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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滕肖瀾:爬在窗外的人-5

中國作家月刊文章精選集 9766 2018-03-20
五 三妮每個星期都去看望大老倌。她帶著自己做的臘腸和糯米餅,大老倌最愛吃這個,每次都能吃好多。大老倌的衣服破了,三妮就幫他縫。兩人隔著一張桌子,三妮在這邊穿針引線,大老倌就在那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有什麼東西在兩人心頭溢動。感覺像是回到了當年。很溫暖。 “三妮。”他叫她。 “嗯。”她回答。 “三妮。”他又叫。 “嗯。”她又回答。 兩人這麼一來一去的,不厭其煩的。像小孩。 “擰我的臉,”大老倌把臉湊上去,“看看是不是在做夢。使勁擰。” 三妮真的使勁擰了一下他的臉。 “哎喲!”他疼得叫起來。三妮呵呵地笑。大老倌也笑了,“不是夢,是真的。你手勁還像以前一樣大,嘿,真他娘的爽!”

三妮把她這幾年經歷的事告訴大老倌,她原先做保姆的那戶人家,女主人冤枉她偷東西,讓她賠錢,她一氣之下就不做了。跟幾個姐妹合夥賣盒飯,生意好的時候,一個月也能賺個兩三千的,後來衛生檢疫沒過關,也不做了。零零碎碎打了幾份散工,最後還是回鄉下了,嫁了個男人,是村里最窮的一個。 “我這個年紀,又在外面轉了一圈,條件好的男人也不會找我。”三妮說到這裡低下頭,笑了笑。大老倌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大老倌問:“他對你好不好?”三妮說:“挺好的。他人倒是挺老實,就是有時候會發倔脾氣。村里小樓房一幢幢蓋得像變戲法,只有他還住著老爹留下來的矮草房,他心裡不舒服。”大老倌說:“錢多也不見得是好事。”三妮點頭說:“話是沒錯。”

她朝他看,說:“你不怪我吧?”大老倌道:“怪你什麼?”三妮說:“怪我嫁了別人。”大老倌搖頭,說:“我要是怪你,還算人麼。你嫁人是應該的,要不是我,你早幾年嫁,說不定還能找個更好的。”三妮說:“你別這麼說——你這麼說,我心裡不好受。”大老倌忙道:“我不會講話,讓你傷心了是吧?” 三妮搖了搖頭。 三妮說:“我明天想回趟鄉下——都快一個月了,也不曉得那邊怎麼樣了。”大老倌愣了一下,說:“對,是該回去看看。”三妮朝他看,說:“我去幾天就回來。”大老倌忙說:“不著急不著急,你多待一陣吧,多陪你女兒——你別誤會,我不是不要你來。我、我當然希望你來——我怎麼會不要你來呢?這個,我都不曉得該怎麼說了。”他急了,一遍遍地搔頭皮,搔得頭屑直飛。

三妮沒吭聲,看著他。 “我只要你開心,你想去就去,想留就留,都沒關係。”大老倌認真地道,“說心裡話,我是想你留下來陪我,可我知道你一定想你女兒了,你女兒還沒滿周歲呢。我——只希望你開心,別的都沒關係。”他說到這裡,忽道:“你是不是缺錢?我給你點錢好不好?” 三妮聽了,怔怔地朝他看。大老倌給她看得有些張口結舌,說:“你、你別生氣,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讓你們過得舒服點——我人在牢裡,現在能為你做的也就是這些了。你、你千萬不要生氣。”三妮眼圈一紅,低下頭。半晌,她嘆了口氣,輕聲說: “要是當初你這樣對我——就好了。” 大老倌看著她,久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看到她眼角幾道細細的魚尾紋,鼻尖有些乾燥,都脫皮了。兩頰密密點點的褐斑,應該是乾活時被太陽曬傷的。她的頭髮也不像當初那樣又黑又亮,而是有些枯黃了。她老了。他也老了。當初從村里出來時,她二十歲,他二十二歲。一眨眼,十幾年就過去了。姑娘變成大嫂,小伙也成了大叔。大老倌苦笑了一下。

