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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達馬的語氣》第二卷達馬的語氣

達馬的語氣 朱文 9359 2018-03-20
一九八九年夏天,我被分配到南京一家電力公司工作。火車是中午一點到的,我扛著兩大包行李出了站,立刻被旅店拉客的鄉下妹子所包圍。我渾身是汗,心情煩躁極了,我對她們說,放開,我不住店,我是來生活的。但是事先約好來接我的表弟遲遲沒有露面。我說過不用來接的,我是擔心這個書呆子來了反而會成為我的累贅。但是他一口咬定要來。所以我想最好還是找一個陰涼的地方等他一等,順便喝一杯飲料。這樣的天氣裡,你感覺自己就是一隻粘糊糊血淋淋的內臟器官,大家都是,統統被塞在這個城市悶熱的腹腔裡蠕動。我剛在公用電話亭旁坐下,就又過來幾個自我感覺要好一些的妹子。她們磨來蹭去的,想做我的生意。你說煩不煩?誰在這樣的天氣裡對那檔事還能保持良好的胃口?也許你能,我反正是厭惡透了。她們罵我真沒勁,然後一扭豐碩的肥臀,撲向另外的旅客。謝天謝地,我的耳根總算清靜了一些。這時,我注意到背後電話亭裡的聲音。

他話說得非常快,非常激動,但是很有節奏。出現頻率最高的兩句話是“好得一B! ”和“我殺了你! ”。還有那笑聲,一抽一抽的,和通常的發聲方法截然不同。熟悉親切的感覺在我心裡油然而生,我斷定我是他鄉遇故知了。但是當我轉過臉去時,卻發現電話亭裡的那個人我並不認識。一個又高又壯的傢伙,一隻手撐在側壁上眉飛色舞地講個不停。我透過茶色玻璃一直看著他,是的,因為我越聽他說,就越難以接受我居然不認識他這樣一個事實。他在裡面已經發現了我,惡狠狠地回瞪了我一眼。我沒有理會,繼續看著他。沒一會兒,他就掛斷了電話,怒氣沖沖地奔我過來,當胸就搡了我一把。他的右手臂上文有一條盤成一圈的蛇,而他這個人面對面看起來要比那條蛇可怕得多。我想我是惹了麻煩了。

“朋友,你盯著我幹嗎? ”這句話的語氣對我來說是陌生的,不是他剛才打電話用的語氣,使我覺得他彷彿換了一張臉。 “我只是想,我們可能有一個共同的朋友。” “我們? ” “是的。我想你一定認識達馬吧? ” “你是達馬的朋友? ” “是的,在北京我們做過幾年同學。我覺得你……” “噢,那今天就算了。不過,不是看達馬的面子,那個狗日的沒面子! ” 說完,他從我襯衫口袋裡掏出一根煙來,顧自點上,然後就繞過我匆匆忙忙地往一路車站那邊去了。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達馬住在哪兒? ” “我也要找他呢。這個狗日的就騙人還行,我饒不了他! ” 這是我來南京第一天所碰到的事情。到今天為止我已經在這裡打發了整整五年的時光,但就是從沒有見過達馬。當然我也沒有專門去找過他,達馬不是我非得去找的那種朋友。對很多同學來說,他都只是那種如果在街上碰到一定會感到很高興的朋友。他這個人總是騷動不安,就跟他說話一樣。所以,我猜想沒準兒他已經不在南京生活了。但他肯定是在南京生活過不短的一段時間。我後來結識的朋友中,就有三個曾經和達馬在一起呆過。他們在人群中用達馬的語氣說話,我一下子就把他們認了出來。他們本人對達馬大都沒什麼好感,好像都吃過達馬的虧,而且也都不知道達馬現在的確切方位。和他們在一起說話就像和達馬本人說話一樣,讓人激動,讓人忘乎所以。我覺得畢業以後,我確實見過幾次達馬了。我說得一點沒錯,達馬的語氣就像一種傳染病,一種真菌,你要是染上就麻煩了。碰到你不樂意的事情,你就會說:“我殺了你! ”碰到讓你高興的事情,你也只會這麼說:“好得一B! ”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很省事?我還清楚地記得達馬最常用的那種敘述節奏,是這樣的(你最好也像達馬一樣揮動你的小臂來感覺一下):

