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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達馬的語氣》第三捲到大廠到底有多遠

達馬的語氣 朱文 9456 2018-03-20
從書店出來,小丁就直奔招商市場旁的中巴車站。他是來看朋友的,但朋友讓他厭倦了。把他們維繫在一起的理由讓他厭倦了。誰也不比誰更高明在哪裡,但每人都在私下里認定,其實自己是最高明的。而除他們以外,沒有幾個人真正認為他們是高明的,這個世界也並不需要他們所謂的高明,認識到這一點的人都陸續從精神上離開了這個圈子。小丁至今還沒有走。但那是遲早的事情,只要有一天他能夠克制住那種唯美的感傷的情緒。過馬路的時候,小丁被夾在方向相反的兩股車流的中間。他筆直地站在那道白線上,他覺得他的理想和熱情也分成兩個方向呼嘯著離他而去。現在,站在那道白線上的就只是隨時都會漂走的一具空蕩蕩的植物一般的身體。他要回去,回到大廠去。

一輛白色的中巴車很慢地沿中山北路開著,抹了很重口紅的售票員從側面的車窗探出頭來,用很重的當地口音叫著:大廠!大廠!車裡還很空,小丁挑了前排靠窗的一個位置坐下。售票員當即就過來,讓他買票。只要你掏了錢,就不怕你不在這輛車上呆下去,他懂這個道理。去大廠的中巴車很多,而這輛車看那樣子一時半會兒還不會上路。它只是在市裡不緊不慢地兜圈子,直到帶足了客才會走。他看了一會兒售票員手腕上那隻時隱時現的鍍金的坤表。反正時間還早,小丁今天陪得起。他從黑色的旅行包裡拿出一本新買的書來看。 《中國最新交通地圖冊》,測繪出版社,1992年版。他修長的食指順著一條鐵道線在地圖上滑來滑去,指頭的頂端噴著白色的蒸汽,還有嘹亮的汽笛聲不絕於耳。小丁的旅行就這樣開始了。

很多新鮮的地方,很多新鮮的面孔,那裡的氣候不同於這裡,要寒冷一些,也要乾燥一些。小丁覺得自己在旅行中感到了勞累,也變得蒼老。當他合上書結束他的旅行的時候,小丁發現車窗外的行人和店鋪都是傾斜的,中巴車正在吃力地爬坡。它已經上路了。另外,車裡彷彿是一下子多了這許多人,連一個空位都沒有。他身邊的座位上是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穿著一條乾淨的白色牛仔褲——洗得那麼乾淨,好像已不適合出門穿。小丁這會兒覺出他的膝蓋有點酸,想找到一個較為舒適的姿勢但終不能夠。相對於他的身量,與前排那個座位之間的空間實在太窄,他的膝蓋沒法不被頂著。他想到剛才他應該坐在旁邊那個座位上,也就是現在那個女孩呆的地方。那裡的前一排沒有座位,正對的是,發動機的凸起的大蓋子。

在大廠的時候,他好像知道應該怎麼做,因為每時每刻他都需要拒絕些什麼,然後開始生活。而一出門,心裡就亂了。朋友和被朋友渲染了的女人使他覺得他已忘記了生活。而他的生活又恰恰應該是在大廠的那副樣子。他就該這副樣子,才可能幹些事情。小丁的朋友們大概都覺得他是一個狹隘偏執的人,因為他們認為他的生活是對生活的一個錯誤理解。小丁羨慕他那些與眾不同的朋友們,每個人都讓自己成了一面鮮明的旗幟。但是如果乾不成事情,小丁知道,讓人陶醉的一切(包括他們的友誼)都只能是一場空。這一次回到大廠以後,他想他大概不會再回來了。他越來越不喜歡那種相互憐憫的氣氛,那會使人委頓不堪。 車內有很多人吸煙。中巴車大都是私人承包的,車上允許吸煙,這是與公共汽車不同的地方。很多人就是衝這一點而不惜多花一倍錢來坐中巴車的。小丁也是一個煙鬼,但他習慣坐中巴車是為了圖個方便,節省一點時間。