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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松:遇仙橋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21366 2018-03-20
舒三決定來遇仙橋時,絕沒有想到這裡面會暗藏著凶險。這是個細雨濛蒙的傍晚。雨中的遇仙橋似乎被湮染了淡淡的水墨,一條不到一里長的小街上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的。舒三一邊走著,發現這雨的顏色有些奇怪,讓人聯想起從活魚身上剝下的鱗片。只是這鱗片細如齏粉,在空中彌散著,漂浮著,像煙霧一樣浸潤出略帶腥氣的潮濕。 在此之前,舒三是早就知道氣摸兒雞的。只是沒有想到,像他這種聲名顯赫的人物竟然會住在遇仙橋這樣一條不起眼的窄街深處。 氣摸兒雞顯然並不認識舒三。但第一眼見到這個眉目清秀的年輕人,似乎就頗有幾分好感。所以,儘管他的臉上還掛著累累傷痕,鼻孔和嘴角的幾縷血跡也還沒有揩淨,還是微微點了一下頭,示意讓舒三走進他這半間木屋,並指了指眼前的一張椿凳讓他坐下。但是,氣摸兒雞卻並不問舒三的來意,甚至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就繼續神情專注地擦拭自己的銀針。這些擺放在八仙桌上的銀針長短不一,細如髮絲,看上去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寒氣。

舒三偷眼朝桌上看著。他發現,這些銀針也並非毫無瑕疵,比如那根八寸多長一端還用銀絲纏出灸環的行針,在靠近針尖的部位就有一粒蠅屎大小的鏽跡。這粒鏽跡很刺眼,閃動的光澤延伸到那裡就突然塌陷下去,如同一眼深不見底的黑洞。氣摸兒雞顯然也已註意到了這粒黑洞,他尖起手指將這根銀針捏起來,瞇起一隻眼看了看,然後自言自語又像是向誰解釋著說,這根針……嗯,扎過的人太多了……實在太多了。一邊這樣說著,就用右手的食指尖在唇邊蘸了些口水,抹到那點瑕疵上。舒三看到,那眼塌陷的黑洞立刻被填平了,隨之生出熠熠的光澤。氣摸兒雞似乎很滿意,捏著這根銀針又欣賞了一下,臉上浮出一絲笑意,但鼻孔立刻又被這笑意撕扯得淌出一縷黑紫色的血水。這縷血水很細,在他乾燥得已有些發皺的皮膚上像一條蜈蚣似的緩慢爬動著,漸漸扭曲成一條怪異的印跡。

舒三看出來,儘管氣摸兒雞在笑,但他此時的心情一定很壞。 氣摸兒雞的針灸醫術雖然精湛,卻也有失手的時候。就在這一天上午,他剛剛因為扎死了一個患哮喘病的老太太被那一家的孝子賢孫痛打了一頓。據一個目擊患者說,其實那個老太太的死與氣摸兒雞真的毫無關係。當時已臨近中午,氣摸兒雞不准備再收診,但就在他為最後一個患者起過針,正要去洗手時,就見幾個人用一塊門板抬進一個奄奄一息的老嫗。其中一個光頭問,誰是氣摸兒雞?氣摸兒雞聽了立刻皺一皺眉。氣摸兒雞原本姓姬,由於針灸這一行在江湖上稱為氣摸兒,所以才被人戲稱為氣摸兒姬,漸漸也就渾叫成氣摸兒雞,這不過是一個綽號,或者說是一個不太雅的混號,氣摸兒雞搞不懂,這個光頭男人弄一個這樣的病人來登門求醫,不叫醫生也就罷了,為何張口就叫醫生的混號?於是,他看一看這幾個來人,又看了看那個光頭,不動聲色地說,你們來的不是時候,已經晚了。

晚了?你說……晚了……是什麼意思? 晚了的意思就是過了時間,不能治了。 氣摸兒雞說著,仍然面無表情。 不能治了? 光頭立刻睜大眼,瞪著氣摸兒雞。 氣摸兒雞搖一搖頭,說,不是不能治,從古至今還沒有醫生不能治的病,我的意思是說,現在已經收診,你們只能等下午開診時再來。為什麼?光頭不解,問為什麼。氣摸兒雞覺得這個光頭問得很沒道理,但看了看他,還是心平氣和地說,我這裡已經忙了一個上午,連一口水還沒有喝,醫生也是人,也不是鐵打的。光頭愣了一下,這才緩下口氣,朝氣摸兒雞的跟前湊了湊說,只怕我們等得,這病人卻等不得,還是煩勞先生抬一抬手,看了病再吃飯,禮金我們加倍就是。氣摸兒雞聽了,瞥一眼那個躺在門板上的老太太,只見她臉色鐵青,只有兩個鼻翼還在一下一下地微微扇動。

於是點一點頭,說好吧。 說罷,便示意將病人抬進來。 氣摸兒雞先為這老太太摸了一下脈相。但這一次,大概是由於他已忙了一個上午,有些頭暈眼花,竟真的看走了眼。當他將銀針捏在手裡,考慮好穴位的配伍時,那老太太的最後一口氣也已含在嘴裡,接著,就在他落針的一瞬,老太太的這口氣也剛好哏兒嘍一聲咽掉。這一來就給人一種錯覺,似乎這老太太是被氣摸兒雞的這一針給活活扎死的。將這老太太抬來的幾個人當即就翻了臉,先是撫屍嚎啕大哭,呼天搶地一陣之後,那光頭第一個跳起來,揪住氣摸兒雞的衣領掄拳便打。接著另幾個人也都撲過來,拳腳頓時像雨點一般落到氣摸兒雞的頭上和身上。氣摸兒雞原本是一個很文弱的人,又上了一些年紀,更重要的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樣一個老太太竟就這樣死在自己的針下,於是便索性雙手抱頭躺在地上,不躲不閃,不喊不叫,任由那些人來打。據一個當時在場的患者說,那幾個人就這樣將氣摸兒雞狠狠痛打了一陣,又將屋裡的東西砸得稀爛,才抬上那個老太太的屍體走了。

這時,舒三偷眼看看氣摸兒雞。他發現他的臉上雖還有些青腫,但仍很端正,尤其唇角那兩縷直直垂下的長須,更透出幾分斯文。舒三在心裡暗想,這樣的一個人,他在挨打時會是什麼樣子?如果不是那臉上的傷痕和血跡,他怎麼也不會相信。 你去濟生堂,找過梅逢春了? 氣摸兒雞突然抬起頭,問舒三。 舒三一下被問得愣住了,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 氣摸兒雞看著舒三,微微一笑。 其實,我早已聽說過你了。 舒三連忙站起來,沖氣摸兒雞深鞠一躬。 還請先生……多指教。 氣摸兒雞擺了一下手。 你叫,舒三? ……是。 唔,氣摸兒雞點點頭,我知道你的來意。 先生如不嫌棄,就請收下我吧。 舒三垂著頭,小心地說。

那個梅逢春,怎樣說? 氣摸兒雞瞇起眼,問。 沒……沒怎麼說。 你是在他那裡碰了釘子,對吧? 氣摸兒雞又微微一笑。 舒三的臉頓時紅起來。 你犯忌了。 氣摸兒雞尖著手指捏起一根銀針,吊著眼瞄了瞄,又說,自古郎中與氣摸兒不同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既然已去濟生堂找過梅逢春,就不該再來我這裡。 舒三有些疑惑,小心地問,氣摸兒……不算行醫麼? 雖也是行醫,但畢竟跟郎中是兩回事。 舒三眨著眼想了想,就不敢再多問了。 氣摸兒雞又說,聽說,你還想入汗門? 舒三沒置可否,只是瞟一眼氣摸兒雞。 氣摸兒雞的鼻孔裡哼一聲,說,看來你的心不小啊,這汗門跟氣摸兒,就更是兩回事了。舒三立刻曉事地說,還請先生指教。氣摸兒雞點點頭,嗯一聲,顯然對舒三這俯首帖耳的樣子還算滿意,於是不緊不慢地說,汗門雖然是指藥行,但江湖上的藥行卻是另一回事,不僅魚龍混雜,分的行當也千奇百怪,俗稱九金十八汗,各汗與各汗也不盡相同,比如站在街上打把式賣藝兜售大力丸的,叫將汗,賣眼藥水的叫招汗,剔牙蟲的叫柴汗,在街邊擺一溜小口袋,裡邊裝著藥須草梗的,叫根子汗,拿幾塊猴頭熊掌當招幌,再弄一些豬骨狗骨騙人說是虎骨回去泡酒的,叫山汗,還有賣雞血藤嫩海燕兒海馬駒子血三七的就更是五花八門了。氣摸兒雞說到這裡,忽然沉了一下,問舒三,你怎麼想起要做坨汗?

