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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頭人-2

《官人》及其他 刘震云 12524 2018-03-20
四 一九六六年,申村又一次改朝換代。上邊打倒劉少奇,村里讓打倒老孫。打倒老孫倒也不難,公社章書記都讓打倒了,何況一個老孫。接替老孫當支書的,是金家一個後代叫新喜。老孫這人很奇怪,支書被打倒了,倒有了些支書的樣子。過去當支書時,坐無坐相、站無站相,頭點屁股撅的,沒個頭人的樣子;現在不當頭人了,倒學會了頭人派頭,在街上走來走去,邁著八字步,敞著布衫,說話也英勇了,說: “這個雞巴支書,咱早不想當了!” 當然,仍改不了雙手相互亂抓的毛病。 新喜這人三十多歲。上過中學。據說他小的時候,有過小偷小摸的習慣。五歲那年,曾跟隨我孬舅到宋家掌櫃的高粱地裡刷高粱葉,被捺到村西土廟前跪著,一直跪到星星出來,還被罰了五斗高粱。解放後上學,上學放學路上,也斷不了和一幫孩子偷些瓜棗,曾被老孫審問過。但他成人以後,表現比較好,不偷東西,做好事,半夜下田砍高粱,背到隊裡打麥場上。第二天大家又去砍,見高粱已經集中到場上,知道是新喜幹的。新喜成了活學活用積極分子,站在村西土廟前給大家講用。

大家都說: “新喜這孩子瘋了似的,盡做好事。” 惟有新喜他媽說新喜不好,說在家懶死了,尿盆三天不潑一次。大家反說他媽: “砍高粱累得不行,還說尿盆!” 後來新喜講用到公社,被新上任的書記老周看中,正好老周討厭申村老孫的模樣,萎萎瑣瑣,頭髮與眉毛接著,哪裡像個支書?便在各家安的小喇叭上一宣布,老孫就被打倒了,支書選成了新喜。 新喜愛穿一身學生藍,上衣布袋裡插一桿大頭帽鋼筆。他上任以後,清算清算老孫的罪行(土改時多拿回家一個土甕,合作化時偷拿回家二升芝麻,吃大夥時吃過一個豆麵小餅,四清時他四不清等),鬥了他兩把,撤了孬舅的治安員與小路的村務員,另換了一班也常半夜砍高粱的人。然後就組織全村的人做好事,半夜半夜砍高粱。我當年十歲,也被新喜一干人叫去砍高粱。一砍到三星偏西,我就困得不行,說:

“新喜哥,因得不行。” 他趴到我臉上看,說:“是困得不行,拔下一根眼睫毛試試,肯定就不困了。” 然後誰說因他就讓誰拔眼睫毛,後來大家都不因了。高粱一摞一摞地堆到場上,大家倒都挺興奮。這年高粱大豐收,大家說: “多虧了新喜,申村從來沒有這麼紅火過!” 老孫、孬舅、小路、宋家掌櫃餘下的後人,這時成了五類分子。也被叫來砍高粱。唯一不同的是,別人高粱砍完可以回打麥場睡覺,老孫一千人仍得留下繼續修橋補路。新喜對他們說:“你們可是五類分子,以前盡做孽,現在做些修橋補路的好事吧!” 新喜唯一不該做的,是把孬舅與宋家掌櫃的後人編到了一個組。橋沒修,倒發生了衝突。孬舅一鐵鍁上去,打在宋家第三代孫福印頭上,一個大窟窿“突突”地往外冒血。村里一陣小喇叭響,讓新喜斷案。新喜看看孬舅與福印,說:

“狗咬狗一嘴毛,都去村西土廟前坐飛機!” 孬舅屁股朝天坐上了飛機,還有些不服氣,瞪著福印說:“照我過去的脾氣,挖個坑埋了你!” 新喜說:“嗬,你倒厲害了,我讓你飛機坐到三星偏西!” 一個星星出來,孬舅飛機就坐稀了。胳膊老在頭上翹著,時間長了不是鬧著玩的。孬舅說: “新喜,收了飛機吧,過去咱倆一塊玩過尿泥!” 新喜說:“玩過水泥也不行,你倒厲害啦!” 自此以後,孬舅不敢再厲害。過去那麼魯莽,當過土匪和解放軍的人,不怕別的,就怕新喜的飛機。從此老老實實修路。 這時村里仍不斷發生些兄弟鬥毆、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盜賊一類案子。新喜也有辦法。他不搞染頭和封井,而是一律開鬥爭會,坐飛機。誰當孤老破鞋盜賊就通過小喇叭傳誰,讓他(她)到村西土廟前坐飛機。這比染頭和封井還管用,社會秩序馬上根本好轉。大家又說新喜:

“多虧新喜,申村從來沒有這麼平穩過!” 公社周書記常組織人來參觀。新喜將村西土廟扒了,新蓋了三間瓦房。開會或讓人坐飛機,就在瓦房前。有時新喜晚上不回去,就住在瓦房裡。 新喜支書當了兩年,有了些變化。由於村里實行了砍高粱和坐飛機,村里秩序安定,事情不多,新喜身體開始發胖,腿開始發粗。由於行動不便,他本人不再砍高粱做好事,讓別人砍,他不砍,他在三間瓦房里通過小喇叭吆喝。同時委託一個叫恩慶(以前一塊砍高粱做好事的同夥)的,選他一個副支書,讓他帶著大夥砍,他再回到瓦房裡睡覺。第二天尿盆也不潑,弄得瓦房里挺騷氣。大家倒沒說什麼,時間一長恩慶有些不滿意。有一次恩慶說“新喜,這是辦公室,別弄得太騷氣!”

