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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達馬的語氣》第一卷傍晚光線下的一百二十個人物

達馬的語氣 朱文 11129 2018-03-20
我看到了今天的傍晚。它不屬於今天,是傍晚降臨在今天,成為今天的傍晚。傍晚降臨在昨天,那是記憶中的傍晚。明天它還將來臨,臉色明亮,或者晦暗,嗓音親切,或者陌生。它並不在每天的同一時刻但一定會在一個時刻帶著一個人的心情,從你的對面向你走來,和你打個招呼。於是你知道了你也只是一個短暫的時刻,在這個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沒有愛也沒有恨、沒有近處也沒有遠方的世界上出沒,並不消失。伸出你的手,用中指彈一彈它的臉,輕輕地,你就會知道,它就像一隻薄如蟬翼的透明的玻璃器皿,任何一個最微不足道的念頭都會將它擊得粉碎。 我看到了傍晚,而我所能說出的只是今天的這一個傍晚,一個傍晚光線下的眼睛能夠捕捉到的傍晚的影子,它什麼也不是。

場景一樓下的小菸酒店連個最簡單的名字都沒有。很久以前小丁就跟李忠德提過這回事情。後者是不遠處那個電廠家屬區液化氣站的站長,平時很閒。但是他把他家的院子向南的一面推倒開起這個小店,卻不是為了自己。他有的是打發時間的去處。年輕的時候李忠德也像現在這麼精瘦,從部隊轉業以後逮住機會就和女人睡上一覺。當時廠裡剛來了一批當地農村來的臨時工,其中有七八個皮膚黑黑身體很壯實的姑娘。李忠德於是想一個一個不急不躁地睡過去,計劃用兩年的時間。盤城來的劉麗萍率先直直地向他迎過來。小丁認為這大概是李忠德最為後悔的一次。從地上一爬起來他就完了,他根本沒有能力阻止劉麗萍來勢迅猛地變成他的老婆。她很聰明,又精力無限,每天早晨起來就放心地去江邊的煤場上班。她不相信此刻一步三晃的丈夫還能干成什麼事情。事實也正是這樣。儘管李忠德現在仍時常表現出老驥伏櫪的意思,但是如今二十年都已過去了,他也沒能完成當初的兩年計劃。後來他就開了這個小店,讓劉麗萍在家上班,省得來回折騰。從某種角度可以認為,李忠德其實從思想上已經放棄了他曾經耿耿於懷的那一大愛好。

“你倒說說,我這個店叫什麼名合適? ”李忠德遞給小丁一支煙,正好看見禿頂的魏長順拎著一個紅色的塑料水桶從樓上下來,他又抽出一支煙來。 “餵,接住!左腳後面。” “老闆你自己想啊,又不是我的店。”小丁剛衝了個涼,想在天黑以前下樓來逛逛。一天的工作讓他的頭腦發木,每天都是這樣。 “魏禿子,樓上又斷水啦? ”李忠德轉臉幫小丁把煙點上,“請你想嘛。想得合適,你今天這盒煙我就不收錢了,白送。” “想什麼啊? ”魏長順湊過來,拿過小丁嘴上的煙,彈去煙灰,然後點上自己的煙。 “我這個店的名字。禿子,你也幫個忙。” “我想不出,想不出,我趕快要拎水上去,晚飯還沒燒。他想,他想。”但是魏並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他很好奇地看著小丁。後者有點躊躇不安起來。

