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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新兵連-1

《官人》及其他 刘震云 14119 2018-03-20
一 到新兵連第一頓飯,吃羊排骨。肉看上去倒挺紅,就是連連扯扯,有的還露著青筋。這一連兵全是從河南延津拉來的,農村人,肚裡不存啥油水,大家都說這肉燉得好吃。這部隊的肉就是燉得有味兒。但大家又覺得現在身分不同往常了,不能顯得太下作,又都露出不大在乎的樣子,人人不把肉吃完,人人盤底還剩下兩塊骨頭。全屋的人,就排長把肉吃完了。排長叫宋常,二十六八歲,把我們從家鄉領到這遠離家鄉的地方。排長吃完肉,背著手在屋裡轉了一圈,看了看各人的盤底,問: “大家吃飽沒有?” 大家異口同聲地答:“吃飽了,排長!” “吃飽了整理內務吧!” “整理內務”,就是整理房子。這房子裡,除了排長挨窗戶搭一個鋪板,我們班裡十幾個人全一個挨一個睡地舖。這時我的一個同村、也是同學,小名叫“老肥”

的,便要搶暖氣包,說:“我這人愛害冷,還是挨著這玩意兒合適!” 其他幾個外村的,便撅嘴不高興:“你愛害冷,誰不愛害冷?” 這時排長正在床板上翻自己的髒衣服(路途上換下的),不翻了,當頭一聲斷喝:“李勝兒!” “李勝兒”是“老肥”的學名,我們在火車上已經學會了立正,“老肥”趕忙把手貼到褲縫上答: “到!” “睡到門口去!” “老肥”撅嘴不高興:“我不睡門口,門口有風。” “有風你就不睡了?你說,你不睡誰睡?誰睡合適?你指一個!” “老肥”指不出誰睡合適,因為指誰得罪誰。 排長說:“你指不出,就是你睡合適。你表個態,你睡合適不合適?” 這時“老肥”的眼圈紅了,說:“合適。”

排長說:“既然你自己說合適,那你就睡吧。” 排長走後,“老肥”邊在門口攤舖蓋卷,邊埋怨大家:“你們都不是好人。咱們是老鄉,你們怎麼當著排長的面擠兌我?” 大家說:“是你要搶暖氣包,誰擠兌你了?” 下午,一個班為單位,一塊出去熟悉環境。這時“老肥”找到我,眼圈紅了: “班副,我看我完了。” 我說:“剛當一天兵,怎麼說完?” 他說:“看來排長對我印像極差。” 走在旁邊的白面書生王滴插言:“誰讓你尿排長一褲了?” 這是在悶子車上的事。我們從家鄉到部隊來,坐的是悶子車。車上沒有尿罐,撒尿得把車門打開一條縫,對著外邊直接滋。 “老肥”有個毛病,行動中撒不出尿,車“哐哩”“哐當”的,他站在車門口半小時,沒撒出一滴尿。別人還等著撒,便說:

“你沒有尿,佔住門口乾什麼?” “老肥”說:“怎麼沒尿?尿泡都憋得疼,就是這車老走,一滴也撒不出來。” 這時排長見車門口聚成一蛋人,便吆喝大家回去,又拉“老肥”:“尿不出就是沒尿,回去回去!” 誰知“老肥”一轉身,對著車裡倒撒了出去,一下沒收住閘,尿了排長一褲。 把排長急得蹦跳: “好,好,李勝兒,我算認識你了!” 王滴的話說中了“老肥”的心病。 “老肥”的眼圈更紅了。 我安慰“老肥”:“你不要太在心,尿一褲不說明什麼。” “老肥”又悄悄對我說:“王滴最會巴結排長了,中午我見他給排長洗衣服。” 我說:“行了行了,誰不讓你洗了?” 正說著,眼前走過一隊蒙古人。長袍短褂的,騎著馬,大衣領上厚厚的一層人油。河南哪裡見過這個?大家不再說話,立在那裡看。

突然王滴問:“怎麼不見女的?” 一個叫原守——大家都喊他“元首”的,用手指著說:“怎麼沒有女的?那不是,勒紅頭巾的那個!” 果然,一個人勒著紅頭巾是個女的。只是長得太難看了,臉曬得黑紅。 這時王滴說:“我明白了,邊疆地帶,能有這樣女的,也算不錯了。”接著正了正自己的軍帽。 蒙古人過去,又看四周。四周是茫茫一片戈壁。王滴指著地上一個挨一個的小石子,告訴大家所謂戈壁,原始社會便是大海,不然怎麼一個挨一個的小石子?不然怎麼到現在還寸草不生? “老肥”不滿意了:“怎麼寸草不生?看那不是樹木,還有一條河。” 大家順著“老肥”的手指看,果然,遠處是一簇黑森森的樹棵子,旁邊還有一條河。它的上方,升騰著一片水汽,在空氣中顫動。

