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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達馬的語氣》第三卷他們帶來了黃金

達馬的語氣 朱文 11589 2018-03-20
校辦廠已經很久沒有傳出機器的聲響了,只有小丁、賽強、大頭、愛武這幾個孩子還經常到這裡來,趴在窗口往裡張望。這裡原先是一間可以坐五十個人的教室,山頭那面牆一半是青磚,一半是紅磚。後來運來了兩台機器,五六個工人開始加班加點地生產塑料瓶蓋。不合標準的瓶蓋,都用筐裝著,倒到外面的走廊裡。看起來齊整的瓶蓋都堆在房間裡。小丁就記得那兩台笨重的機器挪過兩次位置,不斷地往東面移,為了騰出更大的空間來存放壓好的瓶蓋。這樣下去,小丁想,總有一天他們不得不把機器搬到走廊裡來。小丁的母親警告他不要老到校辦廠玩,因為裡面散發出的氣體有毒。小丁聽不進去,他只採納父親的意見。就在這時,機器再也不響了,那五六個工人又重新回到學校食堂去繼續做他們的工友,餵豬,或者給學生們做飯。又過了兩天,連那兩台機器也給搬走了,只剩下大半屋子的瓶蓋堆在那裡。為什麼他們不再生產更多的瓶蓋了呢?大頭說,那是因為沒有那麼多瓶子的緣故。賽強的父親是學校管總務的主任,賽強經常到食堂不花錢吞下一個獅子頭,所以他長得最高,耳朵最長,他也聽到了要辦一個新的校辦廠的傳聞。那麼就對了,小丁說,新的校辦廠肯定是生產瓶子的。

小丁的奶奶出現在走廊口,背微弓,滿頭銀絲,雙臂垂著,幾至膝蓋,她來叫小丁回家吃晚飯。奶奶是個南蠻子,不會說也聽不懂當地話。小丁和她對視了一會兒,然後就灰溜溜跟在她後面往家走。小丁的父親關照過他,無論如何,不能惹奶奶生氣。因為奶奶一生氣就不吃飯,鬧著要父親立刻給她買回老家的車票。其實一張車票能管什麼用呢?只能讓她離老家近一點而已。況且老家有什麼?什麼也沒有。小丁的爺爺年輕的時候就隨一個遠房親戚漂洋過海,去了菲律賓一個叫翁穆的地方。由於爺爺做了番客就沒了音訊,更談不上往家裡寄錢,所以爺爺那個大家裡的人,就越來越過分地欺負奶奶,分家產的時候,只給了她很小的一間房子,別的什麼也沒有。小丁的父親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體面地離開了那個小地方。結婚以後他把奶奶也帶了出來,帶到另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地方來。小丁經常聽奶奶在早上說,昨天她又回了一趟老家,見到了哪個姑,哪個爺。父親在一邊坐著,陰沉著臉,頻頻點頭。小丁是在老家出生的,但是對那裡一點印像都沒留下。那是幾千里之外一個更為陌生的地方。小丁的母親也是南方人,但是出生在城市裡。小丁的外婆年輕時很漂亮,是一個性格內向的手工藝人。母親平常在家也說閩南話,但是生起氣來就不說閩南話了,幾個回合下來,父親也被攜帶著說起了他永遠說不好的普通話,姐姐、弟弟和小丁不自覺地也說起了課堂上才說的蘇北味的普通話,這時的奶奶就成了個聾子,她就會嘴裡嘟嘟囔囔地一個人走到廚房裡去,越是不高興,就忙活得越厲害。母親和奶奶之間的敵意是那麼深,看她們坐在同一張桌子的兩邊,就讓人不安。小丁常常不得不擔當起為她們之間傳話的責任,因為在這個家裡,姐姐站在奶奶一邊,弟弟雖然還不懂事但是堅定地站在母親一邊,相形之下就小丁沒有立場。而父親就是小木桌上的那盞煤油燈,玻璃燈罩每天都被盡可能地擦得亮亮的,不很明亮的劈啪作響的桔黃色的光線照在桌邊每一個成員的臉上,讓每一張臉都變得溫暖可親些。窘迫貧窮的生活就這樣得以一天天地繼續下去了。

