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第3章 曹桂林:婚變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11442 2018-03-20
1 周鐵球準備去車站接妻子小妮時突然接到王紅偉一個電話。他在電話裡亮著嗓門說,老周啊,我給你透露個信息你可別著急,你那個事……玄乎啦。聽得出,話裡有一股很濃的挑釁味道。當時周鐵球想問是什麼原因的時候王紅偉已把電話掛了。周鐵球罵道,王紅偉,你是個狗娘養的。周鐵球的突然憤怒,把他的兵小李子嚇了一大跳。小李子說,隊長,你有事我去接嫂子吧。周鐵球還在氣頭上,罵道,你懂個屁。然後大嗓門說,開車。車剛開出幾十米遠,周鐵球又說,停車。車“吱”的一聲停了。周鐵球勉強擠出幾分笑模樣對小李子說,沒你的事了,下車。 當周鐵球從車站把妻子小妮接到了部隊臨時來隊家屬房的時候,已是晚上七八點鐘了。一年多沒見面,小妮有說不完的話,她一路春風,繪聲繪色地講述著家裡發生的事情。可周鐵球卻一句也沒聽進去,就連五歲的女兒叫他爸爸他都沒聽見,他心裡想,要是真像王紅偉說的那樣,事情可就糟了……

回到家,小妮草草洗了一把臉,理理有些零亂的頭髮,溫柔而又含情脈脈地看著周鐵球。她在等待著丈夫的擁抱,親吻。她知道丈夫的習慣。平時無論是丈夫回老家,還是自己來隊探親,一見面,丈夫總是要在第一時間和她溫存一番的。這次,周鐵球卻沒有,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坐在沙發上一直抽著悶煙。他不是不想,他的心思沒在那兒。小妮覺得十分蹊蹺,就想問問丈夫。這時周鐵球的“小靈通”響了。是倉庫的劉政委。劉政委很客氣地說,如果方便的話,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周鐵球正想找劉政委問個究竟呢。他猜想,肯定是關於他家屬隨軍的事,看來王紅偉說的話有點影兒。周鐵球家屬隨軍的報告已在三個月以前報到上級機關了,據說很快就要批下來了。

周鐵球靜靜神,閉住呼吸,整整軍衣,在劉政委辦公室的門口很響亮地喊了一聲“報告”。劉政委辦公室的門虛掩著,劉政委說著“請進”就親自開了門。 劉政委臉上堆滿了笑,他先給周鐵球讓了座,又遞了煙,還倒了茶,這種情況,倒像是周鐵球是首長劉政委是部屬一樣,讓周鐵球心裡生出幾分感動。劉政委先問了周鐵球工作上的一些事情,並充分肯定了他最近的工作成績,然後和顏悅色地說:“鐵球,最近有什麼想法?” 周鐵球本來想問他家屬隨軍是不是沒被批准,但他並沒有這麼說。他有一種僥倖的心理,他不希望像王紅偉說的那樣的結果發生。他想,劉政委是一把手,是管幹部的一把手,他答應過的事不能不算數吧。想到這兒,周鐵球就只說最近物資收發頻繁些,別的什麼都沒說。劉政委微笑著點點頭,似乎很滿意地說:“那就好”。

劉政委說了“那就好”之後就沉默了起來,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定格在那兒。周鐵球也在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劉政委說出他所期盼的結果。此時,辦公室裡的氛圍似乎有些凝重,周鐵球的思緒不免有些亂,心裡敲著小鼓,咚咚的,他的眼睛不敢看劉政委,卻看牆上的地圖,還裝作十分認真的樣子。這樣的場景大約持續了幾分鐘之後劉政委又遞給周鐵球一根煙,而且他自己也點上了一根。劉政委是從來不抽煙的,他突然點燃一根煙的舉動實在令周鐵球感到驚訝。周鐵球想,劉政委抽煙的舉動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劉政委把煙堵在嘴上輕輕地抽了一口,嗆得他咳嗽起來。他站起來,喝了口水,然後把煙掐滅在煙灰缸裡,低著頭,在地下像是數著步子似的走來走去,似乎在考慮著什麼,或者說想給周鐵球說些什麼可又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似的。

