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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天亮就走人 薛舒 5681 2018-03-20
晚餐就在酒店餐廳裡吃,傍晚六點,余靜書按照會議日程表上的安排,到達一樓餐廳。進去才看見,有不少從全國各地趕到的與會者已經就座。余靜書找到自己的名字,這一桌有五位男士和兩位女士在座,她在席卡邊的位子上坐下,坐定後,左右顧盼了一下,視線轉到她的鄰座,她看到一張微笑著的臉,似乎正等待著她把視線轉向他,然後有備而來地問候:“你好!你是余老師吧,看過教育雜誌上你的論文,很有見地,久仰啊。” 余靜書一邊禮貌地和他招呼,一邊快速看了一眼這個男人面前的席卡,席卡上寫著“許一陽”,一個很熟悉的名字。熟悉也是正常的,這是一次教育科研成果研討會,與會者大多是教育界頗有成就的人物,余靜書實在是不算什麼,只是在最近的一次全國課堂教育教學方法競賽中得獎了,所以才被當地教育局選派去參加這個會議。說到底,余靜書就是一個教書匠,不當官,不發財,即便上課得獎,亦是不張揚其事,她始終維持著自己的低調做派,這是性格使然。

晚餐中,許一陽很自然地與余靜書閒聊,偶爾也舉起杯子和同桌的人說幾句客套的祝福,然後乾杯喝酒。大多時間,余靜書在聽許一陽滔滔不絕並且聲色俱全地講述。這個中年男人大約四十出頭,膚色稍黑,穿著紅藍條紋T卹,露出的手臂上堅實的肌肉顯而易見,看起來特別壯實,雖然額頭上有幾條淺淺的皺紋,但這並不影響他給人健康明朗的印象,他看起來更像一個游泳教練,余靜書第一眼看到他便這麼想。許一陽說話語速不快,但很流暢,口音接近北方人。說到精彩處,許一陽的額頭一抬,兩條濃密的眉毛便像舞蹈者的雙腿,驟然跳躍幾下。余靜書想笑,但又不敢笑出來,只在心裡想,這個男人長相老成,其實還是帶著一絲天真的內質,他那兩條活躍的眉毛暴露了他的個性。

正是許一陽那兩條不時跳這麼一兩下舞蹈的眉毛,余靜書與他的閒聊也變得隨意起來,談話的內容也活潑許多。席間一起吃飯的人們因為陌生而顯得客套和不自然,只有許一陽和余靜書看起來像一對早已熟識的老朋友。閒聊中,余靜書知道,許一陽是國家教育部某司的教育研究員,當屬這一領域的專家。他說:“我早就知道余靜書這個名字,去年的全國教育教學方法比賽,我是你的評委。” 原來如此,怪不得名字看起來很熟悉,余靜書想。那麼看起來,許一陽也對她已有不少了解,至少他看過她上課的錄像帶。凡參加全國教育教學方法比賽的參賽教師必須把自己的上課錄像交到比賽組委會,然後再評出各類獎項,這是規則。想到這些,余靜書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表示她略顯造作的謙虛:“許老師,你要多多幫助我,給我提提意見。”

許一陽仰身“哈哈”一笑:“所以,你一進門我就認出你了。不過,出來就是放鬆身心的,現在不談工作。”晚餐的氣氛並不熱烈,大家溫文爾雅地說話、吃菜、喝酒,大部分人只喝飲料,第一個夜晚的會面,總是留有餘地。酒足飯飽後,會務組安排了舞會和卡拉OK。大部分人沒去參加舞會,有的自己去夜市逛街,有的干脆回房休息了。許一陽問余靜書:“余老師,你是回房休息呢?還是去舞廳消化消化?” 許一陽說話的時候,余靜書有些心不在焉。其實她不想去跳舞,她想早點回房間。她似乎也並不討厭許一陽,可為什麼一心想早些回房呢?余靜書吃驚地發現,她是在等楊益的電話,晚飯前她把房間電話號碼發給了楊益,可是楊益沒有回信息。 余靜書在許一陽還未作出去舞廳的決定前搶先說道:“趕了一天路,好像有點累了,我們改日吧。”