“你就不應該表示贊成,讀了那麼多年的書,你就一點頭腦都沒有嗎? ”母親看起來非常生氣,她忽然把頭轉向左邊,也就是小丁這一邊,“講了多少次啦,喝稀飯不要喝出這麼大的聲音! ” 小丁不得不喝得慢一點。與此同時,他清楚地看到他左邊的奶奶那雙灰色的青筋畢露的手一哆嗦。父親在喝酒,面前的一隻小碗裡有幾十粒花生米。弟弟每次總是動作迅速地偷吃上幾粒,而小丁一粒也不吃,那是父親用來喝酒的。這一杯酒對父親來說很重要,它可以讓父親的臉從陰沉變得明亮起來。但是現在父親的臉仍然很陰沉,因為母親的嘮叨,那杯酒就不管用了。 “老金來問我是瞧得起我,其實,我贊成不贊成有什麼用呢?我又不是領導,我什麼也不是,茹啊,這一點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說就憑那幾個人辦電子管廠行不行?沒有技術,沒有經驗,這不是明擺著往水里扔錢嗎?虧你還讀了那麼多年書呢! ” “茹啊,你不要再盯住我不放了,”父親放下酒杯,很為難地笑了笑,“吃完飯,我去找老金說,就說辦電子管廠是行不通的,行嗎?你看我說了有沒有用。好好的,把人都得罪了乾什麼呢? ” “但是那些錢當初說好了,就是用來買實驗器材,買藥品的,你去實驗室看看,櫥裡空空的,連個焰色反應都做不了……” “不是說要辦一個生產瓶子的廠嗎? ”小丁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什麼瓶子?真好笑,是電子管。”姐姐糾正說。 “電子管是不是一種瓶子,爸爸? ” “不是,電子管是用在收音機裡的一種零件,不是瓶子。”

“那,那,”小丁看了看母親那張慍怒的臉,遲疑了一會兒,“不生產瓶子,房子裡的那麼多瓶蓋幹什麼呢? ” 金主任一家歷來被認為是鎮上最有見識的。多年的下放生活並沒有使他們省城味的普通話染上絲毫的當地口音。所以,全校師生都知道他們遲早要離開這個糟糕的小地方,回到省城去生活。小丁的父親很看重和老金的友誼,因為它將是短暫的。小丁的母親,姓葉,是那一帶最有聲望的教師之一。縣文教局組織的參觀團在每年秋天光臨這所農村中學簡陋的化學實驗室,觀摩學習葉老師規範的一絲不苟的實驗操作。從清洗試管燒杯坩堝,到銀鏡反應,葉老師板著臉,穿著乾淨的白大褂,每一個動作都令人賞心悅目。她最拿手的就是,在設備器材不俱全的條件下創造條件盡可能完美地演示一個實驗。一九七四年,葉老師受當地農業部門委託,設計了土壤速測箱,在蘇北一帶頗受歡迎。起初只有兩個學生和一個木工跟她一起幹,後來學校不得不加派了幫手,因為來訂購速測箱的單位越來越多了,連山東、東北等地都有人聞訊而來。整個生產過程均為手工製作,不需要任何機器。葉老師為這種土壤速測箱定了一個很公道的價錢。定高了首先她自己不願意,也違背了當初的動機——幫助那些確實需要的人。這給這所不起眼的農村中學帶來了一點沒有用處的名聲,和一筆意外而又可觀的財富。葉老師找到金主任要求兌現當初的許諾,把這筆錢用在置辦實驗器材上。金主任滿臉堆著笑,他說學校研究用這筆錢,再加上向文教局借貸的一些錢,辦一個電子管元件廠。這個廠會帶來更多的錢,老金說,到時你要買什麼器材都不成問題。這個決定,學校裡的其他老師大都是讚成的,是啊,眼光要放遠一點。當初他們就擔心這筆錢會落到葉老師個人的腰包裡,不分給他們一些。現在好了,至少這錢要花出去了,誰也別想得到。葉老師的反對意見不影響電子管元件廠籌備工作的展開,金主任收拾好行李準備去省城出差。出差的事只有老金堪當此任,因為他本來就是從省城下來的,人頭地面都熟。臨走的時候,老金還特地到小丁家來了一趟,看起來,他好像有點不安,好像他在揮霍葉老師辛辛苦苦掙來的錢。

