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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達馬的語氣》第三卷丁龍根的右手

達馬的語氣 朱文 10568 2018-03-20
丁龍根的父親丁福生是個農民,家裡有些自留地。一年四季那二分地都沒閒過,全家吃的菜蔬,市上賣的瓜果。因為他媽是個會料理的人,所以這塊地累死了也不見瘦。歸根到底,大家都說,是因為丁家的糞好。丁家老小七個,個個能拉能吃。而且拉出來的屎橛,不干不濕,短短粗粗。讓豬拱,豬就肥;兌了水澆田,田就旺。這好名聲其實在丁龍根爺爺那一輩就已經創下了,所以丁家上下對每天這一泡是極為重視的。丁龍根從小就養成了要拉就拉在自家坑里的好習慣。他的父親創下出門七天未大解的記錄,等到第八天趕到家裡,寬衣解帶,一蹲下就是稠稠厚厚的半坑。後來,化工公司徵地,丁家的那二分薄田不幸也被劃了進去。作為補償,丁龍根的父親得了一個農轉非的機遇,成為化工公司的一名正式職工,每月拿國家糧餉。當第一次不得不把屎拉在廠裡的公共廁所時,丁龍根的父親痛心極了。一九七八年丁龍根高中畢業。丁福生迫不及待地為兒子辦了頂替手續,而自己則火急火燎地趕回鄉下去生活。那一天的下午,丁龍根的母親妹妹至今都記得很清楚,丁福生一放下行李就興高采烈地直奔妻子剛清理過的茅房,情形就像當初創記錄的那次一樣。這一次不是出門七天,而是出門十年,端的是了得。事後,丁龍根的母親專門去茅房張了張。很遺憾,坑底只有非常寒酸的黑色的尖尖的一小團,就像一泡貓屎。不出所料,丁福生從此開始了體弱多病的生涯。丁龍根進廠以後乾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拿著父親的醫藥賬單到這個部門那個部門去簽字去蓋章,所以他一跨出校門就習慣了看別人的白眼。這一點對他無風無浪的一生無疑是很有幫助的。

對丁龍根來說,住集體宿舍是一件相當苦惱的事情。儘管他竭力隱藏,他年輕的同事們還是很快發現了他非同一般的地方。像他那樣的瘦子,居然能拉出那麼粗的一截玩意來,實在讓人驚嘆不已。他們奔走相告,一起到廁所去瞻仰。更有甚者,他們還嗑著瓜子,叼著煙,一刻不離地站在臉憋得通紅的丁龍根的周圍,等待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一傳十,十傳百,丁龍根沒費力氣成了化工公司的名人。人們看到他時,好像也看到了他身後那截粗粗的尾巴。丁龍根原來大解時不看報紙不抽煙,只是為了充分地靜靜地享受到這一刻的樂趣。但是,現在這種樂趣被無情地剝奪了。他被迫不得不像做地下工作一樣,在同事不留意的時候,飛快地衝到廁所去把它解決掉,並且刻不容緩地放水把它衝下去。如果正好水箱壞了,他就會立刻找來一張舊報紙把那嚇人的尾巴蓋上,蓋上。所以,丁龍根比他任何一個同齡的同事都渴望結婚,更渴望有一小套帶衛生間的房子。一九八四年,他如願以償。他的妻子是相鄰鋼鐵廠附屬的一家集體所有製小廠的一個操作工,人很老相,脾氣卻壞得可以。這段姻緣當然是好事者撮合的,他們像鬥蟋蟀一樣把兩隻蟋蟀試著放到一隻瓦罐裡。結果兩隻蟋蟀當即抱成一團弄出一隻小蟋蟀來。丁龍根在家上廁所時,總是把門栓得緊緊的,生怕妻子會突然闖進來。住在他家樓上的那一家經常抱怨廁所堵,有臟東西源源不斷地往上泛。有人就站出來提醒說,別忘了,你家樓下住的是丁龍根。於是,丁龍根的妻子也終於了解到了丁家這個有年頭的光榮傳統。