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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頭人-1

《官人》及其他 刘震云 13612 2018-03-20
一 申村的第一任村長,是我姥爺他爹。 “他爹”到現在,成了“祖上”。大家一說起過去的事,就是“祖上那時怎樣怎樣”。我雖然寄養在姥爺家中,大家也讓我喊。據三姥爺序列中的孬舅講,祖上長得很福態,大人物似的,臉上不出鬍子。我當時年幼,上了他的當。後來長大成人,一次參加村里燒破紙,見到了百年之前的祖上畫像,才知道是個連毛鬍子,這才放下心來。 但申村是祖上開創的,卻是事實。祖上初到這裡,以刮鹽土、賣鹽為生。我三歲來到這裡,這裡還到處是白花花一片鹽咸。村西土崗上,遺留著一個灰捶的曬鹽池子,被姥娘用來曬打卷好的紅薯乾。聽人說,祖上初到這裡生活比較苦。但據俺姥娘講,她婆家一開始生活比較苦,後來還可以。清早一開門,放出我姥爺哥兒四個,四處奔散著要飯。那時姥爺們還都是七八歲的頑童。要一天飯回來,基本上能要飽,開始用小條帚掃腳,上炕睡覺。

但據倖存下來的四姥爺講,他小時候生活還是比較苦。居家過日子,哪能天天要飯?主要還是以祖上賣鹽為生。五更雞叫,祖上便推著鹽車走了,在人家村子裡吆喝:“賣小鹽啦!”傍晚,姥爺們便蹲到門檻上,眼巴巴望著大路的盡頭,等爹回來。祖上終於回來,哥四個像扒頭小燕一樣喊: “爹,發市了嗎?” 大路盡頭一個蒼老的聲音:“換回來一布袋紅薯!” 舉家歡喜,祖姥娘便去灶間點火。很快,屋頂升起炊煙。 “爹,發市了嗎?” 大路盡頭不見回答,只是一個陰沉的臉,大家不再說什麼,回屋用小條帚掃腳,上炕睡覺。 準確記下這段歷史,是枯燥無味的。反正姥爺們後來都長大成人,成人之後,都娶妻生子,各人置了一座院落。後來祖上便成了村長。

祖上當村長這年五十二歲。那時村子已初具規模,遷來了姓宋的、姓王的、姓金的、姓杜的……有一百多口人。縣上鄉上見鹽成地上平白起了一座村莊,便派人來收田賦。可惜大家誰也不願到這來吃鹽上,推來推去,推到一個在鄉公所做飯的伙夫頭上。伙夫本也不願來,可他實在再沒別的地方推,便拿了別人的鐵鍊、鎖頭和藤杖,步行十五里,嘟嘟囔囔來了。來到這裡已是正午,村里該管一頓飯。可鄉下人見小,誰也不願把生人領到家吃飯。最後還是祖上把他帶到家,弄了幾塊紅薯葉鍋餅搗了一骨朵蒜。蘸蒜吃罷鍋餅,伙夫拉開架子說:“老申,挨門通知吧,八月十五以前,把田賦送到鄉公所;不送也不強求,把人給他送到縣上司法科!” 說罷走出家門,抖落著手裡的鐵鍊和鎖頭,蹲到村中一棵大槐樹下。

