很認真地說:“水東哥你一定要讀書。你不是想賺錢嘛,等你大學畢業後找個好工作,就能賺好多好多錢。所以,你現在一定要讀書,用功讀書。” 水東沒說話。 丁小妹說:“水東哥你不用擔心你的學費,有我呢,我存錢給你上大學。你只要安心讀書,其餘的事什麼都不用擔心。”

丁小妹說到這裡一笑,又加了句:“我是你堅強的後盾。呵呵。” 水東被她這一笑弄得心裡竟有些不好受。他覺得,丁小妹真是個好姑娘,好得讓人心酸。水東想起凌傑的話:女人最要緊的就是心眼好。水東心裡動了一下。他看到丁小妹紅蘋果般的臉蛋,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像說什麼都不合適。 ——索性便什麼都不說了。 三妮從鄉下到上海來找水東。她說她先去了西塘村,找到水東的爸媽,向他們要了地址,再來到上海,問了許多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裡。水東見到風塵僕僕的她,驚訝極了。三妮朝他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說: “我想通了,我心裡——還是放不下他。”她聲音輕得像蚊子叫,臉上泛起了與她年齡不配的紅暈。 水東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好了,”水東激動地道,“哥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三妮問水東:“他人呢?”水東猶豫了一下。三妮急道:“他不是出什麼事了吧?” 水東告訴她,大老倌喝醉了酒跟人打架,失手打在那人太陽穴上,把那人打死了。三妮臉色登時就變了。水東忙道:“大姐你別擔心,他在牢里挺好,沒吃什麼苦。”三妮呆了半晌,說:“你帶我去看他,明天就去。” 當晚,三妮在凌傑家搭地舖,水東讓她睡床上,他和凌傑睡地舖。她死活不肯,說打擾你們已經過意不去了,反正就一晚,睡哪兒還不一樣。第二天,她早早便起床了,熬粥煮雞蛋,等水東他們爬起來,熱騰騰的早飯已經擺在桌上了。三妮換了件淺藍底花格子的外套,頭髮梳整齊了。等水東吃完,便催著說要走。兩人八點不到出門,轉了三輛公共汽車,到監獄裡剛好是九點。

在會客室等了半個多小時,還不見大老倌出來。三妮有些緊張,不停地喝水,把額前的頭髮往耳後一遍一遍地捋,又問水東,她臉是不是洗乾淨了,眼圈是不是有點浮腫。水東說,挺好的。她還是不放心,去廁所洗了把臉,再從包裡掏出一管口紅,仔細地抹了嘴唇。見水東一旁看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會兒,大老倌出來了。水東叫了聲,“哥!”他點點頭,坐下來,瞥見旁邊的三妮,一怔。三妮朝他笑。大老倌張大嘴巴,揉了揉眼睛,盯著她看,像是不認識似的。半晌,才疑疑惑惑地叫了聲:“三妮?” 三妮說:“你倒還認得我。” 大老倌要站起來,被獄警一推,又坐了回去。大老倌被推個趔趄,卻一點兒也不生氣。他愣愣地說:“我是不是在做夢啊。”水東笑道:“哥,不是夢,是真的。”大老倌兀自不信,一直盯著三妮看。三妮問:“你幹嗎這樣看我,我是不是老了?”他又看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不老不老,反倒是顯年輕了,看著更漂亮了。”三妮說:“你這些年找了多少女人,嘴巴越來越甜了。”大老倌搖頭說:“沒有,一個也沒有,騙你我就是畜生。”他喜不自勝地對水東說:“來,我給你介紹,這就是我常跟你說起的三妮。”三妮白他一眼:“還用你說,是人家帶我來的。”大老倌反應過來,一拍腦袋,笑呵呵地說:“就是就是。”