“隨便說一個嘛,這麼正兒八經乾嗎? ” 小丁真的臉紅起來,那麼大的個子紅了臉,低著頭只知道吸煙。魏長順笑了笑,拎了水桶往樓下那個公用水龍頭走過去。這時櫃檯後面的布簾霍地給撩開了,那條叫小妹的高大的德國黑背從裡面竄了出來。隨後那個喊它小妹的劉麗萍也從裡面出來了。她長得真叫壯實,小妹也是。她看到小丁那副樣子,就急忙問幹嗎。李忠德說了以後,她的眼睛當即也放出光來。 “是該有個名字的,快想,快想。” “我可真的想不出來。”小丁注意到就連小妹這會兒也饒有興味地盯著他,真想找個茬儿馬上離開這裡。 劉麗萍本人並不常站店。常來站店的是兩個小伙子,穿著時髦的衣服,頭上抹了摩絲,是學著在外面混事的那種角色。他們都是因了李忠德那個還在讀初中的女兒李娟的緣故才來義務幫忙的。李娟個子不大,身體也沒完全豐滿起來,但是在四萬五這一帶早就是個人物了。有次她領了一大幫小痞子回來揚言要把小店砸了,大呼小叫的,還亮出他們的刀子。這種場面李忠德倒是沒少經歷,當年他提上褲子卻不肯娶劉麗萍的時候也遭遇過幾回這樣的事情。劉麗萍對她的寶貝女兒歷來聽之任之,她平常最用心做的事就是照看那條德國黑背的飲食起居。小妹因為是一條母狗,所以辛苦透了。每年要生一窩狗崽,然後為李忠德家帶來兩千塊錢。尤其是到春天的時候,劉麗萍會格外留意,做夢都得提防著,千萬不能讓哪隻草狗冒出來冷不丁地干小妹一傢伙。如果是那樣就糟了,這一年的狗崽生意就泡了湯。前年就發生過一次這樣的事情。劉麗萍已經發現苗頭不對,跟在小妹後面沒命地攆,但是它們還是飛快地成了事。

“想好了沒有啊? ”魏長順在水龍頭那邊喊了一嗓子。他還沒走,他的動作可真叫慢的。 “沒呢,沒呢。快了,快了。”劉麗萍彎下腰來用一柄梳子為小妹梳理著,每一下都捋下一把毛來,她不敢再梳下去了,“你就隨便先想一個嘛。你可不比我們沒念兩年書。” “算了,下次吧,我想想。”小丁看到小妹從櫃檯邊上繞了出來,蹲到店門外去了。它好像已經對他表示失望了。 “唉,想一個,想一個。”李忠德的笑已近似獻媚了。下巴上那一小綹雜色的山羊鬍子向上捲了起來。 “那,那就叫'傍晚',怎麼樣? ”小丁覺得實在不過意,“隨便說的。” “叫什麼? ” 小丁指了指外面,他的動作極不自然。 “'傍晚'。”

“傍晚菸酒店? ”李忠德的目光有點發直,“是什麼意思啊? ” “就是每天傍晚才開,是吧? ”劉麗萍插話道,“但是,但是,我們家這個店白天也開啊,晚上也開。” “不作數,不作數的。隨便說的。”不管怎樣,小丁覺得好歹交了差,於是忙不迭地走開去了。 徐樹元和李金良騎著單車在小店對面的水泥路上停了下來,他們沒有下車,只是用一隻腳支著。徐樹元的車是新車,在夕陽的照射下,車鈴上有一個點特別亮,亮得刺眼。 “怎麼說啊,老闆?二四八扎二。” “今天晚上?今晚不行。要值班。”李忠德好像很不甘心,“早說哎,明天晚上不好嗎? ” “先說今天晚上。哎,那個仙貝還有吧,小強吵死了,不吃飯要吃媽的仙貝。這東西害人呢。”李金良說。

“賣光了,明天去進。今晚上不行,真不行。”他回頭看了看布簾子。 “怎麼,還缺腿子嗎? ”五樓西陽台上魏長順朝這邊嘿嘿地笑呢。只見紗門一開,他的兒子眼睛瞪得溜圓鑽了出來,腆著隆起的小肚子和他老子在陽台上站成一排。 “禿子,你就算了吧,假口! ”徐樹元往樓上擺擺手,“你還是和你家陳緒英在家慢慢玩吧,摸他個八圈! ” “是吧?你爸和你媽天天搓麻將是吧? ”李金良是在逗那個小魏長順。 “沒有。”他兩手摀住個肚子,嘟著嘴,說得很肯定。 “還沒有呢!他們不帶你玩,躲在帳子裡。” “我們家根本沒帳子。”說完,小魏長順就從陽台上一溜煙跑回屋去了。 “到底怎麼說啊,老闆! ”徐樹元連打了幾下車鈴。鈴聲真是清脆極了。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李忠德在櫃檯上把煙頭掐滅,“那這樣吧,晚上就劉麗萍去吧,她沒事。” “幹嗎,幹嗎。”劉麗萍馬上從布簾裡就衝出來了,手裡握著一把空心菜。 “乖乖,老闆娘上,我們可受不了。我們要改打一百塊金圓子啦。” “算了吧。在哪家? ”她一邊問一邊還在麻利地摘菜。 “在薛恆友家吧。本來說在倪剛家的,他揚中的老婆和小舅子一起來了,鬧得一塌糊塗。倪剛還非要我們去呢,哪個敢去啊。” “鬧什麼?有什麼好鬧啊? ” “不就是不肯離嘛。就這麼說了!我們過去跟老薛再講一聲。” “行,行哎。我吃過就來。” 李金良他們兩個踏了車,繼續往北去了。這時小魏長順開了紗門又火急火燎地竄到陽台上來了。他見剛才兩個人已經騎出去好遠,便把雙手握成喇叭狀,衝著那個方向大聲地喊起來。