祖上和村里人這才知道這個渾身油漬人的厲害,爭著給他遞煙袋。伙夫推著煙袋說: “吸煙不吸煙,咱先辦公事吧!” 大家都說:“大爺,吸吧吸吧,一切都好說,不就是八月十五嗎?” 吸罷煙,伙夫又說:“你們這村子也太不像話了,眼裡還有沒有一三法啦?我整天也很忙,哪能天天管這些羅嗦事?你們選個村長吧!” 村里人瞪了眼,這村長該怎麼選。 伙夫用煙袋指著祖上說:“老申,就是你了!以後替上頭收收田賦,斷斷村里的案子!” 祖上慌忙說:“大爺,別選我,我哪裡會斷案子,就會刮個鹽土罷了!” 伙夫說:“會刮鹽士也不錯,斷斷就會了!張三有理就是張三,李四有理就是李四,殺人越貨,給他送到縣上司法科!” 說完,抖抖鐵鍊和鎖頭,走了。

託一個伙夫的福,祖上成了一百多口子的頭人。大家一開始還有些豐災樂禍: 一個公事把老申給套住了。後來祖上真成了村長,村里村外跑著,喊著張三李四的大號,人物頭似的,大家又有些後悔:怎麼老申管上咱們了? 祖上剛當村長,態度比較溫和。八月十五以前,挨門挨戶收田賦:“大哥,上頭讓收田賦。”口氣很氣餒,象求人家。中間出了幾件婆媳鬥毆、姑嫂吵架的雜事,人家按伙夫的吩咐來找祖上說理,祖上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陪些好話給排解了。害得祖姥娘埋怨:“可跟你給人當下人吧!” 祖上憤怒地喊:“上頭派下我,我有個啥辦法?” 憤怒歸憤怒,八月十五這天,祖上仍將收起的田賦,集合到一輛獨輪車上,一個人推著往鄉上送。掉屁股推了十五里,弄了一頭的汗。打聽著推進鄉公所,見人就說:“大爺,我把田賦送來了。”

可人家都翻白眼不理他。最後祖上上茅房遇見個系圍裙的人,蹲在那里拉屎,認出是上次到申村發脾氣的公差,一陣高興,伏下身子說: “大爺,我來了。” 那人仰臉認半天,才認出祖上,用磚頭蛋子指著屁股:“你來幹嗎?” 祖上說:“今天是八月十五!” 那人提褲子出了茅房,碰到茅房口一車子糧食,奇怪地問:“咦,你怎麼把糧食推來了?” 祖上答:“大爺,你不是說八月十五以前嘛!” 那人拍腦袋想了過來,搖頭嘆氣:“唉,唉,你不會當村長!”接著掉屁股跑向伙房,“我饃鍋還在火上坐著!”祖上這才知道他是一個伙夫。 以後又經過幾次這樣的事。第二年夏秋兩季,都是祖上一個人推獨輪車去送田賦。伙夫見他就說: “唉,唉,你不會當村長!”

祖上委屈地說:“大爺,我本來就不會當村長,都是你指派了我!” 伙夫說:“不是那個不會當,只是這推獨輪車的事,是村丁幹的!” 接著一邊在案子上揉麵,一邊比葫蘆畫瓢給他講了些為官之道。 三年以後,祖上村長會當了。行動舉止,有了些村長的意思。這期間他見過一些世面,到鄉上開過幾次會,聽鄉長周鄉紳說過一回話,又與別的村長學習學習,於是會當了。 祖上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村里找了一個村丁,讓他替自己推獨輪車。這村丁姓路,是個剛遷來的外地戶,聽說村長讓他當村丁,也很樂意。以後再逢夏秋兩季,到鄉里送回賦,獨輪車便由路村丁推著,祖上在一邊空手,拿草帽搧風。路上祖上問: “車子不重吧小路?” 小路掉屁股推車,弄了一頭汗,但仍掙著脖子說:“不重不重,一車糧食,可不能說重!”

