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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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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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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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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魯敏:顛倒的時光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19634 2018-03-20
1 如果,你可以像麻雀一樣,從蘇北這一帶的上空飛過,你會驚奇地發現,這裡的田野,現在不是綠油油的,不是黃燦燦的,也不是黑黝黝的,而是,嘿嘿,是白乎乎的啦……無邊無際的大棚,白茫茫的,這家的結束了,那家的又起了,遠遠地瞧下去,像延綿跑動著的小野獸,像波浪起伏、銀光閃閃的江河流水……但到了我們東壩這裡,大地的色調似乎出現了一些猶豫與停滯,黃的、綠的、黑的、灰的,仍然佔據著相當的地位,只在一些邊邊角角處,白色,方有些羞羞答答地,點綴著,不成氣候,不得風流,叫人看著簡直有些遺憾。 從這年的秋天開始,木丹,便像麻雀一樣地,總在東壩的上空飛著……他看來看去,左思右想,被鄰村里那些白茫茫的東西迷惑著,內心猶如沸水翻滾不止……

2 有人說木丹這是開竅了。男子開竅,有二——先呢,是開女人的竅,渴想床笫之事。再者呢,是開錢的竅,曉得琢磨賺錢之道。 木丹幼年失怙、母又早亡,從十三歲起,就是一個人在東壩過活,承著眾人的照應,種著父母留下的四畝地。除了每年清明到墳上磕幾個頭,他的全部時間都花在了他的四畝地上。或許正因一個人生活得太久,對溫良日子的想頭比一般的人要大一點,木丹的第一個竅,開得早些,二十出頭便娶了鄰村的鳳子,天天兒地早早關門上床睡覺,有時想了,白天也拴上門拉下簾子耍弄去了…… 但對於賺錢之道,他是明顯的有些鈍了。就像一個娃娃,若是先會走路了,開口必定就遲。總之,別的人,跟他差不多歲數的,前前後後都抬腳走了,到縣城去,到省城去,到京城去,總之,不能夠再待在東壩,出去,隨便做什麼……到了年底,再回來時,都是“敢叫日月換新天”的樣子,發達了。

木丹呢,這時便混在他們裡面,抽著人家丟過來的煙,半仰著頭聽他們講外面的見識,眼神望著半空,若無其事地……既不羨也不妒,晚上回來,還是早早兒地關了門按著鳳子,忙乎過一大場,倒頭便打起呼了。 知道木丹性情的人,曉得他是貪戀東壩這裡的水土,不了解的,只當他是懶,是拙,便替他急,要給他尋出路,這樣年紀輕輕的,不能光守著幾畝田就完事啊。木丹這孩子,就算是成家立業了,東壩的老人們仍是不大放心,他們總還記著木丹父母活著時的樣子呢,木丹的事,他們會一直放在心上。 ——木丹,你眉眼有些文氣的,做個俗和尚好吧?碰上白事了,披上袍子敲個小經兒,有煙有酒有紅包,多好。 ——木丹,我看你倒是要學樣手藝才好,剃頭,做豆腐,打井,多好的營生,農忙了丟下,農閒了拾起,替鳳子掙點胭脂錢管夠。 (胭脂?鳳子那種好膚色,哪裡要用胭脂。說話的人也知道,但勸年青人進取麼,這樣說出來才更漂亮似的)

木丹笑瞇瞇的,不應也不回,謝了老人家,仍是照常過日子。唉,拿他沒辦法,白費心思。 3 可這年的秋天,像是被夏雷劈過似的,就通竅了,木丹真的突然開始想錢啦。他開始沒日沒夜地想,連鳳子都顧不上壓了,總是扑棱一下子,就變成只雜毛小麻雀,飛到東壩的上空,東看西看,左思右想…… 這幾天,他甚至已經想得很具體了,都想到了氣味。 木丹,不知為何,對氣味總特別注意似的。那些從城裡回來過年的傢伙,一旦說起打工的情形,他們總會避重就輕地提到麥當勞、地鐵、水幕電影、購物中心等等,總之都是些特別光鮮有趣的事情,可木丹在一邊,稍稍地動動鼻子,總會聞到一些別的……凝固後把衣服漿成硬條條的水泥味,下水道裡臭得起了泡泡的泔水味,倉庫裡鐵條與原料桶的塑膠味兒。總之,木丹可以知道,每個人所做的事情,都會像小刀一樣,在他們注意不到的地方,刻下細微的印記,並以氣味的形式儲存在他們的肌肉與皮膚之間,然後,如影隨形、不緊不慢地散發出來……即使過了很久,他們換了衣裳,他們回到家鄉,木丹總還是可以嗅出來,他們在城裡,是工地上的水泥匠,是飯館裡使粗活打下手的,是化工倉庫的搬運工……

木丹常常地也會聞聞自己、嗅嗅鳳子,到目前為止,他都很滿意。他和她,身上都是最純粹最正宗的東壩味兒,嘿嘿,東壩的味兒,多好呀。受了潮氣的柴火,在灶裡點著了,那種令人著懊的嗆味兒。滿地亂滾的雛雞,處處大便,不小心踩上了,類似青菜幫子的澀味,跟著腳底板四處移動。用粗鹽碼過的瓜條,萎黃了掛在繩子上,被蒼蠅蛾子蚊子好奇地叮過,味道反倒濃郁了似的,清新而瘦弱,想到用它配著稀飯,舌下會突然滲出口水。 不過,大棚,想到那白茫茫的大棚,木丹倒有一些憂慼了,他到鄰村玩兒的時候,留意過,甚至還進去待過一小會兒……那大棚,被三層的薄膜撐起來,只要天上有點太陽花兒,裡面的溫度就會高到二十幾度,做活的人一進去就得把衣服脫得半光,男女不避。因為高度有限,得跪著,或躬著腰,要么乾脆爬來爬去……尿素、殺蟲劑、發酵的泥土,掙扎著的種子,汗,缺少流通的空氣……這些味道混在一起,在高溫裡攪拌著,往鼻子耳朵眼睛裡鑽來鑽去,每個人的臉都被熏得皺成一團……好像僅僅是這一點,這氣味的障礙,讓木丹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像麻雀一樣,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了。

