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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滕肖瀾:爬在窗外的人-3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8146 2018-03-20
三 兩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有時很慢很慢,扳著手指怎麼數也數不完;有時卻又很快,像一陣風,剛聞到風裡夾雜的青草氣息,便已過去了。 夏天走了,很快又是秋天了——第三個秋天。夏日里總盼著涼快,每根毛細血管都是藏在身體裡的風向標,哪怕一絲半點兒風吹來,也齊刷刷地豎立著,左顧右盼,比頭髮絲還敏感。到了深秋,西北風一刮,風向標便成了一個個敗走的小兵,頹頭喪腦,站立不穩。盛夏,到處桃紅柳綠,是水彩筆描就的國畫;深秋,一派素淨瑟然,是硬筆繪成的素描。路上迎風揚起的落葉,踩在腳下吱吱作響。空氣清爽舒心,但細細嗅去,卻夾雜著些許寒意,是一點一點的,起初還有些沁人,漸漸的,寒意加重了,不知不覺,秋便成了冬。彷彿只是轉瞬間,那樣的世界,那樣的天地,轉個彎,回個身,或是換了個心境,便完全不同了。

水東出獄的那天,天空晴朗,太陽照在身上,很暖和。水東脫掉監獄裡那套潮乎乎的囚衣,站在路邊。他從腋下針腳處摸出一支煙——那還是臨走時大老倌塞給他的。大老倌是誤殺罪,判了十年。監獄裡嚴禁抽煙,但他總有法子弄到煙。大老倌和水東是同鄉,還是鄰村的。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巧。大老倌十六歲進城,在上海待了近二十年,一口上海話說得比上海人還地道。他長得粗粗壯壯,站起來像座塔,做事又狠。監獄裡沒人敢惹他。水東知道他不是普通人。逢年過節的,外面就有人進來送東西送錢,上上下下都擺平。大老倌在監獄裡喝酒吃肉抽煙看畫報,獄警們統統眼開眼閉。水東沾了同鄉的光。這兩年裡,基本上沒吃什麼苦。 水東蹲在路邊抽煙。一個女孩從遠處緩緩走來。一邊走,一邊朝他看。先是不大確定的,到了近處,這才認出他來。 “水東哥!”她叫了一聲。

水東抬起頭。看見丁小妹紅撲撲的臉蛋。他把煙掐滅,站起身。 “水東哥,真的是你?你變樣了,我差點都認不出了。” “變得難看了,是不是?”水東問她。 丁小妹臉紅了一下,說:“不是的,變得、變得更像大人了。”說著低下頭。水東發現她還是那麼喜歡臉紅。 水東說:“你也變樣了。”丁小妹問:“怎麼了?”水東說:“變得比以前漂亮了,還有,普通話也講得好多了。”丁小妹聽了,臉更紅了。水東一笑,說:“我們走吧。”丁小妹“嗯”了一聲,卻不邁步,讓水東先走。她跟在後面。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水東看到太陽下兩人的影子,始終隔著一段距離。不由得想起兩年前丁小妹為他做假證的情景。水東心裡一熱,停下腳步,轉頭忽道:“謝謝你。”

丁小妹一愣,問:“謝我什麼?”水東說:“謝你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一聲謝謝都不夠。”丁小妹紅著臉使勁搖手,說:“這個、這個,不用——”水東說:“你這兩年裡寄給我爸媽的錢,我會盡快還你的。” 丁小妹忙道:“不著急,水東哥你不用跟我客氣,又不是很多錢,你、你別放在心上。”她的臉越發漲紅了,倒像做了什麼錯事似的。 水東問:“凌傑最近還好吧?”丁小妹嘆了口氣,說:“不大好。他那個漂亮的女朋友跟他吹了,又找了個台灣人。” 水東心裡咯噔一下。