村里出現案子,祖上不再東奔西跑,斷案弄了個案桌,設在村西一間破廟裡,祖上坐在案桌後,讓村丁傳人。路村丁用洋鐵皮砸了一個直筒喇叭,站在村西土廟前減人,也覺得挺神氣。參照外村的規矩,斷案祖上請各姓族長來作陪;再讓原告被告出些白面,讓路村丁烙幾斤發麵熱餅,與族長們吃了熱餅再說理。斷案不再叫原告被告的小名,一律呼大號,張三李四地叫著,很像個樣子。祖上一吃完熱餅,小路便喊: “張三李四到齊,各姓族長到齊,請村長斷案!” 祖上便斷案。據說祖上斷案之前,愛先瞪大眼睛看原告被告一陣,看夠才說: 一說罷! ” 張三李四便開始陳述。 據說祖上聽陳述時的表情很有意思,嘴裡老是“噝噝”地吸氣,臉紅得像蘿蔔。

斷偷盜案,看他那著急勁兒,像是他偷了東西。他聽完陳述,不再管原告被告,誰先掉淚誰有理。再就是討厭爭辯,雙方一爭辯,祖上就氣:“你們爭吧,你們爭吧,你們都有理,就我沒理!”氣呼呼站起就要走。害得雙方趕忙拉住他,聽他說理。 自此以後,村里出現爭地邊、爭房產、爭桑柳趟子、兄弟分家不均、婆媳鬥毆等一干雜事,都來“經官”,找祖上說理。村西土廟裡,每三天升起一股炊煙,是路村丁在烙發麵熱餅。吃過熱餅,就該祖上吸氣、漲臉。吸完漲完,最後判定: “張三有理,李四認罰!” 或:“李四有理,張三出糧!” 事情便結束了。 這時村里發生了一件男女私情案。在桑柳趟子裡,金家的漢子,按住了王家的老婆。村里一陣鐵皮喇叭響,讓祖上斷案。祖上沒斷過這東西,吃罷熱餅,坐在案桌後,看著案桌前兩個反綁的男女,嘴裡不斷“噝噝”地吸氣,臉漲得像豬肝,不住地說:

“好,好,吃飽了飯,你們就做精!說罷!” 還沒等雙方說,祖上又生了氣:“說不說,遇上這類敗興事,先得每人罰你們十鬥紅高粱!” 雙方大叫冤屈,祖上馬上站起:“你們有理,你們有理,就我沒理!”氣呼呼站起就要走。走了一半又回來,說: “怨咱沒本事,問不下這案兒!咱問不下,可以把人解到縣上司法科!” 路村丁一聽這話,馬上站起,上前就要解人,嘴裡說:“對,對,解到縣上司法科!” 這下將一對男女鎮住,不敢再分辯,低頭認罰。 以後又出過幾件類似的事。不是張家捉住了孤老,就是李家出現了破鞋。這時村子擴大不少,人多姓雜,就亂來。都來找祖上說理。祖上哪能天天容忍這個?便通過鐵皮喇叭傳人,召集族長們開會,烙熱餅,想根治男女的主意。族長們吃過熱餅,卻沒想出主意。都說:

“日娘這咋整!” “又不能天天看住他(她)!” 最後還是路村丁想出一個主意,說以後再遇上這類敗興事,除了罰高粱,還可以實行“封井”制度:即對捉住的男女,實行封井,七天之內不准他們上井擔水。 祖上一聽這主意很高興,說: “好,好,這主意好,他給咱們做精,咱給他們封井,渴死他們!” 自此以後,村里再捉住男女,除了罰高粱,馬上實行封井。路村丁在井旁守著,不許這些人家擔水。弄得男女們舒坦一時,唇乾舌燥七天,丟人打傢伙,十分可憐。 還連累了雙方家屬。果然,自“封井”以後,村里男女規矩許多。 再有一點討厭的是,村里不斷發生盜竊案。不是張家的豬丟了,就是李家的雞丟了。弄得祖上很心煩。