44        剛進大學報到的第二天,所有的新生就被送到保定解放軍某部去接受為期一個月的軍訓。現在的新生比我們那會兒要嬌嫩一些,散漫一些,所以他們的軍訓時間是三個月。這是一個提高新生組織性紀律性的行之有效的方法。從軍訓的第一天開始,我就在憧憬最後的射擊考試。是的,我想露一手給同學們開開眼。上中學的時候,我就是打鳥的高手,當然那會兒玩的是鳥槍。新生們穿著統一的作訓服排成方陣坐在大操場上待命,那一天的太陽很烈。被連長叫到名字的起立,列隊,然後進入射擊場。每次只安排十個人,因為那個射擊場只有十個靶位。我注意到,前排有個小個子比我更為急不可耐,他滔滔不絕地對他兩旁的人說著什麼,但是別人那會兒好像都不太願意理他。第一組槍響的時候,那個小個子大叫了一聲,從地上躥了起來,轉過臉,對我們大喊:

“開槍啦!終於開槍啦! ” 他歇斯底里的叫聲使操場上爆發出一陣哄笑。這個小個子叫完埋頭就準備往射擊場那邊衝,被維持秩序的一位黑臉龐的戰士像拎小雞一樣拎了回來。他很不情願地在原來的位置上坐下,嘴裡嘟嘟囔囔的,操場上又是一陣哄笑。重新坐下以後,旁邊倒是有很多人逗他說話,但他反而變得一聲不吭,盤腿坐著,一動不動。喏,我現在向你介紹,他,那個不起眼的小個子就是達馬。 我記得那一天我們系很不走運,其他係都打完了才輪到我們。曬了兩個多小時的太陽,聽了兩個多小時不是自己發出的槍聲,我們頭昏眼花。如果允許,我真想離開。當然,在連長叫到我名字的時候,我又抖擻起精神來。達馬和我一組,他在四號靶位,我在七號。連長站在一號靶位後面,喊:臥倒!於是我們臥倒。我裝子彈的時候,手都有些顫抖。當然是因為激動。現在一切就緒,就等連長發令了。我猛嗅了幾下鼻子,我喜歡場內那沒有散盡的硝煙味。

就在這會兒,四號靶位的達馬從地上爬了起來,端著他的半自動步槍,掉轉槍口,對著他左邊的幾個人。 “不許動!不然,我殺了你! ” 一號靶位和三號靶位都是女生,她們尖叫一聲,抱著頭在地上蜷作一團。三號靶位山東籍的男生禁不住結結巴巴地叫罵起來,去你媽的!槍裡可是有子彈的!去,去,去你媽的。 “知道,知道。所以才叫你別動!把手放到腦後! ” 一號靶位後面的連長臉都白了,他指著達馬說,小心走火!你這王八蛋。別開玩笑,別開玩笑!說完他就要往達馬這邊過來。 達馬猛然把槍口一挺,對著他,厲聲叫道: “你也別動!不許過來! ” 連長在原地愣住了。從我這邊看過去,達馬抱著那杆槍實在像是一個兒童團的孩子。令人遺憾的是我看不到達馬那一刻的表情,我只能靠連長那張煞白的臉的反射來估猜那個達馬的神態。雙方就這麼僵持了好長一會兒。忽然聽到達馬笑了起來,一抽一抽的。他把槍放回地上,然後自己又重新趴好,一副準備射擊的樣子。達馬以為他的玩笑已經順利結束了。連長這會兒衝了過來,抓住達馬的後領一把就把這個小個子提了起來,然後,一路推搡著,罵罵咧咧地把達馬趕出了射擊場。我記得達馬很不願意離開,不停地抱怨,幹嗎,幹嗎。