又點上一支煙。 “水東哥你學會抽煙了?”丁小妹問。 “嗯,”水東朝天吐個煙圈,“在裡面老覺得心口憋得慌,不抽要憋死的。”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水東見到了凌傑。音像店還是老樣子。陳舊的貨架,老式的電視機和DVD機。凌傑比兩年前憔悴了不少。男人憔悴倒不像女人那樣破敗,鬍子沒刮乾淨,鬢角長出老多,原先俊秀的五官添了些風霜感。棱角磨了不少,看著反倒比以前順眼了,更有味道了。凌傑瞥見水東,立即站起來,手抬起來又放下去,大概是想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便那麼怔怔地站著。過了一會兒,才走近了,伸手在水東肩上輕輕地一搥。

“小赤佬,總算是出來了!”他笑道。 水東也笑了笑。 晚飯是在音像店裡吃的。丁小妹從飯店拿了些剩菜過來,用乾淨盤子裝了,琵琶鴨、清蒸魚、咕嚕肉、蝦球……擺了滿滿一桌子。凌傑去超市買了一箱啤酒。放在桌子下面。兩人一瓶接一瓶地喝。丁小妹不喝酒,眼看著他們越喝眼睛越小,越喝脖子越紅。丁小妹勸道:“別喝啦,再喝就醉了。” 凌傑說:“醉就醉,老子還怕不醉呢!” 水東嘿嘿地笑,說:“就是,醉了才好呢,醉了最快活!” 很快的,兩人將一箱啤酒全部喝完,齊刷刷地奔到廁所,吐得一塌糊塗。抬起頭,兩人臉色都是一樣的慘白。相視一笑。凌傑口齒不清地說:“他媽的,現在這樣挺好,老子不曉得多開心!”他問水東:“你呢,你開不開心?”

水東咧開嘴,說:“開心,開心的快死掉了!” 凌傑手指著水東的鼻子,說:“我、我發現你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了。”水東問:“哪裡不一樣?”他搖搖頭,說:“不曉得,反正就是不一樣了。” 這天晚上,水東睡在凌傑家。他在衛生間看到幾件用剩的化妝品。應該是歐陽菁菁留下的。凌傑打開衣櫥,拿了件睡衣給他。水東看見床頭櫃上一張照片,是凌杰和歐陽菁菁的合影。兩人依偎著,笑得很燦爛。水東只瞟了一眼,便把目光移開了。兩人睡一張床。凌傑很快睡著了,水東卻一點沒有睡意。窗簾掀起一角,月光透進來,落在地板上,一個白白亮亮的影子。 水東腦子裡像是有許多東西,塞得滿滿的。他在想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進了監獄,再一眨眼,又放出來了。

一年前,姐姐死了。那天丁小妹把這個消息帶給他,他整個人呆住了。可是很奇怪,一滴眼淚也沒有,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竟連哭都忘了。爸媽來看過他一次,告訴他姐姐臨死前不停叫著他的名字,水東、水東……爸媽含著眼淚說:“我們現在只有你一個了,你可千萬要好好的啊,你再有什麼事,我們也別活了。”水東那天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愣愣地聽著。他想這是不是在做夢啊。怎麼回事——他來上海不是要給姐姐治病的麼,不是要讓爸媽過上好日子的麼,怎麼會莫名其妙坐了牢,姐姐怎麼又會死了呢?水東翻來覆去地想著這幾句,都傻了。 剛進監獄那陣,水東因為文章寫得好,被獄警找去出黑板報。他做得很認真,有一期還得了獎。獄警見他聽話,偶爾便會給他開點小灶加點肉菜。同牢房有個人看不順眼,故意找他的茬,搶他的東西吃,還往他的被子裡撒尿,是大老倌替他報的仇。大老倌把那傢伙的被子掀開,對水東說:“去,解個大手!”水東不敢。大老倌就大搖大擺地上去,真的解了個大手。那傢伙只有乾瞪眼的份。大老倌把衣服解開,露出胸口橫七豎八幾條刀疤,嚷道:“誰不怕死就來找麻煩吧!”