可離開那簇樹棵了,別的地方就沒有什麼了。 於是大家說:“別管大海不大海,反正這地方夠荒涼的!” 王滴說:“排長帶兵時,還說在蘭州呢,誰知離蘭州還有一千多!” “老肥”說:“那你還給排長洗衣服!” 王滴馬上面紅耳赤:“誰給排長洗衣服了?” 兩個人戧到一起,便想打架。我把他們拉開。這時班長站在營房喊我們,讓我們回去開班務會班長叫劉均,是個老兵,負責我們的軍事訓練。班務會就在宿舍開,大家各自坐在自己的舖頭上。班長講了一通話,要大家尊敬首長,團結同志,遵守紀律,苦練殺敵本領。接著又對中午吃飯提出批評,說大家太浪費了,羊肉排骨還不吃完,每人剩了兩塊,倒到了泔水桶裡;以後不要這樣,打到盤裡的菜就要吃完,吃不完就不要打那麼多。大家聽了,都挺委屈,原是為了面子捨不得吃完,誰知班長又批評浪費。於是到了晚飯,大家不再客氣,都開始放開肚皮吃。盤底的菜根兒,都舔得乾乾淨淨。 “元首”一下吃了八個大蒸饃槓子。似乎誰吃得多,誰就是不浪費似的。

這時“老肥”又出了洋相。下午的菜是豬肉燉白菜。肉瘦的不多,全是白汪汪的大肥肉片子,在上邊漂。但和家裡比,這仍然不錯了。大家都把菜吃完了,惟獨排長沒有吃完,還剩半盤子,在那裡一個饃星一個饃星往嘴里送。 “老肥”看到排長老不吃菜,便以為排長是捨不得吃,也是將功補過的意思,將自己捨不得吃的半盤子菜,一下傾到排長盤子裡,說: “排長,吃吧!” 但他哪裡知道,排長不吃這菜,是嫌這大肥肉片子不好吃,突然闖來“老肥”,把吃剩的髒菜傾到自己盤子裡,直氣得渾身亂顫,用手指著“老肥”: “你,你幹什麼你!” 接著將盤子摔到地上。稀爛的菜葉子,濺了一地。 晚上睡覺,“老肥”情緒壞極了。嘴裡唉聲嘆氣,在門口翻身。我睡醒一覺,還見他雙手抱著頭,在那裡打滾。我出去解手,他也趿拉著鞋跟出來。到了廁所,帶著哭腔向我攤手:

“班副,我可是一片好心啊!” 我說:“好心不好心,又讓人家戧了一頓。” 他說:“排長急我我不惱,我只惱王滴他們。排長急我時,他們都偷偷捂著嘴笑……” 我說:“自己乾了掉底兒事,還能擋住人家笑?” 接著又安慰他兩句,勸他早點睡覺。他說:“班副,你得和我談談心。” 我說:“看都什麼時候了,還談心。快點睡吧,明天就要開始訓練了。” 他嘆了一口氣,和我回去睡覺。這時月牙已經偏西,只有兩個站崗的哨兵,在遠處月光下游動。 二 軍事訓練開始了。一個班為單位,列成一隊練操:齊步走,正步走,跑步走。 還練臥倒和匍匐前進:身子一撲倒在地上,不准用腳蹬,要用兩隻胳膊拖著身子往前爬……白天累了一天,夜裡也不得安寧,練緊急集合。半夜睡得正香,“嘟嘟”一陣哨響,緊急集合!不准開燈,要你十分鐘時間穿得衣帽整齊,背著背包、提著長槍跑到操場上。大家不怕白天訓練,就怕晚上集合。十分鐘的黑暗時間,屋裡吵成一鍋粥,不是你拿了我的襪了,就是我穿錯了你的褲子,哪裡出得去?但連長、指導員已經背著手槍站在操場上,檢查人數,看哪班是最後一個。然後嚴肅地說:幾公里處幾公里處有特務,限二十分鐘趕到。你就拖著長槍、撒丫子跑吧。跑一圈回來,累得通身流汗,氣喘吁籲,這時連長、指導員又站在操場等你,檢查各人的背包散形沒有,衣裳穿錯沒有。

各班都有出洋相的。我們班出洋相最多的,是“老肥”和“元首”。 “元首” 長得瘦瘦的,平時一臉嚴肅,不愛說話,愛心裡做事,可做事竟不利落。他愛將左右腳穿反,左鞋穿到右腳上,右鞋穿到左腳上。連長讓他出列,在隊伍前走一個來回,他鞋成外八字,走來走去,像只瘸腿的病鴨。大家都笑了。散隊回宿舍,白面書生王滴說: “其實連長不該批評'元首',緊急集合抓特務,反穿鞋有好處,腳印不宜辨認。” 大家看著“元首”,又笑了。 “元首”的兩隻鞋還沒換過來,悶頭坐在舖頭,也不說話,只是狠狠剜了王滴一眼。 “老肥”出洋相,是愛把褲子穿反,大口朝後,露著屁股。連長不好讓他出列展覽,只是說有人把褲子都穿反了,“還沒抓特務,自己先把褲子穿反!”散隊後,“老肥”揪住屁股後邊的開口,情緒十分沮喪。似乎特務沒抓到,全是因為他的褲子。

夜裡不但緊急集合,還得站崗。兩人一班,一班一個小時,往下傳著一個馬蹄表。十六、八歲的孩子,在家裡還是睡打麥場的年齡,現在白天訓練一天,哪裡會不困?困不說,還餓。晚飯明明吃飽了,吃了好幾個蒸饃槓子,晚上一站崗就餓。 餓不說,還冷。這戈壁灘的三九天真不一般,零下十幾度、二十幾度。輪到我站崗,最嚮往的地方,是連隊的鍋爐房。燒鍋爐的老兵叫李上進。他和其他老兵不一樣,他不欺負新兵,見了我還叫“八班副”,慢慢混得挺知心。他燒鍋爐有夜班飯,即七八個包子,自己在爐皮上烤一烤。我每次去,他都勻給我兩個,然後坐在燒火的條凳上,踢蹬著雙腿,瞇著眼看我大口大口吃。他那包子也確實烤得好,焦黃噴香的,吃了還想吃。可惜不能太搶人家的夜班飯,只好抹著嘴說:“吃飽了,吃飽了”,將又遞過來的包子推回去。他愛笑,笑得挺憨厚。第一次見面,就問我。