和他朋友相比,在時間上,他是最貧窮的一個。其實他們這方面比他要更窮一些,只是他們不覺得而已。不覺得就不存在了嗎?他下意識地開始尋找他的香煙。在左邊的褲兜里,但是要掏出來得費點氣力。小丁向右面側過身體,以便左手可以順利地伸進去。他的肩膀壓到了鄰座的肩膀。她很警惕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小丁連忙沖她笑了笑,表示歉意。她扎著兩條辮子,額前的頭髮剪得齊齊的。應該說,她長得雖不夠出眾但很可愛。你看到一個女人覺得她可愛,並且她沒有使得你急於去想像出她在床上是一副什麼樣子——告訴你,這才是可愛。

小丁從煙盒裡抽出一根已經擠彎了的香煙。他開始在夾克的口袋裡掏他的打火機。他總覺得有人在盯著他。打火機已經拿了出來,剛要點,他抬頭注意到了那雙憤怒的眼睛。她不停地用右手揮著飄到她面前的煙,眉頭緊皺,那兩道視線一刻也不從小丁的手上移開。但是小丁可是一個煙鬼,他希望她能夠諒解。他看著那雙眼睛,左手那根已經抹直的煙卷、右手的火機以及他的頭——三個點慢慢地聚攏。她那雙眼睛吃驚地越瞪越大,眼神也從憤怒轉向無奈。算了,小丁沖她笑了笑,他放下了到嘴邊的煙,就忍一忍吧。中巴車行駛在大橋的引橋上,到大廠還有很長一段路,他不敢保證能堅持著,一根煙也不吸,能熬多久就多久吧。 車裡的煙越來越濃。煙鬼小丁也因此分外覺得他這個座位實在令人難受。那膝蓋,那膝蓋。他轉臉再看那位女孩,被熏得兩眼淚汪汪的,她可是上了賊船了。她總有想同小丁說話的意思,後者這麼覺得。於是,他就多看了她一會兒,用鼓勵的眼光。果然她終於開口了。

“我們換個座好嗎?我想到窗口吸點新鮮空氣。” 原來是這麼個意思,小丁樂意從命。在她迫不及待地開了窗,湊上去貪婪地呼吸的同時,小丁也終於伸展開他的雙腿。他沒有把他兩腿、膝蓋舒暢的感覺告訴她。所以,她在吸了一番新鮮空氣以後覺得欠了小丁的人情。所以,她拉開她的兩節的高高的旅行袋,請小丁吃桔子。 桔子皮鬆垮垮的,皮與肉之間有很大的間隙,扒開就很容易。這讓小丁想到了什麼?眼前這個女孩正好與他想到的相反。他沒有急於掰下一瓣送到嘴裡去,因為他被桔子正對他的那一面上紛繁的經脈吸引住了。那一條一條南來北往的線使他想到了他剛才旅行的一個地方。小丁重新拿出那本地圖冊來,他找到了那一頁,對,就是這個地方。他把剝了皮的桔子又旋轉了一個角度,那是另一個地方,像是小丁老家那一帶。

“但是,大廠在哪兒? ”那個女孩一直看著他呢。 “大廠在我嘴裡。”小丁放了一瓣到嘴裡。這桔子很甜,甚至有一股酒味,那都是放得時間太長的緣故。 “你也是第一次去大廠嗎? ”她把窗關上了一些,因為外面風很大。但沒關死,還留了一條寬寬的縫。 “誰? ” “你呀。” “不是。我在大廠已經呆了很多年了。”小丁自己就像是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一樣。大廠那地方他一點也不喜歡。刮南風的時候,各種工業廢氣就一起往他房間裡鑽。而且上了那裡的街,就讓你有點提心吊膽。你越是不想惹麻煩,麻煩就越是沖你過來。那裡的年輕人認為敢捅你一刀是件光榮的事情。小丁想到自己正在幹的事業,才有了在那里呆下去的耐心。人如果想幹些事情就最好不要怨天尤人,到處轉悠。這是他想對朋友們說的。但他們不這樣想,他們強調生活。