周鐵球看出了劉政委的心思,當時他判斷肯定是關於他家屬隨軍的事,而且很可能出了問題。周鐵球性子急,劉政委的樣子使他更急,他說:“政委,有啥事你就直說吧。”劉政委又轉悠了一會兒才重新坐在了椅子上,說:“鐵球啊,今年的干部轉業工作有動靜了,”劉政委停了一下又說,“按說呢,這件事不應該早告訴你……” 周鐵球心裡“咯噔”了一下,他的腦子立刻高速運轉了片刻之後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是,周鐵球是有思想準備的。他非常清楚眼下部隊正在進行大裁軍,這是歷史潮流,是誰也擋不住的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如果家屬孩子隨了軍,轉業也就算了,起碼弄個城市戶口。自己是頂著高粱花子走出那片黃土地的,還當了個軍官,國家也對得起自己了。周鐵球想到這兒,就站了起來說:“是不是讓我轉業?”劉政委擺擺手,示意周鐵球坐下。周鐵球沒有坐,還是直直地站在那裡。劉政委繼續說:“據說今年轉業幹部的任務很重,原先確定的人員也有變化,”劉政委看了周鐵球一眼說,“你得有個思想準備啊。”這時周鐵球才徹底明白了劉政委找他談話的真正用意。他說:“我家屬隨軍的事呢?”劉政委像是沒聽見周鐵球的話似的說:“至於誰轉業誰不轉業還沒有最後決定。再說了,誰轉業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那得庫黨委研究。”劉政委畢竟當了多年政委了,對大的原則問題還能把握得住的。他停了停又說:“至於你家屬隨軍的事,我想問題不會太大……”

劉政委這麼一說,周鐵球心裡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因為,在年初確定轉業幹部的時候,劉政委曾對周鐵球說,你是咱倉庫的業務技術骨幹,誰轉業也不會讓你轉業。再說了,你家屬還沒有隨軍,咱倉庫有這個好傳統,牽扯到個人實際問題的時候,一般情況下都會妥善解決的。劉政委說了這話之後心裡就有些後悔。因為他心裡明白,政治處王主任那一關是有很大阻力的,有幾次王主任在和他研究幹部問題時,曾流露出要處理掉周鐵球的想法,說,像周鐵球這樣整天挑領導毛病的人不能用。而劉政委對周鐵球的看法就不同了,他了解周鐵球,他認為,周鐵球的業務能力在倉庫是數一數二的,離了他,倉庫的業務不能說就癱瘓了,但肯定是損失嚴重。但現在看來,劉政委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他並沒有把話說死。

這次談話,使周鐵球心裡著實踏實了一陣子,可沒過幾天又從老鄉嘴裡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總的意思是:周鐵球不僅家屬隨不了軍,而且還得轉業。這個消息的真實性究竟有多大,老鄉說,是從王紅偉那兒聽說的。又是王紅偉,周鐵球想。 王紅偉和周鐵球是搭檔。他們所在部隊是一個軍用倉庫,其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就建在京西的大山里,主要任務是負責軍用物資的保管收發,每年大約有幾十萬噸的物資進出。周鐵球是這個倉庫物資保管隊的代理隊長,副營職,目前主持工作。王紅偉是副隊長,也是副營職。王紅偉從野戰軍調來不到兩年。年初已經決定了他轉業。自從確定了王紅偉轉業之後大半年了,他基本上沒上班,到處找門路,拉關係。自從政治處王主任調來後,王紅偉與王主任打得火熱,整天吃吃喝喝。他們一見面就攀上老鄉關係了。據說,他們兩個的關係,是從王紅偉會寫幾句詩歌開始的,王主任很器重王紅偉的“才華”。

周鐵球聽到這個消息就立刻找到劉政委,他要證實這件事情的真實性。劉政委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只是說,你有什麼想法和困難,只要在我權限範圍之內,我會盡力幫忙的。當然了,如果你有熟人或者和上邊有什麼關係,可以適當活動活動,我也可以給你一些經濟上的支持。 劉政委這個態度讓周鐵球很失望,很生氣。周鐵球說:“反正我家屬隨不了軍我是不轉業的!”當周鐵球和劉政委爭論的時候,政治處王主任推門進來了。他手裡拿著一個很精緻的喝水杯子,兩個手捧著,搖晃著矮小的身子,輕輕地“吸溜”一口茶,撩了一下他那發亮而並不亂的頭髮,以領導的口氣說:“周鐵球,什麼事這麼大的火氣?” 王主任是半年前從上級大機關調來的。他對周鐵球的印象十分不好,因為王主任調來不久,周鐵球就和他發生過幾次激烈的交鋒。最突出的就有兩次。