4 退了休的伊老師是我們這裡頂熱心頂有水平的人,聽說木丹開了第二竅,要種大棚西瓜,真比他故去的父母都要高興。 他過來替木丹算賬,像在課堂給學生講課,以無形的空氣作黑板,一行又一行寫得挺挺括括。 喏……我都替你打聽好了。你家的四畝地,太少,要再租上個六畝,湊個整數,手筆大一點。租金麼,每畝大約是八百塊……到了高峰期,還要雇三兩個小工,他們每月的工資,聽說外面都是一千塊的行情……這些還算是小錢,貴是貴在種子、薄膜、竹架子、電線和照明燈、肥料、殺蟲劑,聽說,每畝都要三千塊左右的成本……伊老師一邊說,一邊注意地瞧著木丹的神情,怕把他給嚇住的樣子,不過,後者,眼睛一眨不眨的,只專心望著空中的黑板,像那些上課走神的學生。

伊老師索性不管了,狠下心繼續往下講:最主要的,人是要吃苦的,從大棚第一天張起來,就不能睡囫圇覺,特別是冬春之交,下雪刮風了,得守著棚子,哪裡裂開一道口子,哪裡掀掉一個角,寒氣進去了,就全部完蛋,所有的瓜苗會在一夜之內全都凍得死光光……當然了,苦盡甘來,如果你侍弄得好,大棚會報答你的,清明一過,就讓你天天兒地摘瓜、賣瓜,一直賣到中秋節……總之,我替你算過,從最高價錢的頭瓜到最賤的腳瓜,每畝都會讓你賣出五六千塊的樣子……這樣,木丹,你自己看,多少可以賺一些錢的……他的手在無形的黑板上有力頓了兩筆,像劃了個碩大的等於號,用力得把粉筆都寫斷了。 木丹把頭側過去,眼珠略有點斜,好像他是坐在第一組的學生,而黑板上的字,被伊老師寫到第四組那邊,他看不清了……

哎,木丹,看什麼呢?伊老師狐疑起來,也回過頭看看他身後的虛空。 沒什麼……只是,我剛才突然想到……我忽略掉西瓜的味道了,那大棚裡,到最後,一定滿是西瓜的香甜氣,從清明一直到中秋……要能在那種香氣裡待上幾個月,也是不錯的吧…… 這麼的,木丹就此決定下來了。 伊老師高興壞了,以為是他的一番算術起了作用,而且立竿見影呀!話音剛落,不,話音還未落呢,木丹就從善如流了!還有比這更能讓人自豪的事嗎?在他從木丹家返程的路上,關於木丹要租十畝地種大棚西瓜的消息,像濃郁的香料一樣,飄到了東壩的每一個角落,連剛剛生下來的小羊都知道了……初生的羔羊,身上粘一層油亮的液體,兩隻腿打著晃,喜悅地掙扎著,發出動人心弦的第一聲叫喚,溫柔得像秋天的最後一絲晚風。

5 剛進臘月,像人們曾經在鄰村看過的那樣,木丹的大棚豎起來了,跟突然發胖的女人似的,像模像樣,到處粗粗白白,貓著腰走進去,畦田也是齊齊整整的,像是眾神仙替他一行行仔細捋出來似的。大家吃驚地張開嘴巴,緊接著又小嘴不停了,問出各樣好奇的問題,好像木丹與鳳子兩個,不僅長了三頭六臂,還長了八片嘴唇,十二塊舌頭。 哦,你們這畦裡用的是河裡的淤泥呀,怪不得這樣黑,這樣難聞呢……最好,這樣很肥的,木丹你個傢伙,看不出腦子還真好使…… 咦,地上這些硬硬的是什麼,是地熱層……通了電會發熱?哎我的媽呀,真是高科技,不得了! 那麼,地上還鋪什麼塑膠膜,太浪費了……哦,防蟲,對的,蟲從土起…… ……

是啊,說起來,這還是東壩第一次有這樣大規模的大棚呢,這大棚不只是木丹的,是東壩所有人家的。他們作勢推推架子,又捅捅薄膜,有人解了衣服,誇張地嚷熱,早有半大的孩子從家裡翻出塊缺角的溫度計,舉在手上等著紅色的水銀像該死的蝸牛一樣慢慢地往上爬…… 有人再回頭看看木丹,才發現他是瘦了,而鳳子,也少了些水靈氣——要在往年,臘月頭上,正是貼秋膘的時候呢,正是睡女人的時候呢。老人們在心裡歡喜地笑笑,覺得瘦下去的木丹,好像突然出息了。 6 而呼嘯的北風,說來就來了,那樣的大,聲音又響,像小獸在屋前屋後嗚嗚地哭,人人都凍得掛起了清鼻涕,攏著兩隻袖口貼著牆根慢慢地走——木丹的大棚裡卻宛若盛暑,他和鳳子都熱得衣衫不整了,汗水在鼻尖處匯聚起來,固執地支棱著,懸掛很久之後,才慢吞吞地滴下去,滴到淡綠柔弱的瓜蔓上,碎得無影無踪了。

總是在這樣的時候,木丹會突然地失聲笑出聲來,吸一口氣,欲言又止的樣子。鳳子不抬頭,只顧著順藤,把主藤和副藤分開,讓前者好好準備開花打朵兒,讓後者知趣地趴到地下慢慢萎掉。 木丹躬著腰磨磨蹭蹭地往鳳子的方向挪過去。鳳子的棉毛衫,不知為何,在腋下破了一個大洞,從一個特定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內衣——白白的小汗褂子,最鼓處有一點深色的暈,好像也已濕透了。 他又自顧淡笑了一聲,終於還是自說自話了:鳳子,你要實在熱,再脫一件也沒事兒。看我。他一邊急急忙忙地扒掉襯衫,赤裸出半身,再接著往下脫。反正這大棚隔著三道薄膜呢,外面誰也瞧不見咱們。 鳳子也仰頭看了看,四周都是白白的一片,依稀能瞧見外面有顆發黃的小太陽似的,風一陣緊過一陣,棚內棚外,這種時節上的落差令人不安……木丹這一說,她是更加地覺得燥熱了,渾身躥著火兒,有什麼東西給她拳打腳踢一番才好,可是能有什麼呢,永遠是這些沒完沒了的瓜蔓兒瓜藤兒,像亂麻這般,又像絲線那般,愛也不是煩也不是。 木丹繼續往這邊挪,鳳子看看他略帶羞澀的樣子,倒是明白了。木丹這傢伙一向這樣,雖是兩年的夫妻了,要做起那事了,他總會突然間局促起來,像蒼蠅一樣在四周打著轉兒,不敢落腳……他這裡一轉,鳳子終於也明白了,剛才為什麼憋得難受,原來跟這“蒼蠅”一樣,想的是一碼事兒呢。 可是,在大棚裡,不太好吧……而木丹這時已經在碰她的手了,輕得像蒼蠅在搓腳…… 得了,就這裡吧……的確,是太熱了,鳳子脫下毛衫,小背心褂子果真是濕透了,她低下頭看自己,木丹 也在盯著…… 他們慢慢地、有節制地躺到地上,木丹替鳳子墊上了他的外衣。身子有些放歪了,鳳子的臉向一邊側去,快要躲到瓜葉里了,綠的瓜葉遮住她兩隻亮亮的眼了,卻又襯出她汗白的身子了……木丹這下沒有耐心了,也沒有害羞了,他開始突然襲擊,他的腳抵著一小塊畦田,伸縮之間,後者很快成了一堆散土兒了……可木丹還在抵著,向下抵了,地上慢慢地倒弄個小坑來…… 7 這個晚上,木丹與鳳子,真是睡得特別好。 為了預防風雪,他們在大棚的一側搭了個供人過夜的小棚,裡面有張小床,但因為氣味,是啊,因為味道不好,木丹不大願意睡在這裡,而鳳子,一個人也是不行的。因此,他們平常總是回家去睡,因此便睡得特別地不安穩,像狗一樣,把耳朵貼著地面——他們是恨不能貼著屋簷,這樣,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套上衣服就能直奔大棚了……好在,這大棚是爭氣的,大半個臘月下來,一次事都沒出過。 