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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滕肖瀾:爬在窗外的人-2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8342 2018-03-20
二 歐陽菁菁給凌傑買了一塊勞力士金表。凌傑一轉身就賣了,到手兩萬多塊錢。還有襯衫、領帶、皮夾、打火機,都是名牌貨。凌傑把打火機轉送給水東。水東說:“我不要,我又不抽煙。”凌傑說:“給你就拿著,反正又不要你的錢。”水東堅持不要,放回他手裡。凌傑笑,說:“這女人鈔票多得就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既然這樣,那我們就幫她用掉一點。哈,你說是不是?” 水東朝他看,忽然有打他一拳的衝動。忍住了。 水東每次到歐陽菁菁家擦窗,歐陽菁菁總要問他一些關於凌傑的事情——凌杰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東西,喜歡什麼顏色,喜歡穿什麼款式的衣服,等等。水東說:“你不會自己去問他。”歐陽菁菁伸出細細長長的手指,點著他的額頭,調皮地說:“我不問他,我偏要問你。”水東搖頭說:“我不知道。”歐陽菁菁又問:“他以前談過幾個女朋友?”水東還是搖頭。

這天,歐陽菁菁親手做了個蛋糕。水東在一旁擦窗,她在廚房里和面、打蛋,臉上身上沾的都是麵粉。她把蛋糕從烤箱裡拿出來,正要上奶油,這時門鈴響了,她過去開門。進來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長波浪捲發,打扮得很是華麗。女人揚著眉毛,朝她上下打量,問:“你是不是歐陽菁菁?”歐陽菁菁說: “是。”女人劈手就是一記耳光。歐陽菁菁臉上頓時出現一道紅紅的五指印。 女人是肉裡眼,看人眼光很兇。她出口傷人:“賤貨,不要臉的賤貨!”歐陽菁菁摀住臉,沒有說話。女人從包裡拿出一張支票,朝她頭上狠狠扔去。支票在空中飄啊飄,緩緩落在歐陽菁菁的腳下。 “再敢纏著我老公,我就把你的小×割下來餵狗!”女人罵了句髒話。 女人走了。歐陽菁菁在門口愣了一會兒,繼而又進廚房了。水東一直看著她。歐陽菁菁拿粉紅色的奶油在蛋糕上畫了一顆心。手有些抖,那顆心畫得歪歪曲曲。奶油滴在桌上,一點一點的。水東從窗台上下來,慢慢走近,說:“我擦好了。”

歐陽菁菁“嗯”了一聲。 水東想走,腳卻有些不聽使喚。歐陽菁菁從冰箱裡拿出一袋草莓,一顆顆嵌在蛋糕上,嵌了一圈。她回頭問水東,“好看嗎?”水東知道她是做給凌傑的。 “好看。”水東說。歐陽菁菁一笑,說:“我給你留一塊,明天你來拿。” 水東心裡有些難受。為她難受。那記耳光,好像是摑在他臉上。他想,她為什麼要受這種委屈呢,她不該受這種委屈。水東正要走,歐陽菁菁叫住他: “別把剛才的事告訴凌傑。”她道。 水東點點頭。他出門時,不禁又朝她看了一眼。她朝他笑笑。他也笑了笑。 那天晚上,凌傑沒有去歐陽菁菁那裡。他哼著小曲,大搖大擺已快到她家樓下了。這時她給他發了條短信:今天別來了。凌傑看到車位上那輛黑色奔馳,呸地朝它吐了口唾沫。他約水東一塊去喝酒。水東平常不怎麼喝酒的,那晚居然喝了兩瓶啤酒,頭暈乎乎的。酒喝多了,話也多了起來。他大著舌頭問:“你、你說,她到底喜歡你哪一點?”凌傑嘿嘿笑著,問:“你真不知道?”水東搖頭說:“我真不知道。”凌傑湊近他的耳朵,輕聲道:“還不就是床上那點事。”水東一愣。凌傑笑道:“那老頭都快六十了,你說,怎麼餵得飽她!”水東聽了怔怔的,忽地,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酒濺得到處都是。凌傑嚇了一跳,問他:“怎麼了?”水東看著他,嘴裡咕噥了兩句,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眼前一黑,便倒在桌上。迷糊中聽見凌傑笑著說:“這小子,酒量這麼差——”