“那,你老翻地圖幹嗎? ”有一滴桔汁順著她嘴角就要流下,她動作很快,搶先抹掉了它。 “這是我的旅行方式。有了地圖,我就能去很多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我到過紐約,去過巴黎,它們沒費我多少時間。”小丁注意到對方在笑他,作為第一次談話,他覺得自己好像說得太多了,“我是說旅行,不是生活。生活只需要那麼大一個地方就可以了,你該在哪兒,就在哪兒。” “難道你會不想生活在巴黎? ”她一副很吃驚的樣子。 “好地方誰都想去。但是,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而是應該不應該的問題。你如果應該在那兒,你出生的時候,就會把你安排在那兒,或者一個可以很方便去那兒的地方。如果不是,你最好不要想。” 橋面上的車一輛挨著一輛,很有秩序。小丁越過那個女孩的頭從車窗可以看到橋下的江面和江面上的一艘客輪。過了橋就到江北了。有了橋和船,江北和江南就沒什麼區別了。他想接著說點什麼。但是在這輛開往大廠的中巴車上發生的一場關於巴黎的談話使談話雙方很快就沒了興趣。她把臉衝著窗外,很仔細地看著這座不斷伸展的橋樑。小丁也枕著靠背漸漸地打起瞌睡來。他的手裡還拿著那隻吃了一半的桔子,他覺得這輛中巴車正沿著桔子上的某條白線在前進著。車快開到北堡的時候,他聽到她說了一句,說完話她才把頭轉過來對著小丁。

“到大廠還有多遠? ” 小丁這會兒不想說話,他假裝沒聽見。不過,她如果繼續把臉衝著他,小丁還是會回答她的問題的。中巴車減速靠邊了,看這樣子是有人要上車。車門打開的同時,車還在緩慢地行駛。橋上不允許停車帶客。那個售票員從車窗伸出上半身招呼著,快,快。一個戴眼鏡的小姑娘首先跳上車來。在她的幫助下,一個穿著皮夾克的三十多歲的男人上了車,最後是一位穿著入時的三十多歲的女人。這一三口之家動作像通過封鎖線那樣迅速。小丁很想看到那位少婦的臉,她一上車就背對著他站著。從她的背影判斷,她該長得很好看才對。售票員對他們說,發動機那可以坐兩個人。為了多帶客,發動機的蓋子上架有一塊木板。那個男人有些遲疑地向那邊移過去,一腳正踩在小丁的腳上。我的腳!他叫了一句。但是那個男人並不急於把腳移開。我的腳!他又叫了一句。

在那個少婦的攙扶下,那個男人終於面對著小丁坐到了那塊木板上。他剛一坐下就要往後仰倒。坐在他旁邊的那個戴眼鏡的女孩——也就是他的女兒,連忙把他扶正。那個可能很好看的少婦買完票還是那樣站著。小丁似乎有點遺憾,他狠狠地瞪著那個小個子男人,不僅是因為他踩了他的腳,可能還有一些憤憤不平的成分:這麼個委瑣的傢伙竟然會有一個有這麼一個背影的老婆。而他此刻正怡然自得地對小丁笑呢。他的笑裡還有些膽怯。小丁人高馬大,再一瞪眼確實像一個厲害的角色。他很想把座位讓給那個少婦。他便對著那個好看的背影這麼說了,說完以後小丁擔心她沒有聽見,準備站起來再說一遍。 “不要坐。”是一口純正的大廠口音,語氣很生硬。她就是不回頭。

他還在衝小丁笑。可能暫時不會有機會看到那張臉,小丁便又昏沉起來。他把頭重新放到靠背上,閉上了眼睛。 “到大廠,到底還有多遠? ” 她還在等著小丁的回答。他不懂她這麼急於知道幹嗎。小丁看了看窗外。他還真說不出到底有多遠,雖然他已來來去去多少趟啦。如果告訴她還有很遠,等到的時候,她就會覺得併不遠;如果告訴她很近,她一定會覺得怎麼還不到啊。這是他自己每次來去時的感覺,大廠就是這麼遠,就是這麼一個距離。小丁不知道怎麼說最好,便敷衍了一句: “大概還有半小時,或者四十分鐘。” 她對小丁的回答顯然是不滿意的,她聽出那味了,只是那味讓她不滿。她又從包裡掏出一隻桔子來吃,這次沒有給小丁一隻。她那副生氣的樣子真像是生氣,一點不掩飾。這一點讓小丁看了舒服。 反正沒說錯,大廠確實就是那麼遠。 小丁現在可以算是半個大廠人了。對這個身份他並不特別反感。