就在老金出差期間的一個晚上,老金的愛人徐蓮英帶著老金年邁的母親來到小丁的家,希望金奶奶和小丁的南蠻奶奶能成為朋友。這兩位老人平常都是一人在家,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所以她們如果能成為朋友那將是兩個家庭的幸事。父親很熱情地接待了徐蓮英他們,母親只是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徐蓮英在附近的一所完小做老師,教算術和音樂,看起來要比老金年輕許多,其實也就因為她燙髮,而當地女人還沒有燙髮的緣故。小丁就是徐蓮英所在的那所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他經常可以看到那個黑黑的小學校長和徐老師走在一起。關於他們,鎮上頗多議論,但是老金好像沒當回事,小地方的人沒見過大世面。小丁的奶奶請金奶奶坐,當然要藉助手勢,金奶奶抱著一個手爐,慢吞吞地坐了下來。房間裡的人都帶著笑容,看著那兩個老人,就像看著兩隻大猩猩一樣。顯然金奶奶要放鬆一些,畢竟是省城來的,纏著小腳,她說了很多的話,而蠻奶奶只是勉強地賠著笑臉,哼哈幾聲,一會兒起來去充水,一會兒起來換一塊蜂窩煤。小丁的奶奶是個大腳,七十多歲,還能到河邊去拎水。金奶奶為了表示她的友好,把手爐遞給蠻奶奶讓她焐焐手,而後者只是伸手過來摸了摸,就作罷了。第二天按照約定,金奶奶大早就來了,她將和蠻奶奶一起試著打發這個無聊的白天。父親臨上班前還特地把廚房的煤爐拎到房間裡來,這樣裡面會暖和一些,但是煤氣味很重。父親又找張凳子站上去,為她們把氣窗打開,但是這樣房間裡又串風得厲害,最後父親只得把氣窗又關上一半。小丁的奶奶說話時,金奶奶就發懵,同樣,金奶奶說話時,小丁奶奶就一臉茫然。最後,誰也不說話了。小丁奶奶坐不住,便顧自一個人到廚房裡,到河邊去忙自己的事情,而把金奶奶一個人丟在房間裡那張墊了棉坐墊的藤椅上。看到蠻奶奶那麼富有朝氣,金奶奶覺得自己更衰老了,與其在這兒一個人枯坐下去,不如回家去坐,家裡還更暖和一點。於是,金奶奶在蠻奶奶到河邊洗衣服的時候,顛著她的小腳,不辭而別了。

金主任一家住在籃球場邊上一排平房最東面的一大間,緊挨著的是學生宿舍。金奶奶來到房門口,從袖籠裡把手哆哆嗦嗦地伸出來,找鑰匙開門。但是她怎麼都打不開門,也許門給凍上了。當時正是課間休息,學生們下了課間操。有幾個大個子的高中生抓緊時間在籃球場上玩一會兒籃球。他們全都穿得很臃腫,動作起來牽三扯四地很勉強,而且他們玩的是一隻沒有氣的籃球,球一落地就定在那兒,並不會像希望的那樣彈起來。更多的學生只是聚在教室向陽的那面山牆下,把手插在袖子裡,然後擠來擠去,像一窩小動物那樣取暖。現在金奶奶打不開她的門,打籃球的那幾個大個子便過來幫忙。在這個學校,誰都願意幫金奶奶的忙,誰見到蠻奶奶都忍不住指指點點,暗自發笑。但是即使是那幾個身強體壯的高中生也打不開那扇門。金奶奶站在外面瑟瑟發抖。有一個瘦一點的傢伙自告奮勇,脫掉了大棉襖,想從氣窗爬進去。另一個壯一點的傢伙自覺地蹲下來,為他做人梯。但是就在這時,門開了,徐蓮英走了出來,不由分說,怒斥了那個脫了棉襖的傢伙。誰不知道她是主任的老婆呢?那幾個高中生就這麼灰溜溜地走了,但他們沒走得太遠,而是偷偷地呆在教室東頭的語錄牌下注意著這邊。果然,不出所料,那個黑黑的小學校長終於走了出來,佝著背,一臉媚笑地對老太太說著什麼。他想扶住金奶奶的左臂,把她扶到房間裡去。但是金奶奶擺脫了他,一個人怒氣沖沖地一顛一顛地進屋了。外面雖然有太陽,但是也有刀子一般的寒風,金奶奶實在凍得夠嗆。