坨……坨汗? 舒三眨眨眼,沒有聽懂。 哦,江湖上把膏藥,叫坨汗。 舒三想了想,覺得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他想告訴氣摸兒雞,做坨汗生意只是不得已求其次,假如氣摸兒雞肯收留,他當然還是想學氣摸兒的。氣摸兒雞微微搖一搖頭,說,你如果是為坨汗去找梅逢春,那就更錯了,汗門原本就沒出息,而在汗門中又最屬坨汗下賤,當年那梅逢春要不是看清了這一點,也不會改行做郎中。 氣摸兒雞說到這裡,又意味深長地看了舒三一眼。 其實氣摸兒雞並不知道,舒三在來遇仙橋之前,先去了東街的壽豐棺材鋪。舒三的父親臨死前曾將他託付給壽豐棺材舖的常掌櫃,因此這幾年,舒三也就養成一個習慣,無論做什麼事都要先來東街問一問常掌櫃。常掌櫃在這個下午一見到舒三,立刻皺起眉問,你去找過梅逢春了?舒三小心地觀察了一下常掌櫃的臉色,一時吃不准該如何回答。

他支吾了一下才說,我覺得……這樣晃下去……總不是辦法。 所以,想去街上學一門營生? 是……日後也好有一碗飯吃。 去梅逢春那裡,能學到什麼? 他總是,濟生堂的坐堂郎中…… 你錯了。 錯了? 舒三一愣。 常掌櫃忽然笑了一下。舒三覺得常掌櫃的笑容有些古怪,只是瞇起一隻眼,另一隻眼卻仍然一眨一眨地睜得很大,使人覺得,在這笑容的背後似乎還隱藏著另一層含義。於是,他遲疑了一下問,我不知……錯在哪了?常掌櫃輕輕嘆息一聲,似乎有些感慨,伸手拍了一下舒三的肩膀說,世侄啊,你爹當年畢竟是我壽豐棺材舖的掛牌木工,看在這個份上,今天我就說你兩句,想學正經營生自然沒錯,但投師最忌不擇門,那濟生堂的梅逢春也能信得?

舒三有些驚訝,立刻瞪起兩眼看著常掌櫃。 常掌櫃哧的一笑,他不過是浪得虛名罷了。 舒三想了想,對常掌櫃的話有些將信將疑。 可是……當初,他用鋸末治氣鼓的事,總不會是人們虛傳的吧? 常掌櫃聽了立刻哈哈大笑,直笑得身邊的棺材也發出嘎嘎的聲響。 他這樣笑了一陣,才說,世侄啊,江湖上的事,你想得太簡單了。 舒三張張嘴,把剛要說的話又咽回去。他不明白,常掌櫃這樣說究竟是什麼意思。梅逢春當初用鋸末渣子為人治病的事在寧陽城裡是盡人皆知的。那一次是梅逢春的女人死了。據說梅逢春的女人不僅年輕,也很漂亮,所以梅逢春也就傷心欲絕。辦喪事那天他來到東街,要壽豐棺材鋪手藝頂尖的工匠給摔一口壽材,並說自己備有上好木料,不宜搬動,要請木工上門去做。那一次是常掌櫃親自帶著舒三的父親等人過去的。據舒三的父親回來說,梅逢春備下的確實是上等木料,不僅厚重,拉一鋸竟然滿院異香。就在這時,忽然有一個漢子來登門求醫,說是心口痛,已經吃了多少副藥都不見效。梅逢春這時剛死了女人,自然不是心思,於是只給草草地摸了一下脈相,又隨手從地上抓起一把鋸末包起來遞給這漢子。漢子立刻有些不悅,看了看這包鋸末,並沒有伸手來接。梅逢春也不解釋,將這包鋸末放到一邊就轉身忙自己的事去了。忙了一陣再回來,發現那漢子仍還沒走,就走過來問,還有什麼事。那漢子說,先生在拿我開玩笑。梅逢春看看他,很認真地說,我這裡正在幹什麼,你不會看不出來,我有心思跟你開玩笑嗎?漢子說,你如果不是開玩笑,怎麼會拿我當牲口。漢子這樣說罷,看出梅逢春沒聽懂,就指了指那包鋸末說,人有吃這東西的嗎?梅逢春立刻明白了,說,你不相信就算了,如果信就帶回去,用它煮水喝,三天以後不見效再回來。那漢子看看梅逢春,又看了看那一小包鋸末,猶豫了一下就還是拿走了。不料他回去之後,用這鋸末煮水喝過幾天,病竟然真的好了。此事立刻在街上傳開,而且漸漸地越傳越神,都說梅逢春治病有特異功能,胡亂從地上抓一把鋸末都可以變成神藥。

舒三對常掌櫃說,這件事,可是我爹親口說的。 常掌櫃聽了點一點頭,說對,這倒確有其事。 但常掌櫃又微微一笑,可你知道,那是什麼鋸末嗎? 舒三搖了搖頭,它就是再好的鋸末,也只是鋸末。 你又錯了,常掌櫃說,鋸末跟鋸末可大不一樣,他梅逢春蒙得了別人,可蒙不了我,那天的事我也在場,所以看得很清楚,他那壽材用的是沉香木,沉香本身就是一味藥材。 舒三顯然沒想到這一點,你說……那木料就是藥材? 對,常掌櫃點點頭,專治鼓氣鬱積,胃脘不暢。 可是……那個人患的是心口痛啊? 心口痛與胃痛,一般人是很難分清楚的。 舒三恍然大悟,隨之點點頭,哦出一聲。 常掌櫃又說,世侄記住,好郎中抵不過賴江湖,那梅逢春可是兩邊都佔了。 舒三不想告訴常掌櫃,他去濟生堂見梅逢春,其實是碰了釘子的。他沒有料到,梅逢春雖然只是一個坐堂郎中,卻有如此大的架子。當時濟生堂裡擠滿前來求醫的人。這些人都圍在梅逢春的身邊,屏住氣息看他為人診脈。梅逢春在眾目睽睽之下越發慢得斯理,一招一式都有些拿捏,看上去像在當眾表演。舒三在旁邊等了一陣,心裡鼓了鼓,便硬起頭皮擠到梅逢春的面前,向他說明來意。當時舒三的聲音並不小,但梅逢春卻似乎沒聽見,仍然微闔雙目在為一個生了癰瘡的老者把脈。於是,舒三就又將自己已經說過的話重說了一遍。這時,他才發現,梅逢春的臉上似乎慢慢裂開一絲笑紋。 他用眼角瞥一瞥舒三,輕輕地哦了一聲。 你以為,長了一顆腦袋就能幹這一行嗎? 舒三一下不知所措地怔在那裡,竟無言以對。 這碗飯雖不算太沉,卻不是誰都能端得動啊。 梅逢春搖一搖乾瘦的腦袋,目不斜視地說。 舒三咬一咬牙,把心一橫,就當著眾人給梅逢春跪下了,說,還請先生賞一碗飯吃。梅逢春卻似乎視而不見,仍然瞇著雙眼說,這行雖然只是一介布衣,卻也算得上人中翹楚,不敢說滿腹經綸,至少《醫宗金鑑》、《甲乙經》是要倒背如流的,人命關天,豈是兒戲,可不是隨便誰都敢干的。然後又輕輕把手一揮說,去吧,還是去街上找塊地角兒,做點能做的營生吧。舒三卻仍然跪在那裡,垂著頭說,還請先生……看在我爹的份上……收下我。梅逢春淡然一笑說,想起來了,你爹可是壽豐棺材舖的伙計? 舒三說,不是伙計,是木工。 梅逢春立刻感慨地嘆息一聲,這年月,連做棺材的後人也要來行醫了。 就是梅逢春的這句話,深深刺痛了舒三。舒三認為,梅逢春不肯收留自己也就罷了,但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來,他這樣說,是對自己父親的侮辱。所以這時,舒三想了想,就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常掌櫃。常掌櫃聽了立刻手捻鬚髯哈哈大笑,說他梅逢春只說對了一半,哪天高興了,我這賣棺材的還要跟他較量一下呢!常掌櫃又想了一下,然後很知己地對舒三說,世侄啊,你既然拿我當個長輩,也算瞧得起我,況且你爹在世時又有託付,我就給你指條明路吧。舒三立刻問,您是不是……想讓我做汗門生意? 常掌櫃有些意外,看看舒三,你真想……進汗門? 