他有一個在大廠長大又在大廠工作的女友。她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標準的普通話。儘管大廠話她可以說得很道地,他們並肩散步的背景也是大廠的夜晚,但她就是從來不說大廠話。她對大廠的厭惡出人意料的深刻。現在她離開了這個地方,她做得對。但同樣的事情如果放到他身上就不一定是對的。關鍵是,你是怎麼打算的。小丁總覺得,他和大廠的緣分還沒有完,應該在大廠完成的事情他還沒有完成。該離開的時候自然就會讓你離開。但是你不管在哪兒,都沒有理由不盡力地去幹,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最好聽天由命。 他們在感情最好的那段時間,喜歡一起買菜、做飯。那會兒,小丁剛到大廠不久。在農貿市場,他們彎腰挑揀著剛上市的龍蝦。他一直記得那一幕。一個滿身是血的年輕人從他們中間跳了過去,翻過賣活魚的水池,沒命地奔跑。在小丁愣神的時候,又一個人從相同的位置跳了過去,帶來一陣疾風。等他跑出一段,小丁才注意到他右手提著的那把明晃晃的斧頭。他的女友和旁邊的人一樣沒有絲毫的緊張和不安,她繼續挑著龍蝦,一邊和攤主講著價錢。 她是一個大廠人,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情,小丁當時這麼覺得。但是現在,他認為他自己也可以和她一樣處驚不亂。時間會不緊不慢地塑造你,把你塑成你注定的那副德性。這其實是一件和你沒什麼關係的事情。 中巴車在一個叫泰山村的地方停了下來。一個坐在後排的旅客扛著一個大紙盒子下了車。那個戴眼鏡的小女孩連忙叫,媽,快到後面,有座。小丁也希望她能到後面坐下,那樣他一回頭就可以看到那張應該很好看的臉了。但是她說她不坐。她還是在原地站著,沒辦法。她一定為自己的體型感到驕傲。這時從下面又擁上來好幾個人,他們繞過她到車後面去了,最先上來的那個得到了一個位置,他覺得自己很幸運。小丁從她的肘彎裡看到她的丈夫想側過身體脫去他的夾克,他女兒制止了他。你會受涼的,不能脫。但是他還是想脫,在女兒的雙臂中搖著身體。小丁被他那副撒嬌一般的表情給逗笑了。 車重新開起來的時候,車裡也重新安靜下來。小丁轉臉看看他的鄰座。她還在吃桔子。那隻高高的旅行袋裡可能都是桔子,他想。她擺出一副不想搭理小丁的姿態。後者這會兒想起手裡那半個桔子,便也掰下一瓣來吃。 “到大廠去幹嗎? ”小丁想說幾句話。她生氣的那股認真勁使他想到他的女友。她們都很可愛。他感到了一種他熟悉的讓他緊張的氛圍。 “玩。” 收費站前二十米有一道隆起的水泥路障。但是,司機並沒有減速。整個車“咯噔”一下,頓時就有人罵開了。那個美麗的背影一下被彈起好高,落下時緩慢飄逸。小丁集中註意力盯著,因為他認為她這時可能會轉過臉來。很遺憾,沒有。他有些失望,把臉重新轉向車窗,卻發現他同座臉上的表情要比他沮喪十倍。他順著她的目光一路看下去——一瓣桔子落在她的腳邊。 “現在好像不是學校放假時間。” “不放假就不能出來玩啦? ”她的語氣中有一點可以接受的矜持。果然她是一個學生。像她這樣,就是畢業了,還會是個學生的樣子。但是,會有那麼一天,她會把那可愛的學生的殼給蛻掉的。不想蛻也不行。 “但是,大廠有什麼好玩的,全是工廠和在工廠上班的人。” “哪兒都好玩,關鍵在於你會不會玩了。我跑過那麼多地方,無論是大地方,還是小地方,我都能覺出它們的新奇來。關鍵在你啦。”她的話似乎有些針對性,另外她的語氣對她而言顯得不合適。小丁吐出兩顆籽來。 “這是最古老的方法,用雙腳去了解這個世界。” “難道還有更有效的方法嗎? ”雖然她說得越來越頂真,但是在談話中,她的面部表情鬆弛下來。