大老倌讓王秘書拿了五萬塊現金給三妮,說給她女兒買奶粉吃。三妮說:“哪用得了這許多,吃十年都吃不完啊。”大老倌說:“那就買進口的奶粉,吃得好些。”三妮拗不過他,收下了。 三妮回去只待了一個星期,又來上海了。這次她是帶女兒來看病。小女嬰生下來眼睛晶體就有缺陷,看不見東西。鄉里的醫生束手無策,說到上海的五官科醫院去看看吧,說不定有希望。 大老倌又讓王秘書拿了五萬塊錢給三妮。三妮死活不要。大老倌說:“我給我幹女兒的,又不是給你的,你瞎讓個什麼勁!”三妮眉頭緊緊攢著,鼻子那里紅紅的,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模樣。大老倌問:“你女兒長得像你,還是像你男人?”三妮說:“像我。”大老倌點頭說:“那挺好,長大了就是個小三妮。”三妮勉強笑了笑。

這天,水東從夜校放學出來,看見校門口對面樹下站著一個人,身影有些熟悉。路燈太暗,他看不清,走近了才發現是丁小妹。 “你怎麼在這裡?”水東問她。 丁小妹靠著樹,懨懨的。臉色發白髮青,辮子有些散落了,眼睛很腫,應該是剛哭過。 “又挨老闆罵了?”水東開玩笑說:“你們老闆最近不是對你挺好嘛。” 丁小妹沒說話,嘴唇發抖——身體似是也在發抖,眼神木木呆呆的,像撞了邪。水東從沒見過她這樣。他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冰冷。 “到底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水東有些急了。丁小妹哇的一聲,撲進水東懷裡,大哭起來。她的眼淚流在水東的肩上,很快便濕了一大片。她哭起來像個小孩,一陣接著一陣,卻又是悶悶的。過了好一會兒,丁小妹哭夠了,霍地抬起頭,噙著眼淚說:

“水東哥,這下你更不會要我了。” 水東揣著一把匕首,飛奔著跑去找孫麻子。他想得很清楚——他要把這個畜生臉上的麻坑一個個用刀挖出來。再一刀把他的命門連根拔起。水東要讓他變成太監,以後再也碰不了女人。水東跑得飛快,耳邊呼呼的風聲像是給他伴奏。路上不少人都朝他看,想這個小伙子怎麼瘋了似的。水東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嚇人,像刷了層糨糊,套了個面具——都不像平常的他了。丁小妹告訴水東,孫麻子喝醉了酒,把她拉到房裡,他的力氣大得很,她怎麼掙扎都沒用。他酒醒了以後,跪下來求她,只要她不報案,就給她十萬塊錢當作賠償。 水東跑著跑著,眼前便現出姐姐的模樣來——姐姐生病後皮包骨頭的模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姐姐是被城裡男人糟踏成這樣的。有時水東經過那些髮廊,看見裡面一個個打扮得粉蝶似的女孩,心裡就發酸。她們靠出賣自己的身體賺錢。城裡的男人一個個衣冠楚楚,心眼卻像煤球一樣黑。仗著有幾個臭錢,便想糟踏女孩清清白白的身體。姐姐被他們糟踏了。現在丁小妹也被他們糟踏了。

不能饒了這狗日的!水東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水東趕到飯店,孫麻子正在賬台上跟服務員說話。水東沖過去,一把拎住他的領子,狠狠一扔。孫麻子當即四腳朝天摔在地上。旁邊吃飯的人都驚得叫起來。孫麻子見是水東,一骨碌爬起來說:“我們去外面談,走,去外面談。” 到了店門外,孫麻子還沒等水東開口,便遞上一支中華煙,賠著笑,道:“那件事是我不對,我喝醉酒糊塗了,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我真是後悔死了——你們要多少賠償金就開口好了,只要你們別報案,這個,什麼都好說。” 水東二話不說,從懷裡取出水果刀,一下子架在他脖子上。 “有、有話好說……別……”孫麻子駭得臉都變形了。 “你放一百個心吧,”水東說,“老子保證不報案。老子只要你的命!”孫麻子渾身顫抖,話都說不全了:“刀放下……一切都好商量……好商量……求你了……”