當她和丈夫再次發生口角時,她就會說:我反正說不過你,你們丁家這方面從來就厲害。你看,結婚也並不是擺脫那截尾巴的好辦法。那麼還有什麼更有效的途徑呢?只有時間,是的,只有時間可以幫上他一點忙。到一九九四年,也就是,丁龍根進廠十六年後,化工公司確實已經沒什麼人還在談論他那截揮之不去的尾巴了。大家談的最多的是股票。化工公司自備電廠的運行工丁龍根先生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在過一種體面的生活。

八月三十一日,我說的當然是一九九四年的八月三十一日,丁龍根是上大夜班。吃完晚飯以後,他看了一會兒“新聞聯播”,然後就上床睡了。醒來時是二十三點十分,他不用看鐘就知道。洗臉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臉色不太好,有點發青,他懷疑是光線的緣故。恍惚中他憶起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曾答應了老婆一件事情。什麼事?他一時想不起來,於是丁龍根又推開臥室的門想問個究竟,但是他的胖老婆正打著震天動地的鼾。丁龍根想,如果這時候把她弄醒,一定會招來一頓臭罵。但是忘了她交代的事情,同樣會招來一頓臭罵。到底是今天挨罵,還是明天挨罵?這個問題整整耽擱了丁龍根兩分鐘的時間。這是至關重要的兩分鐘,無意中決定了丁龍根的命運,在我以後的敘述中,你將看到這一點。我還可以說得更精確一點,是這兩分鐘中的一個剎那決定了丁龍根不可逆轉的命運。

臨近子夜,當時氣溫超不過攝氏二十度。有風,但很短暫。丁龍根不敢騎得太快,因為他只穿了一件襯衫,騎得快了就使那風顯得非常鋒利。後來他不得不騎得快一些,因為他是一個謹慎的從不遲到的人。快過小鐵道的時候,他注意到右側那條通往工地的石子路上正開來一輛十六噸位的載重卡車。丁龍根估計這輛卡車將向右轉,也就是將和他一個方向,所以他並沒有減慢下來。道口值班的亭子邊有一盞藍幽幽的信號燈,使這個夜晚顯得更加冷清。為了順利地通過小鐵道,丁龍根還猛踏了幾腳。這時沒想到的是,那輛卡車突然一個左轉彎。接下來是一連串忙亂的剎車的聲音。丁龍根雙手捏緊車閘,然後腦袋裡就是空白。等他終於緩過神來的時候,他看到停下的卡車的車頭正緊貼著他的臉。司機叫罵著,開了車門,跳了出來。

等丁龍根走進集中控制室的時候,交接班手續已經結束了。他的同事們正忙著打水泡茶。班長沒有指責他,因為印像中丁龍根是第一次遲到。但是後者本人似乎感到十分內疚,他徑直來到吸煙室坐下,一言不發。 “哎呀,你怎麼啦,怎麼全濕的! ” 表示驚訝的人叫陳青,女性,三十多歲,去年剛離婚,現在正在不很積極地尋找著下一任丈夫。她和丁龍根剛進廠時就在一個班。丁龍根曾經暗暗地追過她,當然沒得手。她以前的丈夫和丁龍根老婆又是同事,據說,他們還談過戀愛,他跟別人說,丁龍根的老婆最早是他睡的。而陳青的離婚又是因為她的丈夫和別人的老婆胡搞。這個別人的老婆就住在丁龍根的對門。你得承認這個世界就這麼大。像丁龍根這樣老實巴交的人就只會碰上別人搞過的女人,剩下的女人,這是很正常的。所以,尤其是在日新月異的現在,你想搞到新鮮的女人,動作就要快一些才行。陳青的驚訝聲引來了幾個好奇的男同事。確實,丁龍根的襯衫全濕了,而且丁龍根這個人驚魂不定。