那架勢是要和小丁談下去。 “應該有,應該有吧。” “地圖?在地圖上,大廠和巴黎看起來是差不多。”她從開著的半扇窗,把一疊海星一般的桔子皮扔了出去。 “大廠和巴黎本來就差不多,都是那麼一個活人的地方。” “不能這麼說吧。”她似乎是居高臨下、蠻有把握地笑著,“比如,你在大廠說不定會一輩子沒出息,但是在巴黎,你可能會成為一個人物呢。你能說,這兩個地方一樣嗎? ” “我倒是認為,一個人如果在大廠幹不成事情,在巴黎他也就那樣了。” 小丁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與煩噪。談到巴黎,這場談話又變得難以為繼。中巴車還行駛在沒有差別的公路上——路兩邊是一樣的樹,再外面是起伏的丘陵和農田,倒是車窗外的光線已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傍晚時分了。這輛車好像並不是行駛在南北走向的公路上,而是行駛在時間的隧道裡,不是駛向大廠或者別的什麼地方,而是駛向時間沒有盡頭的盡頭。 小丁的臉對著那個漂亮的背影。她是壓根兒不准備轉身了。她的穿著雖然入時,但是並不好,尤其是那條黑色的踩腳褲。他在想像她這副身材應該怎麼穿才最恰當。這個問題不該由他小丁來動腦筋。應該為這個問題動腦筋的那個人這會兒已經靠著他瘦瘦的女兒睡著了。做父親原來也有這麼省事的做法。司機轉過身來,和售票員商量著什麼,好像是在說加油的事情。他就那麼輕鬆地把身子整個轉過來,讓車自己奔跑,小丁確實不安起來。這一趟跑不下來嗎?能跑下來,但是回來就難說了。他們的談話讓小丁想起了一句話。但是這會兒,他懶得想起什麼。 “不過,這一次,我來大廠倒真的不是去玩的。”她又扒開來了一隻桔子,問小丁吃嗎?他沖她揚揚了手中剩下的三四瓣桔子。她一個人悶著覺得無聊,是想和他緩和一下氣氛。 “那是去幹嗎?吃桔子? ” “去看一個——朋友。”她的辮子梢很蓬鬆,毛茸茸的,讓小丁想到一種可愛的小動物。另一隻在哪兒呢? “我知道,我知道。”他從座位上坐直起來。 “你知道什麼?真是的。” “你是來看你的男朋友的,對嗎? ” 她未置可否。但是拿著一瓣桔子的右手在半空停了下來。 “另外,你的男朋友在鋼鐵廠工作,是嗎? ” “你怎麼知道! ” 接連猜對了兩條,小丁有些得意。他一得意就想吸煙。但是他終於克制住了。小丁這會兒很想說話,但是她卻變得不想說。一個被一下子揭穿了謎底的孩子,總會有點手足無措的。但是她早就不是一個孩子了。 “你這次去應該勸勸你的男朋友,讓他趁早離開那個地方。”這麼說,完全是因為小丁這會兒想說話。 “為什麼? ” “那地方空氣不好,而且風氣也不好。你們以後可能要結婚吧,還會有孩子,就應該把家建在一個好一些的地方,空氣新鮮,人也……” “你不是說在哪兒都一樣嗎? ” “如果僅僅是為了生活,那就是另一回事情。” 不但是她,連小丁自己聽了自己的話也有點發懵。不應該和一個可愛的女孩進行這樣的談話,這是一個失誤。談點別的吧,但是她此刻又把臉衝著車窗外了。 “你說半小時的,怎麼還沒到? ” “快了。” 離開得越遠,不過意味著回來的路越長。這就是小丁剛才沒能想起的那句話。像一句名言,是嗎?但是所謂的名言讓他厭煩透了。他把目光從那句平板的名言上移開,再次看著那個好看的背影。那才是一個有趣得多的事物。看著,看著,小丁竟然漸漸地擔心起來。他怕她真的轉過臉來。他把眼睛閉上了一會兒,因為她夾克衫背部的散發著香水味的圖案使他眼花。再睜開,再閉上,再睜開。