新喜大怒:“不選你當個副支書,你也不說支部騷氣了!” 但自思慶說過以後,新喜倒是常常潑尿盆。有時別人去砍高粱,他也不再喊喇叭,跟著去,不過不再下手,就站在地頭看。或轉悠轉悠走了,隨便轉到哪家的後園子裡,搞些瓜果梨桃吃。不過這時他不像小時候偷著吃,吃後都告訴人家: “老二老三,今天吃了你一些瓜果。” 老二老三倒說:“吃吧吃吧,些個瓜果,吃不得了?” 以後老二老三再找新喜辦事,新喜也痛快給辦,不說別的。大家反倒說新喜仁義: “新喜仁義,不是白眼狼,吃吧也就一些瓜果!” 以後大家都歡迎他去吃。不到誰家後園子裡,這家還不高興新喜,以為什麼地方有了不合適。沒有瓜果樹的人家,趕緊栽瓜果樹。連老孫孬舅小路宋家後代一干五類分子,每到該摘瓜果梨桃,都主動送一些給新喜,新喜也不說看起誰看不起誰,一律收下,說:“我這人從小養成的毛病,愛吃些瓜果!”

弄得大家皆大歡喜。 公社周書記仍不斷下來檢查工作。周書記一來,新喜就打掃打掃三間瓦房,弄得不騷氣,然後陪周書記在那裡坐,給他匯報工作,然後一塊吃小雞。周書記這人抓工作挺有魄力,當乾部沒有乾部架子,見誰都跳下自行車說話,就是愛吃些小雞。 最後捎帶上新喜也愛吃小雞。這時村里的村務員換成新喜一個本家侄子叫三筐。周書記一來,三筐就去瓦房裡收拾小雞。三筐很會整治雞,小公雞一刀抹死,開水里一過,一把捋到頭,雞就成了光的;然後剁巴剁巴,擱些大料、胡椒、鹽、辣子,兩個小時下來,新喜工作匯報完了,雞也燉爛了。 “吃吧吃吧。”新喜讓著。 周書記也爽快,說:“吃!”但停一下筷子又說: “不過新喜,這雞你得交錢!”

新喜也爽快:“交!吃!” 吃過以後,新喜就拿著錢去找小公雞的主人:“老二老三,這是小公雞錢!” 老二老三一臉不高興:“新喜,一隻小公雞還吃不得了?以後還找不著你了?” 新喜只好將錢收起:“好,以後再說,吃!” 漸漸吃小雞吃順了嘴,周書記不來時,新喜自個兒也吃,也將村務員三筐叫去收拾雞。一次三懂不在,新喜只好將修橋的小路叫來。可小路只會烙餅,不會收拾雞,燉得滿鍋雞毛。雞還沒燉熟,新喜就將他踢了一腳,攆他出去。晚上三筐回來,又重新燉了一隻。有時新喜也將恩慶叫去吃雞。可恩慶從小不吃羊肉不吃雞,也就是在一旁於看著,還老催: “快些快些,一隻雞再吃不完!” 弄得新喜挺不高興:“你不吃算了,骨頭里的雞油,吸出來才好吃!”