“是冷汗,冷汗。”他說,喘氣還很紊亂,“我差點,差點被卡車撞了。” 丁龍根吞吞吐吐的描述,沒有引起同事很大的興趣。畢竟沒撞著,當然也就沒什麼好看的。倒是陳青心細,她勸丁龍根趕快去換一身乾的衣服,別著涼了。丁龍根點點頭,但是一時還不打算動彈。 “還愣著幹嗎?快來監盤! ”是班長在叫。這個班長,五十多歲,近十五年來一直想佔陳青的便宜。有沒有實實在在地撈到過幾把,誰也不知道。不過,誰也再懶得關心這件事了。你能夠理解這位班長雖然現在一個月也就能勃起一回,但是看到丁龍根和陳青在一起肯定還是不那麼舒服的,所以他叫丁龍根到操作台前面來,就是這樣。丁龍根當然不敢與人為忤,於是就坐到那一大堆監視儀表前。但是他仍然坐立不安。沒一會兒,他慌忙地對旁邊的一個同事說:

“幫我張一眼,我有點事。” 丁龍根出了控制室,習慣性地回頭看了看。很好,沒人跟出來。他加快了腳步,來到那一排綠色的工具箱前。找到那柄鑰匙以後,他不禁再次回頭。很好,沒人跟出來。於是,他很快地打開工具箱,拿了兩張衛生紙塞到口袋裡。再然後,丁龍根當然是直奔廁所。正巧廁所裡的燈壞了,這無疑使丁龍根從容了許多。黑暗中一陣帶著體溫的熟悉的氣體升騰起來,他的頭腦裡終於有了片刻的寧靜。當然他不會耽擱太久。而且這一次是計劃外的,是丁龍根執意為自己安排的。沒等把褲帶係好,他就仔細地檢查了一番馬賽克的便缸。藉著外面不強的光線,丁龍根只能看清白色的背景上有一截短短粗粗的玩意,從外形上看似乎很正常。但是他覺得還不能完全把一顆懸著的心就此放下。於是,丁龍根又是一陣小跑,當然在此之前沒忘了系上褲帶,從工具箱中取來了巡迴檢查用的手電筒。現在一道光柱正照著那截玩意,只是光線還有些散亂。丁龍根擰動電筒的尾部,讓光線聚焦。這一次,他看得再清楚沒有了,那玩意的形狀、色澤、氣味都表明了一點:剛才排出這截玩意的那隻彈性特好的小眼所在的那具肉體是非常健康的,一點問題都沒有。

再次踏進控制室的丁龍根頗有些意滿志得的味道。已經過去的惶惶不安的半小時被他從生活中剪輯掉了。他像往常一樣對每一個同事面帶笑意,拿出茶杯茶葉,有條不紊地為自己泡上一杯釅釅的綠茶,然後重新坐到了錶盤前。這一坐就是四個小時過去了。這就是他的工作。凌晨四點半,控制室里安靜了許多,沒事的都在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表情很僵硬,懶得開口。也許有的人已經睜著眼睡著了,這需要水平,通常老運行人員才能做到這一點。丁龍根是可以做到的,坐在那一動不動,瞳孔隨著他的春夢的延伸時大時小,聽到後面一點響動,他就會條件反射般地搖搖腿,那是表示他並沒有睡,你不能因此扣他的獎金。但是今天他沒有這麼做,他總是想和一個人說說話。於是他把臉轉向他的右邊。

“餵,今天幾號? ” “鐘在那邊,你不能自己看嗎? ”被問的這位睡眼矇矓,很不願意,他用下巴指了指牆上那塊巨大的數字鐘。 “噢,三十一號,那你還記得今天星期幾啊? ” “哪個記得。” “是星期三。昨天是星期二。” “你知道還問我幹嗎? ” “隨便問問嘛。” “去你媽的。” 被罵的丁龍根依然一臉笑意。他回頭看了看。沒錯,他是想看看陳青在哪兒。丁龍根多年來一直在觀察著她,看著她那張臉一天一天地老下去,那個腰一天一天地粗起來,有時他真的非常傷感。每個班他都要設法和陳青說上一會兒話,這是定期工作,就像他雖然不願意也得按時滿足他老婆一次一樣。順便說一句,丁龍根覺得一個女人如果像他老婆那麼懶就沒什麼意思了,干那種事時都懶得動一下,只知道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大呼小叫,讓丁龍根覺得自己像他媽的一個老苦力。他總在想陳青應該不是這副德性。通常他總是努力說一些很讓她感動的話,陳青被感動起來以後,他就沒了下文。好像他的任務就是讓對方感動,僅此而已。日子長了以後,陳青也就不太容易感動了,感動的定值給調高了兩格,她便認為這個多嘴的丁龍根其實很討厭。這會兒,陳青正坐在放水瓶的那個辦公桌旁,但遺憾的是緊挨著她坐的是那個眼角全是眼屎的班長,他正機警地掃視著控制室。丁龍根無奈地回過頭來。沒一會兒,他又把臉沖向他的左邊。