舒三說,我曾聽人說,坨汗也是無本求利的營生。 常掌櫃搖一搖頭,剛要繼續說下去,卻見一個光頭男人匆匆走進來,伏在常掌櫃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常掌櫃聽了微微一笑,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塊大洋朝那光頭的眼前一拋說,拿去,請幾個弟兄吃一杯酒。那光頭的手就像一張狗嘴,立刻將那塊大洋準準地叼住,說了聲多謝就又轉身匆匆地走了。這時舒三看著那光頭的背影,忽然覺得這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裡見過。又仔細想了一想,一下就想到了氣摸兒雞。 對,就是氣摸兒雞! 常掌櫃的一句話,把舒三嚇了一跳。 您說……氣摸兒雞? 常掌櫃點點頭,仍然微微含笑地說,俗話說,學會氣摸兒,一世坐車,放著這樣好的營生你不學,卻偏要去找梅逢春做窮酸郎中,豈不是自討苦吃?舒三聽了思忖一下,果然覺得常掌櫃的話也有些道理,但再一想又有些擔憂,於是說,話是這樣說,可那氣摸兒雞的日子也未必好過,聽說他剛剛因為扎死了人,給人家暴打了一頓,還險些被弄去吃官司。常掌櫃又一笑說,常在河邊走,濕鞋的事總是難免的,不過那氣摸兒雞的本事比梅逢春可厲害多了,良禽擇木而棲,你想一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舒三說,只怕,那氣摸兒雞也…… 你怕他也不肯收留你? 舒三點頭,說是。 常掌櫃向他招招手,在他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舒三立刻睜大眼,看著常掌櫃問,這樣……能行? 常掌櫃在他的背上輕輕拍了一下,當然行。 所以,在這個細雨霏霏的傍晚,當舒三來到遇仙橋,就還是在心裡暗暗佩服常掌櫃。常掌櫃果然沒有說錯,氣摸兒雞比梅逢春平易,說話也和藹多了。但舒三的心裡仍然沒底,他看得出來,這一次失手扎死人的事對氣摸兒雞打擊很大,尤其在街上當眾遭人痛打,這對一個行醫者來說可謂奇恥大辱,所以舒三吃不准,氣摸兒雞是否還肯收留自己。於是,他偷眼瞟了瞟氣摸兒雞,剛想再說句什麼,卻又忍住了。氣摸兒雞似乎也在想心事,沉默良久,才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可是……話又說回來,氣摸這一行,也難做啊。 舒三連忙點頭說,知道,氣摸雖不比汗門,但也有凶險。 摸兒雞深深嘆息一聲,你知道就好。 原本想說,可是就算凶險,他也是要做這一行的,他現在已經別無選擇了。但話還沒有出口,就被氣摸兒雞打斷了,氣摸兒雞說,我是不想再乾了,以後準備改行。舒三的嘴動了動,卻欲言又止。氣摸兒雞看出來,問他,你想說什麼?舒三支吾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說,先生的話自然有些道理,不過……他說到這裡,就又把話停住了。氣摸兒雞有些不耐煩,皺一皺眉說,你既然想來我門下,又這樣支支吾吾,叫我如何信你?舒三這才點點頭,像是下定了決心,就將常掌櫃告訴他的那件事對氣摸兒雞說出來。 舒三說的是西街曹府的事。西街曹府在寧陽城裡雖不算太大的宅門,卻也是屬得上的人家。據說最近,府上的小少爺突然得了一種怪病,請了城里許多名醫看了仍不見好,於是已在街上放出話來,說無論誰用什麼方法,只要能治好孩子的病,曹府願賞大洋五百。 氣摸兒雞聽了舒三的話,沉吟片刻問,你這話,可當真? 舒三立刻點頭,說當然當真。 氣摸兒雞就不再說話了。 舒三看了看氣摸兒雞的臉色,又小心地說,我知道,五百大洋先生倒未必放在眼裡,只是……如果真治好了這孩子的病,先生在街上的面子也就能轉一轉了。氣摸兒雞仍然沒有說話。他慢慢站起來,走到角落裡用毛巾輕輕擦了把臉,再轉過身時,一張面孔就又重新白皙起來。然後,輕輕咳了一聲問,你,當真想學氣摸? 舒三連忙用力點頭,說想學。 已經想好了? 想好了。 氣摸兒雞嗯一聲,就打開抽屜,取出一隻貓皮袋子。他將這皮袋放到燈下,輕輕揭開,就見裡面整整齊齊地插滿了銀針。氣摸兒雞將這些銀針一根根地捏起來,小心地看了看,然後才對舒三說,我原本已想金盆洗手,這些年,幹這一行已經乾累了,也乾傷了,現在既然有這件事,就再去看一看,不過,我要先問你一句話。 舒三囁嚅了一下,什麼話? 一定要對我如實說。 好……好吧。 究竟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沒有誰。 沒有誰? 我自己。 唔,氣摸兒雞點點頭,好吧,我信你。 氣摸兒雞這樣說著,窗櫺紙突然嘩啦一聲爆裂開,旋即吹進一股寒氣逼人的夜風,一汪清澈的月光也隨之湧進來,在氣摸兒雞的床榻上無聲地流淌著。 直到若干年後,舒三再想起那個細雨霏霏的夜晚仍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舒三想,這感覺應該來自於自己的靈魂。人的靈魂是很奇怪的東西,有時就像一片索葉。雖然樹葉偶爾也會在樹枝上跳躍,卻注定要飛落自己該去的地方,只不過或早或遲。舒三想,就從那個夜晚,自己的這片靈魂就朝著應該去的地方義無反顧地一直飄去。 三是第二天一早跟隨氣摸兒雞去西街的。從遇仙橋到西街,要經過瘦龍河邊。瘦龍河從寧陽城的西北至東南斜穿而過,遠遠望去,一座城池像被一柄巨大的利刃割裂開。舒三一邊走著,看到河水在初升的陽光下泛起一片橙色的光芒。這光芒很刺眼,像血水一樣在河床裡流動著,散發出一股清香的水氣。氣摸兒雞卻對眼前的景色視而不見,只是不時地回頭提醒舒三,那招幌兒一定要展開,否則被風吹皺了,人家會看不清楚。他每當這樣說時,也就越髮用力地搖動手裡的串鈴。舒三發現,氣摸兒雞的性情確實有些古怪,他將自己的這爿招幌做得很有特色,一根長長的竹竿上綁有一根很短的橫竿,自上而下垂掛一幅杏黃色的麻布,上寫一個斗方“醫”字,下面則是恭恭楷楷的幾個小字——氣摸兒雞。那一掛黃銅串鈴也很別緻,搖動起來清脆悅耳,聲音一直能傳出很遠。據說在寧陽,氣摸兒雞的這套行頭絕無僅有,所以,從遇仙橋一路走來,就不時有人聞聲出來,想請氣摸兒雞去自己家裡看一看。氣摸兒雞卻一概婉言回絕,似乎這樣隆重地走在街上,只是為了告訴人們自己從這裡經過。舒三想到氣摸兒雞已是自己的師父,心里便油然也生出幾分自豪。 於是他覺得,應該向師父問幾句什麼。 氣摸兒,一定要找穴道嗎? 他想了想,這樣問。 氣摸兒雞並沒有回答,只是停下手裡的串鈴看看他。 舒三又問,氣摸兒時,那穴道……該怎樣尋找? 氣摸兒雞將手裡的串鈴舉起來,又嘩地用力一搖。 