當他把視線挪開一個很小的角度,卻意外地發現對面那個戴眼鏡的小女孩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呢。她可能已經盯了一會兒了。 你的擔心是多餘的,小丁很善意地看著她,想讓她放鬆下來。你瞧她多有本事,聳起肩來抵住她熟睡的父親,還一邊密切關注著她母親的安全。真有她的。看那樣子,她至多是小學四五年級的學生吧。不過,大廠的孩子要懂事得早些。為了讓她放心,小丁索性閉眼仰面睡起覺來。 沒一會兒,中巴車就又停了。小丁不用睜眼就知道,車停在丁解附近的一個加油站裡。因為他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車後面又有人罵,說他們要趕回去吃晚飯。那個售票員不是個好惹的角色,扯開嗓門對罵起來,沒一會兒,後面就安靜下來。但是小丁好不容易積攢的一點睡意也給罵沒了。他看到他的同座饒有興味的樣子,一會兒繞過小丁的頭看看售票員,一會兒又看看車後。她是一個外地人。 “到了大廠以後,到鋼鐵廠怎麼走? ” “鋼鐵廠煙囪冒出來的煙有點發紅——化肥廠的煙發黃,而電廠的煙發黑——很好找是嗎? ” 那個熟睡的父親醒來了,揉了揉眼睛,向車窗外探頭探腦的。他的眼睛裡全是血絲。他女兒拍拍他的肩,說,在加油,在加油。他還是把臉湊到車窗前,他大概在看加油計量儀上變換的數碼。小丁也在看,但是外面光線很暗了,看不清楚。 司機動作很利索地回到了駕駛座,重重地帶上了車門。他一邊和外面加油站的人打招呼,一邊就把車開出了加油站。車開起來以後,那個三十歲的父親(或者丈夫)上身又開始晃蕩。他輕輕地問了一句,“加了多少? ”但看不出他是在問誰。他女兒一推眼鏡,又拍了拍他。 “加多少,關你什麼事。” 到了外面的公路,中巴車就開始加速。從丁解到大廠大概也就十五分鐘的事情。今天晚上做些什麼?小丁在想,該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才對。只要在幹,小丁心裡就能平靜下來,就能寬容樂觀地看待這個世界。但是,今天晚上肯定什麼也乾不好,每次從外面回來都是這樣,需要一點時間來調整自己。 只要一進入良好的工作狀態,他就會知道,他正在幹的一切是真正有意義的事情。其他都不再重要了。 那個男人忽然從他女兒的雙臂中掙脫出來,一下子站起來,他不能站得很穩當,右手摸索著抓住了旁邊座位的靠背。只聽到他歇斯底里地衝著司機那邊大叫一聲: “加了多少? ” 戴眼鏡的小女孩慌忙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攔腰抱住他,嘴裡一個勁地說,別這樣,爸爸。小丁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實際上全車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除了他的女兒。他抓住她的雙臂一搡,她便被搡開到一邊去了。那個男人跌跌爬爬地翻到駕駛座那兒,一把抓住司機的領口。後者急忙在慌亂中將車剎住。一輛卡車從右面繞過來停在平行的位置,一個操著山東口音的司機搖下車窗破口大罵。罵夠了以後,他就把卡車開走了。那個滿眼血絲的男人在這過程中自始至終偏著頭聽著。卡車一開走,他又狠狠地扯了扯司機的領口。 “你敢小瞧老子!你大概不認識我吧! ” 開口很衝的一般都不是什麼厲害角色,這是小丁在大廠生活多年的經驗。司機大概也認識到了這一點。他用那雙戴著一副白紗手套的手捏著那個男人骨節畢露的手腕,猛地向上一推。後者便仰面跌倒在小丁的腳邊,後腦勺重重地撞在座位下邊的鋼管上。