“餵,今天幾號? ” “你說什麼? ”他正在專心地摳鼻屎,看得出來,他很不高興。 “今天幾號? ” “煩死了,一號! ” “不,是三十一號,八月大,你忘了。” “對,我孩子明天開學,是三十一號。” “那你知道今天星期幾? ” “星期三。” “咦,你記得倒是清楚! ” “你問這個乾嗎? ” “不干嗎,隨便問問,我看你……” “去你媽的。” 這時,他回頭意外地發現陳青旁邊的那個座位空了出來。那個該死的班長不知去哪兒了。丁龍根知道,這是一個不應該浪費的機會。他一個招呼都沒打,便徑直來到那個位子上坐下。他的動作過於迅速了一點,使很多昏昏欲眠的人因感到眼前一晃而不必要地緊張起來。如果你和我一樣在電廠呆過,就知道那些沒有晝夜之分的運行人員硬邦邦的心臟都有些問題,他們天天擔心的就是儀表的指針忽然那麼一晃。在家裡的時候,有時鬧鐘的指針那麼一晃也可能導致他們陽萎,一夜無話。這時當他們發現只是丁龍根撲向陳青時,也就全沒了興趣。在這個控制室裡,男性都對年老色衰的陳青沒了胃口,女性都對迂腐木訥的丁龍根沒了好奇,所以任他們在一起搞出什麼名堂來,大家都不會太關心的。

“我不想說話,看盤去,看盤去! ”陳青眼都沒睜,眉頭一皺。 “我不說話,我坐著歇一會兒。” 丁龍根搓了搓兩隻手,然後把它們放到桌上去。陳青的風油精的氣味飄了過來,在他面前轉了個彎。這個女人總是鬧頭痛,所以一年四季都泡在新加坡產的那個老牌子的風油精中。她伏在桌上,頭轉了一個方向重新枕在手臂上。她穿了一件短袖的工作服,袖口很寬。所以丁龍根不難順著袖口一直看進去。實際上他看得非常自然,每年夏天,他都能看到那麼幾回,都看了十幾年啦,總共加起來也有四五十次吧,均勻地分佈在大約十六年的長度上,就像光譜一樣,那是一個越來越暗淡的過程。這“看”也因為它漫長的歷史變得非常正當了。丁龍根仍然為此而激動。那是一個用舊了的哺乳器官,那是一個用過了的哺乳器官,那是一個現在派不上用場擱在貯藏間裡擱出了一層灰的哺乳器官,但是,那實在是一個丁龍根夢寐以求地想藉來用上一用的哺乳器官。他可以向它的主人保證按時歸還,決不拖欠。他可以向它的主人保證好好愛護,決不損壞。他可以向它的主人保證勤於拂拭,按時澆水。但是她就是不借,你又有什麼辦法。 他嘆了口氣,只是為了表明他還沒走,還坐在這邊。陳青把臉轉了過來,衝著丁龍根這邊,但是眼還閉著。她這麼做,就算是顧及他的感情了,夠慷慨夠大方的了。丁龍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嘆氣,反正對他而言,有事沒事嘆上一口氣倒始終是很恰當的。他準備把平放在桌上的雙手收回來,然後站起來離開。但是,這會兒他的右手神經質地在桌上跳了起來,很有節奏。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當然還有小指交替地輕叩著桌面,手背很舒緩地上上下下。陳青的一雙迷離的睡眼,先是充滿了慍怒,然後便有了禁不住的驚奇流露出來。丁龍根此刻也在迷惑地盯著他的右手,竟然嘿嘿地笑了。