舒三立刻將脖頸一縮,就不敢再問了。 這時已經來到西街上。氣摸兒雞便越髮用力地搖動起手裡的串鈴。舒三看到,前面曹府的大門一響,走出一個年輕女人。這女人的頭上綰著一個美人鬏,上身穿一件暗紫色滾牙黃邊的琵琶襟水袖小襖,一張粉臉上,靠近眉心的地方還有一顆漆黑的美人痣。舒三在心裡猜測,這應該就是曹府的少奶奶了。 年輕女人走過來問,這位可是……氣摸兒雞先生? 舒三故意將手裡的招幌背過去,反問,你怎麼知道? 女人哦一聲說,我家老爺說了,別人沒這樣好聽的串鈴。 氣摸兒雞點點頭說,孩子在哪裡,帶我去看一看吧。 女人卻似乎有些遲疑,睃一眼氣摸兒雞說,小少爺,恐怕還不能見。 氣摸兒雞疑惑,這就奇怪了,郎中治病,哪有不見病人的道理? 女人連忙解釋說,是這樣,自從曹府放出酬謝五百大洋的話來,全城的大夫郎中連走江湖賣野藥的都跑來這裡,每天從早到晚應接不暇,老爺一看不是辦法,郎中再來就只說病情,先判斷一下,看一看真有了意思才讓進去。 氣摸兒雞點點頭,這樣說,你家老爺認為我也是為錢來的了? 女人微微一笑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哪個郎中不為錢呢? 接著又說,其實……就算真的為錢……也沒有什麼不對。 那好吧,既然如此說,也就不必了。 氣摸兒雞說罷,拎起串鈴轉身便走。 女人一見慌了,連忙上前拉住說,先生等等,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氣摸兒雞這才站住,拂開女人的手說,你還有什麼話,快說吧。 女人說,我家老爺說了,先生自然跟別的郎中不一樣,所以只要先試一下就可以,我兒子跟小少爺的年齡相仿,這一陣突然肚脹,東西也吃不下,老爺說,先生是氣摸高手,治這點小病自然不在話下,所以先治好了我兒子,再看小少爺也不遲。 氣摸兒雞淡淡一笑說,考我麼? 女人連忙擺手說,不……不是這意思。 氣摸兒雞大度地點點頭,說,是也無妨。 女人訕笑了一下,就轉身走進曹府大門。一會兒,又抱出了一個孩子。舒三直到這時才明白,原來這女人只是曹府的女傭,於是問,你就讓我師父,在街上給你兒子治病? 女人有些慌了,朝左右看看說,我……我這就去搬一張凳子。 舒三哼一聲,發現氣摸兒雞正在看自己,就趕緊把嘴閉住了。 氣摸兒雞走到這年輕女人面前,先是很認真地看了看她懷裡的孩子。這孩子約摸只有一歲大,面色赤紅,雙唇乾澀,摸一摸肚子竟然脹得像鼓一樣硬。這時女人看著氣摸兒雞的臉色,有些擔憂地試探著問,他這樣……已經有些天了,先生看,不要緊啵? 氣摸兒雞瞇起眼,又摸了一下這孩子的脈相,然後只說了兩個字,淤積。 女人立刻說,前幾天去濟生堂看過了,那裡的坐堂郎中給號過脈,也說是淤積,可吃過幾副那裡開的藥,卻不見一點效果。 你是說,梅逢春? 是,是梅先生。 氣摸兒雞一笑,就放下搭在肩上的捎馬子,不慌不忙地從裡面取出那隻貓皮口袋。舒三在旁邊看著,心裡突然忽悠一下,他想,這女人看了師父的銀針一定會嚇得叫出聲來。果然,氣摸兒雞取出的是一根最長的行針。他先將這根針在貓皮口袋上捋著擦了一下,針體越發寒光熠熠。然後就伸過手去,將那孩子的紅布兜肚撩起來,這時才看到,那隻雪白滾圓的小肚子已脹得快要爆裂開。氣摸兒雞先是輕輕按了一按,像對舒三,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訥訥著說,這樣的食積只好用對穿了,胃脘透督脈。一邊說著,只見寒光一閃,那根八寸多長的行針便嗖地一下紮進去,只剩了一根纏著銀絲的針柄還露在外面。那孩子原本還在低低地哼唧,不知是哭還是在呻吟,這時竟立刻沒了聲響。接著就听那女人呀地叫了一聲。女人連忙從孩子的背後抽出手來看了看,掌心正有一滴殷紅的血珠在輕輕地滾動。她趕緊又將孩子翻過來,果然就見一根針尖已從這孩子的腰後露出來。 舒三心裡一驚,暗想,師父把這孩子給扎透了。 關於這件事,舒三始終覺得不可思議。氣摸兒雞雖然算不上是身懷絕技的杏林高手,卻畢竟也不是尋常之輩,他既然從一開始就說過要用對穿,心裡自然是應該有把握的,可是,這一針怎麼就會惹出這樣大的一場禍事來呢?當舒三看到,氣摸兒雞將那根粗大的行針像一把短劍似的刺進那孩子的肚腹,接著,那孩子的肚子就像撒了氣的皮球一點一點蔫癟下去,與此同時似乎還發出哧的一聲,立刻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但舒三還是將事態估計得過低了,那個年輕女人的嚎啕聲簡直就像尖利的風聲驟然響起,接著就在一條西街席捲而過。曹府的大門轟地打開了,一群壯漢立刻蜂擁而出,將氣摸兒雞牢牢地圍在當中。這時氣摸兒雞已經呆若木雞,手裡仍然捏著那隻貓皮口袋,愣愣地站在那裡,眼裡彌散出一片茫然。舒三覺得師父此時的目光就像他的銀針,也深深地紮進自己的心裡。 直到師父死後,舒三再想起這片目光仍然感到不寒而栗。 氣摸兒雞最終是自殺死的,一根銀針扎進死穴。舒三的心裡很清楚,像氣摸兒雞這樣的人可以遭人痛打,卻不能被人侮辱。曹府的人用來懲罰氣摸兒雞的方法實在太過分了,他們將那個死孩子綁在他的身後,然後塞給舒三一面銅鑼,逼迫他們師徒二人去遊街,而且舒三每敲一下銅鑼,氣摸兒雞還要屈辱地吆喝一聲。這對氣摸兒雞來說當然比死更難以接受。在那個晚上,當氣摸兒雞為自己準備好一切,就在他手持銀針將要紮進自己死穴的最後一刻,兩眼直勾勾地瞪著舒三問,你……還承認是我的徒弟嗎? 舒三跪在師父面前,流著淚說承認,當然承認。 氣摸兒雞說好吧,我再最後問你一次。 他說,你可一定要對我說實話。 舒三說是,師父放心,我一定說實話。 氣摸兒雞問,究竟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舒三遲疑了一下,說,壽豐棺材舖的常掌櫃。 曹府的事……也是他讓你告訴我的? 是…… 氣摸兒雞哦了一聲,喃喃地說,果然被我猜對了。 然後,又苦笑一下,這一次,他的目的總算達到了。 舒三沒聽懂,問,那常掌櫃……想達到什麼目的? 氣摸兒雞搖一搖頭說,江湖凶險,你畢竟涉世太淺啊,俗話說,賣棺材的盼死人,我氣摸兒雞雖不算一代名醫,在街上也是有名有姓,醫生與賣棺材的自古就是冤家對頭,所以,我早就料到,那東街壽豐棺材舖的常掌櫃一直恨我不死。舒三聽了這話,立刻想起在常掌櫃那裡見到的那個光頭。他剛要把這件事告訴氣摸兒雞,氣摸兒雞卻先笑了,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其實我早已猜到了,那一次抬著那老太太來的幾個人,應該也是常掌櫃雇來的,看來這常掌櫃是決心要置我於死地啊。氣摸兒雞說著,就已老淚縱橫。 