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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滕肖瀾:爬在窗外的人-1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7662 2018-03-20
一 天氣很好,陽光直射下來,落在玻璃窗上,成了無數個耀眼的亮點。水東站在窗台外面,手拿著抹布擦窗。二十四樓,頂樓。腳再往外跨一步,掉下去便是必死無疑了。水東的腳晃啊晃,滿不在乎的,嘴裡哼著小調,鄉下的小調,帶著一股泥土氣,家鄉的味道。水東哼著哼著,便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了,爸、媽、還有姐姐,都在身邊。他們笑瞇瞇地看著他擦窗哩。 “小伙子,留神腳下。”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胖女人對他說。 水東“哦”了一聲。 “買過保險沒,三十塊錢那種?”胖女人踱過來,倚著牆問他。 “嗯。”水東把頭伸到窗外,對著一塊斑漬哈口氣。 “哪里人?多大了?” “安徽人,十八歲。”水東手不停,敏捷地轉了個身,猴子似的。

胖女人嘖嘖兩聲,又問他要不要喝水。水東搖搖頭。胖女人從茶几上抓了一把糖果給他。水東不要,胖女人硬塞在他口袋裡。 “這麼小就出來打工,我兒子還比你大一歲呢。”胖女人說。 水東朝四周望去,到處是亮晃晃的玻璃,陽光從這扇反射到那扇,再到下一扇,一扇接一扇的,似是能看見千道萬道光線,縱橫交錯著。水東喜歡站在高處,往下看,人像一個個小蝌蚪,樹像一根根火柴桿,而他是連著天的,上面就是藍天白雲。這種感覺棒極了。水東上學時最喜歡寫作文,老師說他很有語感。什麼是語感——就是一種感覺,看不見摸不著,很虛無的一個東西,別人體會不到,可他能體會到。同樣是一朵花,別人只看見花美、花香,他卻想到花再美再香,也只是剎那的光彩,一轉眼便謝了枯了。想得很傷感,也更有詩意了。這就很了不起了。如果不是姐姐出了事,他是準備考大學的。鄉下像他這樣用功的孩子不多,鄰居們都說劉家要出狀元了,文曲星下凡,將來要做大事的。

水東離開那天,爸媽和姐姐把他送到縣里的汽車站。路費是東拼西湊好不容易湊齊的。家裡已經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他不出來打工,這個家就撐不住了。媽媽給他做了幾個玉米餅當乾糧,還有二十塊錢,防身用的,里三層外三層縫在褲衩上。姐姐眼圈紅紅的,翻來覆去就是那句——多做事,少說話,別跟人打架。水東鼻子酸酸的,長這麼大,他還沒出過遠門。眼淚是等車開了以後才掉下來的。怕被人看見,頭朝著窗外咳嗽幾聲,拿草紙擤鼻涕,裝成感冒的樣子。一棵棵樹飛快地向後倒去。離家鄉越來越遠,心也越來越重,沉甸甸的。他身上的擔子也是沉甸甸的。家裡買種子化肥的錢,姐姐的醫藥費,還有他自己的學費。都要靠他掙出來。以前是姐姐掙錢養家,現在輪到他了。