以後再不叫恩慶吃雞。 一次老孫我孬舅修橋回來,路過大瓦房,新喜叫他們站住。老孫我孬舅趕忙站住。新喜卻說: “屋裡還有半隻雞沒吃完,你們去吃吧!” 兩人大喜,進去吃了,連湯兒都喝了。老孫抹著嘴對孬舅說: “咱們當了那麼多年雞巴幹部,也沒吃上一隻雞!” 沒想這話被站在院子裡的新喜聽見了,大聲說: “你雞巴沒吃雞,申村不照樣讓你餓死那麼多人!” 弄得老孫我孬舅趕忙站起,不再言語。 第二天修橋時,我孬舅埋怨老孫:“你咋雞巴說話哩!再跟你吃不到雞!” 新喜吃雞吃了兩年,漸漸連吃瓜果梨桃的習慣也戒了,只吃雞。誰家還有幾隻小公雞,他心裡一本賬,清清楚楚。漸漸弄得街上的小公雞見了新喜就犯愣。新喜一見犯愣的小公雞就生氣:

“看你那雞巴頭腦,還發楞,看不吃了你!” 後來別家的小公雞吃完了,就剩下思慶家的沒吃。新喜三天沒吃雞,像犯了大煙癮,讓三筐到處找雞。三筐找了一遍回來說: “沒了小公雞,就剩下思慶家的!” 新喜躺在床上說:“管他什麼思慶不思慶,去抓過來吃,吃了給他錢不是!” 三筐就去抓,抓回來就吃。弄得恩慶心裡很不滿意:“雞巴新喜太不夠意思,吃雞都吃到了我頭上!當年做好事砍高粱,你也不比誰多砍到哪裡去!” 從此不再去大瓦房,也不理新喜。後來因為一件工作上的事,新喜又打了恩慶一巴掌。恩慶大怒,指著新喜說: “好,新喜,你等著,這村里有你沒我,有我沒你!” 然後在家裡整理材料,告到縣里。縣里一見申村副支書告正支書,忙派工作組下鄉調查。可調查組一到公社,就被周書記攔住,說:

“新喜這同志作風簡單些,但工作也都乾了。就是有一點毛病,跟我一樣,愛吃個小雞!可諸位哪一個不吃小雞?到我這為止,調查個雞巴啥!” “是哩,是哩,周書記。”調查組連連點頭,又返回縣里。 然後周書記將新喜叫到公社批評一頓:“以後吃雞注意些!再吃撤了你!” 新喜連連點頭,對周書記感激涕零。回到村里卻沿街叫罵: “吃個雞巴雞,告到縣里!咱弄不了這村,咱不弄!咱不服別的,就服咱沒本事!” 從此躺在大瓦房,不吃雞,也不吃喝喇叭,不潑尿盆,弄得一屋騷氣。村里沒了頭人,開始大亂。老孫、孬舅、小路、宋家後代一幫人,倒眉開顏笑,不再去修橋,紛紛去種他們的自留地。村里又出現一個孤老和一個盜賊。恩慶見告狀不准反倒弄亂了村子,也自覺沒趣,也呆在家裡不出。大家也都埋怨恩慶: “見人家吃個雞,就告人家,多不是東西!現在倒好,領導人一鬧不團結,村里跟著遭殃,連五類分子都猖狂起來!” 大家紛紛去充滿騷氣的大瓦房,安慰新喜。新喜見掙了面子,也就起來主持工作。一用砍高粱和坐飛機,村里馬上又風氣好轉。老孫孬舅一干人又開始乖乖去修橋。 五 新喜支書當了十一年。本來支書他還可以當下去,是他自己鬧壞了,讓人家撤了支書。這年公社換了書記,周書記被調走,調來了崔書記。公社通知開會。新喜去開會,見周書記換了崔書記,心裡不知哪點過不來,見人就說: “周書記當得好好的,調走!” 別人不理他。他便到小飯館灌了二兩酒,有些醉醺醺的。恰好崔書記講話,批評了一些村子,工作做得不紮實。批評的村子中有申村。過去申村老受周書記表揚,現在換了崔書記就批評,新喜仗著些酒膽,便站起頂了崔書記一句: “崔書記,我是個腌臢菜呀,沒啥能耐,工作還能搞到哪兒去?” 崔書記剛上任講話就見有人頂嘴,心裡十分惱火,又見新喜醉醺醺的,便拍起了桌子: “你腌臢菜別在這腌臢!看你那醉醺醺的樣子,也當不好這個支書!” 開過會,崔書記便說:“去查查那個腌臢菜!” 於是公社組織一個調查組,下到申村調查新喜的問題。公社書記一發話,調查組便十分認真,挨門挨戶地調查。這時恩慶來了勁,攆著調查組揭發新喜的問題。 怎麼吃小雞,怎麼在支部辦公室撒尿,怎麼愛拔人眼睫毛,怎麼愛打人耳光,調查組的人說: “唉,唉,這樣的人竟當支書!” 村里人見新喜大勢已去,也想起新喜不該當支書,想起對新喜的一些仇恨,老二老三的,也背後嘀嘀咕咕向調查組揭發了一些問題,怎麼吃小雞不給錢,怎麼隨便摘人家後園子裡的瓜果梨桃,甚至有的老年人連新喜小時候有小偷小摸的毛病,也給揭發上去。調查組將材料一集合,送到崔書記手裡。