第二天早上,歐陽菁菁和男人並肩走下樓。男人比她矮了半個頭,手攬在她腰間。她笑容甜甜的。男人在她嘴上親了一下,趁人不備拍了一下她的屁股。隨即便上了車。車開動了,歐陽菁菁不停地揮手。直到車子出了小區門口,她才轉過身——水東就在身後。歐陽菁菁一愣。水東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來拿蛋糕的,你昨天不是說給、給我留一塊的嘛。” 水東的心怦怦跳個不停。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這個,後悔極了。她肯定想他是個前世沒吃過蛋糕的鄉下小子。歐陽菁菁點頭說:“好啊,你跟我來。”水東跟著她到了家。歐陽菁菁拿出小半個蛋糕——是吃剩下的。那顆心早已看不清了,成了紅糊糊的一團。她拿了副刀叉給他,自己卻點上一支煙,慢慢走到陽台上。水東呆呆地站在那裡,看她對著天空,呼出一個煙圈。

她穿一條紫色的連衣裙,腰帶一束,更顯得背影纖細窈窕。她拿煙的姿勢挺可愛,像小孩學大人的模樣。水東知道她比他大不了幾歲,在城裡這種年紀的姑娘,一個個都跟長不大似的。她的肌膚白裡透紅,像剛上市的水蜜桃。水東看著看著,竟有種衝動,想上前抱緊她。他當然不敢。他心裡都笑話自己了。人家能看得上你嗎,你憑什麼,有錢嗎,有車嗎,有凌傑那麼帥嗎,還有——水東想起凌傑的話。他恨昨天沒揍他一拳。水東以前不是這麼沒原則的人。他不像別的孩子那樣愛打架,他講道理,不動手光講道理就能把人家鎮住,水東心裡是驕傲的。像凌傑這種人,放在鄉下,他連正眼都不會瞧他一眼。可這是在上海。水東沒覺得自己矮人一等,但就是有什麼東西壓著他,讓他不得不半低著身子萎萎縮縮的。該說的話不能說,該做的事也不能做。水東有時候覺得累得很。這累,不是每天爬高躥下地干活,他三歲就會上樹掏鳥蛋了,這些根本不算什麼;這累,是從心裡冒出來的,像打了麻醉針,提不起精神,整個人懨懨的。

“你,是不是挺喜歡我?” 歐陽菁菁忽然轉過身,似笑非笑地問他。 水東一下子愣住了。思路有些跟不上,傻了。歐陽菁菁把煙頭掐滅,看著他,走了進來。水東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歐陽菁菁撇嘴一笑。 “你好像有點怕我。”她說。 水東拿起蛋糕,怔怔地咬了一口。沒嘗出味道來,嘴邊都是奶油。歐陽菁菁湊近了,忽地,在他嘴角親了一下。她嘴唇上立時也沾上了奶油。水東觸電似的,渾身一抖,臉漲紅了。歐陽菁菁咯咯笑起來,笑得歡快無比。 “為什麼是這種表情?”她看著他,“我親你,你不喜歡嗎?” 水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看上去有點吃驚啊。其實,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拿紙巾輕輕擦拭著嘴角,“我本來就不是個正經女人,這附近除了瞎子和聾子,沒有人不知道。”她說完笑了笑。

水東想說,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凌傑手上戴的那塊勞力士,是襄陽路買的吧?”她忽道。 她不待水東開口,又說: “你以為我這個蛋糕是做給凌傑的,是不是?”她嘴角一歪,笑容有些不屑。 “小弟弟,你可真夠傻的。” 歐陽菁菁說著,又走到陽台上,背靠欄杆,像上次那樣,身體朝後倒去。大概是陽光有些刺眼,她拿手遮住眼睛,身子微晃了兩下。水東搶上去扶住她。 “別、別掉下去。”水東不敢看她,話都不利索了。 歐陽菁菁朝他笑笑,繼續朝後倒去。她身子柔軟得像沒有骨頭。水東很想在她背後託一把,可他不敢。 “掉下去就掉下去,”她道,“那才好玩呢。”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凌傑拿著自配的鑰匙,打開了歐陽菁菁家的大門。他知道她出去健身了,沒兩個小時是回不來的。他熟門熟路地從抽屜裡拿走她的首飾和現金,塞進自己口袋。他篤篤定定,甚至還上了個廁所,抽了支煙。本來他不至於會這麼做,可是早上搓麻將,他手氣差到了極點,一下子就輸了三千多塊。他需要錢晚上再去翻本。凌傑帶著手套,動作乾淨利落,不到十分鐘就出來了。他鎖門的時候,電梯門也在同一時刻打開了。歐陽菁菁和那個男人走了出來。