水東不能想這些,一想就非常非常得難受,心口那兒像被什麼噎住了,堵得很。他使勁擦窗,使出全身的力氣擦,擦到後來乾淨得就像沒有玻璃了。胖女人說,“行了行了,再擦下去我家那小棺材一頭撞上去怎麼辦。”胖女人咯咯地笑。水東跳下窗台,說:“那我走了。”胖女人點頭道,“我改天要跟你們老闆講,像你這麼賣力的伙計,應該加工錢。”水東笑笑,靠著牆穿鞋。胖女人打開門,對他道,“下個禮拜還是你來擦,我只要你擦,你擦的干淨,別人我不要的。聽見沒有?” 水東趿拉著涼鞋,趕到小區東面一幢樓。這幢樓是整個小區裡最好的一幢,朝向好,間距大,風景也美,底樓出來便是一個很大的池塘,用幾塊木板搭成橋的模樣,金魚在池塘里游來游去,旁邊是一片碧綠生青的草地,幾隻白鴿在上面踱步,悠閒得很。

水東覺得挺滑稽。村里的有錢人,都喜歡把家佈置得富麗堂皇,宮殿似的,恨不得在牆上貼幾塊金子才甘心。可城里人吧,反而喜歡清清爽爽的佈置,弄些小橋流水,種花養魚,倒有些鄉下的風情了。水東覺得還是城里人有水平。鄉下怎麼能跟城裡比呢?每次幹活前,老闆都要對他們再三叮囑,——小心點,別把人家的東西給碰壞了,碰壞你們可賠不起。一次,有個新來的女孩打掃衛生間時,摔碎女主人一瓶香水,外國貨,八百多塊錢。女孩賠了錢不算,還給辭退了。臨走時哭得像個淚人,最後說了一句,說那瓶香水可真香啊,下輩子投胎我一定要做城里人,也要用外國香水。水東猜這女孩多半是從沒見過香水,好奇拿起來看,才失手摔碎的。他被女孩的話弄得心裡酸得很,一連難過了好幾天。

水東上了電梯,按了個“19”。一會兒電梯門打開,他正要按門鈴,門已經開了。歐陽菁菁剛洗過頭,長發濕濕地搭在肩上。她嘴一努,示意他進來。 “我在陽台上看見你了,慢騰騰的,是不是沒睡醒啊。”歐陽菁菁從冰箱裡拿了罐可樂給他,笑瞇瞇地說。 水東將桶盛滿水,放了清潔劑。拿擦窗器蘸了水,輕輕一躍便上了窗台。 “今天再給我唱支你們那裡的民歌吧,我蠻喜歡。”歐陽菁菁走到陽台,背靠著欄杆,身體緩緩向後倒去,張開雙臂。她穿一件嫩黃色的紗衫,袖管寬寬鬆松,張開就像一隻蝴蝶。水東覺得,歐陽菁菁就是一隻蝴蝶。花蝴蝶。 “小心別摔下去。”水東忍不住道。 “不會的。”她說著閉上眼睛。 “我喜歡這個姿勢,閉上眼睛,就像飛一樣。”

水東心裡笑了笑。飛哪會是這個樣子?仰泳還差不多。 歐陽菁菁保持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像是要接住天上掉下來的東西。水東默默地擦窗。城里人就是怪,好端端會生出一些莫明其妙的念頭。他還記得上次過來,她居然躺在地板上吃飯,拿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他說那樣會嗆著的,她說沒關係,病人不都是這樣吃的嘛。還有一次,她在房間裡擺滿各種各樣的花,客廳、廚房、臥室、陽台,甚至連浴缸裡也放了幾大捧香水百合。水東都看呆了。天啊,這該花多少錢啊,拿錢逗樂子呢——過日子不該是這個樣子。凌傑對他說過,這女人是嫌日子淡出鳥了,變著法子折騰錢呢。她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凌傑說:“我剛好相反,什麼都不缺,偏偏就缺錢。” 歐陽菁菁睜開眼睛,對著水東一笑。 “別擦得那麼賣力,窗戶又不髒,哪用得著一星期擦一次啊。”她說。 “隨便應付下就行了,我不會告訴你們老闆的。”