“沒啥好商量的,你到閻王爺那兒去跟他商量吧。” 水東手上加了力道,孫麻子的脖子頓時便出現一道血痕,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孫麻子白眼一翻,幾乎就要暈過去。 忽然,水東握刀的手被另一隻手抓住。他回頭一看,是丁小妹——她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過來。水東沉聲道:“你讓開。”丁小妹說:“我不放。”水東一掙,居然沒掙掉。丁小妹緊緊抓著不鬆手,說:“你要是殺了他,你會坐牢的。” 水東哼了一聲,說:“坐牢就坐牢,我又不是沒坐過牢。” 丁小妹搖搖頭,說:“你要是為了我坐牢,我會後悔一輩子,比死還難過!” 水東朝她看。丁小妹眼裡含著淚,說: “水東哥,你就當為了我,放了他吧。” 孫麻子趁機說:“就是啊!你想想,你要是殺了我,自己坐牢不算,還把這件事鬧大了,你說她一個小姑娘,將來怎麼做人啊。”

水東反手一掌,把他打得跌在地上。 “我給你們錢,要多少給多少!”孫麻子不要命地叫起來,“你開個價,十萬夠不夠?不夠就二十萬!再不夠就三十萬!!” 水東飛起一腳,踢在他襠裡。孫麻子一聲慘叫。 “別以為你有幾個臭錢,就可以欺負人!”水東惡狠狠地說,“老子宰了你,再把你切成一塊一塊餵狗,保管神仙也查不出來!” 孫麻子死死抱住他一條腿:“求求你,饒了我這條狗命吧。” 丁小妹拽住他袖管,輕聲說:“水東哥,你就算殺了他也沒用,事情都發生了,沒法子了——”她說著,低下頭去。 水東瞥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心裡嘆了口氣。他想起小時候,村里有個女孩,也是發生了這種事,後來那壞蛋是被抓住了,可她從此再也抬不起頭做人了,走到哪兒都被人戳脊梁骨。水東不怕槍斃,也不怕坐牢。水東豁出去的時候什麼事情都做得出。可他不能不為丁小妹考慮。水東一想到丁小妹,心裡就像被什麼揪著,很難受,沾皮帶肉的難受。

水東把孫麻子狠狠揍了一頓,揍得他門牙掉了幾顆,滿嘴滿身都是血。孫麻子倒在地上,只有出來的氣,沒有進去的氣。旁人見了,也不敢過來。水東揍完了,朝他身上吐了口唾沫。整整衣服,往四周看,發現丁小妹已經先走了。 丁小妹住在她一個姐妹那裡。那女孩剛熬了點粥,正要勸丁小妹吃,看水東來了,便退出去,讓他們兩個人說話。丁小妹躺在被窩裡,怔怔地盯著電視看。水東拿起一旁的粥餵她。丁小妹不吃,把頭讓開。水東勸她,“吃點東西,睡一覺就沒事了。”丁小妹說:“我沒胃口。”水東說:“沒胃口也要吃。”舀了一勺放到她嘴邊。丁小妹看著他,忽道:“你——別再去找他了。” 水東在她肩上拍了拍,說:“你放心,我又不會殺了他。我只是想幫你出口氣。”丁小妹急道:“我不要你幫我出氣。你要是有個閃失,我真的會恨死自己的。”“水東哥,”她低下頭,輕聲說,“我看——還是算了吧。反正都這樣了——他不是要給咱們錢嘛。那咱們——” “我不會要那畜生的錢。”水東打斷她。丁小妹急道:“有了這筆錢,你就能上大學了。等你上了大學,以後就沒人敢欺負咱們了。你要證明給別人看,城里人能上大學,鄉下人也能上大學。鄉下人一點兒也不輸給城里人。水東哥——”她說著,眼圈又紅了。 水東看著她。 “你一定覺得我很賤,是不是?”丁小妹避開他的目光。水東搖了搖頭。 “你要不是為了我去借書,也不會出事。你是為了我——是我對不起你。”水東後悔得要命。心裡像是有好多毒蟲在爬,吸他的血吃他的肉。水東恨不得重重地扇自己兩個耳光。兩人都不知說什麼好了。過了一會兒,水東放下碗,忽地湊近了,捧起她的臉。丁小妹臉“嗖”的一下紅了,心怦怦直跳。水東凝視著她,想說“我喜歡你”,這句話在嘴裡含了半天,總是說不出口。再想想,這時候說這話似乎也不合適,心裡別彆扭扭的。丁小妹臉上的紅暈一點點褪下去。她緩緩地說:“水東哥,你走吧,我要睡覺了。” 水東愣了愣,說:“嗯,你休息吧,我明天再來看你。”