軍訓結束,我們回到校本部的時候,對達馬的處理決定也就下來了,行政記大過處分。據輔導員講,這次已經是從輕發落了。不知道達馬是不是真的沒把它當回事情。反正他說起話來還是那個樣子,從這個宿舍竄到那個宿舍,噠噠噠地說個沒完。一個學期下來,他宿舍的人開口都是一個味了。他們用達馬的語氣斥責達馬的種種不是。一個學年下來的時候,我想我們專業的所有人說起話來多少都有了點達馬味,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感覺達馬總是憋得慌,兩隻手翻來覆去,迫切地想抓住點什麼。但是那麼小的一雙手能抓住什麼呢?說實話,如果天天在一起,我也不能接受這麼一個朋友,因為達馬習慣於把他歡樂的小腦袋突如其來地枕在你的痛苦、窘迫之上。達馬讓他自己成了鴨群中的一隻孤立的禿毛小公雞,沒有人敢輕易地去搭理他。於是,他就到校外去轉悠,經常和一些說不清來路的人抱成一團,乾一些說不清去路的事情。那會兒我們經常討論,達馬頭上新落下的傷是怎麼回事?達馬身上那件名牌夾克是哪兒弄來的?大三上學期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這只可愛的禿毛小公雞鬼使神差地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把正在擦玻璃的一位同學從窗口推了下去。幸好是三樓,那位老兄只斷了一條腿。達馬用達馬的語氣拼命解釋,說他只是想開個玩笑,怎麼會想到他真的沒抓住?我相信他只是想開個玩笑,但是誰都知道這次達馬是完了。

達馬捲鋪蓋回家的時候,輔導員還用達馬的語氣安慰了他一番。達馬說:好得一B!然後他就走了。但是剛出宿舍門,他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來。輔導員沒辦法對他說,今天不走也行,你可以住些日子,我們不趕你走。但是,你這次反正遲早都得走了。達馬聞言哭得更為厲害,我們都看到了。達馬回原籍以後,倒是有不少同學經常想到他。不因為別的,只因為達馬還欠他們錢,或者還欠他們菜票。 來南京的第二年,我認識了現在的女友小初。那也是在夏天,在大三元中式快餐店,我聽到鄰桌有個女孩正在和一個小伙子很激動地說著什麼。那個小伙子非常謙恭,停下筷子,聽得入迷。我走過去,對她說,我想和你談談,我必須問你一些事情。就這樣,小初最終成了我的女朋友,而在此之前,那個謙恭的白白淨淨的小伙子是她的男朋友。直到眼下,我和小初的關係都還處在良性上升的階段,這有多麼不容易,你應該能體會到。這段意外的沼澤一般的緣分還是達馬為我帶來的。媽的,感謝達馬。

“小姐,我想你肯定認識一個叫達馬的人。” “大馬?什麼大馬? ” “不,是達馬。馬達的馬,馬達的達。” “真有意思,但是我不認識馬達。” “是達馬。” “達馬我也不認識。你還想說什麼? ” 這是我們愛情的開端。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小初都認定,達馬其實是莫須有的一個人。她認為,像我這號人在大街上見到任意一個漂亮的姑娘,都會走上前去問道:你認識達馬吧?但是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於是我調查了她所在的廣告公司和她的家庭,包括她以前的男友。倒也確實沒有嗅到達馬的味。 “小初,你以前說話就這樣嗎? ” “我怎麼知道。” “告訴你,你肯定見過達馬,也許你並不知道這個人叫達馬。”