現在這只右手越跳越歡快,和著叩擊桌面的聲音,真是一個五條腿的舞蹈家。接著節奏慢了下來,手指的擺動也相應地變得非常抒情,陳青和丁龍根本人完全被它吸引了。 “想不到,你還會這一手。”陳青一笑,眼角的皺紋就全出來了。但是這樣的笑好看,實在。丁龍根甚至因此希望他的右手跳出更棒的舞蹈來。 “我也,想不到。” 控制室的玻璃門一拉開,外面的噪音就像決堤一樣湧了進來。臉色灰暗的班長走了進來。丁龍根有些緊張,他想讓右手馬上停住,但是辦不到。情急之下,他只好伸出他的左手一把將右手抓住,然後他就慌忙地站了起來,回到錶盤前面去,回到他賴以養家糊口的崗位上去。他剛才的位置當然重新被那位班長理所當然地霸道地佔據。陳青又恢復以前的姿勢,趴著睡覺。她這麼做,班長不會干預的,從來都是這樣。丁龍根很擔心班長會發現那個角度,然後儘情地享受這個角度,然後為這個角度臉紅脖子粗,然後為這個角度哈著腰不敢站起來。所以,丁龍根不時裝著沒事地回頭張上一眼,就像以前他的父親沒事就去家裡的自留地轉上一圈,只是擔心哪個野孩子偷摘了地裡的西紅柿。當第三次回頭時,他被班長狠狠地罵了一句:看盤認真一些!沒辦法,丁龍根覺得他只能聽任那個屬於他的“角度”任人踐踏啦。總是在這一刻,我們的主人公深刻地感覺到自己卑微的身份,一個他媽的小人物,什麼也別想佔有,用不上“理所當然”這個詞,實在要用也行,理所當然吃別人吃剩下的東西,理所當然玩別人玩剩下的女人,理所當然地撅起屁股,讓比你粗的人比你厲害的人比你有權的人比你有錢的人狠狠地操你,你還得為他叫著口令,你還得喘著氣為他大聲叫好。但是丁龍根想起來總有那麼一點不甘心,這也是小人物的心理,還沒有成為大人物的那種小人物是不會這麼做的。他們總是裝出一副俯首帖耳心甘情願的樣子來接受你來操他,甚至主動邀請你來操他,是為了能有一天他時來運轉,可以理所當然地命令你:褪下你的褲子!丁龍根拿起手邊的電話,沒人注意他撥了個什麼號碼。但是控制室另一頭的電氣專業的網控電話響了起來。他用一隻手摀住話筒,說了些什麼。電氣專業有個小伙子站了起來,衝這邊大聲嚷嚷著:陳青,電話!這一聲在凌晨靜悄悄的控制室裡顯得過於響亮招搖了一點。丁龍根因此非常緊張,他不敢回頭,裝著鎮定地看著面前的儀表。 “誰呀?誰呀? ” “不要回頭,是我,不要回頭。” “你毛病啊,我正睡呢。” “不要回頭,千萬不要回頭。” “什麼事,這麼不方便,你搞什麼鬼? ” “你聽我跟你說,別急。那個,班長不老實,眼睛不老實。” “你說的什麼意思啊?你毛病啊。” “你聽我說,真的,你不要再趴著睡,不要在他旁邊,那樣……” “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 ” “不要回頭……” 陳青把電話掛了以後,丁龍根仍然拿著話筒,說了足夠長的時間。他覺得他做得挺聰明。他有些得意地回過頭,卻發現班長緊繃著臉正站在他的身後。丁龍根難免不因此一哆嗦。心跳猛然加速,他放在盤上的右手又開始歡快地跳了起來。這有多麼不合適啊。丁龍根趕忙再次用他的左手把右手抓住。班長哼了一下,沒有說話,重新踱回那個位置上去。丁龍根非常失望地看到,那個陳青還是那個姿勢趴在那裡,好像正蓄意地用外洩的春光等待著班長回去。她似乎已經想通了,一個三十多歲女人剩下的不多的一點東西,陳青都準備拿出來,毫無保留地貢獻出來。這讓丁龍根很自然地想到他的胖老婆。有一次,她發了瘋似的要趕潮流,穿上一條黑色的緊身的踩腳褲。天啊,那是一個什麼樣子,後面有一條畢露的深陷進去的溝,這條溝驕傲地出現在大街小巷,似乎在號召,快來吧,這下你不會找錯地方。