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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馬的語氣

達馬的語氣

朱文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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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69221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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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達馬的語氣》第一卷我們還是回家吧

達馬的語氣 朱文 8937 2018-03-20
沒能通過固體力學考試對小丁來說是意料之中的。他的同學也絲毫沒有感到意外,實際上他們認為小丁早準備這樣了。考試前一個好心的女生來宿舍看過小丁,動作迅速地塞給他一個粘好的漂亮的航空信封。該女生對小丁莫名其妙的持久而又焦灼的期待一年前在動力係就已不是新聞了。她說她小時候長得很漂亮。小丁一般習慣於站得遠遠的和她說話以避免面對她鼻尖上黑黑的毛孔。他這麼做並沒有惡意,小丁只是想盡可能對她說出一些委婉動聽的話來。期末考試結束以後,同宿舍的人開始收拾行李準備衣錦還鄉,小丁無力地躺在床上百無聊賴,這才摸出那封皺巴巴的信來。夏天的南京就像一隻火爐,最熱的時候你只能乾一件事情,那就是淌汗。他小心地拆開信封,猛然間從床上驚坐起來,半晌以後那個瘦瘦長長的身體才緩緩地平躺下去。在小丁的印像中那兩頁浪漫的詩篇是她寫的所有令人感動的詩篇中最為令人感動的一篇,和固體力學的試題一個模樣。他想到,那個被男生稱為“來來去去”的女生為這封信一定付出了令人尊敬的努力,另外小丁也認識到他這一次無可挽回的失敗的根本原因就在於不夠正視一個姑娘的感情。所以他決定幫她提那隻沉沉的大旅行袋,一直提到火車站,把“來來去去”送上開往烏魯木齊的特快列車。

從火車站回來的路上,小丁打定主意留在省城打發這個難得的暑假。為開學初的補考過一個“固體力學的夏天”,小丁的解釋贏得了同學廣泛的同情和更為廣泛的懷疑。小丁是這樣的一個人嗎?當然他給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寄去了另一個要體面得多的藉口。小丁願意理解尊重他們古老的情感,但是在越來越多的方面,他又不得不表示無能為力了。他有一個叫老五的朋友,人很瘦,眼睛總是很紅,臨離校前像一個間諜那樣在系裡轉了很久,回來以後四處找不到小丁,於是老五也在他的枕邊留下了一隻信封,然後就匆匆踏上了回西寧的火車。老五說過他這次回去一定要和他那位(可能子虛烏有的)維吾爾族女同學乾出一點實事來,所以他很急。那一天小丁一連看了四部電影,很遲才回來,走廊裡的燈光正打在那隻土黃色的信封上。他認為,這一次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再不正視一個朋友的友誼。當即他就打開了信封。裡面是一張粗糙的路線圖和一封短箋。老五認為,在這漫長的暑假裡小丁常去拜訪那位脖子上有一塊白斑的固體力學副教授——“讓他感到壓力,讓他不想再見到你”——將比每天去自修室更有成效一些。當時小丁沒有精力去細想,因為他很累了,而暑假才剛剛開了一個小頭。

秋天說來就來,當你意識到它時,就已經是深秋。南京的春秋兩季總是讓小丁覺得自己正騎著單車滑行在中山門外的那個風景如畫的大斜坡上。即使靜下心來,他也知道自己把握不住若有若無的滑翔的樂趣。離開學只剩下一周的時候,小丁勒令自己趴到地上去,從床下翻出那本厚厚的《固體力學》講義來。暫時還看不了,他把它放到窗台上先晾著,以消除足球鞋及十幾雙臭襪子給它留下的深刻印象。窗外是校園宿舍區的黃昏,幾對學生情侶夾著書從教學區剛剛歸來。他們的生活此刻是金黃色的。小丁猛然覺得他所有不可饒恕的錯誤中首當其衝的應該是,不夠正視一個老朋友的尊嚴。這個老朋友有一張不動聲色的老臉,他就叫時間。所以小丁最後決定吃完晚飯以後就去自修室,過一個不同往常的夜晚。由於炎熱和蚊蟲的襲擾以及一種難以擺脫的虛無情緒的糾纏,小丁不得不把過去的幾十個夜晚打發在南京的大街上了。他穿著隨時都可能裂為兩截的拖鞋,臉上愁云密布。他知道從某種角度說他自己是一個有吸引力的人。事實也正是這樣,他經常可以領著一位剛才也在大街上游蕩的穿著超短裙或者窄窄的西裝短褲的女孩回來,繞過宿舍管理員的目光,來到他的房間。小丁的房間夠大的,有上下八張鋪,還有一條長長的沒人走動的走廊,一個五個坑位的大廁所,一個裝有六個蓮蓬頭的洗澡間,這一切是多麼難得啊。就在這個夏天小丁喜歡上了不斷變換的運動方式。給他印象最深的女孩是個中學生。她對一切都裝出一副蠻有把握的樣子,她把小丁當做一個害羞的中學生來對待。後者不反對這樣,因為這樣他省了不少腦筋。小丁現在仍經常想到她,因為經驗告訴他,那個中學生實際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處女。貞潔之血留在小丁鄰舖的床單上一天一天地發黑。小丁每天都要提醒自己在開學以前挑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把它洗一洗,同時他也很想藉此洗去那難以擺脫的困惑。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反正他已弄不太清楚。