“寫入黨申請書了嗎?” 我搖搖頭,說:“剛到部隊,就寫?” 他拍了一下大腿,似乎比我還著急,揮著手說:“趕快寫,趕快寫,回去就寫! 像我,就因為申請書交得晚,現在當了三年兵,還沒入上! ” 可等我背地裡打聽別的老兵,申請書早交晚交,不是決定的,決定的是找組織談心。何況李上進沒能及時入黨,也不是因為申請書遞得晚,是因為他受過處分。 受處分的原因,是因為他在探親時,偷偷帶回家一把刺刀。刺刀的用途,是為了談對象。與對象見面那天,他穿了一身新軍裝,扎上武裝帶,屁股蛋子上吊著一把刺刀,跟著父母從集市上穿過,覺得挺威風。後來對像是談成了,但吊刺刀的事不知怎麼被部隊知道了,便給了他一個處分,也影響了他的進步。第二次見面,我不由關心起他,問: “那你什麼時候能解決?” “他一手握住捅火的鐵棍,一手拈著剛鑽出的小鬍鬚,說:據我估計,快了” “為什麼快了?” “你看,這不讓我燒鍋爐了嗎?” 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燒鍋爐就能入黨? 他說:“領導讓你燒鍋爐,不是對你的考驗嗎?” 我恍然大悟,也替他高興,說:“不管早晚,你總能解決。我聽說有的老兵直到復員,還不能解決。” 李上進說:“那真是丟死人了。” 轉眼半個月過去了。大家對部隊生活都有些熟悉了,連走路也有些老兵的味道了。這時大家也開始懂得追求進步,紛紛寫起了入黨、入團申請書,早晨起來開始搶掃帚把。隨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緊張了。因為大夥總不能一塊進步,總得你進步我不能進步,我進步你不能進步;你搶了掃帚把,表現了積極,我就撈不著表現。 於是大家心裡都挺緊張,一到五更天就睡不著,想著一響起床號就去搶掃帚把。 這時班裡要確定“骨幹”。所謂“骨幹”,就是在工作上重點使用。能當上“骨幹”,是個人進步的第一站,所以人人都盯著想當“骨幹”。可連里規定,一個班只能確定三個“骨幹”,這就增添了問題的複雜性。拿我們班來說,我是班副,是理所當然的“骨幹”。另一個是王滴,大家也沒什麼說的,因為他能寫會畫,會一橫一豎地寫仿宋字,出牆報,還會在隊伍前打拍子唱歌。問題出在“元首”和“老肥”身上,他們倆誰當“骨幹”,爭論比較大。這二位都是最近由後進變先進的典型。緊急集合不再搞得丟盔撂甲。 “元首”的辦法,是左右鞋分別用磚壓住,到時候不會錯腳;“老肥”睡覺不脫褲子,自然不會穿反。這樣,二人往往比別人還先跑到操場上,表現比較突出。何況平時他們還主動干別的好事。 “元首”是不聲不響掏連里的廁所;“老肥”是清早一起來就搶掃帚把,有一天夜裡還做好事,一人站了一夜崗,自己不休息,讓同志們休息。兩人比較來比較去,相持不下。這時班長想起了燈繩。在部隊,燈繩不是隨便拉的。要“骨幹”守著。燈繩在門口吊著,“老肥”正好挨著門口睡。如果讓“元首”當“骨幹”,就要和“老肥”換一換位置。可班長一來怕麻煩,二來“老肥”睡門口是排長決定的,於是對我說: “讓李勝兒當吧。”於是,“老肥”就成了“骨幹”,繼續掌管燈繩。當初讓“老肥”睡到門口是排長對他的懲罰,現在又因禍得福,當上了“骨幹”。 “老肥”露著兩很大黃牙,樂了兩天。而“元首”內心十分沮喪,可又不敢露在面上,只好給班長寫了一份決心書,說這次沒當上“骨幹”,是因為自己工作不努力,今後要向“骨幹”學習,爭取下次當上“骨幹”。其他十幾名戰士,也都紛紛寫起了決心書。 這時連里要拉羊糞。所謂羊糞,就是蒙古人放牧走後,留在荒野上的一圈圈糞土,現在把它們拉回來,等到春天好種菜地。連里統一派車,由各班派人。由於是去連里幹活,各班都派“骨幹”。輪到我們班,該派王滴和“老肥”。可王滴這兩天要出牆報,我又脫不開身,於是班長說:“讓'元首'去吧。” “元首”原沒妄想去拉羊糞,已經提著大槍準備去操場集合,現在聽班長說讓他去拉羊糞,幹“骨幹”該干的活,一下樂得合不住嘴,忙扔下大槍,整理一下衣服,還照了一下小圓鏡,興高采烈地去拉羊糞。拉了一天羊糞回來,渾身盪滿了土,眉毛、頭髮裡都是糞末,但仍歡天喜地的,用冷水“呼哧呼哧”洗臉,對大家說: “連長說了,停兩天還拉羊糞!” 接著又將自己的皮帽子刷了刷,靠在暖氣包上烘乾。這時外面“嘟嘟”地吹哨,連里要緊急集合點名。 “元首”一下著了慌。排長急如星火地進來,看到“元首” 的濕帽子,脾氣大發: “該集合點名了,你把帽子弄濕。弄濕就不點名了?你怎麼弄濕,你再怎麼給我弄乾!弄不干你戴濕帽子點名!” 可憐“元首”只好戴上濕帽子,站在風地裡點名。數九寒天,一場名點下來,帽子上結滿了玻璃喇叭。這時排裡又要點名。排長講話,批評有的同志無組織無紀律,臨到點名還弄濕帽子。