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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天亮就走人 薛舒 5437 2018-03-20
楊益與余靜書離婚半年後,又一次結婚了,妻子當然是林衛衛。林衛衛長得不能叫難看,但實在也不能算漂亮。林衛衛個子挺高,臉盤挺大,嘴唇挺厚,眼睛挺小,組合在一起,面相有些兇。那是林衛衛閉著嘴巴不說話時給人的印象,一旦張嘴說話,林衛衛的神色頓時變得活躍生動起來,並且說話時的表情,不得不讓聽者感覺到你是受到了她格外的重視。只有如此重視你,她才會這麼專注地用她那雙小眼睛看著你,一般人總是這麼認為的。林衛衛眼睛雖小,但聚焦明確專一,目光裡還總是帶著一些渴望和期盼,並且一邊說話,一邊點著她那個稍稍顯得過於龐大的腦袋,微黑的臉上長久保留著因為與你對話而產生的燦爛微笑抑或戚頁眉深思的表情,你就不得不感覺,在她面前,你是享受到了絕對的尊重和重視的。

楊益就是在一次青年干部培訓班中認識了林衛衛。林衛衛在課堂裡的表現很主動,很積極。比如培訓課程的某位老師提出一個問題,一般的學員都會低頭沉默,心裡哪怕有著六成把握也不會輕易回答,就怕說錯了丟面子。而林衛衛卻有些沒心沒肺,不管有沒有把握,張嘴就回答。而答案也是有對有錯,事實上,楊益發現,當林衛衛回答錯誤的時候,其他人並未取笑她,相反,她這種接近幼稚的孩童式的表現讓所有的異性對她頗生好感,而女人們卻因為她長得併不漂亮,所以也沒有認為她積極的上課表現會威脅到她們的利益和地位。林衛衛處世並不世故,長得也並不漂亮,但她因此而顯得很可愛,女孩是因為可愛而美麗的。楊益開始注意這個叫林衛衛的女孩,有好幾次,林衛衛與楊益分在一個小組完成課題項目。兩人相互配合十分默契,楊益有著聰明好使的腦袋,林衛衛像個傻大姐似的,但具有比較強的公關表演能力。通常由楊益完成中心內容,林衛衛上台推介課題。他們的課題做得很不錯,他們的交流,也越發深入。楊益開始由起初的注意到後來慢慢地喜歡這個叫林衛衛的女孩了。尤其是林衛衛與他對話的樣子讓他心生愉悅,那是和余靜書對話時從未感受過的,余靜書一般都是耷拉著眼皮乾著手裡的活,嘴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他的問話。戀愛時,余靜書的這一習慣還被楊益認為是青年女性矜持羞澀的表示,這有多好,對自己並不熱情,卻願意嫁給他,這代表了什麼?顯然,這代表了她具備文靜內向的個性,而不是因為不喜歡他而對他冷淡。楊益覺得,取一個不張揚、不矯情也不纏人的老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之一。她比別人的優點在於,她不會在別的男人面前惹是生非,因為她的性格。這種性格帶來的壞處是,她絕不會在楊益面前一改本來個性而變得浪漫、激情,甚至瘋狂。總之她是不會因為楊益而改變什麼的,她一方面靜若處子,但她決不脆弱,她甚至是堅不可摧的,她持之以恆地保持著她的冷靜,或者叫冷漠。這冷漠曾經吸引了楊益,可是見識了林衛衛的熱情后,余靜書的冷漠顯然讓楊益感覺淡而無味。猶如一個吃寡淡粥菜太過長久的男人,一旦來了一大碗色味俱濃的紅燒肉,便不管這紅燒肉是從哪頭豬身上割下來的,也不管這紅燒肉是否樣子好看、味道是否正宗,拿來便往自己碗裡撥,一邊吃一邊叫嚷著:美味啊!