大老倌和水東很談得來。他告訴水東,他有個同村的女朋友,當初兩人是一起來上海的,他搞裝修,她當鐘點工。沒錢的時候倒是恩恩愛愛,後來有錢了,大老倌一次沒按捺住,弄了個小姐鬼混。結果被女人發現,一氣之下就離開了。大老倌找了她幾年,始終沒音訊。大老倌好幾次對水東說:“我真悔啊,悔得要死。要是她肯回來,我就把我賺的錢都給她,要是她肯回來,我就算丟了性命也願意。”大老倌給水東看她的照片。扎兩條大辮子,臉方方的,粗眉大眼。大老倌問水東:“她好看嗎?”水東說:“挺好。”大老倌嘿了一聲,說:“你別哄我,她要是好看,天底下好看的就多了。”水東不好意思地笑笑。大老倌接著說:“可在我眼裡,她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拿個仙女來我也不換。”大老倌說到這裡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說:“你可別笑話我。”水東聽了心裡潮潮的,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大老倌托水東出獄後幫著打聽女人的下落。她叫三妮,大老倌說,她脖子上有個紫紅的胎記,特好認。大老倌還給了水東一張字條,寫上大名“張祿倌”。 “這是專門請人給起的名,原先我叫張小寶。”大老倌說,“旁邊有地址,你拿著這紙條到我公司,找個姓王的男人,讓他給你安排個活兒,他認識我的筆跡。” 大老倌再三叮囑,“找到了三妮,她要是肯來見我最好,要是不肯來,也別勉強。我只要知道她現在過得挺好,就足夠了。”大老倌說。 水東回了趟老家。先坐一晚上的火車,再坐七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沿途的野菊花開得正艷,望去黃燦燦的一大片,彷彿隔著窗子都能聞到香味。正是收穫的季節。水東剛進村口,老遠就看見好多人在田裡忙碌。水東的媽媽也在,包著頭巾彎著腰,額頭的汗讓太陽一照,亮晃晃的,閃啊閃的。

水東爸媽勸兒子這次回來就別走了。他們說,城裡不是我們鄉下人待的地方,安安分分留在鄉下,種田養豬,餓不死人!水東沒說什麼。他只住了兩天,第三天就要走。媽眼淚都下來了,說:“兒啊,你可別像你姐那樣……”水東心抽緊了,說:“媽我知道。”爸媽送他到村口。不遠處,屋頂冒出裊裊炊煙,空氣裡是泥土的氣息,幾條狗搖著尾巴穿梭著,來來往往的人的臉上掛著亙古不變的木木的表情。水東看著看著,就想,怪不得那麼多人要去城裡,怪不得呢。不去沒什麼,去了就不想回來了。在外面討飯也比在這兒強啊。 臨走時,爸媽忽然問起丁小妹的事情。媽說:“啥時候帶人家回來看看。”水東問:“帶回來看啥?”媽說:“讓咱們看看她唄,也讓她看看咱們,看看能不能對上眼。”水東嘿了一聲,說:“沒影的事!”爸說:“沒影的事,人家能隔三岔五往這兒寄錢?”水東笑笑,沒接口。

水東沒有直接回上海,而是到了鄰村小溝村。小溝村原先是有名的貧困村。幾年前,村頭的一口枯井忽然冒出了汩汩的清泉。鄉里來人檢驗,發現這泉水富含多種人體所需的微量元素,常喝能延年益壽。說得像仙水似的。這樣一來,等於挖到個寶藏。外面好多家礦泉水廠都到小溝村來取水,一簽就是好幾十年的合同,嘩嘩地數錢。小溝村一下子就富了。小溝村的人長相不好,男的大多是麻臉矮個羅圈腿,女的也沒幾個周正的,一大半都是歪瓜裂棗。早些時候娶媳婦嫁女兒都沒人願意找小溝村的,這幾年倒過來了,小溝村的小伙子大姑娘,只要別缺胳膊少腿,一個個都跟香餑餑似的,有的是人搶。 水東進村就問三妮家住哪兒。那人反問他,你是找三妮的娘家,還是婆家?水東一愣,說婆家吧。那人便一指前面幾幢樓夾著的那間草頂矮房,說,就那兒。 水東走過去,門前兩隻母雞正在啄地上的蟲。門開著,水東叫了聲:“有人嗎?”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繫著圍裙的女人。