“好了,別提你的達馬了。現在,你不提,我也不會趕你走。” “真的,不開玩笑,你肯定……” “你再說達馬,我殺了你! ” 我下定決心查出小初“達馬語氣”的“傳染途徑”來。是偏執?不,如果你聽過達馬說話,如果你聽過小初說話,就一定不會這麼認為。在調查工作一籌莫展的時候,事情出了一點意外。那就是,有一天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愛上了喜歡衝動的小初。再接下來,頭緒自然就多了起來,我的注意力也就被吸引開去了。我只能暫時擱下我的達馬。但是,說完全擱下也不可能,因為我和小初的感情是靠鬥嘴來加深的。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告訴你,我的嘴頭夠厲害的,你大概不會是我的對手,但我肯定不是小初的對手。她一開口,我就看到達馬從天花板上跳了下來,大幅度地擺動著他的雙手。和他對陣,就像打壁球一樣,你擊球越重,反彈回來的球就會越迅猛,就會越刁鑽。落了下風,人就不得不學會誠實,我們跌宕起伏的感情也就因此更深了一層。

每次大吵一結束,小初總是整理一下頭髮,然後就拉我去東郊照相。她太喜歡照相了,我從沒有見過一個像她那樣熱衷於鏡頭的人。她先後交過三個男朋友(我還不算。當前的一般不計算在內),每個男朋友都為她留下了至少一冊的同題攝影作品。我有幸看到了他們迥異的美學觀點和對小初不同深度的理解。我覺得在這個領域要想再有所建樹是十分困難的。小初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密友,叫連祥,是個女孩子,在一家謄印社的彩擴部工作。多年來她一直在洗照片方面為小初大開方便之門。我不喜歡連祥這個人,她那張其實很秀氣的臉由於常年的憂愁而變得灰濛蒙的,她總是滋長小初各方面的惡習。順便告訴你,這個連祥一直讓我頭疼。我和小初相處這麼久,她可從來不給我進一步深入她的機會。她對我說,她練過防身術。當時我怎麼會相信呢?現在我告訴你,還是相信這一點比較好。但是讓人不能忍受的是,小初三天兩頭地和連祥擠在一張小床上,分析大小形勢,她們有說不完的話,有時也談到我。連祥的智力毋庸置疑,她不斷地告訴小初對付我的最陰險歹毒的方法。當然這只是我的估計。我應該僱一個人把她拐到山區去賣掉,以便更大程度地佔有小初。這是一個好辦法嗎?但是就這個辦法還是連祥本人通過小初轉達給我的。反正這個連祥實在讓我頭疼,讓我頭疼得要命。我真想對她說:我殺了你! 你看我喋喋不休地盡跟你說些什麼?我和小初的事情屬於另一篇故事。不過我告訴你,作者是一個很有節制的人,之所以在這裡有點失控,完全是因為那個“達馬”在作怪。 有時候我實在很同情達馬。看他像一頭喪家之犬在四個宿舍間走馬燈似的竄來竄去,就是沒有人理他。我在盥洗間朝他友善地一笑,達馬就直奔我這邊過來了。我就知道,我這麼做是不夠理智的。 “你認為你是我的朋友嗎? ”他很嚴肅地問道。 “到目前為止,我是這麼認為的。” “那以後呢? ” “以後——就不知道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他知道留點時間讓我把這桶積壓了六個星期的衣服洗完的話,我還是。 達馬點了點頭,閉上眼睛,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猛然雙眼一睜。 “告訴你一件事。這會兒我覺得我必須告訴一個人。不告訴你,我也會告訴別人。反正今天我必須告訴一個人。我和李郁鬱昨天睡了一覺。” “和誰? ” “你已經聽清楚了。” “我說,她怎麼會……”李郁鬱是我們英語教師,剛從北京外國語學院畢業不久,人高馬大,自我感覺特別好。她的男性朋友一般不是中國人。而達馬瘦瘦小小,不管哪個尺寸…… “她起初和你現在的想法一樣。我也正是沖她這一點去的。我幾乎一刻不停地說了一整夜,當然是站著說的。