“媽媽說!你們天天在外面打麻將!你們老婆才正好在帳子裡跟別人也打一把呢! ” 他們連頭都沒回,小魏長順很失望,慢慢地又往房間裡去了。魏長順讚許地探身摸了摸兒子的頭,後者似乎有些不樂意,頭一歪就閃開了。 “怎麼還沒吃啊? ”李忠德又點上一支煙。他注意到一個瘦瘦的年輕人往他這邊過來。瞧他那樣似乎不是來買東西而是來找丟失的鑰匙的。 “他媽正燒著呢。”魏長順說。 那個瘦瘦的年輕人問有沒有信封賣。李忠德說沒有,這是菸酒店。年輕人依舊沉著臉,匆匆忙忙地走了。魏長順也正看著這個年輕人,短得幾乎已不存在的脖子緩慢地轉著,一直目送他到前面拐彎過去。 “什麼人啊,臉生得很嘛。”魏長順用下巴指了指那個方向。

“我也沒見過,大概是剛來的。他要買信封,真是的。” “哎,剛才,”魏長順兩手扶住面前的欄杆,身體向前傾過來,“剛才那店名起好了沒有? ” “起了,起了。叫'傍晚'。” “什麼?你講高一點。” “叫'傍晚'!傍晚! ”李忠德已經是在喊了,邊喊還邊指著外面的天。小妹回過頭去,不解地看著她的主人。 “就是這個傍晚? ” “對,就是。” “什麼意思嗎?他有沒有說什麼意思? ”魏好像很迷惑。 “沒有。隨便叫叫。” 這時有個很衝的聲音叫了一聲魏長順,接著是一串童音,也在直呼魏禿子的大名。他連忙答應說,來了。他朝李忠德這邊點點頭,然後就帶著一臉迷惑的神情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間裡去了。

場景三 一下子來了十幾個年輕人嚷著要喝雪碧,而且要冰鎮的。他們是東北電建的青工,暫時住在居民區那一頭的單身樓裡。自行車把小店門口都停滿了,亂哄哄的。他們常年在外,到了晚上難免就想家。李娟站店的時候,他們來得更勤,一瓶汽水能喝上半天。李忠德招呼著,一面叫劉麗萍趕快出來幫一手。 好幾個小子當即就去逗小妹玩。他們的動作說明他們清楚小妹是條母狗。他們那親熱勁其實是衝這家的女兒來的。這可讓小妹為難了,她又不能拿出德國黑背應有的威風來,因為那樣勢必砸了主人家的生意。劉麗萍一出來就體會到了小妹的窘迫,所以,她叫了一聲:回去!小妹一轉身馬上就進了店,進到布簾後面去了。李忠德從後面搬了兩張長條凳到店外面,以便讓這些年輕人好坐下喝。他們說話時嗓門故意放得很大,動作故意很咋呼,無非是希望把布簾後面的李娟引出來。 “踢足球去的吧? ”李忠德接過一個瓦刀臉遞過來的香煙,繞到櫃檯外面來。他和他們很熟,經常在櫃檯上和他們打二十一點,多少總能進賬。 “哪有這等好事,剛從工地上下來。”光著上身的小子說。 “這個工程什麼時候完?完了去哪兒? ” “鬼知道呢。哪兒要我們管啊。” “這不挺好的,到處轉轉,長見識。” “好個啥!連找對象的空兒都沒有,等我們趕回去,原來那一茬姑娘都成老娘們啦。” “到哪兒就在哪兒找嘛,真是。” “好啊,老闆給介紹一個,咋樣? ” 劉麗萍又進去了,她撩開簾子的時候,有幾個小子趁機往裡瞅。 “噢,我告訴你們,我這個小店今天起了個名字。”李忠德把手上的煙顧自點上,把話岔開,“真是一個好名字。” “咋個好法,說來聽聽,聽聽。” “當然好了,你們沒聽過的,肯定沒聽過。” “到底咋個好法嘛,我再來一瓶! ” “就叫'傍晚'。”李忠德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怎麼樣,怎麼樣? ” “好什麼呀好,我們都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好話不說二遍。”