崔書記拍著材料說: “看看,看看,純粹是一個無賴嘛!老周無眼,讓這樣的人當了支書!不開除他出黨,算是好的!” 於是通過小喇叭宣布,撤了新喜的支書。恩慶帶頭揭發新喜有功,便由副支書升任正支書。新喜被趕下台,心裡十分後悔,後悔在公社開會多說了一句話,頂了崔書記。不過事到如今,後悔也無用,只好聽完喇叭說句硬話:“咱這幾年支書是白當了,對不住大家,撤得有理!” 正好晚上碰到另一個下台支書老孫。老孫與他打照面:“吃了新喜?” 這時新喜沒了架子,上去拉住老孫的手:“孫叔,世間的事,我算是明白了! 只是我當支書時,委屈您了,讓您去修橋,擔待著點吧! ” 老孫做出過來人的大度模樣,抓撓著雙手說:“年輕人嘛,計較還能計較到哪裡去?” 恩慶從此當了支書。恩慶當支書以後,一改新喜當支書時的毛病,不通過小喇叭吆喝人,不吃雞,不撒尿,不吃瓜果梨桃,只是黑更半夜帶頭領人砍高粱,一熱就甩掉上衣。大家都跟他甩上衣。光膀子乾活,成了申村一時的社會風尚。這年高粱大摞大摞堆到場上,大家勞累過後,都很欣喜,說: “到底恩慶比新喜強,雖然當了支書,還領著大家幹活,連個小雞都不吃!” 村里出現雞鳴狗盜的案子,恩慶也開鬥爭會,坐飛機。一到開會,他挨門挨戶下通知,把個村子治理得平平安安。大家皆大歡喜,都說: “到底恩慶比新喜強!” 恩慶支書當了兩年,身子也開始發胖,腿開始發粗,但他銳氣仍不減當年,幹事情風風火火,咋咋唬唬,地里幹活仍走在最前邊,一出汗就甩褂子,開會仍挨門通知,倒是大夥這時說他: “支書當了兩年,還沒個支書的樣子,動不動就甩褂子!” “當支書沒個支書的樣子,開會他挨門通知!” 恰好這時恩慶與老婆鬧矛盾,從家裡搬出,住到村里三間瓦房裡。 三間瓦房裡一住,恩慶逐漸有些支書的樣子。夜裡一個人睡覺,沒人鬧仗,第二天早起容易睡過頭。為了不耽誤幹活,他只好用新喜的辦法,通過小喇叭喊人,讓別人先去砍高粱。別人砍了半晌,他才起床揉著眼去。大清早冷得很,不脫褂子。 家常便飯吃久了也想吃些腥葷,吃些瓜果梨桃。第二天早起不想潑尿盆子。但恩慶努力克制著自己,尿盆爭取兩天潑一次,瓦房裡也不是太騷氣。嘴饞的時候,自己跑到地裡摘些野山里紅吃,捉些螞蚱蟈蟈用火燒燒吃,真不行用槍打一隻野兔子吃。 正好崔書記時常下來調查工作,也喜歡吃兔子肉。所以崔書記一來,恩慶就打發村務員八成(一個本家兄弟)去打野兔子,回來燉上。工作匯報完,兔子也燉爛了,兩個人一塊吃兔子。有時野兔子打不來,只好到老二老三家借家兔子。不過家兔子味道不如野兔子。久而久之,恩慶吃兔子吃上了痛,一天不吃兔子就渾身沒力氣。 不管崔書記來不來,只好讓八成兩天煮一隻小公兔,一天吃架子,一天喝湯兒。挨門挨戶捉兔子,大家又感到新喜來了,對恩慶產生意見,說: “怎麼思慶也成了新喜!” 不過想想還是比新喜強:“恩慶吃吧,也就一樣兔子,還分兩天吃,不像新喜,瓜果梨桃小公雞!” 漸漸弄得兔子見了恩慶就犯愣,不過思慶見了犯愣的兔子挺和藹,不罵兔子。 吃了兔子,恩慶嘴裡容易發腥。為了去去腥味,恩慶就喝兩口酒。喝來喝去喝上了癮,一天不喝酒就牙關發緊。晉家開的小賣部裡,記滿了支書欠的賬。年終收賬,恩慶讓他扛走了一隻擱在瓦房裡的馬車軲轆子。以後大家找恩慶辦事,兄弟鬥毆、婆媳吵架也好,劃宅基地也好,領結婚證也好,都主動將恩慶請到家“意思意思”,然後再說事。不過恩慶喝酒有這點好處,吃過兔子一定要渴酒,但喝酒時不一定非吃兔子。到人家裡吃飯,哪能那麼講究?醃個白菜疙瘩也能喝。漸漸這成了一個規矩,大家斷案辦事之前,先得請恩慶喝酒。誰家不請,大家反倒說這家小氣。 弄得恩慶老婆天天滿街找恩慶,怕他多喝: “這個鱉孫不知又躺在了哪個鱉窩裡!” “人家的飯好吃,酒好喝,跟人家過吧!” 弄得主人家很尷尬,正在酒攤上坐的恩慶也很尷尬。本來思慶就與老婆有些矛盾,不回家睡覺,這時恨恨地說:“怎麼不死了你!” 老婆便哭:“你讓我怎麼死?” 恩慶說:“上頭有電線,下頭有機井,當中還有農藥,隨便你哪樣,我拉都不拉!” 老婆“嗚嗚”哭著回了娘家。 老婆回了娘家,恩慶更放開膽子喝。