丁龍根忍無可忍,鼓足勇氣,拿出一把剪刀把那條該死的踩腳褲變成了分開的兩個米口袋。當然後來他為此付出了代價,就是為她買了兩條同樣的踩腳褲。那會兒他明白了,一個女人執意要拿出來的東西,你是沒法阻攔的,就讓她拿出來吧,不拿出來她憋得慌,拿出來以後她就沒有了,她就安靜了。那麼,今天在床上的時候她到底交代了一句什麼話?好像還是一句不同於往常的話,丁龍根仍然想不起來。 但是天已經亮起來了。透過控制室的玻璃牆可以看到外面的早晨,像一張還沒有掛好的過時的年曆畫。很多人開始興奮起來,白天到了,也就是他們可以躺下休息的黑夜到了。其中有了些模糊的憧憬,給了他們死皮賴臉活下去的勇氣。這一個個正在死去的人。早晨六點,早餐送來了,燒餅油條還有雞蛋。控制室裡有了一陣短暫的繁忙。丁龍根吃起東西來從來都是風捲殘雲。陳青不想吃,那麼她的那一份就由丁龍根吞下。這已經成了一個習慣,丁龍根也當仁不讓,這後一份他吃得更香一些。每天他都想吃出一點新感受來,他想一路頑強地吃下去,一直吃到陳青這個不太新鮮卻依然誘人的餡。陳青的燒餅,班長沒法感興趣,因為他自己那一份都吃不完。所以,他對丁龍根說,一人省一口,養條大肥狗,但是你怎麼還這麼瘦?白白糟蹋了那麼多糧食!有記性好的會替他解釋,丁龍根多吃可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多產肥料,就像製磚機那樣。說話的這個人把手中吃剩的燒餅油條握成粗粗的一截,然後把它舉過頭頂。控制室裡一陣哄堂大笑,所有的睡意一下子給沖得幹乾淨淨。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跨越了十六年的時間長河來到運行工丁龍根先生的心中。那一截甩也甩不掉的浪漫的尾巴。雖然臉上還堆著微笑,但是他覺得失望、沮喪到了極點。他的右手又一次在跳,幸好它這會兒被插在褲兜里。但是它好像非常憤怒,想一頭衝出來。對,給那小子一點厲害看看。這個想法讓丁龍根大吃一驚,太意外了,他連忙轉動身體,把那隻手緊緊地夾在操作台與大腿之間。這時有個同事過來換丁龍根下去休息,確實他已經在盤上呆了近六個小時了,眼睛酸脹。但是,那個同事是乘興這麼對他說的: “我來看。你去吧,再拉一次,衛生紙不夠,我工具箱裡有。” 丁龍根盡快地走到吸煙室裡,在最靠裡的一個位置上坐下。他急忙想點上一根煙,但是手抖得厲害。與此同時,他的臉色由青轉白,由白轉青,變幻不定。快把煙點著,快把煙點著,是這會兒他最大的願望。但是他控制不了他拿著火柴的右手,那根火柴在竭力地躲避著火柴盒。吸煙室裡的其他人看著丁龍根起初覺得有意思,後來都緊張起來。兩行眼淚終於從他發紅的眼角流了下來。這會兒他的兩隻手漸漸地安靜下來,他終於點著了他的香煙。丁龍根沒吸上兩口,吸煙室的人都悄悄地走到外面去了。他不敢抬頭,但是知道此刻外面的控制室裡一定有不少人正朝他好奇地張望。丁龍根閉上眼睛,他覺得困極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丁龍根忽然嗅到了一股風油精的味兒。他甚至覺得那隻是從他記憶中飄來的。 “怎麼了,怎麼了?瞧你個熊樣!孩子都那麼大啦。” “沒怎麼。不要你管。” 陳青也不再說話,但是沒有離開。丁龍根雖然沒睜眼,但是他能感覺到他的右側有持續的細微的熱量,有一個活著的但活得不很旺盛的身體。又過了一會兒,丁龍根覺得那股熱量消失了,於是把眼睜開。但是沒想到她還在那裡,和他只隔了一個座位。陳青帶著幾分譏諷的表情看了看他。