許一陽點頭,表情真誠坦然:“好,今天就好好休息一下,你住哪個房間?” 余靜書表情稍有猶豫,然後又爽快地回答:“1203號。” 許一陽看出了余靜書的猶豫,他笑著說:“怎麼,擔心我騷擾你?” “哦不不,怎麼會。”余靜書也笑起來,她想,她只是不想讓別人佔了她房間電話的線,她的房間電話是專門為著一個人等待的。這一瞬而過的想法讓余靜書有些懊惱,這個她專門等待的人無疑是楊益,可是楊益又算什麼東西?僅僅是她的前夫而已,現在,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她兒子的父親,別的,一概都與她毫無關係。 “好吧,那我們明天再見,祝你睡個好覺。不過,也許,我還真的會小小地騷擾你一下呢,哈哈……”許一陽的眉毛又跳了兩下:“你先回吧,我再去外面轉轉,看看有什麼好玩的,再見。”

回到房間,服務員已經來開過夜床,雪白的被子掀開一角,露出鬆軟的枕頭和同樣雪白的床單,床頭櫃上的一個藍色玻璃盤子裡臥著一隻粉紅色的水蜜桃,旁邊躺著一支黃色的康乃馨,床頭燈橘黃色的暖色光讓這個小小的客房顯得溫馨浪漫。 余靜書脫掉鞋子和衣躺下,用遙控器打開電視機。一部熱播的韓劇正演到二十六集,冗長的故事和拖沓的節奏,幾乎所有的劇情都在餐桌邊和房間裡度過,一大家子人話來話去,鬧出許多矛盾,也滋養了一些愛與恨的故事。余靜書實在無聊,便跟隨著電視劇裡的男人女人們在那裡口舌紛爭鉤心鬥角。直到電視劇演完,房內的電話一直沒有響過,楊益沒有來電話,也沒有短消息。余靜書開始指責自己,她為自己對楊益抱以莫名其妙的期盼而感覺強烈的羞恥。事實上,這個男人並未想著她,他只是隨口說了一句“把你的房間電話告訴我,我會聯繫你”,她便默默地等待著他的消息。她回憶著離婚後的這幾年,自己是否有過如此急迫地等待楊益電話的時候。從未有過。楊益經常來看兒子,順便也看看她。她不像別的離婚女人對待負心郎那樣不允許他進家門,只帶著兒子在公園或者飯店裡見面,她願意讓他來家裡,她覺得,只要是有利於兒子身心健康的方式,她都能接受。每次楊益來看兒子,都要與兒子玩上半天,她就在一邊陪著一起玩。要是趕上吃飯的時間,她也會做上幾個家常菜請楊益一起吃。和以前一樣,依然是以蔬菜為主,寡淡,卻清爽。楊益學會了讚美,他幾乎是在對著兒子說話:“涼拌黃瓜很好吃,媽媽做得不錯。”

這時候,余靜書就想到,離婚其實挺好,離婚讓一個男人懂得讚美廚娘了,過去,他是只知埋頭吃飯,從不會說一句好聽的話,可不知道他會不會這樣讚美林衛衛做的菜。 現在回憶起來,余靜書發現自己從未如今天這般上心地等著楊益的消息,沒有,她向來沉著,似乎也並不在意楊益來不來,來就來,陪陪兒子,不來也無所謂,她不在意。可是此刻,在遠離上海的大連,余靜書卻發現自己竟前所未有、且是一門心思地等著楊益的電話。這是為什麼?她問自己,是因為寂寞?抑或是因為離開了熟悉的土地,心也變得浮躁而不安分? “真賤,”她暗暗罵了自己一句,然後摘下電話,撥通了陳彬的號碼。 陳彬已經睡著,電話吵醒了他,他睡意濃郁的說話聲讓余靜書意識到,此刻打電話的確有些不妥,已是夜裡10點多,陳彬說:“怎麼現在才來電話,兒子都已經睡了。”

余靜書趕緊匆匆問了幾句晚飯吃了什麼、兒子功課做得好不好之類的話,然後便和電話那頭的陳彬道了“再見”。在放下電話之前,余靜書聽到話筒里傳來一記鼾聲。陳彬最大的優點就是容易入睡,剛才還在和你說話,話音一落,鼾聲便起。容易入睡的人總是顯得有些沒心沒肺,這是陳彬的缺點,當然,在某些時候,這也是優點。 陳彬在電話裡把一記鼾聲傳遞給了余靜書,與陳彬通話並未削減余靜書彼時的焦躁不安,那時刻,她想,要是許一陽來騷擾她一下,也許她會建議去跳舞的。有時候,參與一些喧鬧的活動,是為了避免在安靜的環境下體嘗孤獨而滋生不良情緒。而此刻,余靜書在大連,一個遠離上海的家與工作單位的城市。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余靜書有勇氣決定自己的情緒,因為沒有人認識她,更沒有人在乎她的情緒是否會影響他人,於是,她便更希望找到一個出口,一次宣洩的機會。