一次是業務上的事。原先,庫區的西側有一個五六百平方米的場地,水泥地面的,是個鐵皮焊制的大棚,是臨時存放周轉軍用物資用的,緊靠著火車停靠站台,物資來了先卸到大棚,再檢查驗收,然後入庫。發送物資時,把物資運到大棚裡進行保養,再直接裝火車,很方便,又能擋風又能避雨。一次王主任在庫區溜達的時候,對這個物資收發大棚發生了興趣,他左看看,右看看,然後咂巴咂巴嘴說,這麼大的場地,實在是浪費,不如搞成綠地。當時周鐵球就提出了異議,說,這樣會影響軍用物資的收發。王主任一听就來了氣。他在大機關當副團職助理員時的習慣就是向下邊發號施令,一個電話打過去事情就辦了,哪個敢不聽,哪個都得老老實實去落實。就這麼小小的一個副營職幹部竟敢頂撞領導,那還得了。王主任的領導尊嚴受到了挑戰,王主任說,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周鐵球說,這不是誰說了算的事,應該首先從業務上考慮問題。王主任轉身走了。後來在一次全庫幹部大會上,王主任還不點名地批評周鐵球說,個別乾部思想不解放,沒有改革創新意識,事事和領導的決策唱反調,這樣的干部怎麼能用呢。不久,物資收發場被拆除,改成了大片的綠地。以後收發物資遇上下雨下雪只能露天作業了。

還有一次是行政上的事,那是王主任剛剛調來不久。倉庫辦公樓廣場北側有一座兩層小樓,是以前倉庫的辦公樓,後來改成了保管隊的戰士宿舍,小樓雖然陳舊些,但經過裝修,很漂亮的。王主任說,它影響倉庫的整體佈局,與現代化後勤倉庫的標準很不相符,必須拆除。在領導幹部會議上,王主任拍著胸脯說,事情包在我身上,我有辦法搞到錢,起碼新蓋一座五層戰士宿舍樓不成問題,把所有的兵都裝進去,便於部隊的統一管理。當時,倉庫的其他領導誰都沒提出什麼強烈的反對意見,周鐵球卻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說,拆了樓,我的兵住哪兒? 小樓還是被拆了。這樣保管隊的兵只能東幾個西幾個住著,集合開會都很困難。於是,周鐵球幾次找王主任說,什麼時候蓋新樓啊?弄得王主任很反感。至今,那小樓的場地還空著。

聽到王主任的發問,周鐵球猛抽了一口煙不服氣地說:“什麼事?什麼事你最清楚?!”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是正常規律嘛。”王主任教訓周鐵球說:“我們是軍人,軍人就要服從命令嘛。” “為什麼定的事說變就變了?”周鐵球瞪起血紅的眼珠子。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嘛。”王主任說這話的言外之意好像是他馬上就要當政委了。 “不管怎麼說,不解決我家屬隨軍的問題我和你沒完。”周鐵球很強硬地說。 王主任哪兒受過這氣,他斬釘截鐵地說:“我告訴你周鐵球,你轉業轉定了!” 周鐵球也不示弱,他回敬道:“我也告訴你王矮子……”王矮子是別人給王主任起的綽號,但誰都不敢當面叫他。 還沒等周鐵球把話說完,王主任就猛地一抬胳膊,把手中的杯子用力摔在周鐵球的腳下,水、茶葉、玻璃碴子濺得到處都是,他吼道:“周鐵球,你給我滾!你立刻給我滾!” 周鐵球這時似乎失去了理智,他把手上的煙一甩,一個箭步衝上去,一拳打在王主任的鼻子上,王主任的鼻子立即流出了鮮血。 2 周鐵球不知道是怎麼從劉政委辦公室走出來的,他覺得頭昏沉沉的,全然沒有理會天上飄灑的小雨。他漫無邊際地走著,當他的神誌清醒的時候他就想立即把這件事告訴妻子,但他又不知如何給妻子說,他怕傷她的心。因為幾天前,也就是收秋的時候,他給小妮打電話說,你和孩子的隨軍報告馬上就要批下來了,你來部隊吧,來了部隊先適應適應環境,免得你以後不習慣。