不過這一天,他們倒決定就留在小棚睡了,從大棚裡軟綿綿地出來,渾身還冒著熱氣……他們甚至都不用穿上褂子了,就那樣前胸貼後背的,摟著睡下去,多美。 漫漫的夜,就在他們的摟抱之中來了。很久沒有這樣暢快地睡鳳子了,木丹的困倦像影子一樣地爬上來,他耷著耳朵,當真就睡著了——反正是睡在大棚邊上,不必像平日那樣懸著心思了。 而今冬的第一場大雪,就在這個夜裡靜悄悄地來了。 東壩這裡的冬天,總是這樣,不下雪的時候,風就刮得像要死人一樣,樹啊房子啊草垛啊,都給它吹得紛亂不堪……可一旦下起雪來,怪了,風便一下子遁於無形了,只有雪,成了天地唯一的主宰,劈頭蓋臉地罩下來,一個時辰就叫世間換了顏色……每到下雪的晚上,人們都會睡得特別地深沉,深沉到那種地步,好像整個村子都進入靜止與死亡了。 白雪便在無聲中一層層地落到木丹的棚子上。開始,像精緻的女人在往臉上敷粉,接著,像不精緻的女人往臉上塗粉,再著,像精打細算的小漆匠了,再接著,像不要過日子的小漆匠了,拿著桶往下倒白漆了……木丹大棚的薄膜,開始吱吱地繃緊了,架子與架子間的繩子,緩慢地摩擦糾纏。有些性急的雪都開始化了,把薄膜下部用來壓腳的沙包泡得軟起來,以不可覺察的速度往下塌著。 而我們的木丹與鳳子,還半裸著身子,鳳子的前胸貼著木丹的後背,抱著,睡得像死去了一樣呢。這種落雪之夜,睡眠總是像迷藥一樣,沒人會醒得來的。 8 伊老師是被小便憋醒的。年紀畢竟是大了,總是要小便,在冬天,這簡直太麻煩了,哆哆縮縮地起來了,端著傢伙,站得渾身冰涼,卻只擠下可憐的幾滴。 這個晚上,一邊擠著小便,一邊地,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外面,怎的這樣靜呢? 直覺像閃電一樣突至,是了,一定是落雪了。再說,他有些慚愧于剛才所謂的直覺了——昨晚,他聽了天氣預報,似乎也提到,未來幾天,有雪雨的,看來,是提前了…… 小便擠完了。他重新縮回去,但在身子埋入被窩的那一個小小瞬間,他停住了。 大棚,木丹的大棚! 伊老師像年輕人一樣騰地起來了,裹上棉襖,推醒腳頭的老伴,又拉開了門閂,跑了出去,一家家地敲門,嘴裡只喊一句“木丹的大棚,大棚要塌雪了”!有的人朦朧而短促地應了,有的卻沒有聲息。 腳下的雪已經很厚了,咯吱咯吱的,平常,伊老師頂愛聽這個動靜了,可這會兒不行,越聽越急,渾身都要冒汗了…… 等伊老師高一腳低一腳地跑到木丹的大棚,那連綿的白波浪前已有一些影影綽綽的人影了,個個兒地努力踮著腳,手裡拿著各樣救急的傢伙,紛亂而有序地從棚頂上往下掠雪了。還有人從家裡拿著東西陸續地來了,鼻子裡悶悶地打個短促的招呼,腳下咯吱咯吱的聲音響成一片……險情眼見著也就下去了。這會兒,再聽聽,伊老師又覺出那咯吱聲的好來了。 來幫忙的大多是像他這樣年紀的半號老頭了,看來,小便都不好吧……再說,年紀輕的那些,又哪裡會睡在東壩呢,他們都睡在縣城、睡在省城、睡在京城、睡在不知哪裡的異鄉,不知哪裡的床鋪上呢……伊老師突然地想到這些,略有些傷感,更加覺得木丹這孩子有些天可憐見似的。咦,木丹人呢?他張著眼睛四處看,眉毛睫毛上都掛了雪水,有些朦朧不清。 這時分,像開玩笑似的,雪倒慢慢地小了,大家靠攏了開始說話,還有人遞煙,黑裡一亮一亮的。終於有人摸到小棚子裡一邊罵一邊揪出木丹,後者匆忙地裹著件臟兮兮的軍綠大衣鑽了出來,兩隻迷迷瞪瞪的眼里略有些驚惶和後怕,看大家天神般地站成一圈,要打自己似的,倒又吸吸鼻子,有些害羞地笑起來。有來幫忙的女人,鑽到棚子裡暖和身子,不知看到什麼或是說了什麼,在裡面掐住鳳子,女人們尖叫打鬧起來,這在深夜裡,聽上去真有些不合體統,但因是剛剛經了一險,老人們也都寬容了,嘟囔著各自慢慢往家走了。 9 那個風雪之夜過後。不知為何,木丹竟有些心思似的。晚上,他常常會跑到寒天凍地裡去,蹲在東壩唯一的那塊小河塘前。 冬天的夜,空氣清冽得叫人透不過氣兒。有些未化的雪,藏在背陰的角落,像等著什麼約會似的。 鳳子找尋過來。為了味道?她問木丹。 她知道木丹的鼻子一向挑剔,自從吃了上次的教訓,木丹現在每晚都睡在小棚裡。雖有門簾隔著,大棚的味道仍是一陣一陣鑽進小棚——肥料在地下漚著,舊瓜葉在上面爛著,熱氣又分分秒秒地蒸著,唉,不要說他,連她都是有些夠了。 木丹動動鼻子,沒回答。他有點說不清楚的惆悵。 他想起從前的那二十幾個冬天,每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都是他最快活的時候,好像等了一個漫長的年份,就是為了這場白而浩蕩的雪似的。雪蓋住柴火堆,蓋住高低不平的溝道,蓋住羊圈的柵欄,蓋住黑乎乎的煙囪,看到那些,木丹總高興得手舞足蹈,他會跑到雪地裡,打著噴嚏,拼命地吸入雪的味道,天哪,雪沒有任何味道!可是他總要無數次地捧起它們,貪婪地往鼻尖處塗抹…… 而這次,雪怎麼就差點成了禍害了?他覺得他對不住雪,人家是按時分到的,人家是約好到年底就來的,只因他侍弄起大棚瓜了,倒把相交多年的雪給撇到一邊了,這算什麼,為什麼要跟雪對著干呢? ——這些想法,有些亂糟糟的,怪天真的,跟鳳子怎麼說得清楚呢。 10 到了臘月二十之後,要忙年,這就不是一般的忙了。男人們負責魚肉鮮貨、對聯與喜慶,以及答應孩子的旺旺禮包、動畫書或衣衫之類,有大有小,都是家中早就計劃好的添置,總之,他們總要到縣城裡去採買花費。女人們則要蒸饅頭,做糯米糕,做團子,炸肉丸子,熬花生糖,她們在灶頭里忙得團團亂轉,整個東壩,成了一口巨大的鍋似的,各種五顏六色的味道,在田埂和河道間飄來飄去,連狗都慌亂得顧不上叫喚了,一路小跑,仰著頭等著孩子賞賜骨頭。 木丹與鳳子的大棚,卻也到了第一個要緊處:給藤打杈,留著有了花苞的藤,反之,則一刀剪掉。 木丹與鳳子,原來也算是喜歡整潔的兩個年輕人,這一個多月下來,倒有些邋遢相了,日日彎腰躬背,頭髮胡亂散著,吃食上也是隨便對付,常常是燉了一大鍋厚粥來,就著醃辣條分幾頓吃掉。 好在瓜苗是有情意的,長得很旺,藤葉密密匝匝,映得連大棚的四壁都泛起了青色,人走在裡面,總有種恍惚之感,不知今夕何夕了。 