也許他知道,之所以覺得美味,是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吃肉了,可他依然發現自己捨棄不掉面前的這碗肉。儘管他更清楚,他的飲食愛好也許更傾向於清淡口味,難得一吃紅燒肉,他就一時以為紅燒肉是他的最愛了。這沒辦法,少見了,就變得美好了。楊益對余靜書,已經沒有了最初的美好想像,一些浪漫的想像在楊益結婚後七年裡的每一夜夢境中出現,對象卻並不是枕邊的這個人,醒過來之後的生活日日如一,簡直乏味之透。於是,林衛衛的適時出現,給了楊益巨大的鼓舞,他覺得,他必須鼓起勇氣,讓余靜書知道他楊益對生活的態度有些變化,這變化的第一招,就從改變生活習慣開始。 楊益並沒有向余靜書宣布什麼,他只是在刻意打破原本墨守成規的習慣,比如原來是早出晚歸,現在是更早出更晚歸。比如原來余靜書給楊益買什麼衣服,他就穿什麼衣服,可是那段時間,他居然前所未有地給自己買了一件瓦崙天奴襯衣和同樣牌子的一套灰色西服,還有一雙正宗的意大利皮鞋。這個男人正在慢慢擺脫自己的妻子,不動聲色地讓自己主宰自己的生活。他的行動十分有效,慢慢地,他的工資不再上交,他晚上再也不必回家吃飯,他的手機短信裡塞滿了林衛衛給他的曖昧纏綿的信息,這些,余靜書一概沒有向他提出過異議。直到有一次,楊益終於徹夜未歸了。

楊益在林衛衛的床上待到了天亮,在這之前,他只是經常和她一起在外面吃晚飯,因為各自有老婆和老公,所以不能太晚回家,偶爾回去晚了,還得編造一些理由搪塞家里人,弄得每次約會總是有些意猶未盡,也正是這種意猶未盡的感覺,讓楊益越發希望有更多的機會和林衛衛多說說話。這晚,也許是因為兩人分喝了一瓶葡萄酒,楊益有些興奮,他對人高馬大的林衛衛說:“今天晚點回家吧,我們再去喝杯咖啡。” 林衛衛欣然答應,她說:“今天晚點回家沒關係,家裡的人出差去了。” 她沒有直接說“老公出差去了”,她只說“家裡的人出差去了”,這說法讓楊益感覺到了她對他的用心、她對他的愛護,或者說,她對他真心實意的喜歡。楊益便伸出自己的胳膊,一把攬住了林衛衛的肩膀,一瞬間,楊益發現自己的感覺並不是十分舒服,因為林衛衛的肩膀有些過於高大,她的身高也十分可觀,所以他站在她身邊用自己的手臂去攬她的樣子就像去攬住一個和自己各方面都相當的哥們儿。事實上,他們是一對關係曖昧的男女,他就覺得自己必須要比她高大許多,才能把她一把攬在自己的臂彎裡,猶如小鳥依人一般,他才會對她產生一些憐香惜玉之情,那樣,才顯得更有情調更有意思。可是現在楊益攬著林衛衛的肩頭,卻並未感覺她有一絲小鳥依人的樣子,他便也無法對她產生些許憐香惜玉之情。他似乎並不甘心,於是,他把手往下移動了十厘米左右,這樣,他的手掌就握住了林衛衛穿著短袖襯衣的手臂了,林衛衛的手臂是冰涼的,摸上去挺舒服,但他發現剛才那種微微不適的感覺沒有任何好轉,林衛衛的手臂顯然也有些過於粗壯,也許是酒精的作用,楊益沒有讓自己的手沿著林衛衛的手臂再向下而去,再下去就是手掌了,一個男人用手掌握住一個女人的手掌,這又有什麼稀奇呢?如果希望有所發展,那麼光摟摟肩膀、摸摸手臂、握握手掌,那是完全不夠的。於是,接下來,楊益的手便十分不聽使喚、或者說十分聽使喚地移向了林衛衛鼓脹的前胸。

那一瞬間,楊益想通了一個問題:男人會被一個女人的美色所誘惑,男人同樣會被一個缺乏美色的女人誘惑,所以,對於男人來說,女人的誘惑力與美色是沒有關係的,比如此刻,他便是因為林衛衛的不夠嬌美而把手伸向了她的胸前,他希望他進一步的探索,會讓他發現她身上真正誘惑他的地方。 那時刻,上海正是華燈初上的黃金時段。楊益和林衛衛剛從一家不知名但十分優雅的西餐館裡出來,他們正走向淮海路與茂名路口的地鐵站。他們並不是為了在一起享受浪漫的飯後散步才走這條路的,這只是一條程式之路,是他們碰面或者回家的集散點,方便快速見面或者快速回家。這裡也是上海最熱鬧的路段之一,路邊開著許多酒吧和高檔酒店,新錦江頂層的旋轉餐廳閃爍著璀璨的霓虹燈火,茂名路上有不少小店,賣各種調雞尾酒的基礎酒和利口酒,從玻璃門看進去,大多數商品沒有中文的商標。