妻子說,一季的秋都熟了,總不能把莊稼扔在地裡吧,再說了,還有你爹娘呢,我走了你爹娘咋辦。是啊,周鐵球的爹娘都上了歲數,老娘整天疾病纏身,說不定哪一天就不行了呢。後來小妮還是堅持收拾完莊稼,安頓好周鐵球爹娘的生活才來到部隊。 天慢慢黑下來了,周鐵球不知不覺地走到臨時來隊家屬房,他看見了那排家屬房的燈光,很亮的一個窗戶裡似乎還閃現了一下小妮向外張望的身影。他想她肯定是在等著他,他立即躲到了黑暗處。他猶豫了半天,他沒有回臨時家屬房,他徑直去了大門外的一個小酒館。他叫來了“小諸葛”等幾個要好的戰友老鄉。他喝了很多酒,他醉了。他還大哭了一場。戰友老鄉無論怎麼勸周鐵球都無濟於事,儘管他的酒量不大,他也從來沒有喝過那麼多的酒,這個時候他就是想喝酒,他想他喝得沒有了思想才好,沒有了意識才好,失去記憶才好。他心裡難受,憋氣。他滔滔不絕地向老鄉戰友一股腦地說出了自己的苦衷:我當了十幾年的兵,倉庫的溝溝坎坎、一草一木我哪兒不清楚,倉庫的業務哪一個領導能比我熟悉,我不僅榮立過二等功,還多次在軍區倉庫業務大比武中獲得過二、三名的好成績。並且,一直是倉庫的業務技術骨幹,也是領導幹部的後備人選。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在城市裡找對象呢,可我不能啊,我和小妮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而且,是從小學一直到高中都在一個班,是她家供我上的高中啊,我不能忘本。本來我是可以考大學的,但我沒有考,我知道考上大學家裡也供不起我。我是抱著到部隊考大學的願望來當兵的,當兵的第二年我就考上了一所軍事院校,儘管是大專學歷,但我滿足了,我也是一個軍官了,起碼在我們村也算光宗耀祖了。為了徹底離開農村,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有誰知道呢。再說了,我穿了十幾年軍裝,實在不想脫下這身軍裝,是這身軍裝改變了我的命運,我和這身軍裝有感情啊。十幾年了,我從來沒有給領導提過任何個人要求,從來都是只知道幹活,只知道服從命令,聽領導的話,連領導的家門口朝哪兒開都不清楚,更別說什麼走後門、找關係了,我敢說,這方面在我的人生經歷中是零記錄。唉,說來說去,還是我沒能耐啊。 周鐵球的老鄉戰友有的勸他,有的為他鳴不平,還有的給他出主意。胡富氣憤地說,太欺負人了,這事說什麼也不能就這樣走了。 “小諸葛”說,別急,這事我們一起想想辦法。周鐵球說,無論你們出啥主意最管用的就一條,你們誰能讓我的家屬孩子隨了軍,那才是真正的老鄉。 周鐵球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小妮披著衣服還坐在他的身邊一夜沒合眼,妻子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驚訝地說:“部隊咋也這樣?” 周鐵球沒吭聲,卻點燃了一根煙。妻子又安慰他說:“話又說回來了,有啥,我還不想在這破山溝裡過一輩子呢,大不了咱們回家種那二畝地去。”其實,小妮說是說,可她內心裡也巴不得早點隨軍呢,這裡畢竟也是城市的一部分啊,真的,谁愿意在農村受罪呢。小妮在家裡是很不容易的,她既要伺候周鐵球年邁多病的娘,又要照顧孩子,還要伺候那幾畝地。去年麥收的時候,她一個人又是家裡又是地裡,累倒了,住了十幾天醫院,差一點要了命,這事要不是後來周鐵球的娘在電話裡告訴他,他還蒙在鼓裡呢。周鐵球每當想起這些事,他心裡就覺得對不起妻子。妻子說這話的意思是想安慰周鐵球,她知道丈夫的脾氣,她怕他做出出格的事。 周鐵球說:“我就不轉業,看他們能把我咋樣!” 妻子嘆了一口氣說:“算了,誰叫咱是生就的農民呢。” “農民咋啦,農民也是人。” “你淨說氣話,沒用,”妻子說,“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辦法?活人還能叫尿憋死?”他們說話的聲音把他們的女兒驚醒了,女兒揉著眼,奶聲奶氣地喊爸爸,說給她講故事。周鐵球看到可愛的女兒,就想到女兒的未來。