水東嗯了一聲。 “你這人話怎麼這麼少?你張開嘴讓我看看,是不是舌頭比別人短半截?”她問他。水東沒吭聲。心裡在想凌傑交代的事。凌傑說喜歡歐陽菁菁,讓水東給他牽線。其實歐陽菁菁是認識凌傑的,一次她問水東:“音像店裡那個帥哥,個子挺高老是穿牛仔衣的那個,是不是跟你很熟?”水東說還行吧。她就哦了一聲。 歐陽菁菁去過凌傑的音像店。那次水東也在。凌傑故意說些話逗她。他問:“你喜歡看什麼片子?”她一笑,說:“我什麼都喜歡。”他道:“我有些私人珍藏,一般人我是絕對不拿出來的,對你可以例外,不過你要叫我三聲阿哥。”歐陽菁菁真的嗲嗲地叫了他三聲“阿哥”。凌傑就從抽屜裡拿了幾張片子出來,、《魂斷藍橋》、《希茜公主》……“都是正版的,現在市面上根本看不到,你要是喜歡就拿去,算是阿哥送給阿妹的。”凌傑說著拿眼瞟她。歐陽菁菁甜甜地一笑,說:“那就謝謝阿哥了。”她走後,凌傑對水東說:“這女人騷得厲害。”水東沒吱聲。凌傑嘿了一聲,說:“你說那男的一個月給她多少錢?我覺得最起碼也有一兩萬。你看她身上穿的戴的,沒一樣是便宜貨。”水東還是沒吱聲。

水東見過歐陽菁菁的男人,個子很矮,五十多歲,頭頂全禿了,走路時佝僂著背。兩個人走在一起,像父女倆。水東知道他是歐陽菁菁的情人,上海話叫“姘頭”。水東到別家擦窗時,常聽那些女人說起歐陽菁菁。他這邊聽一點,那邊聽一點,也就知道個大概了。那男人開的車是黑色的奔馳,寬敞鋥亮,往車位上一停,把旁邊的車都比下去了。凌傑說這車要兩百多萬。水東扳著指頭數後面有幾個零,媽呀,一輛車夠一村子人過好幾年的了。 水東擦著擦著,心里便有些異樣了。這還不能說出來。憋在心裡是情懷,說出來就成冒傻氣了。水東對誰都沒說過。他朝歐陽菁菁看。只是一瞥,很快便移開了。他在想歐陽菁菁怎麼會是這樣的人。他對她的感覺和別人不一樣,和凌傑也不一樣。他看到她,就像看到一件漂亮的衣服被弄髒了,可惜得很,心疼得很。水東這麼想著,又覺得自己實在太傻,傻得冒泡。

歐陽菁菁在彈鋼琴。水東每次過來,都會聽她彈鋼琴。水東不懂鋼琴,那麼一個笨重的大玩意,聲音倒是挺好聽。一會兒像山間泉水丁丁冬冬,一會兒像樹林裡鳥叫聲那樣清脆,一會兒,又似千軍萬馬在草原上奔騰。她彈琴時,雙目微閉,手指靈巧地翻躍著,神情恬靜,臉上的肌膚像瓷器那樣細緻——這情景像一幅畫。每到這個時候,水東就會想,她其實是個好女孩呢。水東覺得,別人眼裡的歐陽菁菁,其實都不是真的。彈琴時這個文文靜靜的女孩,才是真的歐陽菁菁。這些想法,他不敢說出來,只是埋在心裡。 離開的時候,水東對歐陽菁菁說:“凌傑讓我告訴你,音像店來了一批新片子,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他把這番話說得飛快——他希望她不要聽清。歐陽菁菁眨眨眼睛,問:“是不是叫三聲阿哥就會送我片子的那個?”水東還沒回答,她便咯咯笑起來,說:“我知道了,我有空就去。”

水東到凌傑那裡,告訴他:“我替你說了。”凌傑問:“她怎麼說?”水東道:“她說她有空就來。”凌傑嘿嘿笑道:“你看著吧,不出兩天,她就會來的。”水東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凌傑不答,說:“你就看著吧。” 果然,第二天下午,歐陽菁菁便來到音像店。她穿一條粉紅色的緊身牛仔裙,馬尾辮梳得高高的。凌傑見到她,立刻站起來迎接。他說:“怪不得大清早就有兩隻喜鵲停在門口,原來是有貴客到呀。”歐陽菁菁笑著說:“不是你叫我來的嘛。”凌傑連聲說:“賞臉賞臉。”歐陽菁菁翻著一旁的片子,眼睛卻瞧著凌傑。凌傑也朝她看,笑瞇瞇的。兩人你瞧我我瞧你,眼神像皮球,被他們踢來踢去。