楊益伸手摸向林衛衛的胸脯時,他們就是站在一家賣酒的小店玻璃櫥窗外,他們背向大街,面孔對著櫥窗,他們似乎正在看櫥窗裡五顏六色的酒。而英語專業大學畢業的林衛衛的確面對著櫥窗念著一些諸如“薄荷酒”、“咖啡利口酒”或者“墨西哥烈性酒”之類的名稱,她似乎在為楊益充當翻譯,楊益也好像對那種外國人喜歡、中國人大多覺得十分難喝的雞尾酒的製作原料十分有興趣。總之,林衛衛對那些酒瓶子上的商標煞有介事的翻譯顯得有些賣弄她的英文,而楊益神色專注地盯著某一個玻璃瓶子的眼神明顯帶著酒色和假惺惺。走在街上的人多半行色匆匆,玻璃櫥窗裡有一個年輕的女店員,她似乎並未看見有一對男女正對著她的櫥窗指指點點,因為她在屋裡的亮處,而這對男女卻在櫥窗外的暗處。霓虹燈在很高的天空裡閃耀,路燈只照亮了方寸之地,楊益與林衛衛,正是在霓虹燈與路燈的空當之間,在行人與小店營業員的視線之外,這樣的時間和空間,每一個角落的景緻,夜空裡咖啡或者咖哩的香味,無一例外地讓這一對男女產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衝動。夜色、雞尾酒、櫥窗、背後的大街、櫥窗裡目光茫然的女店員,這一切,似乎全部成了合適的理由,他有什麼理由不去撫摸身邊這個豐腴的女人同樣豐腴的乳房呢?

於是,這個男人用自己的一隻手,一路從女人的肩膀開始,移到了胸前,然後,長久地、舉重若輕地覆蓋在了女人的某一隻帶著胸罩的碩壯的乳房上。肩膀的感覺並不好,手臂的感覺也差強人意,直到那隻手掌裡終於充滿了火燙的肉體,那一團飽滿實在的肉體,他才找到了一種感覺。這感覺是奇異的,不能說美好,但這是出乎常規的,他甚至感覺到自己有些骯髒,居然在大街上撫摸一個女人的乳房,這是在過去的任何日子裡未曾嘗試過的。可正是這略顯骯髒的感覺,卻令他格外興奮而欲罷不能。 林衛衛並未有拒絕的意思,似乎是怕在大街上有掙扎的動作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便小心翼翼地站著,一動不動。這自然不能叫配合,但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她能做什麼動作呢?不動作就是一種配合了。喝了半瓶紅葡萄酒的楊益在彼時就是這麼想的,於是,他的膽子更大了,他乾脆把另一隻手也從她的外套裡伸進去,他的手一接觸到她的皮膚,她的渾身肌肉便緊繃起來,使這個本就高大的女人顯得身姿分外僵硬。但他卻並未放棄,一路摸索,熱乎乎的手掌在她的後背上摩挲著,這是讓她放鬆的信號,她的身體便稍稍地鬆弛下來。於是,他們就這樣,站在大街上一家小商店的玻璃櫥窗前,他隱蔽在她上衣裡的手正緊張而悄無聲息地運作著,他摸到了她胸罩的後衣扣,他想起了余靜書的胸罩是腋窩邊的釦子,屬於那種很早年代的老樣式,而且是棉布質地的。現在,他的手觸摸到的決不是棉布,而是某一種叫做萊卡或者別的什麼名字的新式衣料,有彈性,有襯托提升作用,而且,後背的釦子給了他很大的方便,甚至這又成了一種暗示,這是放任著他去打開這個細細的帶子連接處,很容易,只用兩個手指輕輕一捏,釦子就鬆開了,林衛衛的胸脯便像兩座崩塌的山頭,嘩啦一下噴湧出原本被這山頭阻擋的滔滔洪水。這簡直是一種侵犯,當然不是楊益對林衛衛的侵犯,而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侵犯。儘管胸罩的釦子是楊益未經她的同意自行打開的,但她沒有反對,因此,他還是感覺到了一種被襲擊的感覺,他被那種自己無法掌控的性感和豐腴擊倒了,他感覺到了來自她的身體的誘惑,只要她輕輕動彈,他便似乎看見了兩個肥碩的肉球在他面前翻滾波動,這些站在街頭通過觸摸而想像的情景,嚴重地刺激了他,這感覺幾乎讓楊益不能自持了。