鄰村有懂得的大棚老手過來看了,卻說葉子太多,要打杈,要剪枝,總之,他一句話說下來,木丹與鳳子又忙得半死,蔥綠的藤條,是留還是剪,總讓他們取捨不定,好不容易長出來的葉子,一片片都是心肝寶貝,剪下每一刀都心疼得很……偶爾直起腰來對視,兩人的眼神竟都有些茫然了,這與世隔絕的苦累,這不知盡頭的活計,這未卜凶吉的收成…… 剪下來的綠枝蔓,還鮮美著呢,摸在手上,有點毛癢癢的刺。木丹把綠油油的廢藤捲成一團,送到羊圈。在冬季,羊是最可憐的,吃不到一口青,能餵牠們的都是秋天收割下來的麥秸稈之類,僵硬焦黃,只在稈子的深處殘存著變了味的水汁。要能吃到這大棚裡剛剪下來的嫩枝葉,它們真要高興得撒蹄子吧。 木丹把綠得刺眼的瓜藤掛到羊圈的柵欄上,老羊、小羊呆住了似的,滿腹猶疑地伸過頭來嗅嗅,再嗅嗅,最終卻還是掉開頭去,去啃那地上的舊玉米苞皮了——這可真奇怪,可真叫人生氣!怎麼會這樣呢,難不成這羊腦袋裡,還掛個口鐘,還掐算著時節,知道在冬天,它們就應當啃枯草根? ! 木丹百思不解地從羊圈往回走,嘴裡怏怏不樂地含了一根瓜藤——羊不吃,他吃。經過小河塘,他又痴痴地站了下來。河塘上有一層薄冰,大約有孩子剛玩過冰漂,冰上扔的全是各種小石子及文蛤殼。河塘邊一片肅殺,竹子、桑樹條、向日葵樁,全都灰撲撲地站著,有種返樸歸真的冷淡似的,全然不理會木丹的惆悵。 唉!唉,唉—— 這大棚! 11 有一日,木丹到鎮上去買氮肥,像是什麼大發現似的,一回到棚子裡,就對著鳳子大嚷起來:哎呀,咱們竟差點忘了,快過年了!幸虧我去得巧,那店鋪老闆都要打烊回家了……你快來,看我給你買了什麼? 鳳子湊近了一看,是兩塊香肥皂,一大瓶的海飛絲。哎呀,她哭笑不得,這就算是年貨了? ! 木丹笑嘻嘻的,情緒好像因為要過年而突然地高昂起來:匆匆忙忙,來不及想了。不過你瞧我們兩個,像從洞裡爬出來似的……等明天中午太陽好的時候,我們好好燒點水,在棚子裡洗把乾淨澡,渾身香噴噴的,不比什麼都強。海——飛——絲——你念念這三個字! 木丹陶醉地吸吸鼻子,像是突然走進一個飄香的隧道似的,連日來的疲倦、與外世的隔膜、對大棚瓜的複雜感懷,竟淡下去不少。 木丹的大棚裡可以洗澡! 這消息就像是鳳子頭上的海飛絲香味一樣,以最小的分子、最強大的力量傳播到空氣裡去了,渾雜在那些烈火烹油的肉香里,人人都為之精神一振。是呀,洗澡,這是東壩人在過年前的最後一件大事,也是一件難事。 說了不怕外鄉人見笑,在咱們東壩,沒有公共浴室,各家各戶裡也沒有取暖的新式玩意,到了冬天,不管多講究的小媳婦,或是多派頭的村幹部,洗澡這件事,總是刪繁就簡二月花的,或者,乾脆說吧,不僅從簡,還從無了,一兩個月都不洗,一直到要過年了,因要換新衣裳、換新氣象,女人才會挑了有太陽的好天氣,燒出幾大鍋水來,一大家子來輪流洗。而這種洗澡,咳,咳,怎麼說呢,沒說的,就是挨凍,凍得渾身雞皮疙瘩,乃至傷風感冒……而身上的髒呢,倒沒掉下多少,只不過心裡面,覺著很安慰很整齊了,左鄰右舍碰上了,會衝著太陽打個響亮的噴嚏,報告這個大事情:今天,我們一家子把澡給洗了。 可是!現在!木丹的大棚,二十幾度呢,熱烘烘的!沒有一絲兒風!熱水總也不會涼!可不美死人了嘛! 於是,在春節前的最後幾天,木丹的大棚成了整個東壩最熱鬧最離奇的處所—— 似乎整個東壩的老少都傾巢而動了,夾著毛巾,夾著白而新的毛衫,女人還拿著梳子和髮帶,孩子則抱著小板凳,老人們帶著絲瓜條,這玩意兒,下臟最管用的……一開始,有些混亂,這個要進了,那裡還沒出來,女人半敞著懷,牽著的小孩子拖著鼻涕四處亂跑…… 伊老師真是有本事,真是有魄力,他果斷地站出來,替大家排次序了——到底是做數學老師的出身,他把全村的人數一統計,男女老少一分類,再除以過年前剩下的日子,不多不少,每天該著幾位,男女如何搭配,安排得極為妥當,實在是妙極了。 不過,伊老師豎起一根指頭,像強調一個附加題的重點與難點:我有個建議。接著,他放低聲音,與打算洗澡的人們交頭接耳,大家也都心領神會地點頭。 於是,在約定的洗澡時間之前,他們當中有些人,會提前很多時間就到木丹的棚子裡來,假裝很好奇似的,看木丹與鳳子做活,西瓜藤麼,又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們很快就會上手,便自顧找一個長畦,也給藤分起杈來……木丹與鳳子有些吃驚,慢慢地看出大家的用心,便拉扯起來,哪能讓大家都吃這個苦呢—— 也的確是吃苦呢,不過幫一兩個小時的忙,人們都感到腰肢要斷了似的,汗要把皮膚醃成鹹肉似的,眼睛看藤都發花得要打瞌睡了。木丹與鳳子越是拉,大家越是要做。他們是真沒有想到,這大棚的活兒,這樣吃緊,想他們兩個,天天兒地一聲不吭埋在裡面做,十畝地呢,真是吃了大苦了。 木丹見拉不住,便拿出他最喜歡的香肥皂與海飛絲來,作為大家洗澡時他的招待……嘿嘿,這樣,在春節來臨之前,我們東壩的上空,所有濕漉漉的腦袋上,全都飄蕩著木丹最喜歡的海——飛——絲——啦。 另有些嬸子媳婦兒的,見插不上手,或者是怕做不好那瓜藤活計,就從家裡找些吃食,點了紅花綠紋的白米糕,凍好的肉團子,大捆的青蒜與白菜,連頭帶尾的紅燒魚,滿盆滿罐地往木丹的大棚里送,又怕裡面溫度太高,就擱在棚外的寒地裡,紅紅綠綠的,看得木丹口水都要掉下來了,他蹲在那些吃食前大口地吸氣,無限滿足,對鳳子說:年貨不用買了,我看什麼都不缺了。 伊老師最會錦上添花,他兩隻手恭恭敬敬地平舉著,替木丹“請”來了五六個威風凜凜的武將門神,挨個兒地貼在大棚的各個入口處。風颯颯的,很難貼,花費了許多時辰才粘牢。他滿意地哈著手,對木丹說:這門神會保佑你的,開了春,就開花結果賣大價錢。 果然。 年三十兒,木丹跟鳳子在棚子裡喝酒吃菜看電視晚會,喝到快要醉了,忽然聽到鳳子失聲地叫起來:看,這裡,開出一朵小花了。 那黃而小的花,開在大年夜,羞怯而驕傲的,一言不發,卻又千言萬語,木丹屏氣靜心地蹲在一邊,聽了小半夜。 12 北風呼嘯,大地冰凍。萬物蕭瑟,百種安眠。可木丹大棚的春天來了,特別有模有樣地來了。 嫩黃色的花骨朵像癡情的女人似的,這裡冒出一朵,那裡綻出兩顆。又像最純潔的星星似的,在深綠的藤蔓上,天真無邪地睜著圓圓的眼……西瓜花的這種黃,剛出來,撒嬌得很,膽怯地躲躲藏藏,過幾天,便慢慢老練起來,驕傲得很,完全瞧不起人間煙火似的……是啊,它們真可以瞧不起人間煙火,沒有風吹過,沒有雨打過,那般完美無瑕、嬌弱可憐,竟是像假的一樣了…… 而世上的事情,原本就是要這麼配的——光有那些綠葉子時,大棚裡好像有些平常,可叫這黃色的花兒一綴,空氣都換了顏色似的……就好比是,大道上遠遠地走來一個男人,大家都看不見似的,若他旁邊偎著個姣好的女子,便很引人注目了…… 木丹喜笑顏開,嘴巴里一陣翻滾,卻憋不出像樣的詞句。 