他實在不忍心讓女兒回到他那個貧窮落後的地方住一輩子,眼看著女兒要上學了……他不敢往下想了,他的眼睛潮濕了。女兒爬到周鐵球身邊就用小手給他擦著眼。天真地說,爸爸,你怎麼啦?這時周鐵球的心一下子跑得沒影了,他一把把女兒緊緊地摟在懷裡。 這時,周鐵球像突然想起了剛才妻子的話,他立即推開女兒,下了床就去翻騰抽屜。他找出了存摺,上面一共有一萬多塊錢。周鐵球問妻子:“家裡還有錢嗎?”他的意思是問妻子在老家是否還有錢。妻子忽閃著大眼睛,不解地問:“沒。”周鐵球的母親常年有病,他每月寄回的錢還不夠他娘看病用的。周鐵球低頭不語了。 第二天一上班,周鐵球揣上那一萬塊錢就去找劉政委。 當周鐵球走到拐到辦公區的一條小路時,就听身後有人喊他,老周,忙什麼呢?他回頭一看,竟是王紅偉。王紅偉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很得意地說,辛苦啦,老周。說完還拍拍周鐵球的肩膀。他希望周鐵球問他點什麼,可周鐵球只是鼻子裡“哼”一聲,朝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劉政委剛從機關食堂裡出來,在辦公樓前的廣場上低著頭慢慢地走著,似乎在想什麼心事。劉政委聽到腳步聲扭回頭,一看是周鐵球急急的樣子,就笑笑說:“有事?”進了劉政委的辦公室,周鐵球立即關上了門。 周鐵球很真誠地說:“劉政委,你說啥也得幫我說說話。”他說著就把一個裝著一萬塊錢的信封放在了劉政委的辦公桌上,還用一本雜誌壓在了上面。 劉政委說:“鐵球啊,你這樣不好,我的為人你不是不知道……”他說著就把那信封往周鐵球衣服口袋裡塞。 周鐵球死活不讓。他說:“政委,求求你了,看在跟你乾了十幾年的份上,你咋說也得幫我一把。你總不能讓我給你跪下吧。”這時,劉政委的臉上就呈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說:“咱這裡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劉政委 “唉”了一聲說,“情況復雜啊。” “可現在你還有這個權力!”劉政委畢竟還是政委。周鐵球覺得是劉政委在搪塞他。劉政委把他按在沙發上,想了想才說:“說實話,鐵球,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啊。” “這……” “什麼也別說了……”他把那個裝錢的信封折疊了一下裝進了周鐵球的口袋裡。 其實,政治處王主任來倉庫就是來接替劉政委的。本來劉政委是可以提升的,當政委都乾了六七年了,不知是什麼原因,他的提職報告兩次都沒有批下來,這樣一來,一拖再拖年齡也就偏大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不會和上級領導搞關係。現在看來是玄乎了,弄不好不轉業也得調走。部隊也不是真空啊。事情就是這麼複雜。 這是個星期天。是政治處王主任值班。那天晚上,周鐵球準備找王主任。在他出門之前“咕嚕咕嚕”喝了二兩二鍋頭,他想壯壯膽。周鐵球躲在辦公樓的一個角落裡,一直觀察著王主任宿舍的燈光。當他宿舍的燈突然亮的時候,周鐵球一溜小跑衝上辦公樓,一腳踢開了他的門。然後“咔嚓”一下把門鎖上了。當時,王主任嘴裡哼著小曲,正在照著鏡子梳理他那光亮的頭髮。周鐵球的突然到來,把王主任嚇了一大跳。他一看周鐵球氣勢洶洶的樣子,就感覺到來者不善,但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他畢竟在機關工作多年,什麼沒見過?王主任冷峻的臉立即變成了笑臉,說,週隊長,有什麼指示?周鐵球用鼻子“哼”了一聲,他知道王主任是在嘲笑他,周鐵球說,我哪兒敢給你指示,我是來請求你指示的。王主任說,你坐你坐,我先方便一下,回來咱們好好談談。他說著就去開門。周鐵球一看王主任的舉動,就知道他想溜,便猛地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並迅速從腰間拔出一把刀。這是一把老藏刀,是前幾年他戰友從西藏帶回送給他的。那刀有一尺多長,可折疊,手柄是木製的,還有放血槽,明晃晃的,已開了刃。