然後伸了個懶腰,雙手抱頭,繼續一聲不吭地坐著。丁龍根只覺得眼前一亮,是的,陳青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把他耿耿於懷的那個“角度”呈現出來給他了。可憐蟲,拿去吧。而這一刻,我們的主人公確確實實感到了溫暖。幾根帶子吊著不讓它下垂的哺乳器官,魔法師的皮革袋子,可以擠出愛意、寧靜、力量、寬容、文明、痛苦、永恆。丁龍根極度動盪不安的情緒奇蹟般地平靜下來。這真是一個奇妙的造物啊。遺憾的是,不出意外的話,陳青的下面也有一個誠實的光芒四射的眼,會拉出臭不可聞的屎來,誰也免不了,和他一樣。另外眼睛也有屎拉,鼻子也有屎拉,耳朵也有屎拉,天天都有,現在更多的人又學會了從嘴里拉屎,拉出花團錦簇、高尚無私、滔滔不絕、一泡頂一萬泡的屎。想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告訴你,那是因為你大腦裡有屎。生活就是你不得不褪下褲子去拉屎,生活就是你不得不拉完以後再去拉下一泡屎,生活就是別人拉屎你也不得不去拉屎,生活就是你不得不克服便秘用你一生的努力拉出那一泡屎,生活就是你終於拉完了你一生不得不拉的一兩萬斤屎,生活就是你老人家再也拉不出像樣的屎,生活就是,吃下糧食拉出屎而永遠不是吃下屎拉出糧食。簡而言之,生活就是屎。 “你孩子今年該上學了吧? ”丁龍根清了清嗓子。 “她老子管,我煩不了。”她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似的,“你家大龍上三年級了吧? ” “二年級。孩子多大,應該讓她上學了吧? ” “不上才好呢,上了有什麼用? ” “不能這麼說,孩子總歸是你的。”他的目光撫摸了一下她的哺乳器官。 “我跟你說,她現在可壞著呢,星期六到我這兒來,看到什麼都想拿走,大概是她奶奶教的。可精著呢。” “沒什麼,總歸是你的孩子嘛。”他的目光再次撫摸了一下她的哺乳器官。 “話是這個話,但是我現在就看得到的,以後她不會管她這個媽媽,我是白養了,白忙啦。一分錢也別想用上她的。” “哪能圖這個呢,總歸是你的孩子嘛。”他的目光時斷時續,第三次撫摸了她的哺乳器官。 “算了吧。”陳青一不高興就放下她的雙臂,那個角度消失了。 “像我,當然跟你不太一樣,我看到我們家大龍就心安了許多。” “男孩子不一樣。” “說心裡話,我真喜歡我們家大龍,我真放心不下我們家大龍。” “有什麼不放心?好好的,你哭什麼?你這個人! ”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看你這一輩子撒的尿都不及你的眼淚多!快別哭了! ” “你不知道,我真的,放心不下我的大龍……” 陳青搖搖頭,恢復了剛才的姿勢,雙手抱在腦後。他忽然鎮定下來,擦了擦淚水,並不急於佔據那個失而復得的角度,而是抬頭看了看控制室裡的數字鐘:七點一刻。丁龍根的右手開始小幅度地顫動起來。食指和中指之間的煙屁股激動不已,終於不由人意地墜落在地。陳青的臉仍然朝前,也就是衝著外面。丁龍根看到他的右手靜脈擴張得厲害,手在膨脹充血,五指漸漸地張開。起初他很想把它藏到身後去,但是它根本不聽使喚。丁龍根甚至聽到了骨節在嘎嘎作響,皮膚像樹皮那樣綻開。等響聲終於停止時,他看到的是一隻和他父親耙地用的耙子一樣大的手,呈紫黑色。這張無比粗糙的大手先是在丁龍根的膝上爬行了兩步,忽然彈了起來,懸在他下巴的高度。接著,驚愕的丁龍根眼睜睜地看著它一點一點地向陳青無聲地滑行過去,直奔她揚起的袖口。