她踢過來,他再踢過去,越踢越快,越踢越準。不用說話,意思都在裡面了。 凌傑送歐陽菁菁出來,水東剛好從旁邊一幢樓幹完活下來。他看見凌傑的神情,都有些後悔了。不該替凌傑傳話。換了別人,他不會那樣做的。可凌傑不一樣。沒有凌傑,他找不到這份活兒。那次也是巧,水東蹲在路邊啃冷饅頭,被迎面而來的灑水車弄了一身水。來上海好幾天了,一直找不到工作,正懊惱著,見不遠處幾輛摩托車圍著一個外地姑娘打轉,那姑娘嚇得臉色發青,旁邊也沒人管。水東走過去,愣愣地問他們:“你們幹嗎欺負人?”幾個男人下了摩托車,也不說話,便把他推倒在地。其中一個掄起腳,往他頭上踩下去。凌傑便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他三下兩下,把那小子打得爬不起身。另外幾個見勢不對,跑了。凌傑救了水東,把他介紹給小區物業保洁部,每月八百塊工資,還管兩頓飯。水東感激得要命,想,誰說上海人沒人情味?凌傑今年二十五歲,高中畢業就在社會上打混,不是個本本分分的人。這點水東很快就看出來了。可不管怎樣,凌傑是他的恩人。恩人讓他幫點小忙,他只有照辦。 一周後,凌傑便和歐陽菁菁好上了。幾個早上,水東看見凌傑叼著牙籤從樓上下來。水東一直朝他看。他長得還真挺精神。眼睛鼻子嘴巴也不見得有多好看,可湊在一起就說不出的順眼。個子又高,穿件白襯衫,外面套件茄克,有點像《上海灘》裡的許文強。水東個子也不矮,長相也過得去,可跟他比起來總像缺了點什麼。他應該是女孩喜歡的那種類型。一起幹活的幾個女孩,空閒下來老是向水東打聽凌傑的事,有時候嘰嘰喳喳擠到音像店,話沒說兩句,臉倒先紅了。 凌傑嘖嘖咂著嘴,對水東說:“這女人還真是個狐狸精。”水東聽了不是滋味。凌傑自言自語:“要去買點豬腰子補補了,不然吃不消。”他得意地笑笑,問水東:“你說,哥哥我是不是挺有魅力?”水東隨口嗯了一聲,走開了。 水東在歐陽菁菁家擦窗。他看著她走來走去,很想問她,你是不是真的喜歡凌傑?猶豫了半天,沒說出口。水東手里幹著活,都有些恍惚了。腳一個打滑,差點溜下去。嚇出一身冷汗。他對自己說,劉水東啊劉水東,你就擦你的窗吧,你來上海幹嗎?爸媽姐姐還在家裡等著呢,你個臭小子,整天惦著這些沒頭沒腦的事情,你對得起他們嗎? 水東每星期都給家裡寫信。打長途太貴了,還是寫信實惠。在上海這些日子,感觸太多了。寫都寫不完。這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啊。他要是不出來,怎麼曉得天底下還有這麼好的地方。唸書時,老師讓他們寫作文:我心中的上海。沒人去過上海。村里有電視機的人家不多,即使有,也是黑白的老式機,圖像都看不清楚。沒人知道上海是什麼樣子。大家都是在瞎編呢,往好裡編總沒錯。有個同學寫:“上海到處都是賣冰棒的小販,上海的冰棒裡不放水,只放牛奶和糖,又香又甜。”還有同學寫道:“上海的學校又寬敞又結實,刮大風下大雨屋頂也不會漏水,學生都背著好看的書包,書包裡有鉛筆盒,還有練習本。上海的練習本都是新的,紙像麵粉一樣白。”水東每次想起來,心裡就不大好受。上海人誰還吃冰棒啊?好幾塊錢一個的冰淇淋,幾十塊錢的也有。水東在街上見過,玻璃櫥窗裡,用香蕉做成一條精精巧巧的船,中間剖開來盛冰淇淋,上面放各式各樣的水果,再插兩片餅乾,灑些紅紅綠綠的粉末。