周鐵球“叭”的一下把刀放在桌子上,瞪牛蛋似的眼睛死盯著王主任說,王矮子,今天你不把事情說清楚就拿這把刀說事。周鐵球一米八幾的個子,膀寬腰圓的,王主任的身高還不到一米七,瘦小得像根柴火棍子似的,他哪裡是周鐵球的對手。王主任一看周鐵球虎視眈眈的樣子,像要一口吞下他似的,立刻就軟了,全沒了領導氣質。他畏縮在床角里,哆嗦著,臉煞白。王主任結結巴巴地說,你不要胡來,你不要胡來,有事好商量。王主任深知光棍不吃眼前虧的道理,他在使緩兵之計。他說著就往辦公桌跟前走,他又想打電話。周鐵球上去就把電話線拔掉了說,王矮子,沒什麼好商量的,你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王主任軟軟地說,你有什麼要求就說,我會盡力而為的。周鐵球說,我有兩個條件供你選擇:一是今年不讓我轉業,二是立刻給我辦理家屬隨軍手續。王主任說,周鐵球,你這不是為難我嘛。王主任看周鐵球瞪圓了眼珠子想動手的樣子,就趕緊說,你不要急,我再想想辦法,我再想想辦法。周鐵球說,我給你三天時間,如果三天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复……周鐵球沒往下說,他用那把明晃晃的老藏刀“當”一下把門戳了大窟窿。 周鐵球打開門,樓道里黑著燈,他腳下突然被一個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仔細一看是王紅偉,他正在門外聽王主任辦公室裡的動靜呢。近一段時間,王紅偉一直和王主任在一起,像個跟屁蟲似的,他知道周鐵球在和王主任叫著勁兒呢。他是怕王主任發生意外。其實,周鐵球才沒那麼傻呢,他想他還有老婆孩子,還有爹娘等著伺候呢,他只不過是嚇唬嚇唬王主任而已。 周鐵球罵道:“王紅偉,你給我小心點!” 3 三天過去了,一周過去了,王主任始終沒有回話。周鐵球就有些急。他心裡想:王主任在蒙他,說不准正在想著法子整他呢。那天召開全庫軍人大會,學習傳達上級文件,王主任坐在主席台上自管念他的文件,眼睛很少向前看,即使偶爾抬起頭,也只是迅速朝東南方向看,因為周鐵球坐在會場的西南方向,他在躲避他。周鐵球心裡說,無論咋樣,胳膊是弄不過大腿的,生殺大權掌握在人家手裡,你就是有三頭六臂也無濟於事。劉政委目前的處境不太好,起碼用不上,說不定他也得轉業呢。 這事可咋辦?周鐵球想來想去還是沒有什麼好辦法。他發愁,小妮也發愁,他的幾個戰友老鄉也替他發愁。戰友老鄉給他出了一大堆主意,沒有一個管用的。可“小諸葛”有主意,他一拍大腿對周鐵球說,何不找找麥克,他是你的大學同學,說不定他會有辦法。 於是,周鐵球找到了麥克。麥克在城裡一個部隊的機關工作,他的活動能力很強,能接觸到上邊的領導。他找的是北京媳婦。他不但不怕轉業,還要求轉業呢,他早就不想在部隊乾了,他想下海經商呢。 聽了周鐵球說的情況,麥克一副很老練的樣子說:“試試看吧,”他停了停又說:“不過……實話實說, 你得出點血。 ” 周鐵球說:“多少?” 麥克說:“少說也得三萬兩萬吧。” “可我手頭上只有一萬。” “那幾個錢頂個屁用,還不夠請客吃飯呢。” 周鐵球皺皺眉頭不吭聲了。顯然,這條路行不通了。按照周鐵球目前的經濟狀況,他是不會藉錢辦這件事的。他沒這個經濟實力。 正當周鐵球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突然的事情,使這個問題似乎有了重大轉機。 一天,周鐵球家裡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個年輕的女子。她長得眉清目秀,大約二十多歲的樣子,自稱叫武梅。她說她是周鐵球的親戚。周鐵球撓撓腦袋,苦思苦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武梅說,你忘了,我小的時候還去過你家裡。按說,我該叫你表哥。周鐵球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門親戚,是拉瓜扯蔓的遠門親戚,但與她家早就斷了來往。周鐵球正為轉業的事煩心呢,就說,你有啥事就說。 