他終於想起了剛才林衛衛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今天晚點回家沒關係,家裡的人出差去了。” 晚點回家沒關係,原因是家裡的人出差去了,那麼多一個人回去也沒關係,原因還是家裡的人出差去了。於是,楊益把自己的手從林衛衛的衣服裡抽出來,拉起她的手,轉過身子。他們終於又把臉面向著大街了,賣洋酒的小店的玻璃櫥窗在他們的身後燈火明亮卻生意冷清,現在他們要離開了,小店便連這兩個僅有的觀看者都失去了。他們果然走了,沒有用一句語言,他們似乎是一對配合十分默契的夫妻,心照不宣地把賣酒小店拋擲腦後,把腳步邁向了同一個方向。他們回了林衛衛的家,因為她家裡的人出差去了。 楊益終於和自己的妻子之外的第二個女人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當他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沒有躺在熟悉的大床上,因為床頭櫃上擺滿了相框,相框裡是一個色彩頗為豐富的女人,這個女人叫林衛衛;他的鼻子裡也沒有聞到大米粥的香味,余靜書每天早上必定會煮一小鍋大米白粥,稠稠的,粘粘的,清香暖胃,這是楊益結婚以來吃過的十年如一日的早餐,雖然單一而傳統,但也似乎已經習慣。現在,他聞到了煎雞蛋和火腿腸的香味,帶著現代城市人生活典型特徵的氣味。

林衛衛把煎雞蛋和火腿夾麵包放在盤子裡端到床前,笑盈盈地說:“餓了吧,吃早飯。” 林衛衛穿著拖鞋和睡衣,因為睡衣比較大,身材便顯得寬闊雄偉。這個女人剛刷過牙,她湊到楊益跟前說話,嘴巴幾乎要吻到他的嘴唇上來了,楊益因此而聞到她嘴裡散發出的牙膏清香。這令楊益有些反感,他不敢張嘴和她對話,因為他十分清楚,沒有刷過牙的他此刻要是張嘴,肯定有惡臭的口氣噴射而出。他別過腦袋,故意裝著站起來去看窗簾外的天氣,在離林衛衛超過一米以上時他才開口說:“衛生間在哪裡?” 林衛衛把他帶到衛生間,他進門,然後嘩啦一聲拉上了門。他對著鏡子用審視的眼光看自己,他發現,鏡子裡完全是一張酒色過度的臉,焦黃、多皺、眼角佈滿眼屎,眼球渾濁,鬍子拉碴。他又一次想到了余靜書,他想他一夜未歸,她會盤問他嗎?如果不問,那他是否需要坦白告訴她?他在心裡衡量,他把余靜書和林衛衛反复做著比較。他想到了余靜書的種種好處,可他更想到了余靜書不可能允許他在還未刷牙時就吃早餐,余靜書也不可能像林衛衛那樣不在乎他清晨起床時的口臭而把臉湊他那麼近,余靜書更不可能讓他在大街上撫摸她的乳房,絕對不可能,如果他真的那麼做,她會把他當一個流氓惡棍的。而且,余靜書的確不像林衛衛那樣擁有一對豐碩而手感頗佳的乳房,這一點,楊益不得不承認。

林衛衛在衛生間外再一次催促楊益吃早飯,他才粗粗洗了一把臉,他沒有刮一夜瘋長弄得一臉黑糊糊的鬍子,他看到了洗面池邊的剃須刀,似乎上面還留有幾簇昨日男主人用過後沒洗乾淨的胡碴子。他想,她家的人甚麼時候出差回來呢?然後,他“嘩啦”一聲拉開衛生間的門,衝著林衛衛咧嘴一笑:“我得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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