受“封井”制度的啟發,祖上又發明了“染頭”制度:即在村中所有獵狗頭上,按張三李四不同的戶頭,染上不同的顏色。然後召開族長們開會,吃熱餅,宣布執行。這下分明了,張三的豬狗是張三的,李四的豬狗是李四的:花花綠綠的豬狗在街上走,果然秩序井然,不易丟。大家對豬狗放心,祖上也很高興。祖上在街上走,一見到豬狗就說:“看你們再亂!” 在祖上當村長的二十三年中,賴著“封井”和“染頭”制度,據說申村秩序還可以。路村丁的洋鐵皮喇叭,響的次數越來越少。雖然又用公款添置了一把小鈸,除了土匪來了拍一陣,平常都讓它閒著。祖上很滿意。據說路村丁有些不滿意,常跟人說: “日他娘,又是半月沒吃熱麵餅了!” 祖上再到鄉公所開會,伙夫捉住他的手說:“老申,我早說當村長不難,看學會了不是!” 鄉長周鄉紳還誇過祖上一次,說他會當村長。 這時祖上背著手在村里走,也開始心平氣和。大家紛紛點著自己的飯碗說: “村長,這兒吃罷!” “村長,我這兒先偏了!” 祖上也心平氣和地擺擺手:“吃吧吃吧!” 偶爾村里發生些案子,拍小鈸讓祖上斷案。祖上吃過熱餅,坐在案桌後,也穩重大方許多,聽陳述時,嘴裡不再“噝噝”地吸氣,臉也不再漲紅:該青青,該白白,就是不紅。聽後果斷判決: “張三有理,李四認罰!” 或:“李四有理,張三出糧!” 事情就結束了。 村里逢上紅白喜事,都要將祖上請去坐首席。祖上坐了首席,紅白喜事才開始。 祖上愛吃臭雞蛋,大家都在席上擺上兩個,讓祖上吃。弄得村里人醃蛋都抱著甕子搖,好搖爛兩個讓它臭,以備不時之用。這成了申村一個風俗。時到如今,村里誰家遇上紅白喜事,都得準備兩個臭雞蛋,擺在席上。吃不吃,是個擺設。我每當看到臭雞蛋,就想起了姥娘家祖上。 二 民國二十年,祖上死了。享年七十五歲,村長當了二十三年。發喪時,據說棺材弄得不怎麼樣,槐木的;但場面比較隆重。這時村子已發展到二百多口人,村里大人小孩都來送燒紙。包括以前被祖上罰過高粱的、封過井的、染過豬狗的人家。 棺材啟動,許多娘們小孩還哭了。這期間村里又發生幾起日常案件,祖上一死,沒人給他們斷案,害得大家有冤無處申,有理無處說,覺得像天塌一般,於是傷心。 好在祖上臨死時指定我姥爺繼任村長,大家才略略放心。於是待七七喪事過後,姥爺脫下孝衣,便接替祖上到村西土廟裡斷案。不巧這時路村丁也害傷寒死去,村丁就換成了小路。傳人仍用鐵皮喇叭與小鈸。小路嗓子比他爹脆。 姥爺這人我見過一面,可惜記不得了。他一九五八年去世,當時我僅八個月。 據說他老人家臨死前的最大願望,是想將我光著身子丟到他被窩裡。姥娘在一旁說: “丟什麼丟,你身上恁腌臢!” 姥爺說:“那讓我摸一摸他吧!” 於是母親上前,讓他摸了摸我。 據母親說,姥爺這人很和善,瘦,長一撮山羊鬍子,一輩子沒別的嗜好,就是愛吃肉。一年冬天,王家殺了一頭羊,將羊肚子埋在後崗不吃。夜裡我姥爺去將羊肚扒出,回來收拾收拾吃了。姥爺雖然和善,但據說繼任村長當得還可以,賴著祖上創下的“封井”與“染頭”制度,維持著村子前進,沒出什麼大差。 可姥爺的村長僅僅當了兩年,就讓外姓人給戧了。