她問水東:“你找誰?”水東說:“我找三妮——三妮在嗎?”女人先是一愣,朝他看了幾眼,隨即道: “我就是三妮。有事嗎?” 水東吃了一驚,還當聽錯了。居然這麼容易就找到了。他朝她打量——下巴削尖了,眉毛淡了,頭髮短了,但細看還真能找到幾分照片上的影子。水東瞥見她頭頸裡一塊紫紅色的胎記。沒錯,是她。水東從懷裡摸出那張照片,遞給她。 “我是張小寶的朋友,他——這些年找得你好苦。”水東說。 三妮先是一震,隨即接過照片。還沒來得及細看,就听到一聲“誰啊”,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抱著個嬰兒從裡面走出來。男人大胖臉小眼睛,像面疙瘩上點了兩粒芝麻,還長了個朝天鼻子。男人狐疑地瞪著水東。三妮忙把照片藏起來,小心翼翼地接過嬰兒。那嬰兒像是出生不久,眼睛還沒完全睜開。 “是問路的。”三妮回答著,朝不遠處一指,“喏,就是那兒,孫技術員就住那幢房子,看見沒有?”水東說:“看見了,謝謝大姐。”便退了出去。 水東沒想到是這個結果,心裡不是滋味。低著頭走了一段,聽到後頭有人叫等一等,回頭一看,是三妮。她氣喘吁籲地奔過來,站定了。水東看她,沒說話。她從口袋裡把那張照片取出來,還給水東。 “你替我還給他,就當留著做個紀念吧。”三妮輕輕嘆了口氣。停了停,又問:“他現在還好吧?” 水東嗯了一聲,說:“還好,就是一直惦記你。”三妮沉默著。 水東接著道:“他說他很後悔,要是你肯原諒他,他就把賺的錢全給你,他還說,就算為你丟了性命也願意!” 三妮愣愣地,眼皮耷拉著。半晌才道:“啥都別說了,我已經嫁人了。” 水東點點頭。三妮說:“我要回去了——聽你的口音,也是這附近的?”水東說:“我是西塘村的。”三妮問:“也去上海打工了?”水東說:“嗯。”三妮笑了笑,又問:“娶上媳婦沒?”水東說:“還沒。”三妮點頭道:“你還小呢,看著才二十來歲。”水東說:“今年正好滿二十。”三妮又笑了笑。 臨走時,三妮塞了兩個餅給水東,說路上吃。水東接過,想起當初第一次離家,媽也是做了這麼兩個餅子給他,那時姐姐還在,穿件碎花襖子,不說話,就那樣一直看著他。那情景透著淒涼,還有離別時的不捨。水東想著想著,心就酸了,鼻子也酸了。 水東在汽車上打了會兒盹,醒來時天已經快黑了。他想,該怎麼跟大老倌說呢,要是實話實說,他肯定受不了。還是說沒找到算了。水東替大老倌難過。兩年相處下來,他知道大老倌對三妮是真心的。那麼五大三粗的一個男人,有時講到動情處,眼圈都會跟著紅,小姑娘似的。水東沒見過這樣的人。要是換了旁人,說不定真會笑話他。可水東不會。水東覺得,人還是該有些情懷的,就像文章裡寫的那樣。人又不是木頭。水東在獄中這兩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人不能沒有情懷,可更加不能沒有錢。文章裡的情懷是死的、假的,只有錢能讓它變活變真。水東傷心地想:要是有錢,姐姐也不會捨不得吃藥,也就不會死了。有了錢,他劉水東就可以上大學。像大老倌那樣,有了錢,講出來的話才有分量。大老倌要是個窮光蛋,他敢說“只要你回來,我就把賺的錢全給你”這種話嗎? 水東腦子裡忽然浮現出這樣一副畫面:歐陽菁菁俏生生站在面前,他低著頭,對她說——只要你回來,我就把賺的錢全給你。水東這麼想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臉都發燙了。心頭那裡像被什麼搔了一把,麻麻的,癢癢的。 水東來到大老倌的建築公司。找到了姓王的秘書,把字條給他看。那人問水東:“你想做什麼樣的工作?”水東一愣,說:“隨便。”那人又問:“會打五筆嗎?WORD和EXCEL熟不熟?”水東搖了搖頭。那人說:“你擅長什麼?”水東想了想,說:“我作文寫得還行。”那人呆了呆,說:“這個——你就去收發室做一陣吧。