顛倒了,真是完全顛倒了。他最終只好翻來覆去地這樣感嘆。 正月裡,正是走家串戶的好辰光,人們穿著新衣,袖著兩隻手,也會到木丹的棚子裡轉轉。這裡繁花似錦、生機熱烈的樣子也讓他們張口結舌了,個個迴聲般地跟在木丹後面重複:顛倒了,這哪裡是冬天呢,完全是陽春三月呀……完全地顛倒了…… 人們一起樂觀地笑起來,他們好像都長了一雙能夠撥雲去霧、預見未來的慧眼似的,從花便看到果子,從果子便看到錢了。 不是!跟真正的春天不一樣,沒有蝴蝶飛飛,沒有蜜蜂嗡嗡!一個正在唸書的孩子叫起來,他在書上背過春天,背得都煩死了,所以也記得特別清晰了——哪一篇春天的文章不會提到蝴蝶與蜜蜂呢。 是啊,人們個個兒恍然大悟,這花,開是開得好,可現在,沒有蜂也沒有蛾子,倒如何結出果子來呢。他們轉過臉去盯著兩個年輕人,他們分明是又瘦了一圈了。 鳳子掉過頭去不搭理,木丹則略有些遲疑地說:人工授粉……我們到鄰村學過,要……人工授粉…… 木丹這話聲猶在耳呢,轉眼間,瓜花們就開得很盛了,像飢渴的嘴,裡面毛茸茸的,果柄長而粗,從厚厚的子房裡伸出來,這是雌花。而雄花,顏色就更加的鮮豔,花冠大而開放,黃色的蕊上,花粉肥嘟嘟著,拼命地想引起蜜蜂之類的注意——現在,只能是引起木丹與鳳子的注意了,還有另外兩個短工。因為忙不過來,他們請了兩個半大的孩子。 他們四個人,像蜜蜂嗡嗡,像蝴蝶飛飛,要趕在每天的上午,把新開的雄花一朵朵地摘下來,把花瓣外翻,露出雄蕊,然後找到那些張著小嘴的雌花,倒扣過來,在它的柱頭上輕輕揉弄,像塗胭脂似的,讓黃色的花粉完全地粘上去……一般一朵雄花可以塗兩三朵雌花…… 真好玩呢。一朵雄花,為什麼得配兩三朵雌花?木丹一邊忙著,一邊自言自語似的,卻又故意地往鳳子那裡瞟。 鳳子卻虎著臉——她很不喜歡“人工授粉”。這四個字,講出來,總像是粗話似的,而做起來,動作又那樣的下流……而且,木丹竟會因此特別得意似的,到了晚上,也像發情了似的,倒扣到她身上,模仿著授粉的動作,揉弄著…… 兩個幫工到底還是孩子,因是頭一次獨立打零工賺錢,又是這樣好玩的活計,竟十分興奮了,他們按照木丹的要求,剪了許多小紅線,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凡是授過的雌花,都要係上一條兒作為記號——等到第二天,就要憑了這紅線一一查看,如果雌花花柄開始彎曲下垂了,說明是“授上了”,反之,如若它仍然飢渴著向上或向前直伸著,則說明,“沒授上”,得替它重新授…… 一整個上午,他們是蜜蜂,到了下午,則又成了機器人,一人背著台噴霧器,打“保果靈”。 “保果靈”是很關鍵的藥分,關係到結瓜的質量與數量及穩定性、成活率,一步也少不得。這“保果靈”,聞起來有些腥氣,又有些農藥氣,還有點令人倒胃的甜絲絲……但看上去還不錯,四根噴霧器一起勞動起來,白而發亮的水汽在大棚裡一層層地瀰漫著,葉子與花就全部濕漉漉的,像大霧之後的清晨……如若碰上太陽強烈的天氣,簡直像是升起了無數道彩虹……彩虹下面,綠的葉,黃的花,紅的線,簡直真是人間至美之景了。 鳳子捅捅木丹:味道!味道怎麼樣? 木丹木著張臉,喘著氣忙著噴灑,想來滿鼻子都是“保果靈”的味兒。他一時沒有理會,或者是想如何回答。過了好久,打完他的那一畦,他終於說,語氣倒也不是特別地傷心:我的鼻子,怕是要壞了,現在,什麼都聞不出了了……都不知道,第一個瓜結出來,我還能不能聞到它的香甜氣…… 13 打了春、赤腳奔。人世間真正的春天終於傲慢地、慢吞吞地到來了,到這個時候,整個東壩也像個正在伸懶腰的人似的,快要睜開眼了。各家各戶的事情也開始多了,翻地、曬種、下肥、買崽豬、捉雞苗……一浪推著一浪,誰都躲不開,雖說春日漫長,他們卻少有工夫再到木丹的大棚裡瞧稀奇了。 倒是木丹,有時會從大棚裡出來,竄到別人家的地裡去,他也不怕冷,把鞋襪全脫了,兩隻腳踩到依然乾硬著的泥土裡,掄起大鍬,用力砸起土塊——休養了一個長冬的大地,外表堅實,內心溫柔,木丹輕輕地一砸,它們就碎了,袒露出黑黝黝的心腸來,有些還濕漉漉的,像是含著去年的冬雪似的……木丹看得喜歡,又從人家手裡抓起大把油菜籽,均勻地拋灑開去,一陣吹面略寒的春風刮過,幾道飛起來的弧線之下,紅而圓潤的油菜籽像是極小的珍珠似的,在泥土上織出花布一樣的紋路……別人看木丹這專注而癡情的樣子,都發起笑來:木丹,這地,你都弄了十幾年,還沒弄夠?這哪裡比得上你的大棚,不見風不打雨的…… 是啊,大棚。木丹有些戀戀不捨地,把凍得發白的腳從黑地裡撥出來,又回到大棚裡去了。在大棚前,他總要停下來站住,深吸一口氣,然後,一個猛子,從外面的初春扎到裡面的盛夏。 而這個時候的大棚,的確是怠慢不得的,就像女人快要臨盆,進入吃緊的時候了。 授過粉之後,藤蔓上開始坐瓜了。蠶豆大了,拳頭大了,小孩頭那麼大了……一天一個樣似的。 這期間,肥料是一周一次。木丹下了大本錢,用的是豆餅,豆餅揉碎了爛在地裡,有種接近於發酵麵團的味道,這讓木丹很滿意……他時常長久地蹲在藤蔓邊,像要打盹似的迷糊過去……鳳子忙得頭髮貼在額上,不滿地過來推他,他會突然地一驚,卻又露出恍惚而神秘的笑:好了,我的鼻子又好了……這豆餅,香得很…… 鳳子在忙著擔水,這一個月,她覺得她都要把村子裡那河塘的水給挑空了……瓜藤們像是無數個吸管似的,吱溜吱溜地拼命往上抽水,是啊,要結那麼多那麼大的瓜呢,哪能不管它喝個飽的。可是,像父母待孩子似的,又千萬不能縱容著,若水澆得過頭,它又會爛根,結出來的瓜會“漚”掉,總之,這裡面有個“見乾見濕”的度,微妙極了,如同男人對女子表白愛意,多一點不行,少一分也不行。 伊老師是沒有四時農活的,他光拿退休工資就可以過得蠻體面了。現在,也只是他才有空,每天到木丹的大棚來轉轉。這時節,是三月三的天氣吧,得“春捂”,加上外頭還有些春寒,伊老師總愛圍著條藏青色的舊圍巾,文縐縐地在大棚里東轉西轉。看到木丹跟鳳子露胳膊露腿兒地忙得熱火朝天、汗滴泥土,兩方都會失笑起來。 伊老師看木丹累得眼睛都大了,就給他說瞎話解悶兒。 木丹,老話說,人定勝天,我還只當是說說,四時輪迴,日昇月落,人哪裡能勝過天?但現在看到你這大棚,卻覺得此話有些道理了。