戧者是宋家。宋家本來是我姥爺輩才遷來的一個外地戶,一副挑子,挑了一窩孩子。可來這裡落腳後;賴著男人勤勞,起五更背筐拾糞;女人紡棉花,紡花不點油燈,點一根麻稈,四十年過後,竟熬成一個不大不小的肉頭戶,擁有三頭牛,兩頭驢,兩頃地。挑擔子漢子成了宋家掌櫃,農忙時還僱兩個幫工。這時宋家掌櫃在街上走,覺得再讓一個刮鹽上賣鹽的人家當村長,對他指手劃腳收田賦,情理上有些說不過去。恰好這時機構改革,村長易名,改叫保長,宋家掌櫃便推了兩石芝麻,送到十五里外周鄉紳家,回來帶回一紙文書,在村西土廟裡一宣布,姥爺的村長就沒了,宋家掌櫃宋遇文就成了保長。不過村丁沒變,仍是小路,改叫保丁。傳人的工具仍是鐵皮喇叭和小鈸。 姥爺的村長沒了,悶著頭生了兩天氣,也就算了。惟獨姥爺的兄弟三姥爺性子魯莽,有些不服氣。好端端的發麵熱餅,自家吃了幾十年,現在改了姓字讓別人吃,心裡想來想去想不過去。姥爺勸他: “誰家的江山也不是鐵打的,上邊讓換人,咱有個啥辦法?” 三姥爺瞪著眼睛:“再換也輪不著他,這村可是咱爹開創的!” 以後每逢村里再斷案,鐵皮喇叭一響,三姥爺便提溜個糞叉,到村西上廟前轉悠。 宋家掌櫃上任以後,倒沒改祖上的規矩,仍是封井,仍是染頭;斷案之前,仍讓原告被告出些白面,讓小路保丁烙發麵熱餅。發麵熱餅烙好以後,保長和族長還沒動手,三姥爺橫著糞叉來到鐵鏊前,先拎起一張往嘴里送。保長宋家掌櫃看著三姥爺手中的糞叉,拉著臉不言聲;別的族長也不言聲。紛紛說: “斷案斷案。” 只是這熱餅是按人頭數烙的,三姥爺吃了一份,就苦了小路保丁。 以後每逢夏秋兩季,該收田賦,小路保丁奉命到各家收賦。輪到申家門上,三姥爺又提溜個糞叉在門口等著。還沒等小路保丁開口,三姥爺例說: “小路,你和你爹,以前可都是吃申家飯的!” 小路保丁的臉馬上赤紅,喃喃著說:“三爺,你別對我出毒氣,宋家掌櫃讓收,我有個啥辦法?” 三姥爺頓著手中的糞叉說:“我×宋家掌櫃他媽!他就沒想一想,這保長怎麼該輪上他!” 這話後來傳到宋家掌櫃耳朵裡。宋家掌櫃也有幾個狼腰虎背的弟兄,都磨拳擦掌要找三姥爺算賬,宋家掌櫃擺擺手:“忍住,忍住。” 這時發生了“高粱葉”事件。宋家種了一百畝高粱,這年好雨水,高粱葉子長得像大刀一樣肥。高粱葉子用途很廣,可以織蓑衣,可以擰草墩,可以搭房頂。刷高粱葉子並不影響高粱的生長。一到七月出頭,大家都刷高粱葉子。為了自己把葉子刷完不讓別人刷,宋家掌櫃派了他的三弟看守。可惜老三是個聾子,一百畝高粱,他站在這頭,別人鑽到另一頭刷葉子,他一點聽不見。十天下來,高粱葉子被人刷去大半,宋家掌櫃很生氣。這天,三姥爺序列中的孬舅(屆年十五歲),和村中一幫頑童,又到宋家高粱地刷葉子。可惜這天宋家老三病了,換了老四看守。老四不聾。孬舅與頑童們刷著刷著,就被老四給抓住了。老四將頑童們手中的筐一集合,將孬舅一干人帶到村西土廟裡,命令小路保丁: “去打小鈸,去用喇叭喊人,抓住賊了,讓保長斷案發落!” 小路保丁不敢怠慢,忙打小鈸,傳人,集合了保長和族長,發落賊人。 