大家紛紛扭頭,看“元首”。 “元首”一動不動。 排裡點完名,“元首”不見了。我出去尋他,他仍戴著濕帽子,坐在營房後的風地裡,一動不動。我以為他哭了,上去推他,他沒哭,只是翻著眼皮看看我。我說: “'元首',把帽子脫下來吧,看都凍硬了。” 他突然開始用雙手砸頭,一個勁兒地說: “我怎麼這麼混!” 我說:“這也不怪你,你今天拉羊糞了。” 這時他“嗚嗚”哭了,說:“班副,這都怪我心笨。” 我說這也不能怪心笨,誰也沒想到會突然點名。 他漸漸不哭了,又告訴我,他今天收到他爹一封信,託人寫的,讓他在部隊好好乾,可他今天就弄了個這。 我說這沒什麼,誰還不跌交了?跌倒爬起來就是了。 他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元首”遞給班長一份決心書,說昨天弄濕帽子的思想根源是無組織無紀律,現在跌倒了,今後決心再爬起來…… 三 各班正在訓練,連里突然集合講話,說近日有大首長要來檢閱,要各班馬上停止別的訓練。一起來練方隊。大家都沒見過大首長,一聽這消息,都挺興奮。一邊改練方隊,一邊悄悄議論:這首長有多長?該不是團長吧?夜裡我和班長站崗,我問班長,班長本來也不一定知道,但他告訴我這是軍事機密。 練了十幾天方隊,上邊來了通知,明天就要檢閱。這時告訴大家,來檢閱的不是團長,也不是師長,是軍長!軍營一下沸騰起來。說軍長要來檢閱我們!有的當即要給家寫信,說這麼個喜訊。班長也興高采烈地對我們講,軍長長得什麼樣什麼樣,到時候檢閱可不要咳嗽。接著又重新排隊,誰站哪兒誰站哪兒。大家又“稀里嘩啦”地卸槍栓,擦槍,把刺刀擦得明晃晃的。 晚上剛剛八點鐘,連里就吹起了熄燈號,要大家早點休息,養精蓄銳。燈雖然熄了,但大家哪裡睡得著?後來不知怎麼睡著了,外面又“嘟嘟”響起了哨聲。大家一愣怔,“元首”急忙問: “又搞緊急集合嗎?” 大家慌了手腳,也不敢開燈,黑暗中開始穿衣收拾背包,紛紛埋怨:“明天軍長就要檢閱,怎麼還搞緊急集合?” 這時連長進來,“啪”一下拉著燈,告訴大家,不是緊急集合,是提前起床。 起床後立即到食堂吃飯,吃了飯立即站隊上車;八點鐘以前,要趕到軍部檢閱場。 大家鬆了一口氣,提著的心又放下了。紛紛說:“我說也不該緊急集合。”又像昨天一樣興奮起來。看看窗戶外邊,還黑咕隆咚的。 東方出現了血紅血紅的雲塊。這是大戈壁灘上的早霞。大戈壁一望無際,沒有遮攔,就等著那紅日從血海中滾出。仍是數九寒冬天,零下十幾度,但大家都不覺得冷,擠著站在大卡車上。司機似乎也很興奮,車開得“呼呼”的,遇到溝坎,大家“喔”地一聲,被車廂顛起來,又落回去。大槍上的刺刀,都上了防護油,一人一桿,抱在懷裡。 軍部檢閱場到了。乖乖,原來受檢閱的部隊,不止我們一個連,檢閱場上的人成千上萬,一隊一隊的兵,正橫七豎八開來開去,尋找自己的位置。我問班長: “這有多少人?” 班長在人群中搭著遮簷看了看,“大概要有一個師。” 人聲鼎沸,塵土飛揚。我們都護著自己的刺刀,不讓沾土。連長屁股蛋上吊著手槍,在隊伍中跑來跑去,一個勁兒地喊: “跟上跟上,不要拉開距離!” 大家便一個挨一個,前心貼後心,向前挪動。 七點半了,隊伍都基本上各就各位。行走的腳步聲、口令聲少了,廣場上安靜下來。但隨之而起的,是人的說話聲。有的是議論今天人的,有的是指點檢閱台的,還有的是老鄉見面,平時不在一個連隊,現在見到了,便竄過隊伍廝拉著見面,被排長連長又吆喝回去……突然,大家不約而同安靜下來。原來檢閱台上有了人,一個參謀模樣的人,在對著麥克風宣布檢閱紀律,讓大家學會兩句話。即當軍長從隊伍前邊走過喊“同志們辛苦了”時,大家要齊心協力地喊“首長辛苦”。然後問: “大家聽明白沒有?” 大家齊心協力地喊:“聽明白了!” 接著又讓檢查武器。於是全廣場響起“稀里嘩啦”的槍栓聲。 武器快查完,整理隊伍開始了。各級首長開始紛紛報告。一個連整理好,向營里報告;一個營整理好,向團里報告;一個團整理好,向檢閱台報告。全廣場清脆的報告聲,此起彼伏。 最後全體整理完畢,隊伍安靜下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接受報告。他站在指揮台上,從左向右打量隊伍。我悄悄捅了捅班長: “這是誰?” “師長。” 七點五十分,師長開始看表,接著開始親自整理隊伍。那麼一個老頭了,喊起“立正”、“稍息”,聲音滯重蒼老,加上那白髮,那一絲不苟的嚴肅,讓人敬畏和感動。於是人們紛紛踮起腳尖,前後左右看齊,使偌大一個廣場,偌多的千軍萬馬,成了一條條橫線、豎線和斜線。