鄉下人一輩子也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種東西。上海的學生拿嶄新的本子打草稿,字寫的像斗大,只用兩頁便一扔,再換一本。鄉下孩子一個本子要用一學期,正面反面,橡皮擦了再寫,寫了再擦。 水東在信裡總是讓姐姐注意身體,藥一定要吃,別因為怕花錢就不吃。現在是農閒時候,爸媽盡量少出門,家裡沒年輕男人,有什麼事要忍讓,別跟人起衝突。水東說自己在上海挺好的,老老實實幹活,老闆對他還不錯,說乾滿一年就給加工錢。住的地方也不錯,三個人一間,朝南,太陽曬得進來,床鋪挺寬敞,能伸得開腿。水東寫著寫著,眼前就浮現出爸媽和姐姐的臉來。水東使勁憋著眼淚。他還不滿十八歲哩。水東躺在床上,望著窗外那輪月亮,就想:鄉下的月亮,也是這個呢。爸媽姐姐看到的月亮,也就是他看到的月亮。即便隔的再遠,月亮只有一個。嘿,這不等於全家人一起在看月亮嘛。水東想著想著,嘴角便露出微笑。同時,淚水也湧了出來。 丁小妹又挨老闆罵了。午飯時,客人把挑好的龍蝦交給她,叮囑道:“別偷偷換成死的!”客人剛走,老闆孫麻子就讓人進屋拿了只剛死不久的龍蝦出來,換了。黃油焗龍蝦端上桌,客人問丁小妹:“是剛才那隻嗎?”丁小妹說是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客人一見不對,扯著嗓子又問:“到底是不是?”丁小妹就朝孫麻子看,抖抖地說:“你、你去問他……”客人不吃了,同席的幾個男人都站起來,氣勢洶洶的。孫麻子只好乖乖賠了龍蝦錢,轉身進去就罵丁小妹:“你是豬啊,他問你是不是,你就說是嘛。”丁小妹委屈地說:“老闆,屋(我)是這麼講的呀。”孫麻子氣不打一處來,“你那副死樣活氣的腔調,誰看了都曉得是假的。去去去,給我死遠點。我警告你,再有下次,你他娘的就給我捲鋪蓋走人!” 丁小妹去找水東。同屋那個調皮的青年見了,便叫:“水東,你女朋友找你來了!”水東正在看書,一听就知道是丁小妹。他走出來,看到丁小妹兩隻眼睛腫得像桃子,正抽抽噎噎拿手絹擤鼻涕。水東聽她把經過說了一遍,就勸她,“出來做事有哪個是順順噹噹的,哪個不被老闆罵,算了,以後機靈點就行了。” 丁小妹就是那天被幾輛摩托車纏著的女孩。她老家在蘇北農村,也是剛來上海不久,在一家粵菜館里當服務員。她比水東還小一歲,沒讀過幾天書,勉強會寫自己的名字。飯店生意好,活兒累人,這她倒是不怕,鄉下姑娘苦出身,這點活兒不算什麼。她怕的是應付客人。上海人精明,吃飯時都把腦筋轉得飛快。菜上得快了、慢了,東西新不新鮮,賬算得對不對,小毛巾算不算錢……丁小妹人老實,說話不會轉彎抹角,為這沒少挨老闆的罵。上禮拜,有個客人點一份沸騰魚片,端上來時隨口問了一句:“這油是不是反複利用的?”其實沸騰魚片耗油,十家飯店倒有九家是把油回收了再用的。都是公開的秘密了。偏偏丁小妹不會說謊,愣頭愣腦就道:“是啊,都用了好幾回了。”客人一聽火了,賬也不付就走了。還有一次,客人點一份清炒茼蒿,她脫口便道:“茼蒿是前兩天的,八(不)新鮮了。”被孫麻子聽見,又是一頓臭罵。孫麻子說:“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痺症,把腦子弄壞了是不是?” 丁小妹每次挨完罵,就去找水東傾訴。順便再給他帶些剩菜。這次她帶的是紅燒肉和清蒸鱖魚。她說:“屋(我)一直盯著呢,小兩口光顧著說話,菜都沒怎麼動,他們一走,屋就打包藏了起來,呵呵。”