水東走在路上,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他踢著腳下的一塊小石頭,忽遠忽近的,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他想他一定是傷了丁小妹的心了。丁小妹一定以為他是因為那件事才猶豫不決。水東想著想著,就有點懊惱。他掉轉頭,往回走了一段,看見丁小妹窗口的燈還亮著。便又上了樓,伸手要敲門,卻總是敲不下去。遲疑著,索性在樓梯口坐了下來。 水東從口袋裡摸出紙筆,寫了“我想和你一起回鄉下”幾個字。寫完了,他望著這幾個字,眼前便呈現出丁小妹那張紅蘋果般的臉蛋,每次看見自己總是帶一點難為情,話說一半留一半的。那一半沒說出的話,她其實也都說了,不是用嘴,是用心說的。用耳朵聽不見,只有拿心才能感覺到。 水東把紙條從門縫塞了進去。心撲通撲通跳得很快。 那一刻,他彷彿看見家鄉的那條小溪,潺潺的溪水,清澈得能看見水底的小石子。夕陽照在麥田裡,像是為大地披上一條金黃色的毯子。人站在村口的老柳樹下,嗅著空氣裡帶點麥穗芬芳又帶點牛糞臭的味道,比城里女人用的香水還好聞。村里的人,一張張老臉黑黑木木,樹皮似的,卻是說不出的親切。厚厚實實的。鄉下的天空,鄉下的路,鄉下的土,都是厚厚實實的。像毛筆字裡飽蘸濃墨的一劃,再一捺,寥寥幾筆,便帶出了許多東西。不知不覺,水東坐在樓梯口睡著了。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感覺有人推他。 “餵,你怎麼在這裡睡著了?” 他睜開眼睛,看見與丁小妹同屋的那個女孩,拎著菜籃子,好奇地朝他看。水東連忙站起來。他拍拍身上的灰塵,瞥見丁小妹也站在門口。水東朝地上看去,那張紙條已然不見了。水東再看丁小妹,她手上似是攢著什麼東西。水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咳嗽一聲,說:“我要回去了。”“水東哥!”丁小妹叫住他。 “嗯?”水東搔了搔額頭。 丁小妹卻不說話了。低著頭,拿手指去剝門上駁落的漆。水東看見她嘴角一個圓圓的小渦,微微顫著。她那麼專心致志地剝漆,很快的,地上便多了一小堆剝下的零零碎碎的漆。水東忍不住說:“別剝了,再剝人家就要找你賠錢啦!” 丁小妹停下了。她朝水東看了一眼,臉很快便紅了。她似是想說些什麼,嘴巴動了動,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丁小妹鼻子一酸,怔怔地落下兩行淚來。水東伸出手,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傻丫頭!”他微笑著說。 丁小妹眼淚流得更兇了。 時間這東西很奇妙。你盯著鐘看,它似是一動不動;你別過頭去,只一會兒工夫再看時,指針已走了老長一段。時間是長著腳的,走走停停,時快時慢,像是跟你逗著玩,總不讓你捉摸到。每次與歐陽菁菁在一起,凌傑都會覺得,時間是停滯的。即便過了幾個小時,也彷彿只是一瞬間的事。快得很。歐陽菁菁的俏臉,像相機“咯嚓”一下時的定格,美是美的,卻不知為什麼,總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那樣的眉臉,那樣的笑,好像不是活生生的,而是擺得老遠的一件物品。只能看,不能碰。很奇怪。 凌傑每當有這種感覺時,總要摸摸歐陽菁菁的臉,熱乎乎軟綿綿,像剛做好的豆腐——這才放下心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要不就是年紀大了,腦子裡時不時冒出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止也止不住。凌傑想:怎麼好像真的變傻了呢。 那天晚上下著雨,凌杰和歐陽菁菁躺在床上看電視,聽著外面嘀嗒嘀嗒的雨聲,不知怎的,凌傑開了句玩笑: “要是那男的現在突然衝進來,會怎麼樣?” 