陳青沒有註意到。現在它已經到了袖口,停頓了片刻,手掌停在原處而五根手指又繼續向前扭動著生長過去。丁龍根意識到它是想伸到裡面去,一直伸到裡面去。陳青正在睡眠的哺乳器官感到被什麼碰了一下。她轉臉、尖叫,然後向控制室抱頭逃竄。 但是那隻手也緊追出去。丁龍根的身體就要出吸煙室的時候,他的左手一把抓住了鋁合金門框。控制室裡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幅有趣的情景,右手竭力向前,而左手頑強地抓牢門框,他單薄的身體被拉得一會兒前傾,一會兒後仰。最後他的右手戰勝了他的左手。整個身體被左手拖在後面,而那張紫黑色的右手和驚慌失措的陳青在寬暢的控制室裡展開了追逐。很多人都注意到跌跌撞撞的丁龍根滿是淚水的雙眼裡是一種痛心疾首而又無可奈何的神情。關於這一幕,我就不多加描述了,因為講多了,你就會以為我在說謊。我說過,我要為你講一件在我身邊發生的真實的事情。這個故事惟一的價值就是真實。我在愚弄你的智力嗎?沒有,請相信這一點,但是我得承認我是個有諸多壞習慣的人。有一個習慣我一直沒能改掉,那就是我多麼希望能有個機會,把一泡屎拉到廣場的中間去,拉到天上去,拉到你碗裡去,拉到你梳理得很精緻的頭上去,拉到你那發胖的靈魂裡去。就是這樣。 那個眼屎糊了眼的班長覺得自己比誰都更富保護老娘們陳青的責任。於是他斗膽拿起一根拖把,從後面衝了上來,猝不及防地給了那隻右手準確的一擊。氣喘吁籲的丁龍根在一長排錶盤的前面終於站定了下來,眼望著前方玻璃牆外已經到來的早晨。那隻右手無力地耷拉著,收縮成原來的樣子:骨節畢露,白白淨淨,和他的左手沒有區別。這會兒,他腦袋異常清醒,他彷彿看到了身體內部明亮的光線。丁龍根猛然間想起臨上班前他胖胖的老婆在床上交代他的話:今天上班騎車可得小心點!她可從來不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的,難道說這個水桶一般的女人早有了不祥的預感?這不可能,丁龍根一字一頓地說道。說完,他就像一棵鋸斷的樹那樣慢慢地向右倒了下去。 丁龍根的死在醫學上的圓滿解釋引不起我絲毫的興趣。有一點醫學常識的人都能滿足你的求知欲。他們說,其實當丁龍根與戛然而止的卡車車頭面面相覷時,他就已經死了,只是他還不太清楚,就像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撞了一樣。事後他的同事們都很懊悔,因為他們錯過了一個和死人說話的好機會。他們叫來了救護車,然後張羅著把他抬出去。原以為那是一件很輕鬆的活,但是沒想到丁龍根瘦小的身體一下子變得那麼沉,灌滿了死亡的鉛,所以抬腳的那一位在下到二樓樓梯口的時候,不得不提議歇一下,讓他換一下手。出於對死者遲到的尊重,他盡可能慢地放下丁龍根的腳。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丁龍根肥大的工作褲褲管裡滾出了一截褐色的玩意,不干不濕,臭氣熏天,而且出奇的粗。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刻,運行工丁龍根先生拉出了他最後一截閃耀著丁家傳統光輝的屎橛,留給我們大家作個紀念。我看你就不妨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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