咣當!凌傑的鑰匙落在地上。 歐陽菁菁的情人,一家跨國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把凌傑扭送到了公安局。凌傑本來要逃的,以他的身手,老頭根本奈何不了他。可不巧的是,隔壁那戶人家的男主人也開門出來了,他是跆拳道黑帶,三拳兩腳便把凌傑打倒在地上。 審訊室裡,警察問歐陽菁菁:“凌傑怎麼會有鑰匙?”歐陽菁菁看了身邊的男人一眼。她見到他臉上幾處褐色的老人斑,還有眼角細密的皺紋。男人瞇著眼朝她看。她知道接下去說的話是一道分水嶺,這邊是五穀豐登魚米之鄉,那邊就是窮鄉僻壤狼藉一片了。她很少面臨這樣關鍵的時刻。只是一句話,便能改變她的命運,還有另一個男人的命運。 她心裡彈著棉花,一下,一下,又一下。心提起來的時候,沒著落;掉下去時卻又有些躍躍欲試。很矛盾,前所未有的感覺。

沉默了一會兒,歐陽菁菁說:“是我給他的。” 男人張大嘴巴看她。警察也吃了一驚,又問:“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歐陽菁菁拿起杯子喝了口水,飛快地說下去: “他是我的男朋友,我讓他來的。我不知道那個人也會來。要不然他們也不會碰到。是我估計錯誤。”歐陽菁菁又喝了口水,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知道從此刻起,一切都不一樣了。已經跨出這一步,反倒輕鬆了。 幾天后,凌傑在小區門口碰到拎著大皮箱的歐陽菁菁。她斜睨著他,說:“我現在無家可歸了。”凌傑皺著眉,使勁搔頭,一遍又一遍的。過了一會兒,他道:“你住到我那兒去吧。”歐陽菁菁沒動,看著地上的影子,道:“我跟你說,我現在一分錢也沒有了。”凌傑把嘴裡的牙籤吐掉,有些不耐煩地說:“我知道。”歐陽菁菁瞟他,“你想清楚了?”凌傑“嘿”的一聲,上前接過她的皮箱。 “你自己也要想清楚,”他大聲道:“我也是一分錢沒有的人。”歐陽菁菁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這個我早就知道了。”她有些調皮地說。

這天晚上,凌傑又約水東一塊兒喝酒。喝著喝著,他莫名其妙地笑了,“媽的,你說這像不像在拍電影?眼睛一眨,就變了個樣。”水東嗯了一聲,忽然問:“你喜歡她嗎?”凌傑一愣,隨即道:“我不知道。”他似是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笑,剛喝的一口酒嗆進喉嚨裡。 “咳,咳,我怎麼會知道,我連想都沒想過,咳,咳——” 凌傑怔怔地望著手中的酒杯,眉心蹙成一個“川”字。 “你說,我養不養得起她?”他嘆了口氣,問水東。 凌傑在市郊有一套老公房,面積不大,兩室戶。是他外公外婆留下來的。凌傑的父母都在青海,凌傑也不大住過來。後來凌傑的阿姨提出,反正也是空關著,是不是可以讓她兒子借住一陣子。凌傑的表弟讀大一,嫌宿舍條件不好,整天吵著要回家住。可阿姨家離學校遠,反倒是這套小屋子更近些。凌傑說行啊,沒問題。表弟趁機把女朋友也搬了進去,兩個人過起了小日子。表弟是個沒自製力的孩子,學習成績越來越差,上半學期居然有兩門功課亮了紅燈。阿姨知道後大發雷霆,勒令表弟跟女孩分手,表弟不肯,乾脆連周末也不回家了。阿姨讓凌傑把屋子的鎖換了,這下表弟就住不成了。