歐陽菁菁嗲嗲地挽住他的肩膀,說:“我就拿掃帚把他趕出去。”凌傑笑起來,說:“他會生氣的。”歐陽菁菁撇嘴說:“生氣也沒辦法啊,誰讓他不識趣,打擾了我們。”凌傑點頭,說:“沒錯——親愛的,你真是太可愛了。” 他低下身,吻她的嘴唇。她勾住他的頭頸,用兩隻腳把他牢牢纏住。他的手,他的唇,順著她的頭頸一直延伸下去。她輕輕叫著他的名字。 “凌傑、凌傑……”她的聲音帶著懾人心魄的力量,像仙女手上那根魔棒,輕輕一點,他整個人便燃燒起來了。越燒越旺,是蝕魂銷骨的火,燒得兩個人都要化了。 ——他們都太投入了,竟沒有聽到有人拿鑰匙開門的聲音。 有人緩緩地朝臥室走來。 ——他們纏繞在一起,根本沒有察覺。臥室門一下子打開了。床上的男女不約而同跳了起來,呆住了。門口的男人也呆住了。空氣在那一刻凝結了。凍成了冰。三個人都一動不動,像雕塑。 也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是幾秒鐘,又像是幾個世紀,歐陽菁菁忽地跳下床,拿一條浴巾圍住身體。她敏捷地沖向門口的男人。與此同時,她的眼淚也跟著下來了,大顆大顆地,止不住地往下落。她一邊哭,一邊大聲喊: “他,他想要強姦我!”她指著凌傑。 凌傑一震。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從陽台上爬進來,他要強姦我!”歐陽菁菁撲進男人的懷裡。 凌傑眨了眨眼睛。那一瞬,他覺得自己在做夢。他看到歐陽菁菁驚恐萬分的臉,像只受了驚的小白兔。凌傑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不知為什麼,反正就是想笑——笑她,也笑自己。 男人掏出手機,飛快地撥了幾個數字。 凌傑先是怔怔的,忽地跳下床,衝到陽台上,輕巧一躍,便翻了出去。他抓住欄杆往下爬——他的身手很好,骨碌碌便下了兩層,猴子似的。 歐陽菁菁和男人奔出去,見他已經下到了十二層。男人驚得話也說不出了。歐陽菁菁怔怔看著,忽道:“這人肯定是個慣犯,普通人誰會有這個本事!”她說完這兩句,便覺得心一點點沉下去。她忽然想起幾個月前她對凌傑說的一句話——“小心別哪一天掉下來摔死,連骨頭都找不到!”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像暴風雨來臨前的那一霎,樹葉瑟瑟地抖,天空漸漸變了顏色。周圍靜還是靜的,卻像是鋪墊,為的是讓接踵而來的那刻更加慘烈! 凌傑下到第九層的時候,手在欄杆上滑了一下——下雨天,欄杆很濕很滑。他還沒來得及反應,手一落空,身體便直直地向下墜去—— ——身體在半空中的感覺很奇妙,像根羽毛飄啊飄,完全不由自主的。他連著翻了幾個筋斗。血液衝上頭頂,一會兒掉個頭,又齊刷刷地流到腳底。忽上忽下的。凌傑還是喜歡頭向上,那樣他就能看見歐陽菁菁的臉。凌傑發現此刻他的腦子居然還清醒。他想:我為什麼要從陽台下去啊,完全可以從大門衝出去呀。憑那男人的身手,是絕對攔不住他的。凌傑把這個問題想了兩遍,想通了。他是要替歐陽菁菁圓謊。歐陽菁菁不是說他是從陽台外面爬進來的嘛,所以他應該再從陽台爬出去。像個真的入室行凶的歹徒。這樣男人就不會懷疑她了。她可以繼續穿漂亮的衣服和鞋子,戴鑽石項鍊,買高級的化妝品,彈鋼琴做美容打高爾夫球……凌傑這麼想著,居然還笑了笑。心裡踏實了。奇怪,他很快就要死了,可一點兒也不為自己難過,他想到的都是她。如果再來一次,他也許還會選擇這樣做。他滿腦子都是她的臉。像相機“咔嚓”一下時的定格。她的臉,離他越來越遠。他只能遠遠看著,卻再也摸不著了。凌傑在那一瞬終於明白了。 ——歐陽菁菁看到凌傑的笑臉。她應該沒看錯,他是在笑。他的笑容有陽光般的暖暖的味道。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穿著牛仔服站在音像店門口,笑起來嘴角微微歪著,太帥了。歐陽菁菁一下子就迷上了他。這麼帥的男人,誰會不喜歡?