大老倌看著三妮,問:“還恨我不?”三妮說:“怎麼不恨,恨得牙根都癢了。”她看到他腕上的手銬,問:“重不重?”大老倌說:“不重,戴著挺舒服的。”三妮哧的一聲,說:“都這樣了還貧嘴。”她看著他,說:“你胖了,皮膚也白了。”大老倌笑道:“那是,天天在裡面好吃好睡,能不養得白白胖胖嗎?” 大老倌去拉三妮的手。三妮臉一紅,掙脫了。大老倌再去拉,這次三妮沒動,讓他拉著。大老倌看著三妮,柔聲說:“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他笑瞇瞇地拉著三妮的手,拍了兩拍。 水東把三妮送到大老倌公司的招待所。幫她安頓好,才出來。 快到家時,在路口遇見丁小妹。丁小妹問他:“水東哥你從哪裡來?”水東說:“出去辦點事。”丁小妹哦了一聲,問:“辦什麼事?”水東說:“幫個朋友辦點事。”丁小妹又問:“哪個朋友?”水東道: “你不認識的,說了你也不知道。” 他朝她看,笑笑:“你問得這麼仔細,倒像我老婆。” 話一出口,便後悔了。水東撓撓頭,說:“這個,我是跟你開玩笑呢。” 丁小妹紅著臉,沒說話。兩人都有些尷尬,一起往家裡走去。過了一會兒,丁小妹說:“水東哥我不是想管你,我是怕你又出去——做那個事。”水東嗯了一聲。丁小妹朝他看,“水東哥你生氣了?”水東搖頭:“沒有,我為什麼要生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丁小妹臉又紅了一下。她揚揚手裡的保溫瓶,說:“水東哥,我帶了紅燒鴨腿,還有粉蒸肉。你喜歡吃的,對吧?”水東笑了笑,說:“我喜歡的。”水東看見丁小妹額前一綹頭髮落下來,遮住了眼睛。他想幫她把頭髮撩開,手剛抬起又放下了。丁小妹鼻尖鼓鼓翹翹的,是洋蔥鼻。眼睛又黑又圓,睫毛很長,嘴唇紅紅潤潤的。除了皮膚有些黑,她就像個洋娃娃。丁小妹說:“水東哥,我們老闆家裡還有好多高中的輔導書。你要是看完了,我再去問他要。”水東點點頭。他看著她,有什麼東西在喉口那裡嚅動,應該是一句話。他遲疑了一會兒,像咽唾沫那樣,咕嚕一下,把這句話咽到肚子裡去了。 晚上臨睡前,水東拿起一本書看。是語文課本。翻了幾頁,裡面的文章和句子,竟是久違了的感覺——想當初,他是多麼用功的一個學生啊。每天清早起來讀書,夜深了還捧著書不肯放。他的理想是考中文系。村里幾年來沒出過一個大學生。可他很有信心。書裡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他的老朋友。書裡有說不出的好。他的未來都在書裡呢。水東想到這些,心裡就酸酸的。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把他的生活給攪亂了。水東放下書,一會兒又想到丁小妹,她眼巴巴地望著他,說:“水東哥,你一定要讀書,用功讀書。”她紅撲撲的臉蛋,普通話還夾著一絲蘇北口音,聽著又是好笑又是感動。他知道,她這是替他著想哩。除了爸媽和姐姐,沒人像她這樣為自己好。她每次帶菜給他,都會笑瞇瞇地看他吃。看他吃得香甜,她比自己吃還開心。水東想到這裡,不知不覺又拿起書,看了起來。 天氣一下子就冷了。寒風呼嘯,路上行人哆哆嗦嗦的。凌傑發起了高燒,在床上躺了幾天。水東勸他去看醫生,他說吃點藥就行了。到後來實在撐不住了,只好去了醫院。醫院裡排隊候診的人很多。他坐在椅子上,又是咳嗽又是打噴嚏,鼻涕都快流到嘴裡了。偏偏沒帶紙巾,只好拿手背去擦。這時,旁邊伸過一隻拿著紙巾的手。他一愣,再一看,是歐陽菁菁。 歐陽菁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凌傑眉頭一皺,接過紙巾,把鼻涕擦了。 “感冒了?”她問。凌傑哼了一聲,說:“看見了還問!”他瞥見她臉色有些蒼白,忍不住問:“怎麼了,不舒服?”