這時宋家掌櫃坐在案桌後,一反平時的溫和,鐵青著臉,瞪著眼,指揮小路保丁: “把草筐都給我剁了,讓這些賊羔子們面向南牆跪著!” 於是,草筐被剁了,孬舅一干人被捺到土牆前跪著。 這時三姥爺正在家收拾牛套,聽到消息,提溜糞叉一溜小跑就到了土廟前。到廟前一看,見草筐被剁了,孬舅跟一溜人在那跪著,愣著眼睛來到宋家掌櫃面前,說:“老宋,你去把小孬拉起來,賠我一個草筐,咱們沒事。” 誰知宋家掌櫃不服軟,也愣著眼睛說:“一個賊羔子,不把手給他剁了,就算是好的!” 三姥爺說:“你剁,你剁,我拉都不拉!” 這時其他幾個族長打圓場:“老三,算了,算了。” 有的說:“保長,算了算了。” 誰知這時宋家掌櫃說:“高粱葉子事小,偷盜事大,不能壞了村里規矩!不能什麼人都來廟裡撒野!那以後村里還過不過了?我非讓這些賊羔子們跪到星星出來,每人再罰他們五斗高粱!” 三姥爺握著糞叉說:“好,好,斷得好老宋,你就讓他跪吧,你就罰吧!” 然後不再跟宋家掌櫃爭吵,提溜著糞叉回去了。 “高粱葉”事件過去了兩個月。該收高粱了。大家都把這件事忘記了。宋家弟兄們都很高興,對宋家掌櫃說:“這下可把申家的威風給治了!” 宋家掌櫃也握著手中一根廉價的文明棍說:“看誰能把誰的雞巴揪下來!” 村中百姓也都覺得申家服了軟,宋家勝利了,宋家掌櫃的地位穩固了。宋家掌櫃手握文明棍,穿著月藍大褂從街上走過,人們紛紛點著自己的碗說: “保長,這兒吃吧!” “保長,我這先偏了!” 宋家掌櫃也不在意地擺手:“吃罷吃罷。” 該到集上賣高粱了。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事,宋家老四在賣高粱從集上回來的路上,突然被土匪綁架了。這一天沒有月亮,老四高粱沒有賣完,也回來得晚些。 這時節地面上有些不大安穩,土匪叢生。到底是哪一部分土匪綁的,給老四弄到什麼地方去了,一時也弄不清楚。宋家一下子亂了。紛紛派人出去打聽。村里也亂了,跟著惶惶不可終日。過了有三天,宋家老四託人捎回一個口信,說趕緊送到大荒坡五十石小米,換他的性命;他在土匪窩裡可是受罪了,抬槓子,灌涼水,那罪受得不用提了;千萬別告官,一告官這邊就把票給撕了。宋家掌櫃一下蔫了。村前村後的轉,文明棍也不提了,月藍大褂也不穿了。到了第二天,只好變賣些家產,折成五十石小米,送到了大荒坡,換回了老四。老四被抬回來,已經不成人樣子了,身上的皮肉沒一處不爛,話也不會說了。宋家掌櫃忙著再變賣些家產給老四看傷,一時保長也顧不上當了,村里的案子也顧不上問了。村里馬上大亂。 這時有人傳說,綁架案的主謀是我三姥爺,變賣了家中一頭小草驢,托土匪幹的。麻煩在於這種事情無法找土匪調查,誰也不好說到底是誰幹的。三姥爺在街上走,反正昂首挺胸的。村民們揣測形勢,又覺得宋家掌櫃的地位還不太穩固,中家也不大好惹。這時見三姥爺在街上走,大家又紛紛點著飯碗招呼: “老三,這兒吃吧!” “老三,我這先偏了!” 三姥爺昂首挺胸的,正眼也不看人家:“偏什麼偏,咱早雞巴吃了!都以為靠上硬主兒了?都以為咱這些爺們是吃素的了!” 鬧得人家挺尷尬。