進入學校教學區的時候,小丁遇到了麻煩。兩個戴著紅袖章的老頭左手捧著茶缸,右手向他指出:你沒有佩帶校徽。小丁揮舞著手裡的那本講義毫無章法地竭力向他們解釋。但是越說,小丁自己越是覺得他確實不是這座學府的學生。兩位老先生的沉默,小丁以為就是一種默許,於是他便向大門裡邁步。但是稍微年輕一點的那位老頭從後面一下子就抓牢了他。他很嚴肅地指了指小丁的足下,教學區是不允許穿拖鞋的,你如果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就一定知道。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小丁脫下那雙拖鞋用右手提著,然後光著腳繼續向前。但是這樣一來連那位老一點的老頭也被激怒了,他也衝了過來抓牢小丁剩下的一隻手臂。此刻後者知道今天他已別無選擇。於是他把那本厚厚的《固體力學》講義放在了傳達室,然後重新穿上拖鞋向宿舍區走去。小丁相信自己再回來的時候會讓他們滿意的,但是這兩位老先生無意中已深深地傷害了他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熱情。他們不應該這樣。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天氣非常涼爽,大街上的幾處淺淺的水窪泛著五顏六色的清冷的光。小丁估計大概在八點左右下過一場短暫的雨。這只能是估計了,因為那會兒他正坐在延安電影院第一排最中間的那個座位裡,雙眼盯著奧黛麗·赫本那兩條魚尾巴一樣的腿,不時地思考著他的未來。他還想到了可愛的“來來去去”,當然這樣想無疑增加了電影屏幕與他的距離。小丁沒能堅持把那部老片子看完就出了電影院,沿著大街一路往鼓樓方向過去。他的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他的左腳上,他盡可能輕地盡可能慢地放下他的左腳,以避免穿著半截拖鞋回校,而把剩下的半截留在大街上。那左腳著地的感覺太微妙了。小丁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覺得片刻的急躁都可能導致它最終的斷裂。首先是他的右腳在行走中被忽略了,接著,他的身體也被忽略了,他的頭顱被忽略了,最後的左腳也被忽略了。小丁已看不見自己。自己連一個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影子都不是,只剩下那隻骯髒的就要裂為兩半的泡沫拖鞋一伸一屈的,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在潮濕的靠柵欄邊的路面上行走著。在這燈火闌珊的大街上,它疲憊不堪,擔心引起別人的注意。它也看不到未來。

走到珠江路口,它發現周圍的行人已相當少了,而且街兩旁也沒有什麼還在營業的店鋪。在已經鐵門緊閉的南北貨商場的門口有一溜小吃攤,攤主要比吃客來得多一些。它在十字路口停了下來,然後繞過安全島,沿珠江路向東。小丁估計它是想回學校,想回到被分成八小格的空間裡。這只是估計,只是小丁對左腳那隻就要斷裂的拖鞋的估計,或者是那隻拖鞋對目光呆滯的小丁的估計。但是沒一會兒,他就很被動地坐在了小吃攤的長條桌旁。小丁根本不想吃,他只是沒有及時地說反對,就被安置到賣小煮麵的攤子上。他不得不對自己說,吃一碗吧,也許你是很想吃上一碗的。很多攤主用嫉妒的目光打量著小丁,他此刻什麼也不是,他只是他們未能打到的普通獵物。 麵條很快就端了上來,是一盤涼麵。攤主問小丁要不要來點辣椒,沒等後者表態,他就把一勺鮮紅的辣子擱在了盤子裡。這時來了一位頭髮凌亂的中年婦女,徑直坐在長條桌的另一頭,她向小丁這邊探過身來,仔細地審視著那盤又紅又綠的涼麵。攤主忙過來招呼,但是她說:

“我不吃,我是出來找孩子的。” 小丁此刻也很想說,我不吃。他認為,這位攤主應該先問問他是不是想吃涼麵,然後再問問他是否要一點辣子,他不該用這種了然於胸的姿態來對待他的顧客,他不該什麼事都為他的顧客做主。現在小丁瞅著面前的盤子,一臉茫然。好幾位攤主以及那位中年婦女都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幸好這會兒有四個年輕人說笑著從那一溜小吃攤前經過,他們把攤主們的視線和熱情都吸引過去了。但是那位穿著細格短袖襯衫的中年婦女仍然皺著眉帶著一臉很同情的神色注視著他,似乎她很能體會到小丁此刻的尷尬。她很胖,像她這樣的已經順利地在南京渡過了夏天,實在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涼麵有什麼好吃的? ”她說話的聲音很低,像是擔心被小丁以外的人聽見,同時也擔心小丁聽不清。

“我不知道。” “如果實在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小丁覺得他還是盡快開始吃吧,以免引起更多人的側目。於是他埋下頭,開始吃那碗麵條。她還在低聲地向他說著什麼,他沒有搭茬,實際上小丁也沒能聽清。那持續的低低的聲音使小丁變得很拘謹。他越吃越覺得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生硬的、勉強的。也許有很多人正看著他。最後他聽到一聲長長的嘆息,眼睛的余光看見她終於把臉轉了過去,對著路口的方向。小丁漸漸地吃出了這碗涼麵的味道,也漸漸地認識到了他的飢餓。 沒一會兒,她的周圍就聚集了一窩人,主要是攤主,還有幾個不急著回家的吃客。她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聳起肩膀,用襯衫擦了擦淚水。有一位乾瘦的攤主用碗盛了點開水請她喝,但是被她嚴詞拒絕了。那位中年婦女的嗓門陡然高出許多,她說這碗很不衛生,不知道有多少細菌。她還指責了小吃攤的洗碗方法,你看看,就這麼一桶髒水!奇怪的是,她的斥責並沒有引起別人的反感。大概是因為她講得實在太好的緣故。從她的口音看,她不是一個地道的南京人。現在小丁得以安靜地慢慢享用他的涼麵,並且還能緩過勁來聽聽她到底在講些什麼。到他決定不吃的時候,小丁也沒能完全把她的事情搞清楚。大致是這樣的:她和她的兒子為什麼事發生了爭吵,然後,她的大兒子就出走了,或者乾嗎了,最後也許還自殺了也不一定。這種事,小丁以為,和他面前這碗吃剩的麵條沒太大區別。他衝攤主擺擺手,準備付賬走人。那位中年婦女也停止了嘮叨,警覺地轉過臉來。

“吃完了? ”她問得非常誠懇。 “吃完了。”小丁甚至還沖她苦笑了一下,他相信這笑中包含著一絲對她那還搞不太清楚的不幸遭遇的同情。他把攤主找回的一疊起毛的角票塞到屁股後面的口袋裡,繞過小吃攤,走到路中間去。然後仍然沿著珠江路,往東而去。剛邁了兩步,小丁就重新意識到了他該死的左腳,和那隻該死的拖鞋。這時,他的身後爆發出一聲撕肝裂膽的叫喊: “你還要去哪兒?你這個畜生! ” 小丁驚恐不安地轉過身去——只是把身體轉過去,而雙腳並沒有轉動。他仍然沒有忘記他的拖鞋。但是比剛才的叫喊更讓他吃驚的是,那一溜小吃攤上的所有人都直直地盯著他。小丁保持著扭曲的姿勢,他需要平靜一下。那位胖胖的中年婦女站在長條桌旁,雙眼滿是淚水,碩大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小丁和她對視了一會兒,不得不把目光避開去。他想看到別的什麼。十字路口那兒有三個巡警,穿著整齊的服裝,腰上掛著警棍一路往這邊過來。小丁不喜歡他們,所以他不想再深究剛才的叫喊,把上身重新轉到腳尖所指的方向來,準備離開這裡。