武梅說,她在北京某大學畢業已經一年多了,為了把戶口落在北京,她選擇了黨政機關,當了一名公務員。最近,她想跳槽,想到某大公司工作,大公司掙錢多,待遇高,但解決不了戶口問題,她又不想放棄這來之不易的城市戶口。如果辭職就得交違約金。她家裡很窮,她讀大學時貸款的錢還沒還清呢,她還得養她的父母,供她的弟弟妹妹上學,她沒辦法左打聽右打聽才找到這兒。 “乾脆,你說說你是啥意思吧?”周鐵球有些不耐煩。 “想藉一萬塊錢。” 周鐵球一愣,想了想,心裡說,我還為沒錢的事發愁呢。就說:“這事不好辦。” “待我到公司上班掙了錢立刻還給你。要么給你些利息都行。”武梅又懇求說:“看在咱是親戚的份上,我求你了。” 周鐵球對武梅的話有些半信半疑,他覺得現在的社會太複雜了,有的人就玩弄這種騙人的鬼把戲。再說了,她是不是周鐵球的親戚還無法確認,也從來沒見過她,憑啥相信她呢。妻子小妮在一旁急得一會兒拿眼睛瞪周鐵球,一會兒又利用給武梅倒水的機會踢周鐵球的腳。意思是不讓周鐵球借錢給武梅。 周鐵球明白妻子的意思。他點燃了一支香煙,大口大口地吸著。他吐出的煙霧在屋裡瀰漫著,久久散不去。因為這時周鐵球猛然想起一個聽說的“離婚——結婚——再離婚——再結婚”的故事,他想仿效一下,但他又拿不定主意。他立即走到屋外給“小諸葛”打了個電話。 “小諸葛”說,這何嘗不是一次機會呢。回到屋裡,周鐵球立即把剩餘的半截煙掐滅在煙灰缸裡,對武梅說:“行。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而且我們還得簽定一個協議。這樣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周鐵球把他的想法給武梅一說,武梅的臉微微紅了,她畢竟還是姑娘呢。武梅沉思了片刻之後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4 周鐵球和武梅的“談判”進展得十分順利,一些細節,具體辦理時間,協議的內容都一一列了出來,並徵求了“小諸葛”以及幾個老鄉的意見,像是對一個重大項目課題進行研討論證一樣,什麼可行性啦、計劃的具體實施時機啦,以及由此可能產生的後果如何解決啦,等等,都做了詳盡的討論。待一切準備工作就緒之後周鐵球就去找政治處王主任。 自上次周鐵球要和王主任“動刀”之後,王主任並沒有聲張,也沒有採取制裁周鐵球的具體行動,他怕問題鬧大了反而影響他的威信,也影響他的順利升遷。他只是找過劉政委就周鐵球的問題交換過意見,並委婉地委託劉政委做好周鐵球的思想工作,以穩住周鐵球的思想情緒,防止周鐵球做出過激行為。但王主任對自己的安全確實費了一番腦筋,他防了周鐵球一手。他叫王紅偉立即回來上班,一來可以保證業務上不發生問題,二來盯住周鐵球,以防不測。 周鐵球知道王主任在辦公室,可敲了半天門,裡邊一點動靜也沒有。周鐵球就很溫柔地說,王主任,我是周鐵球,找你匯報點事。裡邊還是沒有動靜。這時,王紅偉突然出現了。周鐵球心裡說正好,王紅偉來了正好。周鐵球又說,王主任,你不信,叫王紅偉說話。周鐵球這麼一說,王主任就把門打開了。其實,在王主任知道是周鐵球找他的時候他就立馬給王紅偉打了電話。 王主任一見周鐵球就做檢討,說:“週隊長,實在對不起,我喝高了,我睡著了……”他低頭哈腰的,像個哈巴狗。王主任說完就對王紅偉說,你到門外等會兒,我和周隊長有事。 “週隊長,你的事我正在想辦法……”王主任一臉歉意的樣子。 周鐵球對他轉業的事隻字未提,而是一臉的微笑,似乎對他轉業的事想通了似的,一副很客氣的樣子。還對上次要和王主任“動刀”的事說了聲對不起。周鐵球說:“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 王主任對周鐵球一反常態的表現非常吃驚,但他不知道周鐵球的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所以也不敢慢待。他像表決心似的說:“只要我能辦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要和我老婆離婚。” 