最後為了免招是非,大家不約而同地改掉端碗到門口吃飯的習慣,紛紛躲在家吃。一到吃飯時間,一街筒子沒人。 宋家老四的病終於好了。宋家弟兄幾個緩過氣來,紛紛提出要找三姥爺報仇。 宋家掌櫃攔住: “忍住,忍住,你又沒抓住人家的手,憑什麼找人家?” 這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宋家掌櫃又開始當他的保長,又讓小路保丁打小鈸,用鐵皮喇叭傳人,到村西土廟裡斷案。村里又恢復了正常秩序。一到斷案,三姥爺又提溜著糞叉到那轉悠。這糞叉大大影響了斷案的情緒。 重陽節到了。大家都走親戚。申家與十里外的八里莊有樁親戚,分到三姥爺門下,該他走動。恰好三姥爺的一頭小公牛得了傷寒,八里莊有個中醫捎帶會看些獸醫,於是三姥爺牽著這頭小公牛去串親。胳膊上扌匯著一個芭鬥,芭斗里裝十幾個串親饅頭。路上路過一片桑柳趟子,旁邊是一片接一片的麻林。正走著,趟子裡響起“嘩嘩”的倒伏聲。三姥爺突然想起什麼,拔腿就跑,這時背後響起槍聲。一槍打在三姥爺的膀頭上,血“突突”地往外冒。三姥爺仍是飛跑。又一槍打來,小公牛倒下了,三姥爺竄到一片麻地裡,撿了一條性命。那麼膽大魯莽的漢子,被這槍聲嚇稀了。逃回家,膀頭不住地流血,人還索索地抖,不知道捂傷口。 事後傳言,槍手是宋家掌櫃花了十塊大洋僱的。據說槍手回來以後,還遭了宋家掌櫃的埋怨:桑柳趟子離路那麼近,怎麼還瞄不准?於是又收回五塊大洋。不過一槍打傷也算不錯,宋家掌櫃還是安靜了一陣子。三姥爺在家養了三個月傷,三個月宋家斷案,沒有人再提溜糞叉在土廟前轉悠。 三個月後,三姥爺的槍傷痊癒,又開始在大街上走動。不過村人們沒敢問他的槍傷,都是說: “三爺出來了?”又紛紛躲在家吃飯。 不過三姥爺傷好以後,安分守己許多,不再提溜著糞叉到上廟前走動,就蹲在家門口曬太陽,一天一天的不動。大家以為三姥爺老實了,大局已定了,又紛紛端出了飯碗,見宋家掌櫃又讓飯打招呼。誰知一個月後,才知道三姥爺悄悄將他十五歲的兒子(即孬舅),送到一個土匪門下磕頭當了乾兒。這個土匪叫李小孩,組織了一個游擊隊,下分長槍隊和短槍隊。他這支隊伍一般不騷擾民眾,但遇到不順心時候,也六親不認。他地盤劃得很明確,方圓五十里,算他的治下,別的土匪來了他打土匪,日本來了他打日本,中央軍來了他打中央軍,八路軍來了他打八路軍。 人不來他也不打。他抓人不優待俘虜,一律活埋:挖一個與人身高矮胖瘦相同的深坑,頭衝下往裡一放,也不埋土,拍拍屁股就走了。孬舅在那給李小孩當勤務兵。 勤務兵當了有仁月,回來了,身背盒子炮,後面帶幾個背長槍的人。這天宋家掌櫃正在村西土廟裡問案,剛吃罷熱餅,雙手托著頭在聽雙方陳述。忽然看見孬舅和幾個人背著槍遠遠走來,知道事情不妙,顧不上再問案兒,站起就要跑。但已經來不及了,剛繞過土廟,就被孬舅攆上捉住了。光天化日下,宋家掌櫃被剝了衣服,赤條條反綁著,押到了村后土崗上。宋家掌櫃雖有幾個弟兄,但見了李小孩的隊伍,磕頭搗蒜還來不及,哪裡敢吱聲? 就這樣,村后土崗上,三姥爺托胳膊在那坐著,宋家掌櫃在一邊跪著,李小孩的幾個人在談笑抽煙,小路保丁在挖坑。