“你爸已經快被你氣死啦!你就不該回去看看?! ” 小丁沒敢回頭,裝作什麼沒聽見,不緊不慢地邁出他的左腳。他聽到身後有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小丁愈發不敢回頭。但是沒一會兒,就有兩個矮個的男人擋在了他的前面,其中一位胸前還圍著骯髒的圍裙。他們都是小吃攤的攤主,他們現在認為有比他們的生意更重要的東西。 “別這麼犟,小伙子。你應該跟你媽回去,我看你也不是小孩啦。” “但是誰是我媽? ”小丁甩開他們的手,盡可能清晰地對他們說。 那個中年婦女哭哭啼啼地從長條桌那邊繞過來,從桌子與凳子之間擠出來時不太順利,就像一條大魚終於擠破網眼鑽了出來。她周圍的很多人都在幫她說話,或者在安慰她。她一邊喊著,一邊間斷地衝小丁招著手。

“別走啊,孩子!你爸說的是氣話,他怎麼會真的不認你呢?你是他的兒子!你是我的兒子!我們也都後悔呢,不該那麼說你,但是不都是為你好嗎?來吧,跟媽回去吧!人都大了,是說不得啦! ” “你聽聽!你聽聽! ”兩個矮個的攤主向兩側攤開雙手攔住小丁的去路,“你媽已經這樣說了,你還要怎麼樣! ” 小丁不得不回過臉去,重新打量一下他媽了。一個中年人,白白胖胖的,穿著乾淨整齊的衣服,只是頭髮有些凌亂,但也不是十分凌亂。她可以是誰的媽媽。小丁注意到剛才見到的三個巡警停在路口那兒,正密切地關注著這邊的動態,好像還在彼此交換著意見。他實在不願意再在這裡糾纏下去,於是強行分開擋在面前的手臂,衝了過去,然後大踏步地往前走。抓住他!別讓他跑了!小丁聽到後面有人在喊,好像是“媽媽”的聲音,緊接著,就有紛亂的奔跑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小丁乾脆撒開雙腿沒命地跑了起來。拖鞋很不跟腳,所以小丁雖然竭盡全力了,也沒能跑得很快。大概只跑了不到二十米距離,小丁忽然感到後脖頸子被重重一擊,就渾身綿軟倒了下去。在最後就要倒下的瞬間,他認識到自己剛才沉不住氣跑起來實在是不夠理智的。他認識到了,然後他就倒下了。 醒來的時候,小丁發現自己平躺在南北貨商場門前冰涼的水泥台階上。他隱隱漲痛的頭顱深陷於一圈溫暖的富有彈性的肉體之中,一張肥厚粗糙的手正撫摸著他的額頭。他看到了她淚痕交錯的臉,同時他也看到他們周圍已經圍了密密匝匝的一群人。那張手就像是一柄銼子,他感覺她正一筆一筆地修改著他的面孔,把它修改成她樂意看到的模樣。站得最靠前的是那三個頗有些洋洋自得的巡警。他們幫她找回了企圖逃跑的孩子,用他們腰間的警棍。另外還有幾位攤主在沖他們這邊笑呢,他們一定也認為他們是功臣。不過,他們已經得到了應有的報答,小丁為他們招來了這麼多看熱鬧的人,看完熱鬧以後,這些人就會來一碗涼麵,或者別的什麼。小丁沒有急著起來,這會兒他的腦袋很清醒,他覺得自己應該找到一個擺脫眼前困境的最有效而又最省心的方法。看到小丁醒來,她非常高興,抱著他的頭,聳起肩膀不住地擦掉淚水,嘴裡還不停地招呼著。 “好了,好了,沒事了,沒事了。你們都走吧!謝謝你們啦,謝謝你們啦! ” 但是沒人走開。小丁把眼睛重新閉上,他枕在她溫暖的腿上,有那麼一刻他很想就這麼睡過去,一定會睡得很香。反正暫時他不想動彈。有一個巡警探身上前問,還要不要幫忙?還要不要送你們回家?那個中年婦女一臉疲憊的神色,搖搖頭說,不用了,我們自己回家。她又向周圍的人招呼道: “沒事了,沒事了。你們走吧,走吧。” 她繼續撫摸著小丁的額頭,後者只是很陌生地看著她,但是他覺得眼前這張臉越來越親切起來。他覺得他在哪兒見過,她也許就是“來來去去”未來的樣子,這個念頭一出現就讓昏頭昏腦的小丁著了迷。 “還疼嗎? ”她向前微傾身體,笑的時候,眼睛還帶著淚水。小丁覺得自己沒法不回答他,是的,他做不到。 “不太疼了。”小丁閉上眼睛,他怕和她對視。 “你們還看什麼! ”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吼叫起來,小丁感到那個身體發出的巨大的振動,“叫你們走,你們偏不走!孩子再被你們嚇跑了,你們誰負責! ” 小丁覺得她真像一頭兇猛的母獸,但他自己怎麼都不該是受她呵護的小獸。他於是坐了起來。