李忠德掀開冰櫃,又拿了一瓶“雪碧”出來。 “是不是傍晚天黑的'傍晚'?又不像啊。”坐著的一個大夥叫他“硬起來”的小伙子一臉的狐疑。 “怎麼會是這個傍晚,'硬起來'瞎猜,瞎猜。老闆你說呢? ” “咦,你還別說,'硬起來'說的這個也還不錯呢。傍晚,傍晚菸酒店,不錯不錯。”李忠德頻頻點頭。 “不錯個啥!叫什麼名不好要叫這種名! ”說這話的人也有個綽號,叫“軟下去”。他當然不會同意“硬起來”的意見。 “來,來,你倒說個好的我聽聽。”李忠德說。 “就叫'茂源'、'通達',或者叫'永盛',哪個不比'傍晚'好?或者乾脆叫老闆你的名,老闆娘的名也行。” “就叫'娟娟'菸酒店嘛。瞧,多上口。”有個站著的細高個兒這麼說了,當即就有好幾個齊聲附和。 “不好,不好,還是'傍晚'好。”李忠德對“硬起來”說,“你說對吧? ” “不知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哪個好。” “別賣關子啦,老闆。你原來起的什麼名嘛,說出來還怕我們貪污掉不成?快說說,快說說。” “好話不說二遍的。沒聽到就算。”李忠德慢慢地又回到櫃檯後面去了,他似乎有些得意。外面的年輕人頓時起哄起來,嚷著,如果老闆不講,他們就不付錢。李忠德剛走過布簾,就見布簾“唰”地平掀起來,小妹臨空躍過櫃檯擦著李忠德的後背一下子衝到了外面,然後又猛然站定下來,喉嚨裡發出一種持續的可怕的吼聲。外面的人都驚呆了,剛才嚷著不付錢的那幾個此刻都非常緊張。老闆也吃驚不小,有些慌張地大叫起來。 “幹嗎!劉麗萍!快! ” 布簾再次“唰”地平掀起來,劉麗萍出來了,右手還拿著剁雞架用的菜刀。李忠德指了指那條渾身繃緊的半人高的傢伙。 “小妹!神經病啦!快回來! ” 小妹回頭看了看劉麗萍,沒有反應,仍然在那站著,眼睛盯著垃圾箱那個方向。沒一會兒,只見一條小狗一路叫喚著,從垃圾箱那繞過來了。它的右耳血淋淋的,直奔小妹過來。這是一條小黑背,是小妹今年五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其他四個都已經讓買主抱走了。劉麗萍跪下一條腿,和小妹一起檢查了它的傷勢。還好,右耳只是缺了一小角。怎麼搞的,該死。李忠德拿來了紫汞,劉麗萍幫牠塗上一些以後,它就不再叫喚了。它還是一條挺帥的小黑背。 “算了,老闆,這條小狗便宜些賣給我吧。” “別想了,已經有主啦。人家過兩天就要來抱。想要,就等下一窩吧。” “下一窩什麼時候? ” “那你得問小妹啦。要是她願意……” “算了,問小妹還不如問你,小妹跟誰搞還不是你說了算! ” 那條小黑背又興沖沖地往外跑。小妹跟上了它。它們一前一後繞過垃圾箱,沿著水泥路往西去了。喝汽水的人們此刻完全鬆弛下來,他們重新纏著李忠德,要他說出那個店名。後者只是笑,一面在櫃檯上點著空瓶子的數。你點死了也沒用,有人衝老闆喊,反正我們不付錢。 “死丫頭又死到哪去了? ”那一大夥年輕人走了以後,李忠德對布簾裡嚷了一句。正好王克明下來買蚊香片,他說今年六樓都有蚊子,真是出鬼了。 “學校裡現在天天補課,這是小娟說的。”劉麗萍在裡面說。 “放她狗屁。”李忠德轉身找錢給王克明,“你沒有裝紗窗嗎? ” “裝了也沒用。都說蚊子飛不了那麼高上去的。出鬼了。” “蚊子現在可變聰明啦,你不知道。” “怎麼個聰明法? ”王克明接過錢,裝作不在意地點了點數。 “它飛到三樓歇一下,然後再飛到六樓上去。你不知道,它現在可鬼啦。” 王克明走了以後,李忠德點上一支煙,對布簾裡又抱怨道: “就你還信她的話!肯定到西廠門老七那兒去混了。老七那狗日的能幹什麼好事,他上次就是玩雞巴進去的。