當然是在她的單身宿舍。當然事先我就知道我會成功的。大概是凌晨五點左右,天剛麻麻亮。她終於挺不住了,打了個哈欠,對我說,算了,你上來吧。就是這樣。” 我還沒有緩過勁來,達馬就一抽一抽地笑了起來,然後來了個軍訓時學來的標準的“向後——轉”。 “好了,沒事啦。你洗衣服吧。” 告訴你,告訴你,這件事起初我是根本不信的。其中有沒有摻雜我難以擺脫的嫉妒心理,我不清楚。反正達馬那個學期真是快活到家了。逢到英語課他就在宿舍睡上一覺,作業也不交,結果還是拿到了那兩個學分。好在這種事放在達馬身上沒人會覺得想不通的,他身上有的是更讓人困惑的事情。我聽到你感慨了,對,聽到了,你說了一句:好得一B! 我上學那會兒,高校裡剛剛時髦搞辯論賽這種活動。而且當時感覺上值得辯的東西似乎多一些,比賽規則也不像現在這麼完善。我非常慎重地向輔導員推薦了達馬,讓他代表我們系參加院團委搞的主題辯論賽。可以說,這是眾望所歸。達馬沒有推辭,但是據說他以此為理由向輔導員借了十塊錢菜票。第一個對手是馬列系,聽聽這名字就知道是場惡戰。比賽還沒有開始,我看到達馬聳著肩,縮在講台最右邊的那個位子上,好像有點水土不適。亂哄哄的演講廳裡,有人在忙著拉線,裝麥克風,各種準備工作簡直沒完沒了。到裁判終於宣布正方開始發言時,有人捅了捅達馬。後者好像已經睡著了。他先是吃了一驚,然後就慢慢地有點猥瑣地站了起來。那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夜晚。達馬幾乎一直站在那裡,只有在裁判再三大聲干預的時候,他才停那麼一小會兒。對方被他刺激起來了,台下被他刺激起來了,連自己這一方也被他刺激起來了,於是亂成了一鍋粥。裁判半天才意識到,場上熱烈的辯論與給定的主題只有一個共同點:都是用漢語來表達的。他擦了一把頭上的汗,站起來,繞過裁判桌,來到達馬旁邊。這位同學!他拍了達馬的肩,沒有反應。他又拍了拍。達馬極不耐煩地轉過身來,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 “我殺了你! ” 不用說,那場比賽我們系當然是輸了。要達馬去適應一些規則,實在太難為他了。我們不應該這麼做。比賽結束時,達馬滿頭是汗,帶著歉意低著頭不敢看大家。他不知道他已經成了一個大明星。我跟你說,達馬還經常用這樣一個節奏: 44    0  0 · 非常鏗鏘有力是嗎?在一段表達結束的地方達馬有時會出人意料地採用一連串三連音,就像這樣: 3333 128 另外,如果他心情比較好,或者聽眾是一個女孩,這時就會出現切分音: 44    0·        達馬希望學校不要把他開除,他是這麼對系主任講的: 44 0 0 0 0   0  告訴你,這個節奏要把握好可不太容易,要注意到前十六分之一的休止。不信你可以試試。我覺得,我是有點想念達馬了。 我非常痛心地看到,小初的許多做法現在變得越來越出格。在時裝店,她想試一試牆上那件大紅色的T卹。我轉身四下找了找,想看看試衣間在哪兒。當我再回頭的時候卻發現她已經把身上原先那件當眾脫了,然後從容不迫地套上那件大紅色的。小初的周圍頓時有很多人驚愕不安,我是其中最為尷尬的一個。愚人節那一天,她坐在舒適的辦公室裡,隨便一個電話就讓我在中山陵音樂台白白地等了一個下午。這也就算了。外國人一年也就過一次愚人節而已,但是她是想起來就讓我過一次。後來我學聰明了,憑直覺判定今天又是愚人節。但是告訴你,我總是出錯。她哭著鼻子來了,大吵大鬧,說她生平最討厭不守約的人。你已經看到了,照這樣下去,我的小初實在令人擔憂。