可是,許一陽的電話沒有來,晚飯後回房前他對余靜書說“也許,我還真的會小小地騷擾你一下呢”,現在看來,他只是開玩笑而已。 余靜書終於昏然入睡,一夜竟無夢,許是幽靜的環境讓她的睡眠格外塌實深沉。醒來時,微弱的陽光已透過窗簾隱約閃耀。她看了一眼床頭櫃上那隻乳白色的電話機,它正安然端臥,寂靜無聲。 洗漱完畢,到一樓餐廳吃早餐,因為還早,餐廳裡只有很少幾位客人在挑選自助早點。余靜書拿了一個小湯碗找到稀飯,盛了一碗端到一張餐桌邊,剛坐下,她便看到了許一陽。他穿著一身背心式運動裝,滿面紅光地走進餐廳。他也看見了她,笑著迎面走近。她發現他的額頭上有汗水的痕跡,背心無以遮掩他結實的臂膀。他微笑著朗聲說:“早啊余老師,昨晚休息得挺好吧,我可沒有騷擾你哦。”

余靜書也笑:“哪裡,睡不著,後來我倒是想找你去跳舞,可惜沒問你的房間號。” 說完這句話,余靜書心裡暗暗吃驚,她發現,自己居然也會說出這種招惹人的話。她向來認為她不屬於那種會招蜂引蝶的女人,可這句話,卻分明帶著接受對方騷擾的暗示。 許一陽眼睛一亮:“是嗎?看來是我的錯,我還是應該騷擾你的,真遺憾,錯過了與美女共度良宵的機會。” 說完哈哈大笑。然後認真地看著余靜書,眉毛跳躍了兩下,語帶神秘地說:“那麼今天晚上如何?” 許一陽的話自然要比余靜書的話更具顯明的誘惑性。余靜書沒有回答,她收斂起適才稍有張揚的情緒,換了話題:“許老師,你好像去早鍛煉了吧,是你一向的習慣嗎?” 許一陽說:“是,長跑去了,天沒亮就去了,跑到海邊準備看日出,結果雲層太厚,只看見一些色彩斑斕的雲彩。不過,海邊的空氣真新鮮,你也應該去呼吸一下早晨的空氣。”