你就等著瞧吧,有你好看的。” “我早說了,有本事你就管! ” “我早就讓你去黃老師家問問,不要信她的!你去過嗎? ” “你以為那個黃老師就是什麼好東西!小娟說,就他最犯嫌,對小娟動手動腳的,老叫她一個人到辦公室去! ” “鬼才信呢。這丫頭鬼著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連她老子都騙。” “你有本事你管,我煩不了。” “煩不了!煩不了!我看小娟越來越像你! ” “李忠德!你他媽的說話給我留神點! ” 夕陽已經完全下去了。空氣少了一抹金黃色,但天還亮著呢。金小平夫妻晚飯總是吃得早一些,現在已經出來散步了。他們走過小店時,和李忠德點了點頭。沒一會兒,趙鐵軍和胡英也不緊不慢邁著步子過來了。李忠德又沖他們打了招呼。這兩撥人都是出來散步的。這家屬區也就這兩撥人會在有機會的時候結伴出來轉一轉,呼吸呼吸並不新鮮的空氣。很多人認為這前一對是因為身體不行,而後一對是因為神經有些毛病。李忠德能夠區分出哪一撥人今天還要上大夜班,哪一撥人今天休息。他見多了這類倒班的工人,他們的性生活以及他們的一生由一張倒班表來安排。 劉麗萍用頭頂了一張小方桌出來,放在店門的外面。如果天氣允許,他們通常都在外面吃晚飯,這樣不影響做生意。她把飯菜準備停當以後就顧自坐下匆忙地吃了起來。李忠德拿著他的小酒盅,罵罵咧咧地也在桌子的一邊坐下來。 “才吃啊? ”魏長順又站在陽台上了,這一次他和他兒子都赤裸著上身。 “下來喝兩杯怎麼樣? ” “剛喝過,剛喝過。” “你是說今年春節剛喝過吧? ”劉麗萍插了一句。 “是剛喝過,二兩'尖莊'。還騙你不成。” “我不相信。你家陳緒英今天心情會這麼好。”劉麗萍對著小魏長順問道,“你爸喝了嗎?到底喝沒喝? ” 小魏長順板著臉,沒有吭聲。劉麗萍再問他,他就一轉身到屋裡去了。 “那個,那個店名,還打算用嗎? ”魏長順打岔道。 “什麼啊? ” “傍晚,傍晚。” “噢,還沒想好呢。咦,小妹哪兒去了? ”李忠德問道。 “我怎麼知道?我一直在裡面忙呢。沒事,馬上會回來的。那個小黑也不在嘛。準是跟她媽一起出去轉。”劉麗萍只是忙著吃飯。 “小娟還沒放學啊? ”魏長順說。 “小娟沒回來,小妹也沒回來。都他媽不回來了。”李忠德說。 小魏長順這會兒又鑽出來了,他胸有成竹地衝劉麗萍嚷起來。 “我爸晚上喝過了,你相信不相信? ” “我不相信。告訴你媽我不相信。” “不相信你就親親我爸的嘴看有沒有酒味。” “有你的,陳緒英!好,好。”劉麗萍放下飯碗,“告訴你媽,行,你爸今天晚上就不回家了,我要請他給我們家小妹配種! ” 誰知小魏長順馬上一字一頓地說道: “怪不得你家李忠德那麼瘦呢! ” 小魏長順當即歡天喜地地跑了。劉麗萍在下面大叫了幾聲,陳緒英!陳緒英!但是沒人答茬。魏長順和李忠德此刻都在嘿嘿地笑呢。崔元生每天照例這個時間過來買一包“紅梅”煙,雷打不動。李忠德讓他自己到櫃檯後面拿,把錢放在櫃檯上好了。老崔拆了煙,丟了一根在櫃檯上,然後就上樓去了。 “小妹回來了,不是小娟。”魏長順在樓上喊。 劉麗萍一抬頭,果然看到一大一小兩條黑背繞過垃圾箱,並排跑了回來。它們頗有點得意洋洋的味道,但是被李忠德一罵就老實本分起來。劉麗萍叫它們不要和李忠德計較,他有病。她放下飯碗到後面的廚房裡拿出一副新鮮的豬肺來丟在門口的狗食盆裡,然後手也沒洗就繼續吃起飯來。李忠德就此皺著眉頭說了她幾句。你懂個屁,劉麗萍說,這樣晚上手氣才會哄。 場景五 “你現在還不能走。”李忠德對收拾停當的劉麗萍說,“急什麼?老薛家肯定還在吃飯呢。” “我去看看他家二子。”劉麗萍從貨架上拿了一排“樂百氏”奶。 “不行,不行。至少等丫頭回來再說。”