她點點頭。他又問:“哪裡不舒服?”她看他一眼,說:“剛做了流產手術。”凌傑怔了怔,倒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半晌才道:“哦。” 歐陽菁菁說:“算錯了安全期,只好自己吃苦頭。”凌傑說:“幹嗎流掉,生下來多好。”歐陽菁菁朝他看:“諷刺我是不是?”凌傑聳聳肩,說:“我怎麼諷刺你了——我只是隨便問問,你犯不著多心。”歐陽菁菁不再說什麼。她像是有些疲倦,耷拉著眼皮,神情懨懨的。凌傑看到她這副模樣,想說些安慰的話,又不知該怎麼說。這時,電子屏幕上打出他的名字。凌傑站起來,說:“輪到我看病了。”歐陽菁菁點點頭,說:“你去吧。” 凌傑看完病出來,歐陽菁菁已經不在了。他去藥房拿了藥,走到大門口,聽見後面有人撳喇叭,回頭一看,歐陽菁菁坐在車裡朝他招手。 凌傑遲疑了一下,打開門坐進去。歐陽菁菁說:“我送你回去。”凌傑說:“不用了,你自己身體也不好。”歐陽菁菁說:“沒關係,反正是開車,又不是背你回去。”她說到這裡一笑。凌傑也笑了笑。兩人目光一對視,避開了。 很快到了凌傑家。凌傑說:“上去坐坐吧。”歐陽菁菁問:“方便嗎?”凌傑哧的一聲:“有什麼不方便的,你又不是沒去過。”說到這裡停住了,好像不該這麼說。歐陽菁菁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輕聲道: “我剛好想上個衛生間。” 歐陽菁菁從衛生間出來,瞥見凌傑在用可樂吃藥,便叫起來:“怎麼能用可樂吃藥呢,連這個都不懂。”她奪過他的可樂,走進廚房,拿電熱水壺燒了些水,倒了一杯出來。凌傑接過,說:“謝謝。”歐陽菁菁看客廳裡亂糟糟的,髒衣服堆得到處都是,桌椅蒙了一層灰,地板上還有煙頭。她走過去,把髒衣服一件件歸攏,放到洗衣機裡。拿塊抹布蘸濕了,擦拭家具,再把地上的煙頭掃掉。 凌傑愣愣地看著她,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半晌才道:“放著別動,一會兒我來收拾。”歐陽菁菁頭也不抬:“你會收拾什麼,你這個人我又不是不知道,除了吃飯什麼也不會。”她說完還笑了笑。 凌傑看著她忙碌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傷感。突如其來的,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她早就不是他的女人了,她現在的男人比他有錢的多。凌傑有些吃醋。好像也不止是吃醋,還有許許多多說不清的東西在裡頭。凌傑以前對待女人的方式是很簡單的,好就上床,不好就拉倒。起初他也是這麼對待歐陽菁菁的,後來漸漸變了,連他自己都不曉得怎麼會變的。有些莫明其妙。像無數根線千頭萬緒纏纏繞繞,不知不覺就陷了進去。他摸不清歐陽菁菁的心,也搞不懂自己的心,都糊塗了。 忽然,凌傑上前奪下她的掃把,往地上一扔,說:“別乾了。”他的口氣有些生硬,像是發脾氣了。歐陽菁菁看他一眼,拿過一旁的手提包,說:“那我走了。”凌傑嗯了一聲。她走到門口,腳還沒跨出去,又停住了。她回頭看他,忽道: “你還恨我嗎?” 凌傑搔搔頭,又摸摸鼻子,笑笑,竭力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過了頭,倒顯得不自然了。半天都沒說出一個字來。歐陽菁菁低垂著眼瞼,繼續說下去: “有時候想想,我大概是小時候苦慣了,你曉得,我爸媽都是下崗工人,平常買把青菜都要想半天,一條褲子縫縫補補能穿十年。我實在不願意像他們那樣過一輩子,我想穿漂亮的衣服和鞋子,戴鑽石項鍊,買高級的化妝品,彈鋼琴做美容打高爾夫球——我不是個壞女人,頂多是個貪圖享受的人。