何止是大棚西瓜,我看,所有吃的作物或果蔬,都是可以進大棚了,以後,還要分什麼四季,若有本事,就用一張最大的塑膠薄膜,把所有的耕地都罩起來,哼,全天下永遠四季如春,那還得了,糧食要吃不掉了,要支援給埃塞俄比亞難民了吧……哈哈……伊老師不知翻的是哪年的老黃曆,還惦記著非洲兄弟呢。 木丹知道伊老師是在講玩笑話,卻聽得臉色凝重起來,不以為然似的,有些欲言又止。 鳳子在一旁替他說了,也算是告狀:伊老師,他這人,怪得很,當初興頭頭要種大棚的是他,這會兒,快要忙到頭了,他倒又不高興起來,總哼哼唧唧的,不知哪裡不對…… 伊老師點點頭:這個,我懂的,叫近鄉情怯,擔心瓜的成色。你不要怪他。 木丹卻在一邊支支吾吾地反駁著:也不是擔心……我只是覺得不對,天兒還這麼冷呢,人家都在下種,我這裡卻在摘西瓜,幾百斤上萬斤地摘,這個動作,這個場面,我一想起來就怕了,不踏實…… 嗯?伊老師瞪起眼睛。你這孩子,腦殼進水了,我都還嫌摘得太遲呢。我昨天看省城新聞,那裡的瓜現在是三塊五一斤,賣得俏得很呢……你得趕早了,去搶這批頭籌才是! 不幾天,伊老師替木丹領來個人,他這樣介紹的:木丹啊,來,認識一下,喬……喬經紀人,專門收西瓜、賣西瓜的…… 哦,是瓜販子,可木丹給經紀人的名頭弄得一愣,手都不知道握了。幸而那喬經紀人也是莊稼漢出身,是個實在人,挑了門簾就進大棚裡看光景。 這幾天,瓜開始從小孩頭向大人頭長了,有些都長到有豬頭那樣大了……肥而圓,東倒西歪,慌不擇地,著實很有氣候了。木丹一言不發,像是有些木訥似的,只跟著喬經紀人後木木地走。鳳子著急地瞟瞟他,他這個時候不應該自誇幾句嗎? 喬經紀人一副老把式的模樣,蹲下來,訓練有素地拍拍這個,又敲敲那個,表情專業,嚴肅。連伊老師也給他唬住了,有些緊張地盯著他的嘴。 還不錯。到底餵的豆餅,瓜好。但水不夠,特別是最後一周,水就是重量,澆上去了,就打秤了。喬經紀人話不多,句句都講到點子上似的。另外,你們要趕緊夾種點大蒜或蔥頭……春天來了,地下的蟲子都活泛過來,這層薄膜,哪裡擋得住…… 那麼這瓜……到底是女人,鳳子按捺不住地接著問了。 一周後,我帶買家放個車子來,你家的頭道瓜,我全包了。 14 離清明還有五天,木丹摘下了他的第一個瓜。 他自己去請來伊老師,又讓鳳子去請了東壩的幾個老人。大家一起坐在大棚裡,準備吃第一個瓜。 清明時刻的天氣,其實也是有些熱了,他把大棚掀開一角,放進一點自然風來。擺上幾張凳子,把瓜切成長而薄的片片,兩手舉了請他們幾位品嚐。 哎呀,好瓜,好瓜。似乎嘴唇剛一碰到瓜汁,像最輕微最漫不經心的一個親吻似的,他們幾個就立刻讚歎起來,那叫好聲,跟在戲台下專門替人叫好的托兒一樣,充滿激情,也充滿心機。 木丹就怕這個,怕他們喊得太快,可又能說什麼呢,他們是真誠的。 伊老師看出他的意思,埋下頭,又仔細地吃了幾口:真的,木丹,甜、沙,水分足。嗯,唯一不足的呢,是皮有些厚了……不過沒關係,你反正是按重量算錢的,只要口味好就行…… 幾位老人也重新誠意地吃著,沒牙的嘴努力地嚅動著,一邊有些抱歉地:唉,木丹,我們是年歲大了,舌苔又厚,對甜的東西,不大有數……但真的,活了六十多年,我還從來沒有這麼早吃過瓜呢…… 吃掉第一個瓜,木丹和鳳子開始大規模地摘了,他們在大棚的一角清出個空地來,一層層地碼,很快便堆得像個小山丘了。忙了一會兒,木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 剛才那老人說過……活了六十多年,他還從來沒有這麼早吃過瓜呢……也是,東壩有誰這麼早吃過西瓜呀,這才清明不到,人們還裹著棉襖呢…… 木丹心頭一陣突襲的愉快,他找出擔筐子,讓鳳子把瓜直接往筐子裡裝。 做什麼?鳳子是猜到他心思了,卻不敢相信,當真他要送人?現在可是三四塊一斤!他們倆像狗一樣在這大棚裡爬了三個多月,好不容易才收出這第一批…… 給大家嚐嚐唄。看看鳳子的臉色,他又加上一句,你不記得了,下雪那夜,要不是他們…… 其實他這話只是說給鳳子聽的,就是沒有那一夜,他還是會送的。大傢伙一起嚐嚐吧。東壩的第一鍋大棚西瓜。 東壩好像迎來一個西瓜的民間節日。 先是孩子們,高興得都跳起腳來,幾乎奔走相告,孩子跟老人不一樣,對西瓜向來是愛吃不夠的,一個冬天下來,嘴裡正想著有什麼好吃的呢……看孩子這樣,女人們也高興了,拿出毛巾替孩子擦嘴角的口水……看孩子和女人高興了,男人們也都笑起來。他們還笑這裡面的神奇與荒誕——這種時候,吃西瓜,嘿嘿,進嘴了都會冰牙齒吧,老祖宗們哪裡會想得到,他們的子孫會有這種不可思議的口福、有違常情的口福…… 伊老師聽到動靜,或者說,聞到空氣裡瘋狂起來的西瓜味兒,幾乎是跑出了門,哎呀,這個實心眼的木丹……他想對鄰居們說什麼,看了看,想了想,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 木丹每到一處,都要跟人“打架”——他要丟下兩三個瓜,可男人們不肯,只要一個,並且,是跟另一戶合一個。他們拉來扯去,紅著脖子直嚷:心意收下了,收下了,主要是給小孩子嚐嚐……這樣大的瓜,半個都嫌多……你當我們這樣沒出息的……你們那樣辛苦的,出了大本錢,哪能給我們這樣白吃…… 等木丹走了,小孩子早撲上去,女人打開孩子的手,遞給男人一片瓜,後者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半口,就又讓給女人,女人在鼻子跟前聞聞,嘖嘖地看幾眼,就完全地塞到孩子手裡……每家半個瓜一個瓜,竟會吃上很久…… 就算是這樣吧,木丹也足足挑了八九筐才送齊了全村,有些人家人口多的,他又悄悄地折回去,在門外再補上一兩個。木丹想起來,他母親剛去世那陣子,他早上打開門,也常常會在門檻外發現人家送來的吃食。這樣的情形,現在自己反過來做了,怎麼竟還有些難為情似的,畢竟這大棚裡出來的瓜,也算不上什麼頂好的東西吧。而有些情誼,並不是一來一往可以回報得掉的。 送完了全村,他最後才悄悄地繞到父母的墳上,跪著,用拳頭就地捶開一個,紅紅的瓤像血一樣地流出來……吃吧,嚐嚐吧。東壩最早的西瓜,一輩子裡吃得最早的西瓜。他嘆口氣,跟父母打個招呼。清明,會很忙,我就不來燒紙了…… 等到重新回到大棚,木丹還真是有些累了,他躺在地上不再動了,薄膜鋪著的地面,熱乎乎的,像誰用溫柔的手在輕輕地托住他的身子。 