好整齊壯觀的隊伍。整個廣場上,沒有一點聲音,只有旗桿上的軍旗,在寒風中“嘩啦啦”地飄動。 八點整。軍長該來了。 時間在“滴答”“嘀答”地響,十五分鐘過去,軍長還沒有來。師長在台上一個勁兒地看表。隊伍又開始出現騷亂。 “老肥”說:“別是軍長忘了吧?” “元首”說:“忘是不會忘,可能什麼事給耽擱住了。” 半個小時過去,大家更加著急。這時王滴發話: “看來這閱檢不成了。” 正說著,大路盡頭出現一組車隊,轉眼之間到了隊伍前。是幾輛長長的黑色轎車,明晃晃的。大家紛紛說:“來了,來了。” 於是立即精神倍增,“嗡嗡”一陣響,廣場又安靜下來。這次可安靜得能往地下掉針,車門打開的聲音,都能聽風。接著從車上走下來一些人。有幾個胖老頭子,也有年輕的,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兵。年老的背著手,年輕的立即撒成散兵線,向四周圍張望。這時師長在台上緊張地整理自己的軍裝,又轉身整理隊伍: “大家聽好了,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立正!——” 最後一個“立正”,老頭子扯破喉嚨地喊,喊出了身體的全部力量,然後雙拳提起,跑步下台,向台下那群老頭子中的一個敬禮:“報告軍參謀長,X軍X師現在集合完畢,請指示!” 那個老頭子揮了揮手說:“稍息!” “是!”師長雙拳提起,氣喘吁籲地路回檢閱台,向部隊:“稍息!” 部隊稍息。 軍參謀長老頭子吃力地踱上檢閱台,在中心站定,看了看部隊,說:“同志們——” 一說“同志們”,隊伍立即立正,千萬隻腳跟磕出的聲音,迴盪在廣場。 老頭子又說:“稍息!”然後說:“今天軍長檢閱我們,希望大家……”講了一番話,然後自己又親自整理部隊,又雙拳提起,跑步下台,向另一個胖胖的,臉皮有些耷拉,眼下有兩個肉布袋的人報告: “報告軍長,隊伍整理完畢,請您檢閱!” 那個老頭子倒挺和藹,兩隻肉布袋一笑一笑地,說:“好,好。” 然後,檢閱開始。說是檢閱,其實也就是軍長從隊伍前過一過。但大家能讓軍長從自己臉前過一過,也算很不錯了。於是眼睛不錯珠地、木樁一樣在那里站著。 刺刀明晃晃的,跟人成一排,這時太陽升出來了,放射出整齊的光芒。一排排的人,一排排的槍和刺刀,一排排的光芒,煞是肅穆壯觀。人在集體中溶化了,人人都似乎成了一個廣場。在這一片莊嚴肅穆中,軍長也似乎受了感動,把手舉到了帽簷。 但他似乎沒學過敬禮,一隻手佝僂著在那裡彎著。可他眼裡閃著一滴明晃晃的東西。 走到隊伍一半,他開始向隊伍說:“同志們好!” 大家著了慌。因軍長說的問候詞和參謀交代的不一樣。參謀交代的是:“同志們辛苦了。”但大家立即轉過神,順著大聲喊: “首長好!” 幸好還整齊,大家的心放下了。惟獨“老肥”出了洋相,千萬群人中,他照舊喊了一句“首長辛苦!”隊伍的聲音之外,多出一個“苦”字。幸好是一個人,軍長可能沒聽到。但我們連長立即扭回頭,憤怒地盯了“老肥”一眼。 軍長走到了我們團隊面前。這時有一個換槍儀式,即當軍長走到哪個團隊時,哪個團隊要整齊地換槍:將胸前的槍分三個動作,換到一側;“啪”“啪”“啪” 三下,槍響亮地打著手,煞是壯觀好看。這時“元首”露了相。換槍時,他用力過猛,刺刀擦著了額頭,血立即湧了出來,在臉上流成幾道。但這個動作別人不易發現,他自己也不敢說,仍持槍立著,一動不動,誰知軍長眼尖,竟發現了,突然停止檢閱,來到“元首”面前。 “元首”知道壞了事,但也不敢動。軍長盯著他臉上的血看,突然問:“誰是這個連的連長?” 連長立即跑步過來,立正敬禮:“報告軍長!” 但立即嚇得篩糠。我們全連跟著害怕,軍長要責備我們了,班長憤怒地盯“元首”。誰知軍長突然笑了,兩隻肉布袋一動一動的,用手拍了拍“元首”的肩膀,對連長說:“這是一個好戰士!” 大家全都鬆了一口氣。 “元首”十分感動。連長也精神振奮地向軍長敬禮: “是!報告軍長,他是一個好戰士!” 軍長“嗯”了一聲,點點頭,又向身後招了招手,他身後跟著的如花似玉的女兵,立即上前給“元首”包紮。我們這才知道,她是軍長的保健醫生。 “元首”這時感動得嘴角哆嗦,滿眼冒出淚,和血一起往下流。 軍長檢閱完畢,各個方隊散了,整齊地邁著步伐,唱著軍歌開往各自的營地。 這時軍長仍站在檢閱台上,向我們指指點點。 我們回到了營房。連里開始總結工作,講評這次檢閱。嚴厲批評了“老肥”,喊致敬詞時喊錯了一個字;又表揚了“元首”,說他是個好戰士,槍刺破了頭,還一動不動,要大家向他學習。接著班裡又開會。