接著,他手裡的銀針一閃,便深深扎進自己的死穴。 舒三來到東街的壽豐棺材鋪已是晚上。常掌櫃顯然剛吃過晚飯,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酒氣,一張紅潤的面孔在燈下顯得搖曳不定。他一見舒三便笑著問,那個氣摸兒雞是否已治好了曹府的小少爺?接著又搖頭撇一撇嘴,說,如果氣摸兒雞曉事,那五百大洋也該分你一些才對呢。舒三沒有說話,只是朝棺材舖裡環顧了一下。他發現常掌櫃的棺材鋪生意很好,各種形狀怪異的棺木橫七豎八地停放著,在燈下泛著黑黑紅紅的顏色。 他慢慢把臉轉過來,盯著常掌櫃說,你不該這樣做。 常掌櫃眨眨眼,似乎有些莫明其妙,我……怎樣了? 你心裡明白。 我,明白什麼? 你把我當槍使。 把你,當槍使? 你殺了我師父。 氣摸兒雞?你說氣摸兒雞? 常掌櫃一下笑了,走到舒三面前說,世侄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你誤會了,氣摸兒雞的事我確實已經聽說了,不過他是自殺,自己把一根半尺多長的鞭杆子針扎進死穴,換句話說,就算他不自殺也該是曹府的人殺的,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你心裡很明白。 舒三瞪著常掌櫃,仍然是這句話。 常掌櫃沉了一下,問,是不是那氣摸兒雞……臨死前跟你說什麼了? 舒三沒回答,只是直盯盯地瞪著常掌櫃。 常掌櫃嘆息一聲,像是滿腹委屈地說,好吧,就算那氣摸兒雞是你師父,你們也不過才一兩天的情分,可我常壽豐跟你父親已是二十年的交情了,從還沒你的時候,他就在我這壽豐號做木工,世侄啊,該信誰不該信誰,你自己掂量就是了。 舒三低下頭,不再說話了。 常掌櫃觀察了一下他的臉色,又問,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還沒想好,舒三說,眼下先說發送我師父。 常掌櫃像是不經意地說,你該接著做氣摸兒,倘若再兼做坨汗生意,那就更厲害了,現在氣摸兒雞已經死了,如果一鼓作氣再把濟生堂的梅逢春打下去,那東西兩街再加上遇仙橋,可就屬你了。舒三立刻瞄一眼常掌櫃,你又想……借我鏟掉梅逢春? 常掌櫃哈哈一笑說,不要把話說得這樣難聽,具體怎樣做,由你自己決定。一邊說著又嘆一口氣,好吧,氣摸兒雞的這口棺材就算我的吧,誰讓他是你師父,你說得對,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乾脆,連紙人紙馬一應燒活,我也都送他了。舒三沒想到常掌櫃會這樣慷慨,愣了愣還是有些感動,於是很真誠地說,那我就……替師父謝你了。 常掌櫃擺一擺手,謝什麼,值不得謝。 然後又問,你現在,打算去哪? 舒三說,先去大和二那裡看看。 舒三所說的大和二,是指舒大和舒二。舒大和舒二與舒三是同父異母,所以,舒三自從父親死後,雖然明知他兄弟兩個住在城西,卻再也沒去走動。只聽說他二人合夥開了一爿估衣鋪,生意做得還算紅火。舒三這一次不想再聽常掌櫃的主意。他很認真地想一想,覺得常掌櫃這幾年從未給自己出過什麼正經主意。於是,就決定去找大和二。 舒三來見大時,特意裝了一蒲包糕點。他還記得,大最愛吃城裡“稻香村”的馬蹄酥。讓舒三沒有想到的是,二剛好也在這裡。於是,舒三就向大和二如實說了自己的處境。大和二很認真地聽他說完,大說,其實你不說我們也已知道了,那個氣摸兒雞確實死得很慘,只是最後曹府的人竟沒再為難你,也算萬幸了。然後又說,你不該跟那個壽豐棺材舖的常掌櫃攪到一起,爹在世時就曾說過,那個人不地道。 二也說,他表面忠厚,其實賊人傻相。 舒三聽了只是點一點頭,卻也並不想說常掌櫃的壞話。他想,不管常掌櫃的人品好與壞,師父的壽衣棺木乃至一場白事畢竟都是人家出的錢,只衝這一點,就說明常掌櫃這個人還算仗義。大卻擺擺手說,你不要相信他,做棺材生意的有幾個不說鬼話,表面看著仗義疏財,其實說不定揣的什麼心思,總之這種人狡猾得很,如果沒什麼企圖是決不肯為誰花錢的。二把話接過去說,你今天既然來這裡,就說明還拿我和大當哥看,這樣做就對了,咱們畢竟是自己人。大也說,你來得正好,我這裡正在跟二商議,眼下估衣舖裡剛好有一宗大買賣自己撞上門來,僱外人又不放心,有你一起乾就行了。 大說到這裡忽然停住口,與二交換了一下眼色。 然後,大又咳了一聲,才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雖然這幾年咱沒聯繫,但親兄弟畢竟還是親兄弟,自己人做事,我和二的心裡也塌實。 舒三聽了大的話,心里頓時暖了一下。 接著,大跟二才告訴舒三這是一樁什麼買賣。舒三聽了立刻覺得渾身的毛髮都豎起來,心也一下懸到喉嚨口。他沒有想到,原來大和二竟然一直在做死人的生意。舒三生性怯懦,從小最怕死人。他想對大和二說,這種事,自己恐怕是做不來的。 但是,話在肚子裡鼓了鼓,最後說出的卻只是一個嗯字。 大點點頭,又說,這一回的生意確實很大,眼下城外正在開戰,天南地北的軍隊都集中到這裡。二也說,這兩天不知從哪裡開來一支軍隊,說要補充兵員,軍需又一時出現空缺,就來咱的估衣鋪想買八十套估衣,因為要做軍服用,所以最好是清一色。 大將手裡的煙頭朝桌上一按說,這可是筆無本求利的生意。 二說是啊,正因為無本,也才有很大凶險。 舒三沒有說話,心裡仍在躊躇。 二已從舒三的臉上看出他的心思,便說,你只要跟著就行,不用動手。 舒三又猶豫了一下,似乎下定決心。於是,朝大和二點一點頭。 當晚,舒三就跟隨大和二來到城外。 夜晚的城外有些荒涼,風中好像飄浮著一股甜絲絲的腥氣。泛白的月色潑灑下來,將荒草和溝壑都映得雪亮。舒三跟在大和二的身後朝前走了一陣,突然就看到一片橫七豎八的屍體。這些屍體像破口袋似的堆在一起,一眼望去,被月光映得白慘慘的。舒三的心裡立刻緊張起來,正走著,突然覺得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才發現竟是一顆人頭。這顆人頭是從脖頸處被斜著砍下來的,那顯然是一把非常鋒利的大刀,刀口乾淨利落。此時,這顆頭顱正齜牙瞪眼地看著舒三。舒三隻覺嗡的一下,連忙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 這時,大和二已在前面不遠的地方站住了。 大回頭對舒三說,你就站在那裡,不要過來。 又聽二說,軍服都是九成新呢,當估衣賣太便宜了。 然 後,大和二伏下身去,接著就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翻弄的聲音。