這一吼也並沒有太大的效果。那三個巡警倒是吆喝著,散開,散開!但是他們自己並沒有離開的意思。那個中年婦女先站起來,然後把小丁也拉了起來,說,我們走吧,我們還是回家吧,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小丁覺得這倒是一個好方法,於是就很被動地跟著她,分開人群向十字路口那邊過去。走動起來以後,小丁首先覺得後脖頸子一陣一陣地漲痛,緊接著就覺得左腳有些異樣。他低頭一看才發現左腳的拖鞋只剩下前面的半截,後面的半截留在什麼地方了。眼下他顧不了那麼多,他就想不聲不響地跟著她,儘早地離開人群,離得越遠越好。他們一前一後到了路口,然後向右拐,向鼓樓方向過去。走出五十米以後,周圍很安靜了,偶爾有一輛單車很快地從他們身邊一擦而過。 小丁放慢了腳步,她也相應地在前面走走停停,不斷地招呼他,走啊,走啊。這會兒小丁可以很輕鬆地將她甩掉而不會惹出什麼麻煩,但是他卻不想這麼做了,他很想跟著她,跟著她回家。他很想知道她會把他領到什麼樣的一個地方去。小丁連走幾大步追上她,和她並肩走著。他此刻完全緩過勁來,他準備和他媽好好談談,談談他們的家,談談他們家的過去和未來。 “爸爸還好吧? ”小丁低著頭看著左腳只剩下半截的拖鞋很小心地問道,“爸爸身體還好吧? ” 她忽然站住了,雙眼直直地盯著小丁,再次噙滿淚水。後者有些緊張,用手摸了摸後脖頸子。過了一會兒,她又重新走動起來。 “虧得你還惦記著。”這次她是用手去抹了抹眼角,“還過得去吧。就是心臟不太好,就為這個去年還差點沒動成手術。手術還挺順利,謝天謝地,現在掛上了糞兜子,只好整天呆在家裡。他以前可是脾氣很好的人啊,你應該記得! ” “對,對,我記得。”小丁仍然看著他的左腳,它在學習用腳尖走路,“但我還記得,小時候他經常用一根很粗的棍子打我,那麼粗的棍子! ” “打得好!那麼小就知道跟女孩勾勾搭搭的,長大了,肯定不是一個好東西。你不知道,每次打完,你爸都躲在里屋哭啊,他是因為心疼。我對他說,孩子太小,你實在要打就打我吧,於是他就掄起根大棍子往死裡打我,沒完沒了。你爸以前脾氣可好了,你不知道。” “不過現在他可安靜了,棍子都掄不起來啦,是嗎? ” “我對他說,現在你打不動了,反正我身體還好,那就讓我來打你吧。他當即趴在地上沒命地跑啊,跑啊,像只耗子一樣。哈,像一隻耗子那樣。你看我一棍子下去,他屎也出來了,飯也出來了。都出來了。你應該記得,他原來可是個,脾氣很好的人。”說著,說著,她突然停了下來,狠狠地瞪了小丁一眼,“你怎麼這樣走路?我的兒子是一個跛子? ” “不是,不是。”他連忙把拖鞋脫了,用右手提著,“你看,現在我不是走得很好嗎? ” “你這樣會受涼的,會瀉肚!家裡已經全是病人了。” “沒關係,沒關係。”實際上,小丁覺得赤腳行走真是太愉快了,就像走在一個清晰的現實裡,“那,我姐現在怎麼樣? ” “你姐? ” “我是說叔叔家的,不,舅舅家的。” “噢,你說她呀,那個妖精,那個妖精當然過得好了。她本事可大了去啦。她丈夫下海了,下海了,在珠海還是什麼地方,反正在外面搞。她倒好,在家裡搞,她可搞開了。你怎麼會記得她?你不該記得。” “我只是隨便問問。實際上……” “上小學那會兒,你就知道跟在她屁股後面轉,你爸可傷透腦筋了。她把你領到她家去,肯定沒教你好事,對吧? ” “那倒沒有,我只是在那兒做家庭作業。” “算了吧。我們全知道。唉,你爸以前可真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啊。” 說完,她竟然又哇哇大哭起來。在這夜晚的大街上,那哭聲令人毛骨悚然。小丁過了半晌才有勇氣伸出左手扶住她的肩頭,別哭,我們還是回家吧。他盡力拿出一副步履堅定的樣子來,同時又細心地觀察著她的趨向,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這個家在哪裡。他們就這樣拐進了右首的一條巷子,然後又往左拐,往右拐。小丁能肯定他從沒有來過這個地方,但是隱隱中萌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路面越來越糟,小丁常踩在小石子、煤渣上,可能還有碎玻璃上。