老李頭得了肝癌住院,剛好缺人。” 水東到了收發室。活兒很輕鬆,每天收收報紙信件,再按部室分發下去。工錢是每月五百塊,還給交兩金。 白天,水東像個老頭子那樣呆呆坐著,閒下來就看報紙;晚上,他到凌傑那兒,把心裡的話向凌傑說了。他沒事人似的,凌傑倒聽呆了。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一遍,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腦子壞了?”水東笑笑。 “不怕再關進去?”凌傑問他。 水東還是笑笑。 凌傑也不說話了。坐在那兒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一會兒工夫,地上全是煙蒂。凌傑邊抽煙邊看水東,斜著眼看,好像他是個怪物。最後,凌傑把煙重重地往地上一扔,再一踩。想想竟又有些滑稽了。 “他娘的,全倒過來了!”凌傑笑著罵了一句。 和兩年前的那個深夜一樣,兩個人影順著空調管爬上了樓。這次他們挑的是另一個小區,離他們住的地方很遠,來回自行車要騎一個多小時。 水東的身手一點也不比兩年前差。骨碌一下便爬了上去。一層層地爬,一層層地翻進去。男人的手機包,女人的小坤包。他不再像上次那樣哆哆嗦嗦了。心牢牢地吞在肚裡,穩穩噹噹的。水 東一隻手攀住空調管,另一隻手捋了捋頭髮,他朝上看,空中剛好飄過一朵雲,遮住了月亮和星星,霧濛濛的;往下看,除了不遠處幾盞微弱的路燈,便是漆黑一片了。遠遠望去,水東像一隻蜘蛛,張開手腳爬在大樓窗外。 很快的,他們滿載而歸。拿回去一清點,比第一次還要豐厚,都出乎意料了。那是一個有錢人集中的小區。住的全是大老闆和闊太太。水東老早就瞧好了。 兩人回到家,往床上一躺。有點累,有點害怕,又有點興奮。凌傑提議,說:“喝點酒怎麼樣?”水東說:“行,可不能喝醉。”凌傑嗯了一聲,把酒和杯子拿來了,放在床頭櫃上,再弄包榨菜,開個午餐肉罐頭。 水東倒了半杯啤酒,淺淺嘬了一口。凌傑皺眉道:“又不是喝白酒。”水東說:“啤酒也得這麼喝,現在必須保持清醒,你要是想蹲牢就儘管喝吧。”凌傑看了他一會兒,說:“素質不錯啊,像個老手。”凌傑挾了塊午餐肉,問他:“你和那姓丁的小妞,準備什麼時候辦事情?”水東問:“辦什麼事情?”凌傑嘿了一聲,說:“你他娘的少跟我裝蒜。什麼時候把她娶進門?你這個年紀放在鄉下,老早是孩子他爹了。”凌傑說著笑了兩聲。 水東反問他,“那你呢,你什麼時候結婚?”凌傑嘴裡嚼著肉,說:“我是上海人,和你不一樣。”水東說:“上海人就頭上長角啦?”凌傑說:“上海人結婚晚。”水東哧的一笑:“我們公司裡好多上海人,二十五六歲也都結婚了。”凌傑罵道:“那麼早結婚幹什麼,發神經啊。”水東說:“我們公司還有好多大學生剛工作不久就結婚的。” 凌傑哼了一聲,說:“那都是老爸老媽有錢,老早就把房子給他們準備好了。像我表弟,明年大學畢業,女朋友倒是談了三四年,可他們結得起婚嗎,別說房子了,連一個廁所都買不起。嘿,我倒是有套小房子,可又沒人願意嫁給我。” 水東看看他,說:“我們公司——”話還沒說完就被凌傑打斷:“你他娘的別一口一個我們公司,弄得像真的一樣!”水東笑笑,說:“我是想說我們公司有幾個姑娘不錯,要不要幫你介紹?”凌傑手一擺,說:“你先給你自己介紹吧。我不用你管。” 凌傑說著,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凌傑對水東說:“其實丁小妹這人蠻好,老老實實,心眼也好得沒話說。”水東嗯了一聲。凌傑接著道:“我跟你講,找女人最重要是看心眼,別的都是假的,蛇蠍美人聽說過沒有,女人長得再好看,心眼不好就不值錢!”水東又嗯了一聲。凌傑再要喝酒,被水東一把將杯子奪下。 “你是不是想喝醉?”水東問他。 凌傑朝他看看,拉起被子就躺了進去。 水東想到麻袋裡的那些東西,不能放在家裡。