喝來喝去,大家反倒把人家恩慶給害了,恩慶成了一個酒精中毒患者,像當年老孫一樣,開始夜裡睡不著覺,半夜半夜圍著村子亂轉。 酒能移性。這時宋家掌櫃的一個後代叫美蘭的女孩中學畢業(臉長了一些,但鼻子眼還可以),恩慶派她到大隊部去開擴大器,每天早晨喊人下地砍高粱。美蘭一大早去大隊部放喇叭,恩慶往往連床都沒起,滿屋騷氣。漸漸便傳出思慶搞了宋家掌櫃的後代閨女。但大家又覺得反正搞的不是自己的閨女,誰也不去管,任他搞。 倒是孬舅(這年五十六歲)一次氣不平,五更雞叫掂一根糞叉到村西大瓦房裡,一腳將門踹開(連門都沒有插),堵住被窩裡一對男女,據說還“咕嘰”“咕嘰”像小公雞叫呢。恩慶搞的是五類分子的閨女,捉事的也是五類分子,恩慶本想開他們的鬥爭會,但後來想了想,從床上扔給孬舅一根煙: “成了老申,回去吧!” 第二天拿筆寫個條,批給孬舅兩大車青磚,讓他到大隊磚窯上去拉。我當時十六歲,曾跟孬舅與他的兒子白眼趕牲口去拉過這磚。當時孬舅喜氣洋洋的,對我說: “倒不是貪圖這兩車磚,照我年輕時的脾氣,挖個坑埋了這兩個狗男女!” 這時村里都開始反對恩慶,都嘆息說: “原來恩慶還不如新喜,喝酒吃兔子,還搞人家閨女!人家新喜不就吃個瓜果梨桃嗎?咱倒反對,人家新喜!” 倒是新喜不這麼認為,見了恩慶說:“老弟,你支書比我幹得強!” 這時恩慶剩了一身骨頭架子,說:“強也強不到哪兒去。這個雞巴支書,不是好乾的!” 最後有人告到縣里,說恩慶一堆問題。縣里派調查組到公社。公社崔書記不像周書記,對人不包庇,說:“這龜孫整天這麼舒坦?查查他去!” 可調查組到村里一查,挨門挨戶地問,老二老三地問,硬是沒一個說恩慶不好的,都說思慶清正廉潔,會當支書,什麼也不吃,什麼也不搞,就知道領人砍高粱,查來查去沒查出恩慶的問題。恩慶還委屈得什麼似的,說什麼不當這個支書,倒是崔書記又來安慰他:“你他媽還查不得了?查查又沒撤你的支書,你還拉什麼硬引再拉真撤了你!” 恩慶這才不說什麼,忙招呼村務員八成扛槍去打兔子。 我當時在村里已是一個翩翩少年,曾在牲口場裡叼著煙問老二老三: “二舅三舅,背後那麼蠍火,怎麼一見調查組就軟蛋了?” 老二老三倒瞪我一眼:“日你先人,誰告恩慶,誰就是咱申村的仇人!把思慶撤下來,再換一個狗日的,說不定還不如恩慶哩。恩慶吧,也就喝喝酒吃吃兔子,搞搞地主閨女,再換一個,說不定該吃咱搞咱閨女了!” 從此大家見了恩慶,反倒一臉和氣。恩慶在街上走,大家都說: “恩慶,這兒吃吧!” “恩慶,我這兒先偏了!” 恩慶一眼一眼的血絲,不停地打呵欠:“吃吧吃吧。” 然後騎上一輛破自行車,也不告訴人他到哪裡去。有時干脆連美蘭公開載上,到集上趕集,吃燒餅,喝糊辣湯。大家都不在意。 恩慶支書當到一九八二年,之後下台,之後患肝硬化死去。這是後話。 六 申村的現任村長是賈祥。這時村子已發展成四百多口。賈祥與我同歲,小時候是個疙瘩頭。記得在大荒坡割草,別人打架,他就會給人家看衣服;別人下河洗澡,他也給人家看衣服。沒想到成人之後有了出息,當了村長。 賈祥的父母我也很熟。他的爹我叫留大舅,他的媽我叫留大妗。留大舅愛放屁,一個長屁,能從村東拉到村西;留大妗說,夜裡睡覺不敢給賈祥捂被頭,怕嗆死。 留大好眼睛半明半暗,不識東西南北,但竟通曉歷史,常用鐮刀搗著土,坐在紅薯地裡給我們講“伍云昭征西”。就是手腳有些毛糙。據賈祥說,一次一家人圍著鍋台吃飯,吃著吃著,留大舅竟吃出一個老鼠。賈祥二十歲那年,留大舅留大妗相繼去世,留給賈祥一間破草房,一窩“咕咕”叫的老母雞。院子裡還有幾棵楝樹,被賈樣創倒,給父母做了棺材。然後賈樣開始跟人家學木工。學會了做小板凳,做方桌,做床,做窗櫺子。乾了五年木工,他背著傢伙,進了一支農民建築隊,隨人家到千里之外的天津塘沽蓋房。春節回來神氣不少,新衣新帽不說,腰里還別著個葫蘆球似的收音機,走哪響哪。在建築隊混了兩年,賈祥更加出息,葫蘆似的收音機不見了,他自己也跟甲方簽訂了一個合同,開始回申村招兵買馬,組成一支新建築隊。下分大工,小工,刀工,瓦工,泥工,木工,挺細。賈祥說: “人家是甲方,咱就是乙方!” 村里人紛紛說:“賈祥成了乙方,賈祥成了乙方!” 