老金是和一個戴黑鏡框眼鏡的工程師一陣從省城回來的。工程師的出現使電子管廠散漫的籌備工作走上了正軌。老金回來的當天晚上,就夾著一盒動物餅乾,帶著滿臉疲憊的笑容來到了小丁家。餅乾是給孩子們的,笑容是給尊敬的葉老師的。小丁的父親忙著給老金泡茶,因為老金放下行李出門第一腳就踏進他家,父親感到心裡暖融融的。但是老金說,今天沒時間喝了,家裡還有事。他好像臉都沒洗,灰濛蒙的,表情非常懇切。父親竟然沒有和往常一樣留他,小丁覺得奇怪,父親的表情竟也是那麼嚴肅。兩個人對視了一小會兒,老金就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了。學校食堂的工友們竭盡全力要燒一桌像樣的菜來款待遠道而來的工程師,如果質量不行,那就得用分量來彌補。那頓飯小丁的父親當然也參加了,坐在老金的旁邊,雖然他什麼官也不是,但是他也許能算是這個鎮上最有影響的民間人士。即使學校外面的這種場合,能請到小丁的父親出席,主人也一定會感到臉上有光的。再說那個瘦瘦的工程師顯然不太適應這種用臉盆裝菜的貨真價實的吃法,當天夜裡就瀉肚了。第二天中午的那頓酒以後,他瀉得更厲害,四肢無力。第二天晚上的那頓酒以後,他便臥了床。等他有了精力能夠站起來,他就帶著一簍毛螃蟹和一群過冬的因肥得連肛門都塞滿了雞油而終於無法生出蛋來的老母雞上了回省城的汽車,當然他沒忘了為電子管廠扔下一句話來:這裡的水質不合格,需要打口井。小丁的父親這一連串的酒席喝得意滿志得,這引起了葉老師強烈的厭惡和憤怒。水質合格不合格來問我一聲就清楚啦,讓我的學生做個實驗也就知道啦,哪還需要從那麼遠的地方搬個人來!小丁的母親用普通話忽然大叫起來。奶奶正在吃山芋,手一哆嗦,一塊山芋便掉到了地上。奶奶用閩南話狠狠地罵了一通山芋。父親臉紅紅的,斜著眼,帶著寬容的笑意看著母親。你吃!你吃!你不知道你們吃的是我的血汗錢嗎?連一支像樣的試管都沒有,你們還吃!茹啊,父親說,你不要把那筆錢當成自己的,是你掙的沒錯,但你不要把它當成自己的。像我,我就知道孩子是我的,別的都不是。

小丁和姐姐弟弟正在隔壁做著作業,母親過來把他們都拉了過去,一直拉到了父親的跟前。父親臉紅脖子粗,一條腿還耷拉在藤椅的扶手上。他瞇著眼睛晃著腦袋在朝孩子們笑呢。 “讓你的孩子們看看你的樣子! ”母親說完就哭了。 父親放下腿,衝孩子們擺擺手,換上了一副往日的莊重的神情。不要再盯住我不放了,好不好?小丁的父親說,這些年這個家是怎麼過來的,剛剛喘口氣,你不要再折騰了,好不好?說完父親也哭了。小丁看到了父親的眼淚。奶奶用閩南話在廚房叫了一句什麼。小丁聽到父親和母親漸漸地用閩南話交談起來,父親說他仍然是一個有理想的人。 “理想”這個詞閩南話中沒有,或者屬於生僻不常用的,所以父親說這個詞時用的是普通話。於是房間里安靜下來,小丁知道今天沒事了。

鑽井的架子搭起來以後,小丁的父親被老金請出來負責電子管元件廠的籌備工作。這只是校務會上的一個口頭任命。父親幹的更多的也只是各種各樣的雜事苦事累事,做決定是老金的事情。但是小丁記得那天早晨父親早早地就穿上了一套藍色的中山裝一臉莊重地來到了鑽井現場,那會兒工程隊的工人們還在木工棚裡睡懶覺呢。物理教研組的大老徐和他的物理學已經被閒置多時了。此人早幾年是當地的紅人,文革英雄,差點把小丁的父親搞成殘廢。沒有人與他再往來,背地里大家說他是一條還會咬人的惡狗。現在小丁的父親找上門去,希望他每天下午給那十幾個文化程度不等的教工子弟、公社領導的窮親戚上上課,從最基本的講起,用最短的時間把他們培養成電子管元件廠的技術工人。大老徐樂意從命,在以後的十幾年裡,他和小丁的父親成了來往正常的甚至相互噓寒問暖的朋友。一九八八年,大老徐死於乙肝。不辭辛苦為他的農村家庭善後的就是當年差點被他整死的小丁的父親。井址就選在原先的塑料瓶蓋廠前面的那塊空地上。這一帶屬於里下河地區,一鍬下去就能看到水。但是為了保證水質,必須掘到地下五十米開外去,小丁每次看到父親在井口蹲下來,把一根繩子慢慢地垂下去,離要求還差得很遠。整個學校都能聽到排積水泵的轟鳴,他們必須把積水排掉,然後再繼續往下鑽。因為是冬天,土凍得厲害,工人們只在太陽好的時候幹上幾個小時,其餘的時間都歇著。小丁的父親想為他們弄些酒來,想讓食堂燒一臉盆青菜燒肉來,但是這一切他都沒法做主,必須去找老金。老金忙得很,他的任務是不斷地去省城出差。