凌傑收拾房間時,在櫥裡翻到一包避孕套。就有些惋惜,想,他們怎麼不弄個孩子出來呢,那就熱鬧了。凌傑帶歐陽菁菁去看了房子。歐陽菁菁參觀了一圈,說:“挺好的。”凌傑哧的一聲,道:“才五十個平方,不能跟你原先那套比。”歐陽菁菁說:“房子小一點好,打掃起來也容易。”凌傑說:“這套房子有年頭了,一到黃梅季節牆壁上就全是霉點。”歐陽菁菁說:“老房子才靈光呢,住得貼心,又安全。”凌傑朝她看,說:“我怎麼總覺得你在說反話,像在臭罵人。” 歐陽菁菁扑哧一笑:“我為什麼要說反話?我是真的這麼覺得,不騙你。”凌傑嘿了一聲,道:“我也不管你是說反話還是說真話,反正我就這點條件,你要是後悔現在還來得及。”歐陽菁菁白了他一眼,道:“你這人講話真沒勁。” 很快的,歐陽菁菁把這套房子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窗簾幾年沒洗了,拆下來放進洗衣機。水管和煤氣管有些老化,她叫人過來修好了。陽台臟得簡直邁不開步去,她跪在那裡,拿抹布仔仔細細地擦。天花板的角落裡結滿了蜘蛛網,吊扇上厚厚一層灰,她拿來梯子和掃把,收拾得乾乾淨淨。她去菜場買菜,葷素搭配得當,燒出的菜色香味俱全。屋子整理得纖塵不染。凌傑都有些意外了。歐陽菁菁有些得意地說:“我十幾歲就一個人搬出來住了,什麼活兒不會做?”每天中午十二點,她準時拿著飯盒出現在音像店。她說:“外面買的哪有家裡燒的新鮮啊,你說是不是?”她臉上帶著笑,不化妝,五官清爽得像雨後的百合花。 這麼過了一陣,凌傑漸漸有些變了,以前臉上那種不羈的神情,現在看不見了。眉頭總是蹙著。話也少了許多。他見到水東總是苦笑。水東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苦笑。一次,水東問:“過得開心嗎?”他想也不想,便道:“開心個大頭鬼!”水東一愣。他搖了搖頭,嘆道:“壓力大啊!”水東還沒開口,他又嘆了口氣,道:“男人都想找漂亮女人,其實漂亮女人有什麼好,還不就是那麼回事!” 他說到這裡,忽然眨了眨眼睛,問水東:“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些臭美?” 水東朝他看,不知說什麼好。他有些搞不懂他。不過水東覺得,其實凌傑還是挺開心的。歐陽菁菁也挺開心。每次她過來,都笑瞇瞇的。那笑是從心裡透出來的,做不了假的。水東都有些糊塗了。他這才發現,原來人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真是不一樣的。要不就是人變得太快了,連自己都騙過了。 水東最近收到家裡幾封信,都是不好的消息。姐姐的病惡化了。本來這種病治起來不算太難,可她老是捨不得花錢買藥,漸漸就拖出麻煩了。醫生讓她住院,她不肯。醫生說,你這個樣子,萬一有什麼後果我們可不負責。爸媽在信上說,姐姐瘦得只剩下一張皮了。可住院費實在是太貴了,就算不吃藥,光住院的錢家裡也拿不出來了。還有媽的風濕病,最近也犯了好幾回,疼得路都也走不成。 信是村東的木頭幫著寫的。木頭的字寫得有些潦草,水東看得挺費力。看到後面,心都揪起來了。水東把信塞在枕頭下,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怔怔地看著天花板,想了許久,卻什麼法子也想不出來。最後,他一骨碌爬起來,跑去找凌傑。 水東問凌傑借錢。他說:“哥,給我五千塊救急,年底就還你。”凌傑嘆了口氣,說:“兄弟啊,我也沒錢。”水東朝他看。凌傑說:“我沒騙你,不信你拿我的存摺去看,連一千塊也不到。我也是窮光蛋一個啊。”水東急得頓腳,說:“這可怎麼辦好。”凌傑搔搔頭皮,慢騰騰地說了句:“這個,辦法也不是沒有。” 他拿眼瞟水東。水東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凌傑在他肩上拍了拍。水東讓開了。凌傑沒有再說話,坐在一旁抽煙。水東也呆呆坐著。凌傑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到第六支時,水東站起來了。