對他刮目相看。 賈祥成了乙方,就有了乙方的樣子。街上走過,過去愛袖手,現在不袖了,背在身後;頭也不疙瘩了。村里人見他都點碗: “賈祥,這兒吃吧!” “賈祥,我這先偏了!” 賈祥背著手說:“吃罷吃罷!” 這時賈祥洗澡,別人給他看衣服。據說賈祥的乙方開到塘沽以後,先給甲方挖了一個曬鹽池子,後蓋了一溜工棚。不過這時賈祥不常在塘沽呆著,委託一個本家叔當副乙方,領工幹活,他常一個人坐火車回來種地。不過這時他的地用不著他種,村里早有人替他種下;誰種的也不說,有點像當年新喜恩慶砍高粱做好事。賈祥也不大追究。兩年乙方下來,賈祥不再要父母留下的草房,自己挨著村西支部辦公室,一拉溜蓋了七間大瓦房,瓦房上不用大樑,用了幾根鋼筋條子。上樑那天,大家都去看。賈祥還花幾千塊錢買了一架手扶拖拉機,和老婆孩子串親戚,就開著它去。 村里有人順路搭車,賈祥也讓搭,說: “從哪兒下,事先打招呼,好停機!” 村里人都說:“看不出,賈祥這孩子有了出息,比當年宋家掌櫃遼闊氣!” 這時村里沒了五類分子。老孫、孬舅、宋家掌櫃兄弟等一干老人,都死了。沒死的給平了反。據說老孫臨死前神誌已不太清醒,臨死前又唱起了討飯的曲子;孬舅臨死時惡狠狠甩下一句話: “照我年輕時的脾氣,挖個坑埋了他!” 把床前伺候他的人嚇了一跳。但這個“他”到底指誰,誰也沒猜出。 孫、申、宋諸家留下的子弟,福印、三筐、八成、白眼之類,埋葬了老人,都加入了賈祥的農民建築隊,去了塘沽挖曬鹽池子。宋家掌櫃的一個女後代美蘭,過去在支部辦公室開喇叭,現在喇叭壞了,恩慶又患了肝硬化,在家無事做,也投奔賈祥,不過沒去塘沽,就在賈祥家做飯。前支書新喜這時四十多歲,還不算太老,也加入了賈祥的建築隊去塘沽。由於他是黨員,賈祥給他安排了一個監工,在工地拿個尺子跑來跑去量土方。不過據說到塘沽還是愛吃小公雞,一次讓他買菜,他剋扣菜金,給自己買了只燒雞,撕吃時被人發現,差點被三筐八成之類,推到曬鹽池子裡。這時恩慶已患了肝硬化,仍在村里當著他的支書。 這時村里、公社要進行機構改革公社改叫做鄉,大隊改叫做村,支書改村長,地分給各家種。大家開始有些不習慣,覺得改來改去改不過口,叫起來有點解放前的味道,不過久而久之就習慣了,說: “還是叫村、鄉合適!” 接著村里要改選頭人。這時恩慶已到了肝硬化後期,臉黃黃的,常披一個大襖,坐在支部辦公室門前曬太陽,自己抱一個酒瓶喝酒。村里人人情太薄,地一分,沒人再請恩慶吃兔子喝酒。恩慶打野兔子又沒力氣,只好不吃兔子光喝酒。大喇叭壞了,美蘭不開大喇叭,也不來支部,恩慶也就搬回家住,只是曬太陽才來這裡。倒是賈祥何時從塘沽回來,見到這位黃臉支書,把他請到家裡,讓炊事員美蘭燉隻兔子一塊吃。兔子冒熱氣上來,美蘭就紅臉,恩慶只顧低頭喝酒吃兔子。村里機構改革,本來還應恩慶當村長,可賈祥覺得老讓一個肝炎病人拿著公章,一年一度往他乙方合同上蓋,有點不合適,便在酒桌上對恩慶說: “慶叔,你歲數也不小了(這年四十八歲),身體又有病,甭操那麼多心了,真不行我來替替你,你去鄭州看病!要行呢,你就對鄉里說說!” 沒想到黃臉恩慶一下將兔腿摔到地上: “雞巴!” 走了。弄得賈祥挺尷尬。本來這事也就是商量商量,商量不成賈祥也不惱,仍當他的乙方。沒想到鄉里出了新點子,說這次選村長要搞差額,兩個選一個。村里人一听就惱了:哪個龜孫想的這歪點子,兩個選一個,自己不操心,推給了大家! 從祖上到現在,沒聽說兩個選一個!賈祥一聽這辦法倒喜歡,到處對人說:“咱們搞差額,咱們搞差額!” 便站出來與恩慶差。差額選舉本身並不復雜,大家的兒孫都是賈祥乙方的工人,恩慶有病不說,還喝過酒吃過兔子搞過人家閨女,一差就把思慶差了下去,賈祥被差上了。鄉里看賈祥表現不錯,曾捐款兩千元修小學,恩慶又到了肝硬化後期,也同意賈祥當。 賈祥從此成了村長。蓋章不用再找恩慶。賈祥當村長以前,顯得在村里呆的時間多;賈祥當村長以後,顯得在塘沽呆的時間多。在村里大家仍叫他乙方;到塘沽大家反喊他村長。恩慶村長被差下來,小臉更黃,整日無事可做,更是整日蹲在家門口曬太陽。本來支部門口太陽更好,可他說什麼不再到那裡去。