起初他是為了她的錢,她心裡清清楚楚,可她一點也不在乎。反正又不是她的錢。他偷她的東西,被抓住差點坐牢,是她救了他。其實那個時候,她自己都不確定是否真的喜歡他,莫名其妙的,為了他,放棄了那麼有錢的一個老頭。可現在,她是真的喜歡他,他是她最鍾愛的人。卻不知為什麼,居然那麼輕易地就出賣了他。那句話她其實一點兒都不想說的,可嘴一張,便輕輕巧巧地說了出來。是她害死了他。 砰!一聲悶悶的撞擊聲。 歐陽菁菁看見倒在血泊裡的凌傑。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太快了,快得都來不及反應。幾分鐘前,他還和她在床上歡娛。她愛死他了。 “太可怕了。”一旁的男人愣愣地說。 歐陽菁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想哭,卻一滴眼淚也沒有。眼前一陣發黑,身體搖搖晃晃。她提醒自己:不能暈,不能暈,一暈倒就完了,前功盡棄了。她不曉得自己原來是這樣堅強的人。她想起十九歲那年,高考成績比分數線低了兩分,她壓根就沒準備复讀,想也不想便離開了父母,到外面尋找機會。很快的,她結識了一個駐華的英國小白領。見面不到幾天便同居了。天曉得她那口蹩腳的英語是怎麼跟他交流的。半年後,她把他甩了,投入一個新加坡商人的懷抱。不到兩年,她換了五個男人,一個比一個有錢。她年輕的充滿活力的身體,是所向披靡的武器,無往而不勝。她曾對凌傑說過,她不是壞女人,頂多是個貪圖享受的人。她說的時候沒想太多,現在忽然意識到——原來貪圖享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是拿自己榨汁給人喝呢。榨乾了,也就成了甘蔗的殘渣,不值錢了。惟一一個把她當寶的人,又被她害死了。她是個狠心的女人。 “嚇死人家了,我再也不敢一個人睡了。親愛的,你以後每天晚上都要來陪我,天天陪,好不啦?”歐陽菁菁聽到自己的聲音,像加了糖的蜂蜜,甜的都發膩了。自己聽了都有些噁心,可她知道,老男人都吃這套。她嗲嗲地摟住男人,像個小孩那樣扭來扭去。趴在他肩膀上的那一瞬,她又想,是不是做過頭了,女人在這個時候應該尖叫,而不是發嗲。 轉眼,冬天就快過去了。春節前一個星期,水東從凌傑家搬了出來。凌傑死後,房子就給他阿姨了。凌傑表弟還有半年大學畢業,工作已經有著落了,在一家證券公司實習。現在股票不景氣,證券公司不像以前那麼熱門,可凌傑阿姨還是蠻開心,讀了那麼多年書,小赤佬總算要上班了。結婚應該也是不遠的事。他女朋友在大學裡已經流過兩次產了。雙方家長都很擔心,怕他們將來生育會有影響。房子暫時不買新的,現在房價那麼貴,還是先緩一緩。結婚的話,新房就用原先凌傑住的那套。凌傑姨父提出異議:“死過人,做新房是不是不大好?”凌傑阿姨眼睛一瞪:“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死在房子裡頭。我也想兒子住新房子呀,你有鈔票嗎,有鈔票我們就去買新房子。”姨父便不吭聲了。 水東收拾屋子時,拿走了床頭櫃上那張凌傑與歐陽菁菁的合影。他想留著做個紀念。照片上,兩人笑得那麼甜,像兩個洋娃娃,彷彿永不會傷心難過似的。 水東看著,不禁嘆了口氣。 水東和丁小妹買了回鄉下的車票。臨走前一天,水東去看了大老倌。大老倌讓他有空就去小溝村看看三妮。 “她這陣子沒來嗎?”水東問。大老倌點點頭,說:“她女兒大概病得厲害。”大老倌對水東說:“你讓她在那邊安心照顧女兒吧,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就儘管開口。”水東說:“我知道了。”臨出發前,水東說有點事要辦,讓丁小妹先到車站。丁小妹問他什麼事。水東說:“跟個朋友打聲招呼。” 水東來到歐陽菁菁住的那幢樓。很奇怪,他本來沒打算來的。像被什麼驅使著,不知不覺就到了這裡。他上了樓,按了門鈴。門打開了。歐陽菁菁站在門口。她看見他,只是一怔,說:“是你。”臉上沒任何表情。 