王主任一驚:“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說你答應不答應吧。” “這要看是什麼情況,我要向你負責嘛。”王主任又打起了官腔。他坐在沙發上,二郎腿又顫乎起來了。 “不管是什麼情況,責任我自己負。”他說著就把離婚申請書遞了過去。申請離婚的理由很簡單,夫妻感情不和。 “聽別人說,你和你媳婦是青梅竹馬,夫妻感情很好。怎麼……”王主任輕輕地撩了一下他光滑的頭髮說。 “那是以前,”周鐵球強調自己的理由說。 “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 “婚姻法有規定嘛。” “我認真學習了婚姻法。”周鐵球說著又把婚姻法遞了過去。 “你媳婦同意?” “你去問她好了。” “鐵球啊,我真誠地勸你一句,聽不聽由你。你還年輕嘛,以後的路還很長,不管什麼事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是金子到哪兒都能發光。你不能一時衝動做出不理智的事,那樣不光給我們倉庫抹黑,更主要的是把你媳婦給害了。” “這是我自己的事。” “如果同意你離婚你就轉業?” “當然。” 王主任一臉的迷惑,他有些糊塗了。他輕輕摸摸頭髮,喝口茶,眼珠子迅速轉動了幾下,然後說:“這事可是你自己決定的,如果出了問題我可不負責任。” “謝謝。”周鐵球有些激動,甚至還主動和王主任握了握手。 周鐵球和妻子小妮離了婚。女兒判給了周鐵球。 周鐵球立即把妻子孩子送回了老家。 這件事在全倉庫立即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人們議論紛紛,不知內情的人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周鐵球是瘋子、傻子,是胡鬧。有的說,周鐵球是一不作,二不休,想給倉庫抹黑,故意給王主任出難題。還有的說周鐵球是沒辦法被逼的,說不定又是“小諸葛”出的餿主意呢。但更多的是同情。 5 一個月以後,周鐵球又找到王主任說:“我還有一件事請你再幫個忙。” 王主任一愣,不解地問:“什麼事?” “我要結婚了。”周鐵球理直氣壯地說。 周鐵球離了婚,不但沒有影響工作,也沒有流露出一點悲觀失望,反而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這讓王主任 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他開始懷疑周鐵球在背後搞什麼名堂。就說:“你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難道我離了婚就不能結婚了?結婚是一個公民的自由。”王主任一時語塞了。 周鐵球和武梅順利地辦理了結婚手續。按照他們的私人協議規定,周鐵球和武梅只是辦理結婚手續,並不是真結婚,待周鐵球轉業留到這座城市之後,再辦理離婚手續。這樣,武梅借周鐵球的一萬塊錢就算兩清,再也不用還了。到那時,周鐵球再和妻子小妮复婚就是一句話的事了。儘管周鐵球的妻子不是城市戶口,可他的女兒可以成為城市戶口,按照當時的政策,子女既可以隨母親,也可以隨父親啊。這天,周鐵球想這件事即將成為現實的時候,他笑了,還差一點笑岔了氣。他是在為他的聰明而自豪,而陶醉呢。 6 周鐵球和武梅領了結婚證之後就請了長假,說是到南方度假去了。至於他到底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誰也沒去過問。其實是周鐵球回老家和老婆孩子團聚去了。 劉政委轉業之後,政治處王主任並沒有當上倉庫政委。這一爆炸性新聞在全庫引起了各種各樣的猜測。 年底的時候,上級的命令下來了。周鐵球不但沒有轉業,還正式任命為倉庫保管隊隊長。 周鐵球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不但沒有高興起來,反而放聲地哭了,哭得很傷心。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