大家看他在家門口曬太陽,雙手摀著肝腑,反覺得他可憐說: “恩慶以前也給村里辦過好事!” 又覺得將賈祥選上去有些憤憤,說: “這回可是通過咱們的手把他弄上去的!” “他他媽也不在塘沽幹活,倒蓋了七間大瓦房,現在當了村長,又不在村里呆著,合適全讓他佔了!” 當然這話也就是背後說說,見了賈祥仍呼乙方。 這時鄉里的頭人換了吳鄉長。吳鄉長愛騎嘉陵。一聽街里“突突”響,就是吳鄉長。吳鄉長一來村里,就去找賈祥。吳鄉長這人工作幹得不錯,一來村里就講: “咱們可得發展商品生產!” 講過,與賈祥一起就著豬肚喝啤酒。吳鄉長能喝四瓶,喝了就紅臉;賈祥能喝三瓶,喝了就摸頭。兩人紅臉摸頭一陣,“嘿嘿”一笑,吳鄉長騎著嘉陵就回去了。 去年吳鄉長家蓋房,賈祥去幫過忙,給他弄了幾根鋼筋梁;賈祥老婆有病,賈祥不在家去了塘沽,大家都說: “去找吳鄉長,去長吳鄉長!” 大家帶賈祥老婆找了吳鄉長,人家馬上給批了個條,讓賈祥老婆住進醫院。大家說: “吳鄉長這人仁義,對得住賈祥!” 這時思慶肝硬化已經到了全硬,硬得像石頭,不能再在街上曬太陽。賈樣一次從塘沽回來,不計換屆時差額的舊仇,親自開著小手扶,把思慶拉到鄉里看病,感動得恩慶躺到車廂裡,捂著肝腑掉淚: “賈祥,知道這樣,早讓給了你,還差他娘的什麼額!” 賈祥例說:“該差還得差。” 到了鄉里,賈祥又去找吳鄉長,批條讓恩慶照了×光。照過×光,恩慶又撐了幾天,終於死去。據說臨死時手裡還握著一個空酒瓶,嘴裡喊著: “新喜,新喜。” 可新喜這時在塘沽當監工,也不知他要對新喜說些什麼。死後,全村老少都去送燒紙。以前的情婦美蘭也去了,不過沒哭,大家有些不滿意。賈祥也去給恩慶送喪,祭到墳前一隻煮熟的兔子。 這時發生了一件不該發生的事。恩慶死後三個月,賈祥又一次從塘沽回來,突然在村里提出,他要與老婆離婚,與美蘭結婚。美蘭以前與恩慶看過大喇叭,現在大家都說賈祥這人不仁義,恩慶剛死三個月就鬧這事,不仁義;人家美蘭剛到你家做過幾天飯,就想人家,不仁義。也有人說賈祥對不起老婆。可賈祥還是要離。眾人勸他不住。這時村里的村務員新換成了小路,小路已經一把鬍子,聲音變得沙啞,一次也在豬圈捂著銅鑼說;“祥弟,不能離,不說弟妹賢惠,只是這美蘭,以前可是恩慶用過的!” 賈祥大怒:“放你媽的狗屁!你住的房子你爹沒用過?你不也照樣住!” 弄得五十多歲的小路很尷尬,捂著銅鑼跳出豬圈,三天不敢到賈祥跟前,嘴裡老念叨: “離就離,誰不讓你離了?” 賈祥離婚是真想離,就是賈祥他老婆不想離。掰扯幾個月,賈祥說: “給你兩萬塊,跟小孩過去吧!” 老婆想了想,哭了一回,離了。 離婚那天,大家都出來看。賈祥開著小手扶,拖斗里坐著老婆孩子,去鄉里扯離婚證。扯完離婚證,小孩看著賣糖葫蘆的老頭伸手要糖葫蘆,要不到就哭。賈祥停了機,就給小孩去買。老婆在車斗裡還哄孩子:“小二小三別哭了,你爹去給你買糖葫蘆了!” 拖拉機開回村,七間瓦房老婆和孩子住了三間,另四間賈祥與美蘭住。不過美蘭結婚以後,表現比較好,仍和以前一樣,一點不嬌氣,仍做飯,仍餵豬,該燉兔子仍燉兔子。出來進去,與賈祥又說又笑。大家看了,氣憤過後,倒也滿意,說: “這樣也不錯,美蘭也有了著落。只苦了賈祥他老婆!” 也有人說:“他老婆也不是東西,以前借她個芭鬥都藉不出!” 村里有三間大磚瓦房,以前是大隊支部辦公室,現在改成了村辦公室。賈祥從塘沽回來處理公務,也在村辦公室。不過這時辦公室乾淨許多,沒了騷氣,換了啤酒氣。賈祥當了頭人以後,不讓人砍高粱,不坐飛機,統治村子就用一架錄音機。 到鄉里開會,帶個紅燈牌錄音機,把吳鄉長往裡邊一錄,帶回來讓小路打銅鑼,將村里男女集合在一起,開錄音機一放,不用他再傳達。他躲到一邊喝啤酒。三瓶喝過,錄音機放完,他摸著頭:“聽清楚了?” 大家說:“聽清楚了!” 會馬上結束。大家滿意;吳鄉長聽說申村放他的錄音,也滿意。 這時村里照常出些案子。出些盜賊、破鞋、孤老一干雜事。賈祥一概不管,也不設案桌問案。村務員小路有些不滿意,說:“賈祥,該問案兒!” 賈祥卻說:“出一兩個孤老破鞋,不影響四化!” 拔腿就去了塘沽。 