李忠德一仰頭,一盅酒就下去了,“我馬上要去值班,店哪個看啊? ” 早些年的時候,李忠德是竭力阻止老婆去打麻將的。因為他懷疑大家傳說的都是真的。劉麗萍為什麼從來不輸?因為她輸的時候就躺到麻將桌上去,讓贏家睡她一把,把本撈回來,然後繼續打。所以她從來不輸。現在倒無所謂了。就是她還想這麼做,贏家也不一定會有那麼好的興致。 “小娟也該回來了。”劉麗萍在方凳上重新坐下,煩躁地搧著扇子。 “早呢。回來的時候,一隻手裡說不定還牽著老七那雜種的孩子! ” “喝你的酒吧!一天到晚沒好話說。” 這時李忠德看到垃圾箱那邊的路上出現了一群人,主要是些興高采烈的孩子。走在最前面的是退休工人仇子根,他只穿了一條灰色的大褲衩,雙手捧著一大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他身後的孩子們一個勁地叫著:“哦!哦! ”他們直往這邊過來了。 “仇老頭,你幹嗎呢! ” “我還想問你呢。”仇子根已來到李忠德的晚飯桌前,他把那一大團東西“嘭嗵”往地下一卸,“你自己看吧。” 是一條面目全非的死狗,血還沒有完全凝固,當即就招了一群蒼蠅和樓上的喜歡看熱鬧的人下來。仇子根赤裸的胸前還沾了些血和白色的狗毛。李忠德感到一陣噁心,差點吐出來。他彎下腰仔細地看了半天,終於認出是仇子根的那條叫花花的老草狗。仇子根的孩子不孝,老伴死後,就這條花花與老頭為伴,這是家屬區里個個都知道的事情。 “但是,你要我看什麼? ”李忠德確實摸不著頭腦。 “把你家的小妹叫出來你就知道了。”仇老頭說著話眼眶都濕了。李忠德當即站起來,請他坐下來說話。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大概有三四十號人,還不包括周圍幾棟樓里站在陽台上或者窗子後面的。 “小妹?我家小妹怎麼了? ”劉麗萍很警覺的樣子。 “你家那條狗瘋了,瘋了! ”仇子根用一隻拳頭捶打著桌面,“它把我們家的花花活活咬死啦!咬死啦! ” “這不可能。我們家小妹一直在家裡的! ”劉麗萍轉身就衝店里大聲地喚著小妹的名字。 “還說不可能! ”仇子根一急頓時老淚縱橫。 “別急,別急。是我的,我李忠德決不賴。”李忠德噴著酒氣,拿了一支煙遞給仇子根,但是後者說不抽,“你倒告訴我,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剛才,他們都看到了。” 有人喊,出來了,出來了。小妹此刻從布簾裡很謹慎地探出了頭。她就呆在那兒,看著門外那麼多盯著它看的人,一臉誠實的表情。 “你看!你看!我們家小妹一直在家的! ”劉麗萍對仇老頭,也對在場的大家攤開她的雙手。誰知仇老頭大喊一聲,抓起屁股下的凳子,就要往店裡砸。王天明和韓冬生幾個及時抱住了他,叫他不要胡來。小妹的臉消失在布簾後面了。王天明安頓好仇老頭,然後轉身對李忠德說: “老李,我說句公道話。這事呢,是你家小妹幹的,我,還有住十四棟的好幾個人都親眼看到的。兇得不得了!我們一路喊著過去,花花就已經在地上動不了啦。我王天明你應該信得過的。” “信你啊?還不如信我家小妹呢! ”劉麗萍對王的做法很不滿。 “你他媽少說兩句! ”李忠德沉著臉罵了劉麗萍一句,他抬頭對王天明說,“按理說,我們家的小妹絕對不會亂來的,它從來不會這個樣子!它是正宗的洋狗,不是草狗。” “洋狗又怎麼樣?洋狗不就是外國的土狗嗎? ” “你們聽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的。”韓冬生的小兒子這時插嘴道。他的聲音特別尖,“是它先咬了小狗,然後,它回去叫來了它,它然後才來咬它的。” 說完,他還在左右晃著身子,沒人聽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但是劉麗萍馬上反應過來了,她衝進店去,出來的時候,手裡抱著小黑。 “你們看!你們看!肯定是它先咬了小黑,你們看耳朵!耳朵!這叫罪有應得,可怨不了小妹!你們看,你們看看。我這小黑可說好了給人的,五百塊一條,現在萬一買家不要了,你說……” “行,行,你少說兩句。”李忠德又衝老婆皺起了眉頭。他把手按到仇老頭的肩上,“事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反正大家都在,你說吧,你想怎麼辦? ” 仇子根只是伏在桌上哇哇地哭,周圍的人都在笑他。有好幾個也上來勸他,你看老闆多講理,你哭個啥,你說怎麼辦吧。他還是哭,周圍人越發笑話他。這時有個人提議,老闆,你也知道仇老頭是個愛狗的人,乾脆把你家小黑賠給他算了。當即有好多人附和。在一片附和聲中,仇老頭抬起頭來,可憐巴巴地看著李忠德。 “想得美,一條草狗換一條黑背,這個生意真會做啊! ”劉麗萍在那兒又叫上了。她手裡的小黑目光茫然。 仇老頭又伏到桌上去了,哭著,哭著,還伸手抹了一大把鼻涕。 “我跟你說,哎,我跟你說,”李忠德拍拍仇老頭,“不是我李忠德小氣,這條小黑背是已經給了人的,過兩天就要抱走。這樣吧,明年給你留一條怎麼樣,一分錢不要! ” “要是明年你反悔,我找誰說理去! ”仇老頭立刻就抬起頭來。 “唉,大家都聽到了,又不是你一個人。看你說的,論常理,人管不了狗事。我李忠德今天就不提這茬了。來,來,老王,你就做個證。” “不行,你倒會窮大方!我看他早就算計好了! ”劉麗萍指著仇老頭,對李忠德大喊大叫。 “我已經說了。沒你的事! ”李忠德說。 圍觀的人漸漸散去的時候,李娟終於氣宇軒昂地回來了。跟在她後面的兩個小伙子中的一個幫她拿著書包。劉麗萍還站在飯桌旁邊手舞足蹈地數落著李忠德,而後者一聲不吭地悶頭喝酒。還捨不得散去的十幾號人,大都是想看看眼前這一幕的。李娟問了幾遍怎麼了,沒人搭理她。她轉身對那些圍觀的人說: “哪家不吵架?有什麼好看的,統統給我滾! ” 李娟小小的身體上結著兩隻小小的但很結實的乳房。她的樣子如果不可愛,也至少不嚇人。但是她身後的那兩位目光凶狠,襯衫敞得開開的,露出胸口的文身,那樣子倒確實不讓人小瞧。何況大家也都聽說過這家女兒的本事,不想惹事的人都趕快散去了。 “你可以去老薛家啦,吵什麼吵! ”李忠德不耐煩地說。 “不去了,不去了。”劉麗萍氣鼓鼓地回到房間裡去了。李娟跟了進去。這時吳志勇家的鄉下老婆拿了一隻空醬油瓶來換一瓶醬油。兩個小伙子中的一個很自然地來到了櫃檯後面,收錢找錢,有條不紊。李忠德一臉灰色,無意中抬頭看到魏長順在陽台上正看著他,便朝他很尷尬地苦笑了一下。 李娟出來了。她徑直來到李忠德的對面坐下,李忠德又喝下一盅酒,並不抬頭看她。 “瞧你多能啦。”李娟的聲音很小,臉上好像還帶著笑意。因此從魏長順這看過去,覺得李娟是在和她父親說一些很友好的話。 李忠德繼續悶頭喝酒。 “被人家欺負到頭上來了,”李娟用手拈了一小根四季豆放到嘴裡,“還死要這張臉皮!你當你是什麼啊。這件事我要管的。” “沒你說話的地方。你就管管你自己吧。”李忠德也低低地但很嚴厲地說道。 “我怎麼了?我怎麼了? ”李娟似乎還在笑。 李忠德一仰脖子,喝乾了酒盅,然後把酒盅放到一邊去。 “我養了一個小婊子。” 李娟沖他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然後她轉身招呼那兩個小伙子,來,來,先吃飯再說。那兩個傢伙便大大咧咧地過來了,各自佔據了小方桌的一邊。四個人就這麼團團坐著,不聲不響地開始吃飯。除了魏長順,其實還有好幾個人家都從窗口注意著樓下的這張小方桌。他們想看到些有趣的事情,但最終什麼也沒有看到。