舒三突然覺得自己很厭惡這種聲音,接著就有些想吐。他藉著月色再朝四周看了看,才發現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死人堆裡,前後左右都是屍體。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前面有一個黑糊糊的東西猛地一跳朝這邊撲過來。他嚇得趕緊縮起脖頸,險些叫出聲來。 接著就听到二在前面低聲說,接住,裝進口袋。 舒三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扔過來的是一件軍服,還帶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那一晚直到後半夜,舒三和大跟二才從城外回來,每人的身上各背了一隻濕乎乎的大口袋。回到鋪子裡將這些衣服稍加整理,大和二就裝到一輛平板車上。舒三這時已經要崩潰了,歪在角落裡不停地嘔吐。大走過來說,天馬上要亮了,得趕緊去河邊。 二也說,弄了這樣多帶血的軍服,白天是不敢去洗的,搞不好會出事。 大又看看舒三,說,這種生意就是這樣,以後慢慢習慣就好了。 舒三扶著牆壁站起來,硬撐著點點頭說,我……能行。 那個叫曹司務長的中年男人是在第三天下午來到估衣舖的。當時舒三剛將所有的衣服疊平整。這些被叫做估衣的軍服都已洗得很乾淨,還散發著一股好聞的陽光氣味,有槍眼或被刺刀扎破的地方也都已經補好,看上去不僅齊整,也顯得一派簇新。這時舒三一回頭,就用眼角瞥見了曹司務長。由於曹司務長是背光站著,眉目就顯得有些模糊,臉上只剩了一個大致的輪廓。舒三覺得這輪廓的形狀有些奇怪,像一隻吊著的鴨梨。 接著,這鴨梨問,你是新來的伙計? 舒三仍然低著頭,沒回答。 曹司務長就走過來,拿起一件軍服抖了抖說,二位舒掌櫃真不愧是開估衣店的啊,說八十套就是八十套,說清一色就清一色,你這估衣鋪怕是消滅了一支軍隊吧? 這時大已從後面走出來,看著曹司務長嘿嘿笑了兩聲。 曹司務長掏出一摞大洋,嘩啷一響遞到大的手裡,笑著說數一數。大接過大洋點點頭說,你曹司務長辦事,向來不會錯。曹司務長說,加上前次定金五塊大洋,總共是十塊,咱們兩清了。大將大洋嘩地朝上一抖,又接回到手裡說,這八十套估衣您點好,兩清了。曹司務長點點頭,朝門外一揮手,幾個扎綁腿的大兵就走進來將衣服搬走了。這時,曹司務長突然又發現了站在一旁的舒三。他走過來很認真地朝他端詳了又端詳,忽然扑哧笑了。 曹司務長說,你不是那個氣摸兒雞的小徒弟麼,怎麼又跑到估衣鋪來了? 舒三看看這個曹司務長,也覺得有些眼熟,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曹司務長問,你不認識我啦? 舒三搖搖頭,還是想不起來。 曹司務長說,氣摸兒雞扎死的是我侄子,想起來了? 舒三這才猛然想起,那天出事以後,從曹府大院出來的人裡確實有一個穿軍服的。這時大和二趕緊走過來。大說,這是我家老三,以後還請曹司務長多關照。 二也說,自從那一次他就不干氣摸了,眼下在店裡幫我和大做。 舒三的心裡立刻又感動了一下。他覺得大和二畢竟是自己的親人,到了關鍵時刻真有兄弟情意。曹司務長哈哈一笑說,好啊,這就對了,做點正經生意,你那個師父氣摸兒雞是死有餘辜,他自殺算是便宜了,要依我的脾氣……曹司務長說著哼一聲,就走到舒三跟前,鼓勵地拍拍他的肩膀說,往後就在這裡好好兒乾吧,估衣行可是好買賣,無本萬利啊。曹司務長這樣說著又掏出幾塊大洋,回頭扔給大說,舒掌櫃,再給你一宗大買賣吧! 大連忙接住錢問,還要八十套? 還要八十套! 照這回的成色? 就照這回的成色! 還是……老規矩? 老規矩,這是定金! 大連忙說,那就多謝曹司務長了。 曹司務長擺擺手,臨出門時又回頭叮囑了一句,這可是軍需品,真延誤了不光是你們,連我也要掉腦袋呢!說罷,就鼓起兩腮打著口哨走了。 舒三發現,其實有錢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這一筆生意做成之後,大給了他三塊大洋。大向他解釋說,三塊大洋已經不少了,你剛見到錢,頭一腳不能抬得太高,否則會覺得錢來得太容易,日後養成大手大腳的習慣。舒三也覺得,三塊大洋確實不少。這些年,他的手裡還從沒有過這麼多的錢。他第一次知道,三塊大洋的分量竟然如此沉重,裝在兜里不僅噹噹地響,還墜得人渾身難受。所以他想,為了省心,還是應該早一點把它們花出去。 這天下午,舒三一個人來到大街上。 他在心裡盤算著,用這幾塊大洋干點什麼。 舒三先是在街上轉了一陣,忽然感覺人們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低頭看一看,才發現是自己身上衣服的緣故。舒三來估衣舖時衣服已經很破舊,所以這一次,他就特意為自己挑了一套囫圇些的軍服穿在身上。雖然是小號的,但仍然顯得有些大,走在街上被風一吹就像是一個高蹺人。正在這時,他忽聽有人在叫自己。抬頭一看,竟是梅逢春。舒三過去一向對梅逢春很尊敬,覺得他不僅醫術精湛,人品也很端正。但自從那一次去濟生堂碰了釘子,他對他的看法就有了一些改變。舒三覺得儘管自己是去拜師的,梅逢春也沒理由對自己那種態度,更不該當眾挖苦自己。舒三覺得梅逢春這樣做,有失他一個名醫的風範。 於是這時,舒三就低下頭,想從旁邊繞過去。 梅逢春卻攔住他,笑笑說怎麼,不認識啦? 舒三隻好站住了,抬起頭看著梅逢春。 梅逢春打量了一下舒三,開玩笑地說,幾日不見,吃軍餉了? 舒三想說,你梅逢春不肯收留我,自然有人收留,人走時運,瓦有陰陽,日後誰比誰高還很難說呢。但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他不想再跟梅逢春說話。 梅逢春說,我聽說,你去了西城的舒記估衣鋪? 舒三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勉強吐出一個是字。 梅逢春嗯一聲,有些語重心長地說,這就對了,這才是你力所能及的事情,人不能心氣太高,一高就要出事,當初你那個師父氣摸兒雞,要不是心氣太高也不會鬧出後來的事情,所以,唉……梅逢春似乎欲言又止,搖頭嘆息一聲,就不說下去了。 舒三看出梅逢春還有話沒說出來,就問,你,什麼意思? 梅逢春咳一下說,你知道,你師父是怎麼死的麼? 自殺死的。 當然是自殺死的,可是,他為什麼自殺呢? 舒三張張嘴,一時回答不出來。 梅逢春朝左右看了看,又向舒三的跟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說,當初為西街曹府的小少爺治病那件事,可是你告訴他的,可你又是聽誰說的呢,如果你那一次不去告訴他有這樣一件事,他原本已想洗手不干了,倘若果真如此,還會有後來的事情嗎? 