他說:“哥,聽你的。”凌傑點點頭。 “就一次。”水東說。那句話出口,心便一點點沉下去。腦子裡咯噔一下,似是有什麼東西斷了。頓時空白一片,像短路的電視機屏幕。 丁小妹給水東拿來蟹粉獅子頭和生魚湯。湯是放在保溫瓶裡的。蟹粉獅子頭只有半個。丁小妹再三向水東解釋:那人是拿乾淨筷子挾開的,不髒,一點都不髒。丁小妹看著水東吃,兩邊臉頰紅彤彤的,睫毛忽閃忽閃。水東問:“相親的事怎麼樣了?”她低下頭,說:“沒怎麼樣。”水東又問:“那個人挺好吧?”她說:“還可以。”水東朝她笑了笑。她問:“你笑什麼?”水東說:“你普通話大有進步啊。”丁小妹睜大眼睛:“真的啊?”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最近一直對著新聞聯播在練。不練不行啊,老闆說蘇北話最難聽了,上海人都看不起蘇北人。” 丁小妹看到床頭一堆髒衣服,說:“水東哥我幫你拿回去洗。”水東忙道:“不用,我自己洗。”丁小妹把髒衣服裝進一個塑料袋,說:“你跟我客氣什麼,你們男人洗不干淨的。”她說著又問:“你明天想吃什麼,我幫你留心。”水東說:“我什麼都吃。” 丁小妹一笑,忽道:“水東哥你最近好像不怎麼看書呢。” 水東聽了一愣。丁小妹說:“水東哥你是秀才,將來還要上大學的。你一定要多看書。”水東嗯了一聲。丁小妹又問:“水東哥你是不是缺錢?”水東看著她。丁小妹說:“我是聽阿中說的,他說你這幾天一直不大開心。”水東低著頭說:“嗯,家裡有點事。”丁小妹忙道:“我存了一千多塊,你先拿去用吧。”水東說:“不用了——我的事已經解決了,謝謝你。”水東朝她笑。 這天深夜兩點多,水東沿著大樓的空調管,一層層爬了上去。天氣熱,一般家裡睡覺都不關窗。他從廚房的窗戶爬進去,躡手躡腳的,拿走客廳裡的包。男人的手機包、女人的小坤包。短短幾個小時,從底樓到十八樓,除了兩家窗戶緊閉,他一共偷了十六戶。開始還有些擔心,漸漸地就放開了。他整天爬高躥下地擦窗,練出來了。動作敏捷得像猴子。他用繩子把包一個個傳給凌傑。凌傑身邊放著一個大麻袋,負責望風。 水東爬到十八樓時,發現這家裡沒有人。他手插口袋走到陽台上,抬頭看。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夜裡的風涼涼的,拂過他的臉頰。水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想,我這是在幹什麼?天空就在頭頂。像平常無數個日子一樣,他站得高高的。他朝下看,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水東使勁地看,看得眼睛也累了,卻始終看不見任何東西。天是黑的,樹是黑的,房子是黑的。什麼都是黑的。水東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哭。 天濛濛亮時,水東和凌傑把麻袋拿回去,數了數,裡面一共有兩萬多塊錢。還有十來隻手機。凌傑數了一半錢給水東。那些手機,他說找個渠道銷掉,也能賣個幾千塊。水東一聲不吭地把錢塞進口袋。凌傑說:“怎麼樣,錢來得挺快吧。” 水東朝他看了一眼,站起來。凌傑說:“身手不錯,是個人才。”水東朝門口走去,手插在褲袋裡。忽然,人一下子僵住了。他盯著凌傑,張大了嘴巴。 “我的鑰匙……” 凌傑急了,“怎麼了,怎麼了?”水東一張臉先是漲得通紅,隨即變成了怖人的死灰色。 “我的鑰匙……大概……掉在了陽台上……” 凌傑也呆住了。死死地盯住他。 水東入獄那天,天空下著小雨。狹長的雨絲細細密密地落下來,無聲無息地,編織起一張灰濛蒙的網。看似中空,卻又是嚴嚴實實的。劈頭蓋臉地,將你一把兜住。路旁的樹,葉片上閃著一點一點的光,零零碎碎,像四分五裂的玻璃殘碴。雨點落在屋簷上,濺起小小的花骨朵般的一圈又一圈。 那把鑰匙在現場被找到。很快的,警方逮捕了水東。警車停在小區門口時,凌傑躲在音像店不敢出來。水東被幾個警察押著上了警車。