小丁和弟弟睡在靠窗的一張小床上。冬天也用帳子,當地有一層帳子三層被的說法。母親撩開了帳子,讓他們到父親那張床上去睡。在小丁的印像中,母親一個人在那張小床上睡了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早晨起來和父親也不說話。而小丁和弟弟擠在父親身邊睡感覺非常暖和。父親每次回來都很累了,面朝房頂鼾聲如雷,膝蓋曲著。弟弟常常鑽到父親膝蓋下那個“人”形的空間裡去睡。父親疲乏的兩條腿就是他溫暖的屋頂。 姐姐又蹦又跳地和母親大吵了一架,然後就不回來了。所有的鄰居都被她尖銳的童音所吸引,聚在小丁家的門口。小丁的父親從打井現場趕回來時,臉色灰暗,他覺得難堪極了。姐姐是完小五年級最優秀的學生,小丁被人欺負時,姐姐就站出來為他撐腰。她很小就像大人一樣說話,最新指示她都會背,上一年級時只有四歲,是遠近聞名的小天才。會拉小提琴,是跟一個下鄉的知青學的。她對母親說,你對奶奶的態度太不像話了,稀飯了有什麼關係,奶奶是你的長輩,如果我對你這麼說話,你會怎麼想呢?小丁很想找到姐姐,然後悄悄對她說,我支持你。但是姐姐在哪兒呢?小丁的父親讓他學生們幫忙,四下去打聽,終於找到了她的下落。她住在五里外的一個還算殷實的果農的家裡,果農的女兒和姐姐同桌。姐姐白天仍然和果農的女兒一起跑路去上學,晚上回來給果農的一家講故事。父親找上門去,苦口婆心地解釋,希望姐姐能跟他一陣回家。但是後者就是不答應。最後父親沒辦法,硬塞給那個一臉灰土的果農十塊錢,說過幾天等小孩脾氣轉了,再來接她。後來姐姐回來的時候,果農還是把十塊錢藏在姐姐的鉛筆盒裡讓她帶回來了,還給了她好多窖藏的蘿蔔。那年頭,那年頭天下都是好人,沒有壞人。雖然姐姐不回家,但是父親還是和往常一樣早出晚歸。母親對小丁說,父親把自己給賣了。父親經常和老金晚上在辦公室呆著,兩個人談得很激動,但是談完了,兩個人又都是一臉更灰的灰色。往往兩個人分手以後回到各自的家裡免不了要吵上一架。校辦廠那間大房子裡的瓶蓋統統被裝進了麻袋,麻袋在走廊裡壘得高高的。房子也重新整修過了,隔成了漂亮潔淨的兩小間,但是設備遲遲未到。姐姐是小丁和父親的一個學生連夜去叫回來的,一行三人跌跌撞撞地在黑暗的田埂上往回趕,因為誰也沒有想到,小丁那麼健康的蠻奶奶出事了。 那是一個星期三的傍晚。小丁、賽強他們幾個仍然抓緊晚飯前的一點時間到校辦廠玩,那裡現在每天多少都有些變化。房子裡有了些設備,據說主要設備還沒到,來的這些設備也都是二手貨,是從省城一個大廠淘汰下來的。那些未來的電子管廠的工人們臉上洋溢著由衷的自豪感,穿起了白大褂,把六盞日光燈一齊打開,在裡面轉來轉去的。不過,在小丁看來,他們其實什麼也沒在幹,只是在那轉來轉去的。穿著白大褂在那麼明亮的光線下轉來轉去,實在是件幸福的事情。只有一個人不在晃悠,好像真在幹事情,那就是大老徐。在這裡,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不可替代的行家。小丁感覺到,這時候奶奶應該在走廊口出現了。他一回頭果然看見奶奶站在那裡,滿頭的銀絲飛舞。不過,她不在看他,而是在用一種驚奇的目光看著井口。是的,那裡已經有了一眼井。井壁還沒砌,現在是一個深深的大坑,井底是一汪清水。小丁把奶奶帶到井邊,想讓她看得真切一點,並且不顧勸阻,順著軟梯一級級地下去,一直下到離地面二十米左右的地方,然後仰著頭用閩南話叫奶奶。那嗡嗡的經久不去的回音真是太奇妙了。小丁再一級一級爬上來的時候,有些氣喘,不是累的,主要是因為激動。