歐陽菁菁給他拿了罐可樂——就像當初他到她家擦窗時一樣的情形。她把可樂放下,走到鋼琴前。她彈鋼琴。美妙的琴音從她指間飛出。她微閉雙眼,神情恬靜。水東怔怔地看著——他曾經覺得這像一幅畫。現在他更加體會到,這真的只是一幅畫。美得出奇的畫。在這幅畫裡面,不僅僅是歐陽菁菁,還有許許多多別的東西——看得見摸不到的東西。不是屬於畫裡的人,只能老老實實在外面看著,永遠在外面看著。水東是這樣,丁小妹是這樣,凌傑也是這樣。又或許,歐陽菁菁也是畫外的人。畫裡的那個歐陽菁菁,只是個影子,並不是真的她。 水東坐了一會兒,忽道:“我給你再擦一次窗,怎麼樣?” 水東站在窗台上。天氣很好,陽光直射下來,落在玻璃窗上,成了無數個耀眼的亮點。朝四周望去,到處是亮晃晃的玻璃,陽光從這扇反射到那扇,再到下一扇,這麼一扇接一扇的,似是能看見千道萬道光線,縱橫交錯著。 頭頂是藍天白雲,下面的人一個個像小蝌蚪似的。水東想起那些夜晚,他像蜘蛛一樣爬在窗外的情景。抓緊了不掉下去,一步步往上爬。越爬越高,心也越來越沉。只能往上看,上面有星星和月亮。往下看,抖抖的,倘若一個不留神掉下去,便是黑壓壓的無窮無盡的深淵了。 水東離開了。走到樓下時,忍不住又往上看去。他看到歐陽菁菁倚著欄杆,身體向外倒去——她一直做這個動作。水東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她伸開雙臂,袖管迎風飄揚。姿勢優美——像是一隻花蝴蝶。原來她一直都在往上看呢。水東這麼想。 水東和丁小妹回到了鄉下。第二天,水東記著大老倌的囑咐,去小溝村看望三妮。騎自行車半小時就到了。他走到那幢矮草房,正要敲門,卻聽見裡面有人爭吵。水東認得是三妮和他男人的聲音。 “我不去了,說什麼也不去了!”是三妮的聲音。 “你不去?你就忍心看著女兒變成個瞎子?”她男人嚷道。 “我要不是為了女兒,我也不會去上海。可是——我這麼做,心裡真是不好受。我總不能一趟一趟地騙他吧。” “你就當為了女兒,再去一次好不好?”男人懇求道,“再去一次,弄個三五萬回來,這事就算完了。你以為我願你去啊,要不是沒法子,嘿,哪個男人願意老婆去跟以前的情人會面!”三妮不說話了。兩人聲音漸漸輕了下來。後面的話水東就听不見了。 水東愣了半晌,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想,大老倌要是知道了,非傷心死不可。水東後悔當初對三妮說那句“要是你肯回來,我就把我賺的錢都給你”。 轉念再一想,大老倌是什麼人,這麼些年風裡來雨裡去的,還能看不出端倪? ——或許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說穿罷了。他不在乎那些。他只要三妮能常來看看他,帶點好吃的東西,陪他說說話聊聊天,便足夠了。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都好。他心甘情願。 水東想到這裡,跨上自行車,騎得飛快。路上,他下了決心——還是得去上海。不能當一輩子鄉下人,得把家安在上海。憑什麼有些人生下來就是城里人,有些人生下來就是鄉下人,得受一輩子苦?水東要去上海讀大學,再找個好工作,賺好多好多錢,買套房子,將來再買輛車,讓家里人都過上好日子。到了家,丁小妹正幫媽一起準備晚飯。水東把丁小妹拉到一邊,道:“我有話跟你說。”丁小妹紅著臉看了媽一眼,問:“什麼話呀?” “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就把賺的錢都給你。” 水東說完這句,朝她看。丁小妹愣了一下,低下頭,隨即便笑了。 她的笑容像初春的桃花,粉粉甜甜的。她點了點頭,臉愈發紅了——桃花開得更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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