余靜書有些動心:“海邊離得遠嗎?” “不遠,步行過去,只要十五分鐘,有興趣嗎?快吃,吃完我帶你去。” 余靜書嘴上沒有答复,卻加快速度把一小碗稀飯喝盡。然後,跟著許一陽走出了餐廳。 許一陽一路向余靜書介紹著:“教育部的會議放在大連的棒槌島景區,完全是因為這裡氣候宜人,大暑天的,上海一定熱,這幾天你正好避暑。” 余靜書笑而傾聽,許一陽繼續說:“這裡距市中心大約9公里,你看,北邊是群山環繞,蒼松翠柏。這一邊卻是海域開闊,平坦的沙灘,恬靜幽雅。” 說話間,海灘果然漸漸清晰地顯露於視線中,金黃色的沙灘在朝陽下顯得分外明亮平坦,碧藍的海水翻捲著白色的浪花,海風把余靜書的披肩長發吹得紛飛飄揚,昨夜的煩躁焦慮頓時消失,心情變得明朗舒坦起來。 許一陽指著遠處隱約的島嶼,像導遊一樣講解:“你看,遠處是三山島,雲遮霧罩,空濛迷離,如同海中仙山。這一邊的海濱浴場又是碧波銀花,金沙閃爍。再看這邊……”說到這裡,許一陽一轉身,指向了海灘的另一端,本是站在他身側的余靜書便幾乎被他伸展著的雙臂環抱住了。兩人同時一怔,許一陽的解說詞在稍稍停頓後猶猶豫豫地繼續,他的手,依然故我地指著前方的大海,余靜書的頭髮飛散飄舞,有幾縷掠上了他的臉龐……“在距海岸600米處,有一形似人參狀的小島,面積有0.3平方公里,遠遠望去……” 臂彎下的余靜書如夢中之人不識醒轉,竟毫無逃避的跡象,她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影下,眼望遠方,目光茫然。 許一陽的聲音越發溫和磁性:“這小島,又似農家擣衣服用的一根棒槌,故稱棒槌島。島上岸崖陡峭,怪石嶙峋,山花野草遍及全島,小鳥自由地在島上的石洞中飛來飛去。遊人來到這裡可以觀海聽濤,或在海水浴場游泳……” 余靜書終於似夢中醒來,發現此刻自己正與許一陽呈近距離幾乎擁抱的姿勢,便忽然如撒歡的孩子一般跳出他雙臂橫架而成的懷抱,大聲呼喊著向海灘跑去,步履動作略顯誇張:“哎呀,這大海,真是太美了——” 許一陽在她身後聳聳肩膀,笑了笑,然後放下舉著的手臂,跟在她身後走向海灘。 余靜書脫下涼鞋踏進海水,清晨的海有些涼,她迴轉身,衝著許一陽咧了咧嘴,漾起一臉燦爛的笑容。那時刻,她發現真的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快樂在噴湧,儘管她依然在掩飾她的快樂,但她十分清楚,這快樂就要抑制不住怦然而出了。她看到許一陽遠遠地看著她像個孩子一樣在海水里奔跑,迎著陽光的臉龐上灑著一抹金色的光暈,微黑的臉膛,寬闊的額頭,幾縷隱隱可見的皺紋,因為陽光的照射而瞇著眼睛,寬厚的笑卻無以阻擋地從細長的目光裡流露而出。余靜書鼻子一酸,眼裡竟有一泓熱潮湧動而出。可她分明是快樂的,這快樂的感覺是如此真實,直抵內心深處,觸動著她敏感、脆弱而強持鎮定的神經。一如被禁錮著的一頭小獸,忽然被放回了山野,並不信任自己的判斷,難道我真的獲得了自由?內心便有快樂蕩漾而出,卻依然抑制著,明知這自由的確是擁有了,卻依然不敢確信,便放輕了腳步,環視周遭,尋找埋伏的危機,等到發現囚禁它的人已不在,它終於相信,它已經自由了,它便因這埋藏已久的如虛如幻的快樂而頓生憂傷,嘴裡發出一些類似於哀號的叫聲,這叫聲,是帶著悲愴與激情的慶祝之聲,是帶著哭泣音調的歡呼之聲。也許,這就叫樂極生悲吧。余靜書默默地想,心潮卻如海水,漲落起伏。 回賓館的路上,兩人沒有說話,只一味快步走著。許一陽東張西望、左顧右盼,似乎在欣賞沿路的風景;余靜書只低頭走路,如生物學家在尋找遠古時代留至今天的動、植物化石,專注而一往無前。 這一路,余靜書低著頭,腳步機械地邁動著,同時,她開始審視自己。這是她的習慣,每做出一件超越她的行為準則的事情,她便要對自己審視一番,自問原由,得到自圓其說的答案,才安下心來。但是今天,她想了一路,還是沒有想明白方才她自認為已十分出格的舉動緣自何種理由,而且,她非但沒有因為與許一陽的過於接近而忐忑不安,相反她覺得這種出其不意的碰撞令她產生些許快感,明朗、隨性,不受約束的自在。她想,也許骨子裡,她是喜歡這種浪漫際遇的,只是平時,她把自己都矇騙了。也或者,因為這裡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且是面對著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男人,她便對自己沒有過多的戒律,一旦放鬆了,這放鬆便很容易越過界限,成了放縱。可放縱自己有什麼不好呢?至少余靜書感覺到了快樂。這是余靜書既為此感到羞恥,又有些意猶未盡、想繼續保持的感覺。 臨近賓館大門,許一陽說:“我去房裡換一身乾淨衣服,上午9點半就要開會了。” 余靜書說:“我也得回房拿上資料和筆。” 他們一起上了電梯,余靜書按下12樓的按鈕,電梯停下,許一陽跟著走出來。余靜書看了他一眼,他走在她旁邊一言不發,臉色毫無異樣。走到1203房門口,余靜書停下,拿出鑰匙。她看到許一陽跟在後面,也拿出了鑰匙,他超過了她,在1205房門口停下,然後扭過頭衝著她調皮地扇扇眼睛說:“我就住你隔壁。”說完,眉毛舞蹈般跳了兩下。 余靜書“扑哧”一聲笑了出來,許一陽也笑起來,發出朗朗的“哈哈”聲。然後兩人笑著開自己的門,各自進去,關閉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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