周圍好多人擠著看熱鬧。水東在人群中看到歐陽菁菁。她拿著一個塑料袋,裡面四四方方。水東知道那是她給凌傑送的午飯。她詫異地朝他看,一直看,一直看。水東觸到她的目光,不知是該笑呢,還是該哭,便低下頭。他的衣服被推推搡搡弄得皺巴巴像鹹菜,一隻手牢牢抓住他領口,拎小雞似的。 他真不願意她看到他現在這副樣子。上車那一剎那,水東回頭看了一眼。歐陽菁菁還站在那裡。她似是朝他點了點頭。水東忽然覺得很不好意思。她一定覺得他不是個好人,平時老實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水東覺得有什麼東西從心口那裡一直沉下去。失足落水的感覺。水東向警察解釋,那把鑰匙是他白天在二十樓擦窗時,不小心掉到十八樓陽台上的——這是他準備好的藉口。白天他確實在二十樓擦窗。 警察問:“事發當晚你在什麼地方?你同屋的人說你一整晚沒回去睡覺。”水東說:“我睡不著,到外面溜了一會兒,後來在長凳上睡著了。”警察問:“有誰可以作證?”水東說不出。那個年輕的警察把記錄本重重一摔,說:“你給我老實點!” 水東沒吭聲。他咬著牙想:千萬要頂住,隨便怎樣都不能承認。承認了就完了。他如果完了,那家裡也完了,姐姐也完了。 水東在那一刻忽然想起小時候姐姐帶自己採蘑菇的情景。那時姐姐十來歲,他才五六歲。兩個人顫顫悠悠提個小籃子去林子裡採蘑菇。姐姐彎下身子,教他怎麼認蘑菇。有些蘑菇顏色很鮮豔,卻是有毒的,吃下去會拉肚子。要採那種小小的,看著不怎麼起眼的蘑菇,味道特別鮮美,也有營養。姐姐眼睛大大的,笑起來眼睛彎彎的。他什麼也不懂,只知道掛著兩行鼻涕跟在姐姐後面。姐姐會唱好多歌,他那些歌都是從姐姐那兒聽來的。姐姐的聲音像黃鸝一樣清脆。她一邊採蘑菇一邊唱歌,林子上空便迴響著動聽的旋律。雖然家裡很窮,可是水東卻一直都很開心。姐姐到城裡去賺錢,是為了給家裡蓋套像樣的房子。姐姐是個要強的人。她見不得村里好多人都蓋上二層的小樓房,而自己一家四口卻還擠在破爛的舊屋裡。她在城裡的那段日子,媽常說:“大妞要是個男娃就好了,女娃出去掙錢,總有些讓人不放心。”沒想到媽的話還真的靈驗了。 水東被餓了兩頓,光喝水。警察說他再不老實就連水都沒得喝了。水東忍著,就是不認。第二天一大早,丁小妹來看他。她看見他憔悴的樣子,驚呼了一聲。丁小妹去找辦這件案子的警察。她大概是太緊張,一開口又是蘇北話: “同志,屋(我)有話說。” 警察說:“那你就說吧。” 丁小妹咽了口唾沫。 “那天晚上,屋、屋和劉水東在一起。” 警察朝她看看,問:“在一起幹什麼?”她臉一紅,說: “睡、睡覺。”她說著,低下頭。 警察又把水東找來,問:“你說老實話,你那天晚上到底在什麼地方?”水東說:“到外面散步,後來在長凳上睡著了。”警察笑笑,沒再說下去。轉身又把丁小妹叫進來,說:“做假證要負刑事責任的,你曉不曉得?睡覺,你和他一起睡覺,怎麼他會不曉得?嘿,看不出你年紀輕輕,臉皮倒是蠻厚的嘛。”丁小妹臉紅得像番茄。水東詫異地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警察在水東屋裡搜出一雙鞋,和犯罪現場一隻鞋印完全吻合。證據確鑿,無可抵賴。水東被判入獄兩年。他聽到宣判的那一刻,整個人僵住了。腦子“嗡”的一下,眼前全黑了。就像那天晚上,他站在陽台往下看,也是這麼黑乎乎的一片。無底洞似的。沒錯,他是跌入了一個無底洞。 法庭上,凌傑縮在聽證席的一角,都不敢看水東了。水東知道他很感激他。警察把兩百多瓦的大光燈照著他,不讓他睡覺,要他供出同夥。他就是不說。水東其實對凌傑沒多少好感。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是為了誰。水東覺得自己真的很傻,傻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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