舒三想了想,有些明白梅逢春的意思了。 但梅逢春連忙擺手說,你可不要亂猜,我什麼都沒說,我只是想提醒你,如今跟人打交道,處處都要留心,哪怕是世交,說不定也會往火坑里推你呢。梅逢春說罷笑一笑,就轉身走了。但走出幾步又站住,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問道,你不是一直想做汗門生意嗎? 舒三沒回答,摸不清梅逢春這樣問是什麼意思。 梅逢春說,有件事,恐怕你還不知道,東街壽豐棺材舖的常掌櫃,當年就是從汗門出來的,那時候,他做坨汗生意在這寧陽城裡還很有些名氣呢! 舒三聽了,立刻吃驚地睜大眼。 舒三第二次跟隨大和二出城弄衣服,感覺就已好多了。那是一個沉悶的夜晚,大地蒸騰著潮濕的氣息。幾片薄雲飄來飄去,將微弱的一點月色遮得若明若暗。舒三一邊跟在大和二的身後磕磕絆絆地走著,心裡就又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他暗暗寬慰自己,不會出事的,幹這一行只是跟死屍打交道,只要不碰上活鬼就不會有什麼凶險。城外的瘦龍河邊剛又打過仗,岸坡的草叢裡還在冒著一縷縷的青煙。刺鼻的硝煙氣味將血腥氣掩蓋下去,這多少讓舒三感覺放鬆了一些。遠處有幾隻幽靈似的野狗在來回游盪。舒三朝那邊看一看想,那些野物面對這樣一堆還在冒著熱氣的屍體,大概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它們肯定弄不懂在這些死人中怎麼會有三個還在走動。舒三看一看前面的大和二,不禁想起傳說中的詐屍,漸漸就覺得他們的身影有些飄忽不定,似乎真像了兩具幽幽行走的屍體。 大和二又走了一陣,終於在前面停下來。 大壓低聲音說,就這裡吧,這裡的還囫圇一些。 二應一聲,就和大一起伏下身去開始翻弄起來。 也就在這時,舒三突然聽到從大那里傳來一陣可疑的聲響,像是撕扯扭打的聲音。大一邊用力,聲音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老二!快……快來幫我一把! 接著,就听到砰的一聲。 舒三看到,隨著這一聲悶響,前面突然閃出一道電光石火,跟著,大的頭顱就像一隻豬尿泡似的爆了,轉眼間爆得無影無踪。大都沒來得及哼一聲,身體仍保持著那樣彎腰的姿態,脖頸上的頭顱卻已不見了,只剩了一截光禿禿的脖腔。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又猶豫了一下,然後身體朝前一扎就倒下去。二站在大的身邊,自然看得更真切,他嗚地叫了一聲轉身就跑。舒三藉著昏暗的月色,看到了二的臉,那是一張由於驚恐扭曲得非常難看的臉。 與此同時,槍聲又一次響了。 舒三看到,二的那張扭曲的臉轉眼間就不見了,化成無數碎塊朝著四面八方的黑暗中飛去。但二仍然執著地跑著,一直跑到舒三面前,伸出兩隻手緊緊抓住他的肩膀,似乎還想說些什麼。舒三也很想對他說些什麼。但舒三發現,二的腦袋連同脖子已經都不見了,只剩下非常平展的兩個肩膀,中間還像噴泉一樣在汩汩地向外冒著血水。 舒三稍一鬆手,二就綿軟地癱倒下去。 舒三放下二,徑直朝著前面槍響的地方奔去。他看到,地上正有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在向前蠕動。舒三來到近前才看清楚,那是一個人。他的手裡正握著一隻奇大的手槍,拖著兩條傷腿艱難地向前爬著。就在他回頭的一瞬,舒三看到一張可怕的面孔,他大概被刺刀扎瞎了一隻眼,臉上糊滿黏稠的血漿,只有兩排白白的牙齒在咯咯地抖動著。 舒三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像一條蛇似的爬走了。 在這個可怕的夜晚,舒三不知自己是如何將大和二的屍首從城外弄回來的。大和二原本都很瘦,但死後卻重得難以想像。舒三弄不懂,他們的重量究竟是從何而來。這時已是黎明時分。舒三先將這兩具已經沒有頭顱的屍體草草整理了一下,又為他們擦淨身體,換上衣服,擺上床板停放起來,然後就來到東街的壽豐棺材鋪。 常掌櫃正蹲在一口巨大的棺木跟前小心翼翼地刷桐油。棺材舖裡彌散著一股好聞的油木香氣。常掌櫃一回頭,看見了渾身血污的舒三,就放下手裡的油桶慢慢站起來。舒三走到常掌櫃的跟前,愣愣地沉了一下才說,大和二……都沒了。 沒、沒了?你說他們都沒了? 常掌櫃大吃一驚,瞪起眼問。 舒三點點頭,說是……沒了。 什麼時候的事? 夜裡,剛把他們從城外弄回來。 是遇上活屍了吧? 舒三點點頭。 常掌櫃搖頭嘆息一聲,說,我早就說過,你家大跟二的膽子也忒大了,那死屍身上的衣服也是好扒的?舒三低著頭,沒吱聲。常掌櫃又說,不過咱們有言在先,你這次用棺材可是要花錢了,如今生意難做,城外雖說天天死人,可買得起棺材的卻沒幾個。 舒三說,錢我當然是要付的。 常掌櫃似乎覺出自己的話有些過頭,緩了一下就又說,好吧,那就只收個本錢吧,看在你爹當年的情分上,我不僅送他兄弟二人紙人紙馬一應燒活,索性就再送一場白事。 舒三說,那就多謝常掌櫃了。 常掌櫃說不用客氣,我跟你家是世交,這點事也是應該的。 發送了大和二,常掌櫃拉舒三到瘦龍河邊的臨月軒吃了一頓飯。兩人對坐在一張臨窗的桌前,都不太說話,只是低著頭悶悶地喝酒。窗外的河水像中藥湯,在夕陽的餘輝裡泛著黏稠的波光。常掌櫃看一眼舒三,像是不經意地問,你今後,是如何打算的? 舒三喝一口酒,心灰意懶地說,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還能有什麼打算。 常掌櫃問,你不想……接手那爿舒記估衣鋪? 舒三搖頭說,這一行,我是不想再做了。 常掌櫃沉吟了一下,似乎有些感慨地說,要說起來,咱叔侄倆也是扯不開的緣分,當年你爹就是躺著我壽豐棺材舖的棺材走的,後來是你師父,這一次又輪到你家的大跟二,他們四個人的四場白事,也都是我一手操辦的。 舒三點點頭,說是。 常掌櫃瞟一眼舒三,忽然笑笑說,我知道,有人在你面前說了我的壞話。 舒三說,就衝這幾場白事,我也相信你常掌櫃不會害我。 常掌櫃點點頭,嗯一聲說,有你這句話,我的心思也就算沒有白費。然後頓了一下,又說,那我就再多一次嘴,我記得,你曾說過想做坨汗生意? 舒三說,那已是過去的事了。 常掌櫃說,現在做,也不晚。 這時,舒三突然想起梅逢春說過的話,就試探著問,您也懂坨汗? 常掌櫃一下笑了,說,我知道,梅逢春告訴過你,我也曾是坨汗門裡的人。舒三臉一紅,立刻有些尷尬。