水東說:“我剛吃過飯。”她急道:“吃了再吃點嘛,吃菜又八(不)會飽,你看還是臘(熱)的呢。”水東只好吃了幾口。丁小妹坐在一旁托著下巴,笑瞇瞇地看著他吃。水東給她看得不好意思,低下頭。丁小妹忽道:“水東哥,你教屋講普通話好不好?我們老闆嫌屋蘇北話八好聽,讓屋學普通話。”水東笑起來:“我又不是電視台的播音員,跟我學有什麼用。”丁小妹說:“你總歸講得比屋好,求你了,你要是八肯教屋,屋就要被老闆趕走了。” 丁小妹的普通話確實糟糕。一個“我”字,她說來說去都是“屋”,還有“算賬”的“算”,怎麼聽都像是“蘇”。水東教得汗都出來了。丁小妹說:“水東哥,屋舌頭就是轉八過來,把你累壞了,是吧?”水東說沒有。丁小妹嘆了口氣,說:“吃口飯可真不容易啊,辣塊媽媽的,早知道就八上來了,在鄉下又餓八死。” 丁小妹說:“水東哥,有人給屋介紹了個對象,屋明天要去相親了。”說完臉紅了一下。水東一愣。丁小妹說:“他是上海人,在煉油廠當工人。”水東點點頭,說:“挺好的。”丁小妹接著道:“他今年三十九歲,離過一次婚。”水東聽了朝她看。丁小妹笑笑,說:“要不然他也八會看上屋,你說是吧?”水東正要勸她兩句,想想還是算了。丁小妹的父母早就死了,她是叔叔嬸嬸帶大的,嬸嬸嫌她累贅,逼她嫁給一個瘸腿的鰥夫。她不肯,就逃了出來。水東想,不管怎樣,能嫁給上海人,總比打一輩子工要好。丁小妹朝他看看,似是想說什麼,猶猶豫豫的。水東問:“怎麼了?”她臉又是一紅,說:“沒什麼,屋要回去了。水東哥你早點休息,屋看你最近瘦了不少呢。” 水東剛來上海那陣,每晚臨睡前總要看會兒書。高中的課本,語文書或是數學書,看會兒才能睡踏實。現在不行了,一整天忙下來,碰到枕頭就呼呼大睡,連個夢都不做。水東有時候心裡會算筆賬,八百塊錢一個月,再省吃儉用一年最多也就存個七八千,什麼時候才能存夠學費啊,還有姐姐看病的錢。那種病只有縣里的大醫院才有得治,看一次就要上千塊,這還不包括買藥和打針的錢。水東知道姐姐的病不大光彩,是要讓人戳著脊梁說三道四的。姐姐從城裡回來時,人瘦成竹竿樣,臉色像死人那樣慘白,媽把她叫到里屋,讓她把衣服褲子脫了,水東在外面聽見媽先是一聲驚叫,接著就抽抽噎噎哭開了。爸皺著眉,嚷道,哭!哭個鬼啊,讓人聽見!從那天起,姐姐就不出門了,只有在看病的時候,才由媽陪著,兩個女人天不亮就出發,做賊似的,直到夜深了才回家。姐姐今年二十三歲,村里這個年紀的姑娘早就嫁人生娃了。姐姐其實長得挺標致,瓜子臉眉清目秀的,早些年村里跟在她屁股後面的小伙不在少數。可現在不行了,誰都知道劉家的大閨女在城裡弄了一身髒病回來,躲都來不及。連村頭最能說會道的張嬸,一天到晚替人做媒的,也從不登劉家的門。凌傑一直有個想法,找水東說過幾次,每次他話沒說完,就被水東打斷了。水東其實不想得罪凌傑,可這事不行。凌傑說那番話的時候,語氣輕飄飄的,水東倒聽得心撲通撲通直跳,臉色都變了。凌傑也不生氣,拍拍他肩膀,說:“你啊,就是這樣想不通。”水東怎麼可能想通呢? ——要是想通就糟了。他來上海之前,聽人家說過,上海是個花花世界,稍不留神會陷進去。水東給自己留了個底。這底,是做人做事的底線,拿良心做的底。再怎麼樣,也不能過了這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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