小丁知道自己走路的樣子一定滑稽極了,像一個十足的小丑。最後他不得不重新把拖鞋穿上。小丁又可以集中精力留意他們的路線了。他確實覺得這地方好像來過。而此刻那位中年婦女越走越快,越走越堅定。向右,向右,再向左。 她在一處很陰暗的四四方方的房子前站定了,等小丁跟上來。她的一隻手臂支在腰上,好像有點氣喘。 “你去上一下廁所吧,就在這兒! ” “為什麼?我沒說過,我要去……”小丁有點不知所措。 “我知道,去吧,快去吧。”她說得很肯定。 “我們還是先回家吧,現在我……” “這倒怪了。你以前不總是這樣嗎?進去後就不出來了。” 小丁還愣在那兒。只見她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像一隻就要發作的母獸。小丁慌忙沖她直擺手,我去,我去。 “去吧,我在這兒等你,這次你可不許再溜,一定要出來,我們就到家啦。”她的目光又慢慢地柔和下來。 廁所裡沒有燈光,氨味刺得他睜不開眼睛。小丁莫名地緊張起來,他很擔心那個中年婦女會在哪個黑暗的角落裡猛然出現。他就這麼在廁所里站著,想平靜一下。這個遊戲他不想再繼續了。他摸出火機來四下照了照,很想發現一扇可以翻出去的窗子。但是沒有。小丁在裡面又磨蹭了一會兒,最後沒有辦法,只好從原路走了出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她已經不在了,她不知道去哪兒了。 小丁先是四下找了找,一個人影都沒有見到。他知道他不可能再見到她了,但這又怎麼能讓人甘心呢?他乾脆邊找邊叫,同時他還是很擔心她真的答應他,真的從哪個角落裡竄出來。所以,小丁叫的聲音不高,而且有點發抖。媽!你在哪兒?媽的,你在哪兒? “我們還是回家吧! ” 巷子左側有一扇窗口打開了。小丁看見有兩隻腦袋正擠在窗口往他這邊看。他認識到他這麼做是荒唐的。這個夜晚是荒唐的,後脖頸子的疼痛是荒唐的。於是,他不叫了,辨認了一下方向,希望盡快回到大街上去。他走得很慌張,簡直就像是在逃跑,但是他確實覺得這裡他來過。一來到外面的大街,小丁終於鎮定下來,面朝巷口站了一會兒。現在該是深夜了,一輛機動三輪兜了個大圈在他旁邊停了下來。車主認為他終於找到了一樁生意。但是小丁說,他就住在這兒,不過是出來吹吹風的。那輛機動三輪往鼓樓方向過去了,大街重新寂靜下來。 小丁這會兒終於想起來了,這裡就是他的朋友老五留給他的那張路線圖所標示的地方,也就是說他那位體面的固體力學副教授就是住在這一帶。他覺得他的頭緒現在已足夠清楚,但是也就更糊塗了。小丁想,這個意外的夜晚對他到底意味著什麼,難道是提醒他採用老五的方法來獲得那該死的現在看起來已難以獲得的兩個學分?這未免太荒唐啦。他又伸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後脖頸子,好像腫起來了。半個小時以後,他慢慢地朝鼓樓那邊走去,小丁估計他是想從另一條路回到他的宿捨去。不然,還能去哪兒呢?在這個已經過去了一大半的夜晚,那個媽大概不會再出現,似乎整個在“固體力學”裡消失了。從鼓樓郵政大廈下經過時,小丁忽然記起他的《固體力學》講義還放在傳達室,明天該去取一下。實在來不及的話,小丁還進一步想到,他可以拜託“來來去去”,請她出馬,她一定有辦法幫他渡過這個難關。 不管怎樣,小丁倒真是覺得一周後的那場考試變得重要了。這是一個良好的感覺。他需要那些能夠刺激他的東西,希望它們能夠向他很好地證明,對小丁來說,它們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 學校宿舍區的鐵門已經鎖上了。他穿著那樣一雙拖鞋,攀門的時候,動作沒法利索,只聽到鐵門“哐哐噹噹”響個不停。小丁想到,一周後的考試其實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他真正需要的是持久一些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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