但是意外地發現奶奶並不在看他,而是出神地看著前方,前方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但是她還是那麼出神地以一種從沒有過的怡然的神情看著前方。小丁看到奶奶的嘴唇在動,她好像在說著什麼。回到家以後,小丁和弟弟在母親敦促下去洗手。小丁的父親已經說好了不回來吃飯,他要和縣供電局的人談電子管廠用電的問題,這可是個大問題,父親正在賣老臉托門子。奶奶從草編的飯焐子裡,把一鋼精鍋的紅豆稀飯端上桌,然後身子一軟就倒下了。奶奶伸出左手連撈了幾把,想抓住桌腿,但是沒能抓住。倒得非常緩慢,小丁覺得就像是踩在山芋皮上慢慢地滑倒的一樣。 母親叫來了鄰居教體育的老王,背起奶奶,就直奔鎮上的醫院。醫院裡只有一個懂行的醫生,姓劉,也是下放的。看到這個人,小丁總是很緊張,因為這個人與眾不同,大謝頂,雙眼深凹,目光如夢,頗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後來,小丁才知道,他總是把醫院裡的麻藥留作自己用,一段時間不用,眼淚鼻涕就下來了,就沒了仙風道骨的味道。他是小丁父親的朋友,所以對奶奶的病很重視,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內疚。因為奶奶是中風,奶奶已經七十四歲了。是父親把奶奶從醫院背回家的。奶奶四肢僵硬,見到父親眼睛一亮,用含混的聲音叫了一聲父親的小名。之後,奶奶就說不出話了。一個多月以後的一天晚上,小丁正在奶奶的病床邊做作業,聽到奶奶終於又清晰地叫了一聲父親的小名。小丁欣喜若狂,把家里人都叫了過來。奶奶的氣色好多了,臉上甚至有了些笑意,家裡所有的人連同母親圍站在床邊都非常高興,只有父親陰沉著臉,緊握著奶奶的手。沒過一個時辰,南蠻奶奶油枯燈盡。雖然劉醫生在奶奶臥床期間經常到小丁家來,診病或者送藥,但是這個學校裡誰都清楚,蠻奶奶正在等死,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以前由奶奶擔負的家務事,現在全部落在了小丁母親的肩上。姐姐起初堅持仍然同原來一樣和奶奶睡一張床,但是第二天就改變了主意。奶奶大小便失禁,惡臭難當,而且不斷地要吐一種稀稀的黃痰,沒完沒了地吐。姐姐又不願意到母親那張小床上擠一擠,所以父親不得不找來兩塊木板、十幾塊磚為她臨時搭一張小床。出於不能和奶奶繼續睡一張床的內疚,姐姐搶著去洗奶奶換下的黃巴巴的髒褲子,結果大吐了一場。她嗓子眼淺,這以後有時飯吃得好好的,忽然就會吐起來。後來她承認了,這些事她都沒法幹,只有母親去幹。小丁的母親像給學生演示實驗那樣每天按時幫奶奶換洗,餵奶奶吃藥,餵奶奶吃一些能吃的東西,邊餵她還邊帶著餵小孩的耐心的表情哄奶奶,再吃一口,再吃一口。小丁有一次聽母親的一個女同事在奶奶的病床邊對母親小聲說,別餵她吃東西,因為吃得多就拉得多,你就更麻煩。父親一回到家裡,二話不說就找事情做。他已經盡可能地在做了,面容憔悴,誰也不能再埋怨他,因為他實在分身乏術。很奇怪的是,在那一段時間裡,小丁的父母雖然見面不說話,但是沒有像往常那樣爭吵。 小丁在奶奶床邊聞到一種說不出的奇怪的氣味。既不是糞便的氣味,也不是餿味、汗味、胃酸味、霉味等等,都不是,也不是這些味的混合以後的味,因為那氣味很淡,飄逸,就在那刺鼻的混合味中若有若無。小丁感到頭昏腦漲,但是他仍然站在床邊靜靜地聞,有時吸得深一點,有時吸得淺一點,但是他怎麼都捕捉不住它。多年以後,小丁才清楚,那不是別的,就是死神的氣味。 鑽井的架子終於拆了。井口砌了半人高的圍欄,而且加裝了蓋子,這是為了防止落葉灰土落到井裡去,污染水質。一根茶杯口粗的鐵管穿過蓋板一直伸到井底。