鳳子在一邊悶著生氣,木丹是送出去近千把塊錢呢。見木丹回來,又不想顯得那樣小氣,便找他說話,並且,她突然想起來:咦,木丹,剛才……你自己還沒吃瓜吧?我來切一個你嚐嚐? 木丹不吭聲,像是要睡著了。鳳子又問他,他才心不在焉地說:吃不吃都一樣……我一聞就知道它是什麼味兒……再說,我前幾天做夢,天天都在吃瓜呢,比誰都吃得早…… 可你得當真吃一口才對呀! 不了,真的,一點都不想吃……怎麼看著這瓜,我就肚子脹脹的…… 真是這樣的,說了都沒有人肯信,木丹就那樣固執著,不肯嚐一嘗他大棚裡出來的頭一道瓜。這孩子,就是這樣,在小事情上怪怪的,沒辦法。 15 喬經紀人帶了胖胖的收瓜人來,收瓜人開了輛半新的卡車,上面已經裝了一半。看樣子是一路收過來的。伊老師也跟著來了,他怕木丹在價錢上吃虧。 這收瓜人顯然是健談的,大概是走南闖北的有些見識,講話很有氣勢。他對木丹點點頭:年輕人,腦子活呀,你們東壩,也是得換換思路了,不能總守著時辰,到點吃飯,到點睡覺,這樣不行的……看人家溱西鎮,人家安東鎮,與時俱進,整個村子都是大棚,不僅是瓜,還有各樣的果樹,各樣的蔬菜,青椒啊西紅柿啊萵苣啊蘿蔔什麼的,家家戶戶發大財…… 喬經紀人在一邊幫著腔,點頭笑。不知為何,木丹卻聽得有些不耐煩,他徑直帶了收瓜人到那小山丘前。喬經紀人突然在後面扯扯他的衣服:咦,就這些呀,十畝地呢,你不要留一手,我是跟你說好的,頭道瓜我全要…… 哦,全在這裡了。昨天,給村里人分了一些…… 伊老師連忙解釋:哎呀,喬經紀人,你不知道,木丹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昨天,他那一下子弄的,總有兩三百斤是給大家吃了……您別多心,我親眼看著的,大家吃個歡喜勁兒、吃個新鮮勁兒唄,您知道,東壩,從前沒有長過大棚瓜…… 喬經紀人倒不是真的生氣,他只是注意地看了木丹一眼,說不上是什麼意思。 村里來了幾個人一起幫著往車上拾掇瓜。收瓜人則把木丹拉到一邊:怎麼樣?小兄弟,一塊九我收了。木丹沒有數,看看伊老師。伊老師其實也是紙上談兵,卻還是壯著膽子回了一句,算是“還價”了:我看電視裡,人家城裡都要賣三塊多呢! 飯店裡,賣三塊八九的也有呢!收瓜人不惱,手裡不緊不慢敲著瓜。可是這一路上,從地裡到城里人嘴裡,你們知道要經過多少道關口?要交多少稅費?還要倒著幾手?哪一層不要剝個幾毛錢? 伊老師抿起嘴,不敢輕易開口,只得一籌莫展地掉臉看看喬經紀人。 喬經紀人拍拍收瓜人的肩膀,說出他的一套老話:大家讓一步,大家讓一步,哎,人家東壩頭一個大棚,頭一筆生意,把調子起得高一點……你第一家做得好了,以後不全是你的?你看東壩,現在還全都是黑地裸地呢,等全變成大棚了,我保證把業務全帶給你。 他又掉過頭來對著木丹和伊老師:行情我是有數的。上面的環節太多,我們這些人,其實都是嫌個小頭……我看,兩塊錢好了,比剛才收的那家還要高五分,基本是清明瓜最好的價了……另外,木丹,我挺喜歡你這小伙子,我的中介費,你知道的,抽他兩分,抽你兩分,每斤我能賺四分錢……我要讓你一分,只收一分。不過下不為例,你後面的瓜,是一分不能少了。 16 後面的瓜……後面的瓜……怎麼說呢。 清明後面是穀雨,穀雨後面是小滿、小滿後面是芒種。好像夏天慢慢兒的就快要來了似的。 因為天氣開始真正暖和了起來,白天的時候,木丹就把大棚揭出幾個角,他的瓜還在一批批地開花結果,仍是那樣完美無缺、幹乾淨淨、撒嬌般的黃……但蜜蜂蝴蝶呀什麼的並不往這裡飛,它們像是一齊商量好似的,永遠只在那無邊的天地間紛紛擾擾地飛……因此,木丹的人工授粉還是得做;施肥、順藤、澆水、打“保果靈”,一樣也少不得…… 而木丹的瓜,卻再也不那麼金貴了,像得了頭生子的人家,對老二、老三,都有些散漫了;價錢,更像是小孩折的紙飛機似的,斜著往下直衝,從一塊五,到一塊二,到八毛,現在,只是四毛了。不管是什麼樣的價錢,每次起瓜,他都會給各家的孩子們送一些過去,好在價格慢慢地賤了,大家也不要再費勁拉扯了。 送完瓜回家的路上,他會被那些蜜蜂蝴蝶什麼的弄得原地打轉,腦殼都要疼起來,沮喪地失去方向。他索性把扁擔放下來,半個屁股坐在地上,看著那些蜜蜂…… 嗡嗡嗡,嗡嗡嗡……它們跳著複雜的舞蹈四處亂飛,洋槐花、油菜花、蠶豆花、芝麻花、甚至是狗尾巴花,它們都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停下來,伸出尖尖的刺,一邊搓著腳……為什麼,偏偏就不到他的大棚裡去呢……每每想到這個,他都會覺得心裡空蕩蕩的,總也笑不出來。不過,這算是什麼事呢,他都沒有辦法跟誰抱怨,見過誰跟蜜蜂較勁的嗎…… 也許他得跟他自家曬場上的那些瓜蔓兒較勁。他不知道是誰,其實不會是誰,肯定是鳳子,又像往年一樣,在曬場邊胡亂撒了些瓜籽兒。一直沒有人去理會,也沒人注意。前幾天他無意中一張眼,發現那瓜藤竟已是繞得滿場走了。不知為何,這讓他有些氣惱。這個鳳子,還怕今年沒瓜吃麼。 他瞧瞧那些瓜,已經結了幾個,大小不一,樣子也不好看……可是他看著,竟有些散神了。 他想起小時候,每到這樣的時候,就天天兒地扒著瓜藤,恨不得拿把軟尺來量一量西瓜的腰圍,看看比上一天大了多少……那瓜,卻總是不著急,停住了一樣地,慢慢兒地長。木丹總疑心它是營養不夠,每次夜裡起來小解,他都要站到瓜藤邊,舉起他的小弟弟,艱難地對準了瓜藤的根部……暮春的夜,略有些寒氣,頭上總有白白的月光,照得曬場也白白的,像大魚的肚皮,他一邊小便,一邊嗅鼻子,就是那麼小的一個瓜苗子,他也能聞到它裡面香而甜的含蓄味道……就這樣,一天天地等呀,用小便澆呀,終於等到瓜上面有了一層淡淡的白霜,四周的葉子開始萎黃了……母親才會允他摘了,為了更加好吃,母親會把瓜放到桶裡,用長長的井繩吊了放到井裡……到了晚上,洗過澡,蚊子出來了,螢火蟲出來了,紡織娘出來了,他便與母親開始,用心地吃他們夏天的第一個瓜了……這瓜,是接了地氣的,是笑過春風的,是受過露水的,是聽過驚雷的,吃到嘴裡,跟吃到春夏四時的滋味似的…… 不知想到哪裡去了,木丹驚異地發現,他的眼中忽然噙滿了令人羞愧的淚珠…… 他傷心地拖著腳步,往大棚慢慢地去了。那大棚裡,有太多太多的西瓜,來得那樣輕易,那樣不合時宜,而這,竟讓他感到特別難過了。 17 等外面的瓜也開始大量結果上市了,大棚瓜的存在就顯得有些可笑了。