天就快黑了,遠處先黑下了下去,這裡還有一些橫過來的白色的光線。 李忠德先扔了筷子站了起來。他慢慢地來到了櫃檯後面站著,點上了一根煙。這頓酒他一定喝得很累,不少人這麼認為。 “不對啊,不對啊。”劉麗萍這時忽然從布簾裡衝到外面來,對李忠德叫了起來,“我越想越不對勁! ” “這麼神神叨叨的干嗎!別撞到什麼地方。”他說。 “你還記得前年的事嗎? ” “前年怎麼了? ” “前年就是那個仇老頭家的花花壞了小妹,一窩狗也沒賣出什麼錢來,你還記得嗎?我跟在後面攆的,我記得清清楚楚! ” “是又怎麼樣? ” “是又怎麼樣!小妹今天把花花咬成那樣,她也真幹得出來! ” 李忠德樂了。他真是樂了,眼睛瞇成了兩條彎彎的色情的縫。 “你還能指望小妹念念舊情?一日夫妻百日恩怎麼的? ” “至少也不該這個樣子。天哪,腸子都出來了。” 劉麗萍也笑了出來。她只是很短地笑了一下,馬上臉又板了下來。 “那,我到薛恆友家去了。” 場景七 小丁準備往回走,但是他的頭還是昏沉沉的。腦袋裡散亂的思緒,就像這傍晚稀疏的光線,在那兒,或者在這兒,延伸或者熄滅,不由他來做主。日復一日沒有變化的生活對他到底意味著什麼?他檢查了一下口袋裡剩下的錢,在路邊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就向眼鏡店裡那部公用電話走去。 “餵,哪位? ” “是我。” “聲音怎麼這麼低,聽不清楚! ” “是我。” “噢。聲音還是很小,怎麼回事? ” “大概是電話的毛病。是電話接觸……” “是電話的毛病,還是你的毛病?你聽得見嗎? ” “是電話的毛病,是電話。” “那我先把電話掛了,你再打過來試試。” “不,不,就這樣吧,沒事。” “那你說大聲點。最近怎麼樣? ” “一切正常。老樣子。你呢? ” “也是老樣子。餵,你聽得清楚嗎? ” “能聽清的。我能聽清楚的。剛才你在和誰通話? ” “老虎。她最近不太好。” “是這樣。” “聲音怎麼又低下去了?你最近在寫什麼?你能……” “我聽到了。一個短篇。” “短篇是嗎?叫什麼名字? ” “'傍晚光線下的一百二十個人物'。” “寫完了沒有? ” “快了,我準備,早一點將它結束掉。” “怎麼了你?說高一點,沒出了什麼事吧? ” “沒有。沒有。我只是想早點把它寫完,算了。” “為什麼?你的聲音我還是聽不太清楚。” “不為什麼。大概,大概天氣太熱了吧。” 小丁遠遠地就看見小店門口還站著好些聊天的人。他們大概都吃過了夜飯。李忠德已經把店門外的那盞白熾燈打開了,還在上風頭點了一盤蚊香。夏小東、尹自民等幾個老聊客正張羅著把老闆家的那台彩電抬到店外面來。小丁埋著頭,走得很快,似乎很擔心引起別人的注意。但是李忠德還是發現了他。 “餵,傍晚,傍晚! ” 李忠德手裡拿著一支煙衝著小丁擺出就要扔過來的樣子。小丁連忙直搖手,一面加快步伐,有些慌張地走過去了。在一邊的李娟好奇地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盯著小丁的背影看了好長一會兒。 “爸,你剛才喊他什麼?傍晚? ” 李忠德沒有答理她,把手裡的那支煙插回煙盒。 “他到底叫什麼嘛? ”她提高了音量,她旁邊的那兩個挺趕時的小伙子也因此好奇起來,他們一好奇,就是一臉白痴的神態。但是李忠德還是不搭理她。 “爸,你聾了,人家問你話呢! ”李娟不得已,換了一種語氣,她可難得向她的父親撒一回嬌。 “沒你的事。”店主說,“快吃完,把桌子收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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