如果需要合格的水,只要啟動井邊的那台小泵就可以了。學校裡很多老師和學生以及更多的一些不相干的人都呆在井邊看熱鬧,有人表示懷疑,到底能不能打出水,搞得跟真的一樣。一個學生得到小丁父親的默許,走上前去,撳了一下那隻紅色的按鈕。水泵“篤篤”響了一會兒以後,鐵管敞口的另一端猛然衝出水來。非常洶湧,站的不是地方的人來不及散開就一下子給噴濕了。天氣還很寒冷,但是即使是被淋濕的人也感到很快活。他們說井水是溫的,有的人不信,還特地伸出手去感覺一下,確實是溫的。小丁的父親雙手背在身後,瞇著眼看著那道湍急的水流從混濁變得清澈。但是這口井是乾嗎的,這口井和電子管又有什麼關係,小丁覺得還是看不出眉目來。大頭總是自作聰明,他認為肯定是先用這水結成冰,然後再用冰來做那個電子管。到春天怎麼辦?賽強問他,電子管不都要化掉嗎?所以,他們決定請教專家。大老徐對大頭的說法很贊同,他說對,大頭就是聰明。頭大就一定聰明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大象準比人聰明。小丁飛速地跑回家去,用一根起子把床頭櫃上那台紅燈牌框式收音機的後蓋打開,一小堆小玩意呈現出來,就像一隻隻小內臟一樣,但是哪一個才是電子管呢?母親捧著一盆洗乾淨的衣服從河邊回來,雙手被凍得通紅。小丁希望母親能幫他指出哪個是電子管,母親非常生氣,她說,電子管在你老子的腦殼裡。 小丁很失望。他回到校辦廠那時,井邊的人都已經散了。小丁繼續趴在窗口看了一會兒。那些穿白大褂的工人們也已經走了,他們的白大褂掛在牆上的鉤子上。天漸漸地黑下來,已經到了晚飯時分。小丁感覺這時候奶奶應該在走廊口出現了,他一回頭,果然看見南蠻奶奶站在那裡,寒風中銀絲飛舞。他們對視了一會兒,然後小丁灰溜溜地跟在奶奶後面回家。賽強他們在後面取笑他,學著南蠻奶奶叫他的口音。小丁跟在後面,埋著頭。那些住宿生們從食堂打了稀飯鹹菜一路吃著,他們看見南蠻奶奶就停下腳步,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的。小丁跟在後面,穿過越來越暗的操場,繞過幾排教室,過了一座磚橋,來到了自己的家裡。父親仍然沒有回來,母親叫弟弟和小丁去洗手。小丁洗完手,轉過臉來,看見奶奶正躺在床上歪著頭看著他呢,她是在看她的孫子嗎?是的,嘴角有一串黃痰掛了下來。小丁剛端起飯碗,就听到姐姐“哇”的一聲吐了起來。 又過了幾天,父親大早起來,刮了鬍子,然後在收拾黑包,看那架勢是要出門。在他出門前,大老徐和另外一個教數學的姓鄧的老師已經上門來了,他們也收拾得很齊整,說,好了嗎?父親說,好了,走吧。然後三個人就表情嚴肅地出去了。出門以前,父親匆匆交代小丁,放學後就回家,看看能幫上母親什麼忙。他沒對姐姐說,而是對他說,小丁感到很榮幸,這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信任。奶奶躺在床上看著父親的背影,喉嚨裡哼了一聲。下午放學以後,小丁就來到了家裡,他總算爭取了一件事情做,那就是淘米。認認真真地淘完米以後,母親讓小丁去把弟弟找回來。弟弟肯定在小禮堂兼飯堂那裡,因為文藝宣傳隊下午在那排練。弟弟不聽話,像一隻小耗子一樣嗅來嗅去,只要有風琴的聲音、唱歌的聲音,他馬上就會一路找過去的,然後混進那些高中生里,站得直直的,和他們一起唱,你不讓他唱還不行。現在小丁牽著弟弟的手,慢慢地往家走。下午最後一堂課也已經結束了,學生們夾著飯盒在向食堂逛,逛到食堂了可能時間還嫌早,於是他們就往回逛,逛出一定距離以後,他們再次轉過身來向食堂方向逛,那就是傍晚的方向。小丁注意到行人的神色都有些異樣,大家的臉要比往常明亮一點,甚至那天色也比以往要清晰許多。過往的教職工見到小丁他們,都要問上一句,你父親回來了嗎?父親還沒有回來。