價格更沒有任何優勢,或許還是劣勢,別人能賣一角,他只能賣七八分,好在,也不多了,都是腳瓜了。腳瓜——這說法真難聽,但大家都這麼說,木丹也就這麼聽了。 喬經紀人看木丹有些失落的樣子,便勸導他:大棚瓜都是這樣的,只有前幾批值錢,到後面,反倒比不過外面的地生瓜……也正常的,憑良心講,大棚的口味,是怎麼也比不過外面的。不僅是瓜,所有那些果物呀菜蔬呀,都一樣,再怎麼下功夫下肥料,沒辦法,就是拼不過野地裡一天一日按時節長出來……但怎麼辦呢,現代人越來越饞了呀,越來越急性子了,越來越貪心了,哪裡有耐心等那地裡慢慢兒地長,哪里肯跟著四時節刻走呢……活該就得花大價錢吃大棚瓜大棚菜唄……你呢,不要為現在的價錢不服氣,前面也賺到了是不是…… 木丹搖搖頭,這位喬經紀人,跟伊老師一樣,總以為他是在為價錢悶悶不樂。其實哪裡是呢,但到底是因為什麼,他自己也理不出個頭緒…… 等最後一批腳瓜摘盡,大棚裡終於徹底蕭條起來,像秋天、像冬天,這一切也比世外來得早。那些瓜藤,棄婦一般,面色委頓,僵硬枯黃,隨隨便便地滿地逶迤著。木丹與鳳子用耙子把它們攏起來,成捆成捆地拖到河塘邊去曬——曬乾了,好做柴火。他們今年沒有種玉米沒有種棉花沒有種黃豆,什麼都沒種,柴火是有些吃緊的。 木丹盡力掩藏起他的某種悲傷……這些瓜藤,曾經那樣毛茸茸的,摸在手上,有些刺而癢,曾經開著許多的花,掛了許多的果……可是,難受什麼,所有的作物,不都是這樣的歸宿麼,就跟人一樣,來於塵,歸於土……但為什麼呢,木丹竟感到內疚似的,或許因為,因為現在尚是盛夏,這時節,所有別的瓜蔬作物們,還都綠油油的,風華正茂的!而它們,這些大棚的瓜們,卻要這樣提前死去了,它們前面最好的日子已經叫木丹給糟蹋了給利用完了吧…… 沒了瓜藤的畦田光禿禿的,有些難看,從前人工授粉時所掛的紅線條現在東一根西一根,上面粘著泥或水,已是很髒了……薄膜已被鳳子完全地掀掉收起了,大棚,現在只剩下些毛竹搭成的空架子,搭頭處的繩子掛著,有些鬆動……外面的風與陽光,完完全全地透進來,照著地上的斑駁與狼藉。他們現在可以不用貓著腰了——木丹卻仍是習慣性地佝僂著,不安地到處走,用腳四處踢踢,眼睛都沒地方放似的。 18 伊老師拿著個舊算盤來了,滿臉笑嘻嘻的,看樣子,關於木丹大棚瓜的收益,他已在家中預先打過大略的草稿,這會兒來,只為了詳細地驗算給木丹再看一遍。 這算盤真是太舊了,不知有多少時日沒人用過了,有半邊的珠子都掉得差不多了。伊老師因陋就簡,只局促地擠在四條完整的珠桿上算,每到進位到萬,他就要豎起一根指頭,放在算盤邊上,嘴裡自顧提醒著:進一位,我們藉一根指頭做萬位……再進一位,我們藉第二根指頭…… 這樣藉著指頭算了一陣子,從一開始的地租、僱工錢到薄膜這些一次性的投入開始,又再一次地核實木丹這幾個月來所花費的農藥與肥料,他算得十分的精確,連澆水的管子、小木桶之類都不放過。 ——木丹啊,成本一定要算足,收入麼,四捨五入、有個大概就可以。他停一停,對木丹強調。但當伊老師問起賣瓜具體所得,木丹一時竟有些茫然,連個大概也說不清楚,鳳子在一邊輕聲地笑了起來,她站起身,不知哪裡翻出個小本子,得意地一頁頁翻過:哪一日賣了多少斤,單價是多少,中介費是多少,收入又是多少,記得清清楚楚。 伊老師從算盤上抬起頭,用他那隻不用被借做萬位的手指指木丹:一塊饅頭搭一塊糕,你這糊塗蟲,幸好娶的是鳳子,要別的婆娘,把你鈔票捲走了你都不知道…… 其實賬是很簡單的,但伊老師弄得有些複雜了。他先算出成本總數,再除出每畝的成本;算出收入總數,再除出每畝的收入,然後再把兩個商相減。 喏,這個,就是你平均每畝瓜田的淨收入。他謹慎地抿起嘴,像是機密般地,不願直接報出那數字,隻小心地把算盤轉個方向,往木丹面前緩緩地推過去。 陳舊,卻依然黑得發亮的算盤珠子,像千百年前的眼睛一樣,默默地盯著木丹。木丹竟看得有些吃力了,他小學只讀過兩年,這算盤上,散落排列著的那些珠子,到底是多少呢?他這樣,便是賺了麼,他賺得算多麼,他賺得算值么…… 伊老師收起算盤,他摸摸鬍子,運籌帷幄的樣子:這個數目,不算太好,也不能算太壞……所以呢,我看,你明年可以擴大再生產,弄個五十畝,現在都講究規模化的,那樣才能賺得多……而且,我都替你打聽過了,現在縣里有專門的貸款,無息的,支持大棚戶……你要弄得好了,真可以把咱們東壩的家家戶戶都帶動起來,就像我跟你說過的那樣,用一塊最大的薄膜,讓咱們這裡,所有人家所有的地都成為大棚,永遠四季如春,永遠播種,永遠收穫……伊老師講得都動感情了,都詩情畫意了。 木 丹卻聽得有些散神似的,他怔忡地調開眼去,不置可否,好像又回到他從前那種“不開竅”的樣子裡去了。 明年到底種不種,到底種多少——伊老師這次沒有等到立竿見影的答案。 19 立秋的這天,照風俗說,要啃秋,也就說,要最後一次好好地多多地吃西瓜,跟夏天鄭重地道別。 外面下起了雨,嘀嘀嗒嗒地,像一座永遠走不完的鐘似的。 鳳子在家裡轉了轉,突然笑起來:咦,木丹,我們家沒有西瓜了呢。不過,吃不吃也無妨……我們種大棚瓜的,哪裡還會稀罕這個……再說你,你今年,好像都不喜歡吃瓜了是吧,從頭到尾,都沒見你吃過幾次……這個啃秋,我們倒真可以免了…… 木丹正蹺著腿躺在床上,神情寡淡,不知在想些什麼,聽鳳子的口氣裡有些故作的不屑,看樣子,她其實還是想吃了。唉,西瓜,跟夏天的飯似的,真沒聽說過誰能吃厭了的。 他看看鳳子,不緊不慢地搖搖腿:你到曬場看看,說不定,那裡會有幾個…… 鳳子一拍手:哎呀,我倒真差點忘掉,春上我撒過一圈種子的……她冒著雨,幾乎是跑著出去,不一會兒,果真抱著兩個沾滿了泥漿的瓜來,這兩個瓜,形狀長得不算周正,一個可能還熟過了頭。 但木丹見了,倒眼睛一亮,一骨碌從床上翻下身來,麻利地舀了半盆水來,讓鳳子托住瓜,他們一起站在簷下,細細地洗淨了。然後坐到小板凳上,放在矮几上一刀切開。 確實不算太好,瓜瓤可以說是粉紅的,但籽倒是分外的黑,水分也足,矮几上流了一攤。 木丹如獲至寶,吃得有些饞相,一邊口齒不清地嘟囔:不錯,真不錯。好像他又回到了小時候,這正是他等了一整年的那頭一個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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