我也不曉得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你別把我當成是不要臉的女人好不好?——我很喜歡你。真的,我自己都搞不懂怎麼會這麼喜歡你……” 她說完低下頭,大顆大顆的淚珠奪眶而出。 凌傑先是愣在那裡,隨即上前一步,把她抱在懷裡。他撫摸著她柔軟的頭髮,那一霎,好像有什麼東西決堤而出,幾乎都能聽見轟隆一聲。凌傑心裡酸極了。他這才發現這酸原來是酸楚的意思,卻不覺得難受,反倒比原先要暢快了。鼻子剛才還塞著,這會兒忽然通了。頭也不疼了。他聞到她頭髮間淡淡的清香,還有她身上散發出的熟悉的味道。竟是說不出的親近。許多事情在這一刻清楚了——他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 “你到底恨不恨我?”她又問了一遍。 “恨,怎麼不恨?恨得要命。”他說著,把她抱得更緊了。 水東下班回來,拿鑰匙開門,裡面卻反鎖了。他敲門,好一會兒,凌傑才來開門。水東說:“大白天干嗎反鎖——”話音未落,就看見歐陽菁菁從房間裡慢慢地走出來,衣服皺巴巴的,頭髮也有點亂。她跟水東打招呼:“下班了?”水東瞥見她的神情,笑了笑,有些尷尬。歐陽菁菁拿著包走到門口,凌傑說:“我送送你。”兩人一起出了門。 水東倒了杯水,坐在沙發上慢慢地喝。一杯水沒喝完,凌傑就回來了。水東一聲不吭地朝他看。凌傑從冰箱裡拿了罐啤酒,一邊喝一邊說:“別拿那種眼神看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他說著一笑,還吹了記口哨。 水東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變成一句:“下次還乾不干?”凌傑考慮了一會兒,說:“先緩緩吧。這陣子好像風聲蠻緊,再說,我身體也不好,這個,爬不動。”水東點點頭,說:“沒錯——我也有點擔心,萬一再關進去我爹媽就別活了。” 接下去的日子裡,水東去附近的高考補習班報了名,每星期上三個晚上,一個白天。他學東西還是和以前一樣快,交的作業又正確又整齊。老師在課堂上點名表揚他,說他是最有希望的一個。水東坐在教室裡,看著外面的梧桐樹,夜裡的風透著清涼,月亮像姑娘的眉毛那樣彎彎地掛在樹梢。他想起幾星期前,他還在做著入室行竊的勾當,只眨眼工夫,便乖乖坐著聽課了。水東覺得,人生有時候就像當初他站在窗台上擦窗的情形——往上看,是藍天白雲,往下看,便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其實只是一步之遙,卻差了十萬八千里。自己都沒知覺的。 凌傑天天都去歐陽菁菁那裡。好像又回到了兩年前,偷偷摸摸卻又甜甜蜜蜜。他衣服上總帶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像興奮劑,把他整個人都點燃了。他哼著小曲,頭髮梳得油光光,鬍子刮得乾乾淨淨,衣服穿得山清水綠——過去那個帥氣的凌傑又回來了。前幾天,歐陽菁菁要給他買一套登喜路的西裝,他說:“買那個乾嗎,我又不愛穿西裝。”歐陽菁菁說:“買雙皮鞋好不好?”他也拒絕了。歐陽菁菁給他五萬塊錢炒股。他堅決不要,說:“我如果拿了這個錢,那就沒勁了。”歐陽菁菁問:“怎麼沒勁了?”他說:“味道就變了,不對了。”歐陽菁菁朝他看,撇嘴說:“你這個人啊,真奇怪。”她柔柔地伏在他懷裡,說:“都不大像你了。”凌傑撫著她的背,說:“是啊,我也覺得自己變了——變得傻乎乎的。”他笑著,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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