他一定去乾一件很特別的事情去了。父親臨走前居然沒有跟他講,小丁隱隱地失望起來。 回到家的時候,小丁發現有兩個鄰居正在和母親高興地聊著什麼。其中一位胖胖的老師臉上油光閃亮。母親也比往常要耐心一些,她可是一個不太願意與人打交道的人。晚上照例是停電,桌上放著那盞煤油燈。小丁一邊吃著稀飯,一邊很用心地註意著大人的談話,牆上是一圈激動的影子。那兩個人一走,小丁馬上就放下了筷子,但是弟弟已經搶先開口了。 “爸爸真要帶黃金回來嗎? ” “是的。” 電子管生產中的一些電觸點必須是金子的。到底是哪裡需要,小丁到現在都沒有完全搞清楚。校辦廠先打報告,然後通過銀行套購一些黃金,這是合法黃金買賣必須遵守的程序。小丁的父親和另外兩個人是去縣里提貨的,之所以三個人同去,是因為怕路上出意外,而且他們事先沒敢張揚。但是還是搞得路人皆知。又有兩個人從小丁家門前路過,探頭進來,問父親有沒有回來。小丁覺得這稀飯沒法再吃下去了,他從沒有見過黃金。他只知道看到一泡屎說那是黃金萬兩。賽強、大頭在門外拼命地學貓頭鷹叫,小丁沒辦法只好出去一下。你爸回來了嗎?小丁說沒有。那你爸回來的時候,你過來叫我們一聲好不好,敲敲窗子就行,我們不睡覺。小丁和弟弟還有姐姐那天也都不想睡覺,他們一定要等父親回來。小丁來到奶奶床前,用閩南話對奶奶說,爸爸晚上要帶黃金回來!他重複了好幾遍,奶奶終於哼了一聲。父親將捧著黃金從那個破舊校門裡走進來,學校教室裡的汽燈都熄了,到處黑漆漆的,只看見父親的手里金光閃閃。後來,天實在太晚了,父親還沒有回來,小丁堅持不住也就上床睡了。 斗轉星移。整整過了二十年,小丁向父親提及此事時,那個傍晚的氛圍再次奇蹟般地降臨。後者對黃金的記憶倒是淡漠了,但是對電子管廠那回事情頗有點耿耿於懷。後來電子管廠流產了,父親說,把那堆破爛統統賣了,還不夠還局裡的貸款,你媽掙的那筆錢也就全泡了湯。在電子管廠還沒有能力投產之前,老金一家倒是順利地調回了省城。老金聯繫挂靠的那家省城的大廠根本不可靠,但是它可以提供老金不斷去省城的機會。要想回去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那年頭要是個人去跑,光路費一項就夠傷腦筋的了。老金這一走,電子管廠的問題都暴露出來,你媽說得對,一開始那就是一個錯誤。從父親的語氣中,小丁覺得父親已經原諒了老金。他們一家那些年也夠辛苦了,在那個小地方呆著,家裡亂糟糟的。他們應該回去,重新開始屬於他們的生活。小丁和父親現在難得見一次面,所以小丁有些後悔,不該提這件事,父親額頭斑白,臉色灰暗,顯然再次沉浸於當年的那次失敗之中了。小丁拍了拍父親的肩膀,說,連電子管都早被淘汰了,你還想它幹嗎? 小丁最喜歡請父親吃飯了,兩個人都喝了一點酒。他們談到了奶奶,她老人家連骨灰都留在異鄉了。這沒什麼,父親說。他又要了些酒。吃完飯以後,父親開始剔牙,小丁暫時還不需要這麼做。忽然父親停下手來說,對,是有那麼回事,我想起來了。我們又重新談到黃金那回事,對一些細節兩人的記憶偏差很大。父親笑著說,你看,現在想找個人再證實都困難,當年一起去的另外兩個人大老徐,還有那個姓鄧的數學老師都已經去世了。 小丁清楚地記得。第二天,他和弟弟死磨硬泡使得父親答應帶他們去看看金子。帶回來的金子鎖在辦公室的櫃子裡,晚上有兩個人在辦公室打地舖睡,專門守著,直到金子被送到加工廠。父親打開了一層又一層的紙,小丁兄弟終於看到了金子。但是當時他們很失望,因為那薄薄的兩三片金屬並不是黃金,而是白金,所以也就沒了那種黃燦燦的高貴無比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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