司機從駕駛座那兒翻過來,正準備撲過去的時候,戴眼鏡的小女孩攔腰把他抱住了。 “對不起,叔叔,對不起,我爸今天喝多了! ” 小丁看到她急得快哭了下來。車裡有很多人說,算了,算了。那個售票員也勸她的搭檔,做生意要緊。司機這才罵罵咧咧地回到駕駛座上去。他整理整理衣服,準備把車發動起來。這時,只聽到後邊一陣驚呼:刀!刀!最高最尖的那一聲來自小丁的鄰座。 司機還沒回過頭來,一把彈簧跳刀已深深地紮進他身後的靠背。那個男人把刀拔出來,倒顯得很不利索,幾經反复但終於還是拔出來了。如果他想緊接著再刺一刀,應該能夠刺個正著。因為,小丁看到司機此刻臉色蒼白,呆如木雞。但是那個男人卻沒有那麼做,他已經氣喘吁籲,那把刀在司機面前晃來晃去的。 “加了多少,你說! ” 戴眼鏡的小女孩大哭起來,不顧一切地過來,抱著他的腰向後推。車上的人紛紛叫著,讓他下去!讓他下去!售票員打開了車門。那個男人竭力掙扎,還是不斷後退。她就是這麼一點一點地無比吃力地把他推向車門,沒人過去幫她一把,因為他揮舞著那把刀。小丁也不想過去。到車門那時,售票員瞅准了一個機會,從側面猛推了一把。纏在一起的兩個人終於下去了。 但是,他一到地面上就擺脫了他的女兒,拿著刀又跳上了車門,嘴里大喊著:誰敢走!小丁看到了那雙充血的眼睛。他的左手在流血。真不知道是怎麼搞出來的。不過瞧那眼神!這會兒誰惹他,會不會挨一刀就很難說了。整個中巴車頓時安靜下來。 那個一直站在那兒的穿著黑色踩腳褲的少婦,抬起右腳正踹在他的小腹上。那個男人都沒來得及叫一聲,便滾下了車,仰面倒在地上。隨即她也跳下了車。小丁完全反應不過來。那個售票員急忙關上車門,招呼司機,快開車!車開起來的時候,還可以聽到外面那個男人聲嘶力竭的叫喊: “媽的,加了多少?! ” 車裡發出一陣笑聲。除了小丁,還有一個人沒笑,那就是他的鄰座。她頻率很快地往嘴裡一個勁地填著桔子。再這樣吃下去,她整個人都會變成一隻桔子的,當然不是結在本地樹上的那種,她不會適應本地的氣候。小丁忽然想起了什麼,從座位上跳起來,迫不及待地伏到右邊的車窗上往後看,但是,在已經黑了一半的天色下,他什麼也看不真切了。回到座位上時,小丁發現,她的鄰座在沖他笑呢,臉上有幾分譏諷的意思。難道她會知道他想看什麼?小丁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再次把頭枕到靠背上,他覺得他確實已經到大廠了。 其實小丁也並不認為,大廠對他而言有什麼特殊的意味。它也就是那麼一塊巴掌大的可以在地圖上隨便挪動或者隱去的地方。如果會有一些意味,那也只是以後的事情。問題是,現在小丁正好在那兒生活而已。 “已經到大廠了。”小丁想最後表示一下他的友善。 他卻意外地發現,她一反常態地皺著眉,一副厭惡他的樣子。大概是因為就要見到她男朋友的緣故。對小丁的厭惡,也就是對另一個人的愛了。 還呆在大廠,還是那個簡陋的生活,還是要和那樣的女人們打交道,看起來是像一件令人沮喪的事情。但是,那也會成為一件好事情的——只要你具有應該具有的耐心。 小丁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時他發現了她厭惡的根源——不知不覺中,小丁已經點上了一支煙,並已抽了一半。他滿懷歉意地看了看旁邊那張鼻尖亮亮的而輪廓漸漸模糊的臉。猶豫再三,他還是決定把那半支煙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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