他一出發,村里更亂,申村成了破鞋、孤老、盜賊們的天地。一次,光天化日之下,一對男女在麥秸堆裡睡覺,被人抓住。大家搖頭嘆息,對貿祥不滿意,說他只會當個乙方,不會當村長,把個好端端的村子給弄亂了套。消息傳到鄉里,鄉里吳鄉長也不滿意。一次賈祥從塘沽口來,吳鄉長把他叫到鄉里批評: “賈祥,你這樣弄可是不行,村里都亂了。你以為一搞商品經濟,就不要黨的領導了?趕緊給我想法子治治!” 賈祥摸著頭聽批評,聽完也很惱火,說: “治治就治治,回去就治!治治這些龜孫!我讓這些龜孫自由,這些龜孫卻不會自由,回去就治!” 但賈祥回到村里,卻不會治。娘的,孤老破鞋盜賊,你怎麼治?又不能天天看住他(她)們。這時村務員小路又在豬圈捂著銅鑼勸他,建議重新實行祖上的染頭與封並製度。小路說: “賈祥,用吧,一用就靈,重典治亂世!” 賈祥這次沒罵他,說:“好好好,咱染頭,咱封井,渴死這些鬼男女!” 果然,一染頭,一封井,村里馬上大治。賈祥封井還不封一般的井,封機井;除了不讓喝水,還不讓澆地。小路日日夜夜守在機井旁邊,拿鐵鍬叉腰看著。村里三月不出孤老和破鞋,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紛紛說;“就得這樣治!” 八月裡,老天下雨,一連下了三天。地里莊稼沒淹,村里房屋沒漏,大家放心。 可這天天不下了,“咕咚”一聲,村西頭村辦公室三間大瓦房塌了。大家吃了一驚,紛紛去看。一片濃煙中,已分不清屋樑門窗,成了一堆廢墟。廢墟中露出幾根出頭的椽子,黑黑的。消息傳到鄉里,吳鄉長也吃了一驚,騎嘉陵來看過一次。說: “村里不能沒個辦公室,叫賈祥回來!” 賈祥從塘沽口來,吳鄉長叫他到鄉上,說:“村里不能沒個辦公室,趕緊讓群眾集資再弄一個!” 因為在申村更村西的一塊地方,群眾已經自動集資蓋了三間土廟,裡邊用坯,外麵包磚,出頭的椽子還用油漆漆了漆,比祖上時代的舊廟還好。賈祥說: “好,再弄一個,集資集資!” 可他從鄉里回來,沒有讓大家集資,自己掏了幾萬塊錢,在廢墟上蓋起一幢兩層小樓,既是村里的辦公室,又是他和美蘭的新住處。舉村皆大歡喜。各人沒掏錢,又辦成了事。大家都說賈祥村長當得仁義。以後賈祥辦公務,偶爾給人斷案,染頭與封井,都在這幢小樓裡。他到鄉上開會,錄回吳鄉長,也讓小路打銅鑼叫人,集合眾人來小樓聽錄音機。 一九八八年一月四日,出了一件事。賈祥到鄉里開過會,大家集合又來聽錄音機。這一天來的人特別多,樓底下盛不下,賈祥便叫美蘭開了樓梯門,一村子人上樓去聽錄音機。誰知樓板看著是水泥的,挺結實,裡邊卻是空心的。空心的水泥樓板,承受不了一個村莊的壓力,大家正聽到酣處,突然塌板,全村人墜樓。當場摔死三人,傷四十八人。美蘭正在樓下火上燉兔子,也被塌下的樓板和眾人砸死。村長賈祥正扶著錄音機摸著頭喝啤酒,也摔到樓底。小手扶將死者傷者拉到鄉里,吳鄉長批條子讓大家住院,不過賈祥沒有住,他只傷了一條胳膊,托著傷胳膊去了塘沽。 今年春節,我回申村,塌樓事件已過去兩個月,死的已經全埋了,傷的也已痊癒,塌下的樓板也已修好。賈祥也從塘沽回來,胳膊已能四下活動,雖然落下托胳膊走路的習慣,仍不誤當村長。只是頭上又出了疙瘩,走在街上紅紅綠綠的豬狗隊伍中,後邊跟著小路。一天我碰到他,談起塌樓事件,我說: “這事多不湊巧。” 小路在旁邊說:“上去那麼多人,就是人大會堂也給踩踏了!” 賈祥嘆息:“美蘭死了。” 我說:“你命大得很。” 賈祥摸著頭上的疙瘩沒有說話,倒是小路在後邊說: “吳鄉長說了,賈祥不能死,賈祥一死,村子就亂,下一屆還讓他當村長。” 賈祥瞪了小路一眼,又對我說: “老弟,這一群雞巴人,不是好弄的!” 說著,就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1988,10,北京·十里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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