問題究竟出在哪兒呢? “你聽我說,小初,關鍵是你以後,也算是我的一個請求吧,你以後千萬不要再用這種語氣說話。” “哪種語氣啊? ”她把椅子不停地扭來扭去。 “就是現在這種語氣,達馬的語氣。” “又來了。達馬到底是什麼?公的,還是母的? ” “過去有過一隻公的,我看不用多久,就會有一隻母的了。” 為了讓小初相信我的誠懇,那天我翻遍了所有的櫃子、箱子和紙盒,終於找到一張其中有達馬的照片。那是一張四個人的合影,是大一的時候拍的,背景是承德避暑山莊。達馬的頭髮亂糟糟的,眼睛心不在焉地看著一個鬼才清楚的地方。他身上那件過大過鬆的白背心耷拉著,真是漂亮極了。最右邊那個朝氣蓬勃的小平頭就是我。 “你那會兒看起來,真是好得一B!像個剛進城的農民工。” “我要你看的是他!他!他就是達馬! ” “你可以隨便指著一個人,告訴我,他是達馬。對我來說,他們沒什麼區別,你說對嗎? ” “不,不,你給我再看看,達馬只會是他,不會是別人。” “咦,你還別說,他看起來是比你有意思一點。” “豈止一點!他只要往這一站,一張嘴,像你這路貨色馬上就會跟他跑的! ” 小初沒有吭聲,垂下頭,安靜得可怕。過了一會兒,她沖我抬起頭來,大叫道:你怎麼能這樣說我?話音剛落,兩行眼淚就下來了。天啦,這眼淚究竟是他媽的什麼樣的一種玩意!那天爭吵的結果之一,就是那張珍貴的照片被撕成了兩半。不過老天有眼,達馬和我都沒有受傷。從小初這個舉動分析,我認為我的女友還不是不可救藥的。她在憤怒之中還沒有完全失去尺度,看似無意卻是有意地挑了一個我不在乎的臉平平的同學下了手。是的,我從來都是一個樂觀主義者。當我和小初再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故意不說話,能用手勢替代的就用手勢來替代。這是為了盡量減少小初開口的機會,這是一個關鍵。 但是,小初有的是說話的人呀。連祥是從來不會拒絕她的。所以,我想我應該找連祥談談,曉以利害。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於是在一個週末,我請她們兩人一起到我這來吃晚飯。這麼做有多痛苦,你應該能體會到。連祥我以前見過幾次,但是印像不深。這一次,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麼寧靜的一個人啊。說起話來總是那麼輕,稍不留神,你就不知道她在說什麼。走起路來,就像一隻貓,你什麼也沒聽到,她就已到了你面前。告訴你,我感覺上更願意接受這樣的女朋友。這句話是我準備說給小初聽的。這樣說了,也許能刺激小初,也許可以得到我希望的結果。這個如意算盤當然是後一步的事情。趁小初在廚房的時候,我非常迅速地向連祥道出了我的擔憂。小初聽到了什麼,在廚房里大叫起來:你敢放我的壞水,我殺了你! 殺了我,我也得說。我盡可能簡潔地把事先準備好的話全部倒了出來,然後看著連祥。只見她莞爾一笑。就是笑的時候,那張臉也沒有多少亮色。 “那個——達馬的語氣,真有這麼神秘嗎? ” 是的。我反复說是的,但一時不能拿出更有說服力的佐證來。最後不得已,我又手忙腳亂地找出那張照片來。我把有達馬的那一半遞過去。她一直盯著那張照片。我看到一片愁雲緩緩地飄過她明澈的雙眼。 “你剛才說,他叫什麼? ” “達馬。” “他就是達馬? ” “沒錯,他是達馬。” 一周以後,小初來找我。她顯得非常疲憊,一進門就跟我討根煙抽。我看她仰面倒在沙發上那麼專注地吸煙,全然沒有了往常那種左沖右突的模樣,我實在有點適應不了。我喜歡她抽煙的姿勢,甚至體會到了她吸煙的快樂。一支煙抽完以後,小初從煙盒裡又抽出一根煙來,這會兒,她說話了。 “真想不到,你居然沒有騙人。” “什麼意思? ” “看來,是有一個叫達馬的人。” “本來就有,你應該相信我。” 小初點上了她的第二根煙。受她感染,我也點上一支。我的小初今天說得如此慢條斯理,讓我有機會看到了她身上很多以前難以看到的溫柔的成分。 “連祥——見過達馬。你沒有想到吧? ” “是嗎? ” “不僅見過,而且他們在一起呆過一夜,就一夜。” “這是連祥說的? ” “是她說的。但是,達馬那一夜不叫達馬,而叫李勁。他留給連祥的地址、電話號碼也都是假的。這以後,連祥還去找過他,當然沒法找到。那是一年以前的事情。這個王八蛋現在會在哪兒? ” “我怎麼知道。反正在一個什麼地方。” “可能已經死了。” “也不一定。活著也好,死了也好……” “我真希望這個傢伙死,還是死吧。” 小初把煙掐了。我有點緩不過神來。我想接著問她點什麼,但小初此刻的靜默又讓我猶豫起來。 “我真想不到,”過了一會兒,小初抬頭看著我,雙眼已經噙滿淚水,“連祥怎麼會,怎麼會對這樣一個人那麼依戀。原來是這樣,我實在想不通。這個達馬,根本不配得到這麼美好的感情。” 我想表示反對,但沒說出口,怕惹麻煩。不過,我覺得另一件事情似乎有了點眉目。我終於嗅到了小初“達馬語氣”的來源。 “達馬”在那一個浪漫之夜通過一條我不清楚的途徑傳染到了連祥的身上,然後又通過一個我更不清楚的渠道到達小初這個環節。我能知道的就這麼多。因此,關於這件正在過去的事,我也只能告訴你這麼多。 一九九三年秋天,在四川進藏的公路上,達馬被一個暴躁的當地人用匕首捅破了肝臟,當場斃命。這件事是一個叫陳燃的人告訴我的。他是一個電氣工程師。那年夏天他和達馬一起從西安開始他們的徒步旅行。西藏並不是他們的目的地,他們是這樣打算的:根據身上的銀兩,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中途達馬對我說,到了西藏以後他可能就不再往前走了。說到這裡,陳燃停了下來,整個人深陷於一種無法擺脫的回憶中。我看到他就坐在我的對面一點一點地老了下去。 “其實,”過了大概半個小時,他的情緒有所好轉,“殺死達馬的不是別人,是達馬自己。” 當時是傍晚時分,天還很亮,但是公路上早就沒什麼車輛或行人了。上了一個坡以後,我們看到不遠處有一個人正在下坡。我提議,休息一下。達馬錶示同意。卸下肩上的旅行袋以後,我看到達馬忽然發足往前面那個人猛追了過去。沒一會兒,他就到了那個人的後面。只見達馬拔出了他的匕首,對那個人大喝了一聲: “把錢交出來!不然,我殺了你! ” 在這一路上,達馬大概是第三次開這種玩笑了。他喜歡這麼幹。但是我沒想到,這竟然是他開的最後一個玩笑。那個人慢慢地轉過身來。我還沒來得及看清那傢伙的臉,達馬的匕首就已經刺進了達馬的肋下。 我在想,我似乎應該為我的朋友達馬寫一篇更深入細緻一些的文字。但是,我知道,這件事我做不好。因為我對達馬,說老實話了解得也並不多。和達馬在一起呆過的人,到頭來都覺得自己對達馬不夠了解。但是肯定都記得達馬的語氣,這是肯定的,都記得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微微張開,露出兩顆黑黑的牙齒,有幾個音節從裡面拼命擠出來:我殺了你。 最後,我把有達馬的那半張照片附在後面,希望給你一個深刻一些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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