鑑於以上情況,班裡的“骨幹”便作了調整:“老肥”讓撤了下來,“元首”成了“骨幹”。當即就讓二人換了舖位: “老肥”睡到裡面去,“元首”搬到門口掌握燈繩。 “老肥”再也憋不住,一到新鋪就撲倒哭了。班長批評他: “哭什麼哭什麼?你還委屈了?” “老肥”馬上又挺起身,擦乾眼淚,不敢委屈。 “元首”自然很高興,立即趴到門口舖頭給家裡寫信。這時王滴來到他跟前,扳過他腦袋,看包紮的傷口,說:“你還真是憨人有個愣頭福!” 晚上,熄燈睡覺。我仍想著白天的儉閱,覺得軍長這人不錯,越是大首長,越關心戰士。想到半夜,出來解手,不巧在廁所碰到排長。見了排長怎好不說話?我搭訕著說:“今天檢閱真威武呀。” 排長邊扣著褲子上的釦子,邊作出老兵不在乎的樣子:“就那麼回事。” 走出廁所,我又說:“軍長這人真關心戰士。” 沒想到排長鼻子裡“哼”了一聲,走了。走了老遠,又扭頭說:“你哪裡知道,他是一個大流氓,醫院裡不知玩了多少女護士!” 我愣在那裡,半天回不過味兒來。回到宿舍,躺到鋪上,翻來覆去再睡不著。 我不相信排長的話。那麼一個和藹可親的老頭子怎麼會是流氓?那麼一個壯觀的場面,怎麼會是這麼一個結局?想著想著,我不禁既傷心,又失望,眼裡不知不覺流下了淚。 四 部隊有政治學習,現在要搞批林批孔。這時我們班長家裡死了老人,突然來了電報,班長邊哭邊收拾行李,急急忙忙走了。 班裡一時沒有班長,工作進行不下去,連里便把燒鍋爐的李上進給補了進來。 全班聽了都很高興,大家都知道李上進是個熱情實在的人。我去鍋爐房幫李上進搬行李,倒是他扳著一條腿在鋪板上,臉上有些不高興。我說:“班長,我來幫你搬行李了。” 他看我一眼,說:“班副,你先來幫我想想主意。” 我坐在他身邊,問:“什麼主意?” 他說:“你說讓我當班長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說:“當然是好事了。” 他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可燒了兩個月鍋爐,組織上怎麼還不發展我呢?” 我也怔在那裡,但又說:“大概還要考驗考驗吧。” 他看看我,點點頭,“大概是這樣吧。”便讓我搬行李。 批林批孔,連里作了動員,回來大家就批上了。可惜大家文化不高,對孔子這人聽說過,就是不太認識;對林彪也只知道他是埋藏在主席身邊的定時炸彈,要炸主席。這樣批來批去,上邊說批的不深刻,便派來一個宣傳隊,通過演戲,幫助大家提高認識。戲演的是老大爺訴苦,說林彪家是地主,怎麼剝削窮人。這下大家認識提高了。 “老肥”說: “太戴意太大意,他家是地主,怎麼讓他進了政治局呢?” “元首”也激動得咳嗽,自己也訴開了苦,說他爺爺怎麼也受地主剝削。全班紛紛寫起了決心書,情緒十分高漲。 熱火朝天的班裡,惟獨王滴情緒低落。自入伍以來,王滴一直表現不錯,能寫會畫的,當著班裡的“骨幹”,但他這人太聰明,現在聰明反被聰明誤,跌了交子。 批林批孔運動中,他不好好批林批孔,竟打起個人的小算盤。班裡的“骨幹”當得好好的,他不滿足,想去連里當文書。文書是班長級。為當文書,他送給連長一個塑料皮筆記本,上邊寫了一段話,與連長“共勉”。誰知連長不與他“共勉”,又把筆記本退給了排長。排長看王滴越過他直接找連長,心裡很不自在,但也不明說,只是又把本子退給李上進,交代說:“這個戰士品質有問題。”李上進又把本子退給王滴。王滴臉一赤一紅的,說:“其實這本子是我剩餘的。” 王滴犯的第二件事,是“作風有問題”。那天宣傳隊來演窮人受苦,有一個砸洋琴的女兵,戴著沒簷小圓帽,穿著合體的軍裝,臉上、胳膊上長些絨毛,顯得挺不錯。其實大家都看她了,王滴看了不算,回來還對別人說: “這個女兵挺像跟我談過戀愛的女同學。” 這話不知怎麼被人匯報上去,指導員便找王滴談話,問他那話到底是怎麼說的。 王滴嚇得臉慘白,發誓賭咒的,說自己沒說違反紀律的話,只是說她像自己的一個女同學。指導員倒也沒大追究,只是讓他今後注意。可這種事情一沾上,就像爐灰撲到身上,橫豎是拍不干淨的。大家也都知道王滴沒大問題,但也都覺得他“作風” 不干淨。他從連部回來,氣呼呼地罵: “哪個王八蛋匯報我了?” 這兩件事一出,好端端的王滴,地位一落千丈。大家看他似乎也不算一個人物了。連里出牆報,也不來找他。他也只好背桿大槍,整天去操場訓練。誰知這白面書生,訓練也不爭氣。這時訓練科目變成了投手榴彈,及格是三十米。別人一投就投過去了,他胳膊練得像根檁條,也就是二十米。這時王滴哭了。