趁著天還沒大亮,他走到隔壁單元,把東西藏在頂樓一個專放舊東西的角落裡,上面拿廢報紙廢木頭蓋著,一點也看不出破綻。把晚上穿的球鞋扔了。他不能重蹈覆轍。戴的手套也扔了。一切收拾停當後,他爬上床,準備再睡會兒。九點上班,他還能睡三四個小時。忽然,凌傑翻了個身,嘴裡咕噥著什麼。水東以為他和自己說話,再一看,原來是說夢話。 “歐陽……菁菁……”他說夢話的聲音和白天不大一樣,沉著聲,有些嘶啞,還帶著哭腔。 “歐陽……菁菁……歐陽……菁菁……”念叨了幾遍,總算是安靜了,翻個身,又沉沉睡去。 水東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才冒出的睡意,又不知溜到哪兒去了。 水東還錢給丁小妹。一共是五千五百塊。丁小妹拿到錢,狐疑地看著他: “水東哥,這錢是怎麼來的?” 水東說:“掙來的唄。”丁小妹看著他,問:“怎麼掙的?”水東說:“這你就別管了。”丁小妹跺腳道:“難道你又去——”水東搖搖頭,說:“沒有的事,你別瞎猜。” 丁小妹急了,拽住水東的胳臂,說:“水東哥,你可千萬別再做犯法的事了,你要是再給關進去,那、那可怎麼辦啊?”水東說:“你放心好了,不會的。” 丁小妹怔怔地,把錢往他手裡一塞,說:“我不要你的錢。你留著吧,我現在不缺錢。”水東一笑,說:“這本來就是你的錢呀。”丁小妹漲紅了臉,說:“偷來的錢,我不要。”水東嘿了一聲,說:“你怎麼知道這是偷來的錢?上面寫字了嗎?” 丁小妹看著他,懇求道:“水東哥,算我求求你了,你別乾那種事好嗎?你要是缺錢,我有。上個月老闆還給我漲工錢了。我、我存了好多錢,你不夠就問我拿。真的。只要省著點花,肯定夠用。” 水東在她肩上拍了拍,說:“你放心吧,我心裡有數。”說著又把錢塞給她。笑笑,走了。 水東和凌傑每月只做一次,每次都在不同的小區。這次,水東看中一個靠近黃浦江的高檔住宅區,裡面大多是香港和台灣的生意人。他跟凌傑說了。凌傑先是一愣,隨即道:“也行。” 那晚的月色很好。水東挑了靠牆的一幢高層。他看凌傑在旁邊若有所思,便問:“你怎麼了?”凌傑搖搖頭,說:“沒什麼,爬吧。” 一切都很順利。他們很快爬到第七層,從窗口跳進去,水東拿了個女式包,正要離開。凌傑攔住他,輕聲道:“這家就算了。”水東一愣,不明白他什麼意思。凌傑拿走他手裡的包,又放回原處。水東疑惑地看著他。凌傑朝外面一指,示意離開。水東縱身又爬了出去。凌傑卻沒走,站在那裡愣愣的。水東從窗口探出頭,揮了揮手。凌傑這才朝外走去,走得有些急,一不留神衣角帶了桌上什麼東西,只聽見“咣啷”一聲,像是杯子掉在地上,碎了。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凌傑整個人一震,呆住了。水東也呆住了。 房間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誰啊?” 水東覺得這聲音柔柔的很熟悉。這讓他一時竟忘了逃跑。很快的,客廳的燈亮了。一個女人穿著睡衣從裡面奔出來,看見他們,嚇得發出一聲尖叫。燈光下,水東瞥見她的臉——赫然是歐陽菁菁。他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與此同時,歐陽菁菁也看清了他們。她怔住了,三個人都怔住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都有些像做夢了。 歐陽菁菁看著窗台邊的凌傑,還有地上的玻璃碎片。她很快清醒過來,走到旁邊,“啪!”將燈關了。 “你們走吧,就當我沒看見你們。”歐陽菁菁在黑暗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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