常掌櫃說,他說的沒錯,我當年確實做過坨汗生意。 舒三問,可後來,為什麼又…… 常掌櫃喝了一口酒,然後說,其實做汗門跟開棺材舖是一回事,棺材對人來說,也不過就是一味藥,而且是最管用的一味藥,人這一輩子,最後誰又離得開這味藥呢? 就從這一晚,常掌櫃開始為舒三講有關坨汗的事。 常掌櫃說,坨汗雖然只是汗門的一個分支,卻也有自己的行規,分火做和水做,火做是指開一爿藥舖,賣的也是正經膏藥,這種膏藥多使用上等的桐油和黃丹,再投足各味藥材精煉精熬,待熬成膏油之後攤到一塊麻布上,內行人不用貼,用眼一看就知道是上乘的好藥。但所謂坨汗,通常卻多指水做。水做就不用上等黃丹了,普通黃丹也不用,只把桐油和松香熬在一起,再胡亂投些藥材,或者乾脆一點藥材也不用,終歸用與不用也不會有人看出來,只要顏色對,擺在街上一樣的好看,也一樣會有人買。 常掌櫃說到這裡,忽然沉吟了一下。 行醫最怕兩種人,你知道是哪兩種人? 舒三搖搖頭,說不知道。 常掌櫃說,一種是濟生堂的火做,另一種就是遇仙橋的水做。 舒三問,你是說……梅逢春和氣摸兒雞? 常掌櫃微微一笑,點頭說對。 舒三問,這兩種人,有什麼可怕? 常掌櫃說,梅逢春在西街上有一個綽號,叫梅半仙,他這綽號的由來不言而喻,自然是生意做得太實在,號脈用藥直來直去,從不攙一點虛假,但日子一長總難免失手,一失手也就沒了退路,行醫是人命關天的事,稍有差遲誰會善罷甘休?氣摸兒雞的氣摸則又太虛,虛得讓人摸不著頭腦,所以,最後連自己的性命也搭了進去。 舒三聽得似懂非懂,想一想問,行醫……也能攙假? 常掌櫃說,行醫之道,就在於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只有這樣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舒三聽了想一想,卻還是不得要領,於是問,如何才能有真有假? 常掌櫃微微一笑說,這個麼,就只可意會不能言傳了。 舒三直到真正做起了坨汗生意才發現,其實人幹哪一行,都是天生注定的,只要選準了,做起來並不費力。舒三絕沒想到自己做起坨汗生意,竟會如此的輕鬆自如。他甚至懷疑,自己在前世是不是曾做過這一行。他的坨汗生意既不火做,也不水做,或者說既是火做又是水做。他將氣摸兒雞當初在遇仙橋的那半間木屋收拾出來,按著常掌櫃的意思,字號取名就叫“遇仙橋”,雇了一個伙計看櫃賣藥,自己則每天去西街口,在離濟生堂不遠的地方擺起一個膏藥攤。常掌櫃特意告訴舒三,水做的生意之所以比火做有優勢,就在於能放開嗓子吆喝,開藥舖的自然無法上街叫賣,擺攤卻可以,而且還能吆喝得隨心所欲。舒三的嗓音頗具特色,嘹亮中微含沙啞,聽上去很有磁性。據街上一個唱大鼓的藝人評價說,舒三的嗓子叫“雲遮月”,不僅好聽,也少見,在街上很能打遠兒。舒三吆喝的內容也與眾不同,有些像戲曲中的韻白,聽起來一波三折很有意味:各位,神仙難辨丸、散、膏、丹!都是膏藥一張,熬煉各有不同,上乘坨汗要用七十二味官藥一百四十四味草藥,細研細磨精熬精煉七七四十九天!專治諸虛百損五勞七傷,跌打扭閃風濕麻木,胃脘不舒消化不良,小腸疝氣內痔外痔,半身不遂口眼歪斜,咳嗽痰喘肺癆咯血……舒三的吆喝不僅抑揚頓挫朗朗上口,也日臻成熟日臻完善,漸漸地就形成了像歌唱一樣的風格,這種風格既保留了鮮明的江湖氣,又形式新穎頗為別緻,因此不僅吸引人們的耳朵,也很是吸引人們的眼球。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街上飄著淡淡的柳絮。舒三來到街角,剛將藥攤舖展開,就見一個中年漢子背著個癱瘓病人從濟生堂裡走出來。那癱瘓病人是一個婦女,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舒三朝濟生堂瞥一眼,想了想,就朝那漢子招一招手。漢子先是有些猶豫,但遲疑了一下,就還是朝這邊走過來。舒三看看他背上的女人,不緊不慢地說,治骨傷風癱,可不敢亂投醫啊。他一邊說著,就見梅逢春已從濟生堂裡走出來,正朝這邊翹首看著。於是又說,如今名醫滿街都是,但真能看病的卻沒幾個,恐怕多是空有虛名呢! 梅逢春一聽這話,一邊朝這邊走著,就冷冷一笑說,可是要論沈痾痼疾,又豈是江湖郎中能治得了的,搞不好被人家逼著去遊街倒是小事,真延誤了病情,可就人命關天啊! 那漢子看一看梅逢春,又看看舒三,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舒三也笑一笑,對梅逢春說,好吧,你今天既然過來了,我就在你這名醫面前請教請教,不過有話在先,倘若我今天治不好這病人,從此就關掉“遇仙橋”,我舒三也決不再做坨汗生意,但如果治好了,你梅先生怎麼說?梅逢春略一遲疑,一咬牙說,好吧,如果你今天治好這病人,我梅逢春就離開濟生堂,從此不僅不在這裡坐堂,也決不再上街。 舒三點點頭,說好,就要你這句話。 然後又轉身對那中年漢子說,你把病人放下。 這時街上已圍過很多人,都在伸頭等著看熱鬧。 梅逢春訕笑著說,看來今天,我真要開一開眼了。 舒三沒再說話,先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那病人的兩腿,又試著彎了彎,讓病人用一用力,然後問, 你剛才去濟生堂,醫生看了怎樣說? 那女人說,說是經絡已經斷了。 漢子也在一旁說,是啊,說這兩腿都已殘了。 舒三便不再說話。他先取出一張媒子紙,點燃,烤軟兩帖膏藥,然後小心地貼在病人的兩條腿上,又湊到這病人的耳邊低低地說,不用擔心,你這兩條腿並無大礙。 那女人聽了立刻睜大眼,瞪著舒三。 舒三的這句話似乎包含著許多意思,既可理解為是在安慰病人,告訴她腿上的病並不嚴重,又可理解為是一種心理暗示,讓她知道,其實她還可以走路。那婦女聽了舒三的話,將信將疑地看看他,又看了看貼在自己兩條腿上的膏藥。事後她對街上的人說,就是因為這一看,她立刻覺得兩條腿轟的一熱,似乎頓時就有了氣力,也有了信心。 這時梅逢春也走過來,伸過頭來看一看,揶揄地問,已經、治好了? 舒三起身倒退了一步,兩眼盯住這女人說,好了,你可以站起來了。 那女人看看舒三,猶豫了一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舒三伸手示意,又說,站起來。 那女人渾身一顫,兩腿動了動,竟真就慢慢地站起來。 舒三又說,你走吧,現在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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