過去只見他諷刺人,沒見他哭過,誰知哭起來也挺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娘啊,把我難為死吧!” 鑑於他近期的表現,排長決定,撤掉他的“骨幹”,讓“老肥”當。 “老肥” 在軍長檢閱時犯過錯誤,曾被撤掉“骨幹”;但他近期又表現突出,跟了上來。批林批孔一開始,他積極跟著訴家史——家史數他苦,他爺爺竟被地主逼死了;軍事訓練上,他本來投過了三十米,但仍不滿足,晚飯後休息時間,還一個人到曠野上,跑來跑去在那裡投。於是又重新當上了“骨幹”。王滴“骨幹”讓人給戧了,犯了小資產階級毛病,竟破碗破摔,惡狠狠地瞪了“老肥”一眼: “讓給你就讓給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不就會投個手榴彈嗎?” “老肥”被搶白兩句,張張嘴,憋了兩眼淚,竟說不出話。到了中午,班裡召開生活會,排長親自參加,說要樹正風壓邪氣。排長說: “自己走下坡路,那是自己!又諷刺打擊先進,可不就是品質問題了麼?” 王滴低著頭,不敢再說,臉上眼見消瘦。 “老肥”雖然當了“骨幹”,又被排長扶了扶正氣,心裡順暢許多,但大家畢竟是一塊來的,看到王滴那難受樣子,他高興也不好顯露出來,只是說: “我當'骨幹'也不是太夠格,今後多努力吧。” 春天了。冰消雪化。這時連隊要開菜地,即把戈壁灘上的小石子一個個撿起,然後掘地,篩土。大家幹得熱火朝天,手上都磨出了血泡。王滴也跟著大夥幹,但看上去態度有些消極。李上進指定我找他談一次心。晚飯後,我們一塊出去,到戈壁灘的曠野上去。我說:“王滴,咱們關係不錯,我才對你說實話,你別惱我,咱可不能破碗破摔。眼看再有一個月訓練就要結束了,不留個好印象,到時候一分分個壞連隊,不是鬧著玩的!” 王滴哭喪著臉說:“班副,我知道我已經完了。” 我說離完還差一些,勸他今後振作精神,迎頭趕上來。 他仍沒精打采地說:“我試試吧。” 談完心,已經星星滿天。回到宿舍,李上進問: “談了嗎?” 我說:“談了。” “他認識得怎麼樣?” 我說:“已經初步認識了。” 李上進點上一支煙說:“認識就好,年輕輕的,可不能走下坡路,要靠攏組織。” 又忽然站起來說:“走,咱倆也談談心。” 於是,我們兩人又出來,到星星下談心。 我問:“班長,咱們談什麼?” 他“扑哧”一聲笑了,說:“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他四處看了看,見沒人,又領我到一個沙丘後邊,在腰里摸索半天,摸索出一張紙片,塞到我巴掌裡,接著撳亮手電筒,給我照著。我一看,乖乖,原來是一個大姑娘照片。大姑娘又黑又胖,綁兩根大纜繩一樣的粗辮子,一笑露出兩根粗牙。 我抬起頭,迷茫地看李上進。 李上進問:“長得怎麼樣?” 我答:“還行。” 他搓著手說:“這是我對象。” 我問:“談了幾年了?” 他說:“探家時搞上的。” 我明白了,這便是紮皮帶吊刺刀搞的那個。我認為他讓我提參考意見,便說: “不錯,班長,你跟她談吧。” 李上進說:“談是不用再談了,都定了。這妮兒挺追求進步,每次來信,都問我組織問題解決沒有。前一段,對我思想壓力可大了,半夜半夜睡不著。” 我說:“你不用睡不著,班長,估計解決也快了。” 這時他“嘿嘿”亂笑,又壓低聲音神秘地告訴我:“可不快了,今天下午我得一准信兒,連里馬上要發展黨員,解決幾個班長,聽說有我。要不我怎麼讓你看照片呢!”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替他高興,說:“看看,當初讓你當班長,你還猶豫,我說是組織對你的考驗,這不考驗出來了?” 他不答話,只是“嘿嘿”亂笑。又說:“咱倆關係不錯,我才跟你說,你可不要告訴別人。不是還沒發展嗎?” 我說:“那當然。” 李上進躺到戈壁灘上,雙手墊到後腦勺下,長出一口氣:“現在好了,就是複員也不怕了,回去有個交代。不然怎麼回去見人?” 接下去幾天,李上進像換了一個人,精神格外振奮,忙裡忙外佈置班裡的工作,安排大家集體做好事。操場訓練,口令也喊得格外響亮。 停了幾天,連里果然要發展黨員。指導員在會上宣布,經支部研究,有幾個同誌已經符合黨員標準,準備發展,要各班討論一下,支部還要徵求群眾意見。接著念了幾個人名字。有“王建設”,有“張高潮”,有“趙承龍”……念來念去,就是沒有“李上進”。我懵了,看李上進,剛才站隊時,還歡天喜地的,現在臉慘白,渾身往一塊抽,兩眼緊盯著指導員的嘴,可指導員的名字已經念完,開始講別的事。 會散了,各班回來討論,徵求大家對發展入黨同志的意見。這時李上進不見了,我問人看到他沒有,這時王滴雙手搭著腦殼,枕著鋪蓋卷說話了,他又恢復了酸溜溜、愛諷刺人的腔調: “老說人家不積極,不進步,自己呢?沒發展入黨,不也照樣情緒低落,跑到一邊哭鼻子去了?” 我狠狠瞪了王滴一眼:“你看見班長哭鼻子了?” 這時“老肥”說:“別聽他瞎說,班長到連部去了。” 王滴又諷刺“老肥”:“現在還忘不了巴結,你不是當上'骨幹'了嗎?” “老肥”紅著臉說:“誰巴結班長了?”兩人戧到一起,便要打架。 我忙把他們拉開,又氣憤地指著王滴的鼻子:“你盡說落後話,還等著排長開你的生活會嗎?”接著扔下他們不管,出去找李上進。 李上進在連部門口站著,神態愣愣的。連部有人出出進進,他也不管,只是站在那裡發呆。我忙跑上去,把他拉回來,拉到廁所背後,說: “班長,你怎麼站在那裡?影響多不好!” 這時李上進仍愣愣地,似傻了:“我去問指導員,名單念錯沒有,指導員說沒念錯。”接著傷心地“嗚嗚”哭起來。 我說:“班長,你不要哭,有人上廁所,讓人聽見。” 他不顧。仍“嗚嗚”地哭,還說:“指導員還批評我,說我入黨動機不正確。 可前幾天……怎麼現在又變了? ” 我說:“班長,你不要太著急,也許再考驗一段,就會發展的。” 他說:“考驗考驗,哪裡是個頭啊!難道要考驗到復員不成?” 我說:“班長,別的先別說了,班裡還等你開會呢!” 便把他拉了回來。可到班裡一看,情況很不妙,指導員已經坐在那裡,召集大家開會,見我們兩個進來,皺著眉批評:“開會了,正副班長缺席!趕快召集大家談談對這次發展同志的意見吧。” 說完又看了李上進一眼,走了。 李上進坐下來,沒精打采地說:“大家隨便談吧,讓班副記錄記錄。” 接連幾天,李上進像換了一個人,再也打不起精神。也不管班裡的事情,也不組織大家做好事,軍事訓練也是讓大家放羊。週末評比,我們的訓練、內務全是倒數第一。我很著急,“老肥”和“元首”也很著急。惟獨王滴有些幸災樂禍,出出進進唱著“社會主義好”。我們都說王滴這人不好,心肝長得不正確,又委託我找班長談一次心。 又是滿天星星,又是沙丘後邊,我對李上進說:“班長,咱倆關係不錯,我才敢跟你說實話,咱可不能學王滴呀!你這次沒入上。破碗破摔,不以後更沒希望了?” 李上進明顯瘦了一圈,說:“班副,你說的何嘗不是?只是我想來想去,就是想不通,我不比別人表現差呀!” 我說:“這誰不知道,你燒了那麼長時間的鍋爐。” 他說:“燒鍋爐不說,就是來到班裡,咱哪項工作也沒落到後邊呀。” 我說:“是呀。”又說:“不過現在不能盡想傷心事,我勸你堅持到訓練結束,看怎麼樣。” 他嘆息一聲:“我也知道這是唯一的道路,不然情緒這樣鬧下去,把三四年的工作都搭到裡邊了。” 我安慰他:“咱們還是相信組織。” 他點點頭,又說:“班副,你不知道,我心裡還有一個難受。” 我一愣,問:“還有什麼難受?” 他嘆一聲:“都怪我性急。那天讓你看了照片,我就給對象寫了一封信,說我要加入組織,她馬上寫信表示祝賀。現在鬧來鬧去一場空,還怎麼再給人家寫信?” 我說:“這事是比較被動。不過事到如此,有什麼辦法?依我看,只好先不給她寫信,橫豎訓練還有一個月,到時候解決了,再給她寫。” 他點頭:“也只好這樣了。” 從此以後,李上進又重新打起精神,變消極為積極。班裡的事情又開始張羅,號召大家做好事。班裡的訓練、內務又搞了上去。 一天,我正帶著“老肥”“元首”掏豬糞,李上進喜孜孜地跑來,老遠就喊: “班副,班副!” 我扔下鍬問:“什麼事?” “過來!” 我過去,他把我拉到豬圈後,神秘地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我問:“什麼好消息?” 他說:“今天我跟副連長一塊洗澡,澡塘里剩我們倆時,我給他搓背,他說,要經得起組織的考驗,橫豎也就是訓練結束,早入晚入是一樣。” 我也替他高興,說:“這不就結了!我說組織也不會瞎了眼!副連長說得對,早入晚入,反正都是入唄,哪裡差這一個月!” 他說:“是呀是呀,都怪我當時糊塗,差一點學王滴,破碗破摔!”說完,便興沖沖地跳進豬圈,要幫我們起圈。 我和“老肥”“元首”攔他:“快完了,你不用沾手了。” 他說:“多一個人,不早點結束?”又說:“今天在這兒的,可都是'骨幹',咱們商量商量,可得好好把班裡的工作搞上去。” 於是幾個人蹲在豬圈裡,商量起班裡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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