坑挖好,三姥爺說: “保長,請吧。” 宋家掌櫃一開始還充硬漢,對小路保丁說:“坑挖深一點,免得窩著。”現在真見了深坑,屁股竄了稀,跪著挪到三姥爺面前說: “老三,饒了我吧,我不該當這個保長!” 三姥爺說:“怎麼不該當,當吧,這不當得好好的。” 宋家掌櫃說:“我不該當這個保長,放了我吧。” 三姥爺爽快地說:“小孬,給保長鬆綁!” 孬舅上前給宋家掌櫃解了繩子。宋家掌櫃在地上又磕了個頭,爬起來就走。這時三姥爺從孬舅手中拿過槍,對準來家掌櫃的光身子就放,可惜他沒使過槍,一槍打去,沒有打中,打得宋家掌櫃屁股後冒煙。宋家掌櫃一聽槍聲,飛也似地跑,眼看要鑽進一片桑柳趟子裡,三姥爺著急地拍大腿:“完了,完了。” 這時旁邊“砰”地響了一槍,宋家掌櫃應聲栽倒。三姥爺扭頭,槍手們仍在談笑抽煙,竟弄不清槍到底是誰放的。三姥爺抹抹一頭的汗,跑上去看宋家掌櫃的身子。宋家掌櫃還弓著身子在那裡倒氣。三姥爺說: “保長,活不過來了!” 宋家掌櫃想了想,是活不過來了,又倒了一口氣,撅著屁股死去。 這公開殺人的案子,被宋家掌櫃的兄弟告到了鄉長周鄉紳那裡。週鄉紳一聽光天化日下殺了保長,十分惱火,立馬要辦三姥爺。但後來一打聽,三姥爺他小兒在李小孩隊伍里當勤務兵,馬上洩了氣,偃旗息鼓,不再提此事。村里人吃飯又閉了門。 三天以後,三姥爺推了兩石芝麻,來到週鄉紳家,說: “大爺,村里沒了保長。” 週鄉紳連連擺手:“芝麻推回去,芝麻推回去,你那個申村,實在是一群烏合之眾。幾十年了,還不服教化。算了,算了,這個村不設保長,讓它亂吧,看它到底能亂到哪裡去!” 自此以後,申村不再設保長,只留一個小路保丁負責收田賦。村里沒了頭人,村中秩序馬上大亂。井不封了,高粱不罰了,豬狗不再染頭,一切都亂了。民眾們有冤無處申,有理無處說,到處成了孤老、破鞋、盜賊與響馬的世界。恰巧又飛來一陣蝗蟲,遮天蔽日的,將莊稼吃光,又來吃人。三姥爺也在這一年被蝗蟲吃了。 三 解放軍來了。解放了。鄉里週鄉紳被拉出去槍斃了。申村村里開始劃成份。宋家成了地主。宋家掌櫃雖然死了,但還留下子孫和兄弟。我姥娘家一輩子刮鹽土賣鹽為生,劃成了貧農。雖然祖上當過一段偽村長,但當時斷案清楚,民憤也不大。 何況地主偽保長宋家掌櫃是我三姥爺打死的。這時三姥爺序列中的孬舅,成了一名解放軍戰士。他雖當過一段土匪,在李小孩身邊當勤務兵,但解放軍一來,李小孩就被打死了,孬舅與一干人投了降,於是成了解放軍。當了兩年解放軍,復員回鄉,又和其他人一樣在村里行走。 這時村里的頭人改叫支書,是一個以前名不見經傳的孫姓漢子。他低矮,獅子頭,頭髮與眉毛接著,但支書當的時間並不短,一口氣當了十六年。我八歲那年,有幸與這位支書一塊到十里之外一個村莊吊過喪。死者與申、孫兩家都有些拐彎親戚,於是搭伴同行。他擔了一個大挑子,裡面裝十幾個黑碗,黑碗裡有些雜菜;我擔一個小挑子,裡面就二三十個饅頭。記得那天剛下過雨,路很濕潤,和老孫一前一後,走得挺有意思。老孫這人沒有架子,路上問我: “咱們到那哭不哭?” 我說:“人家人都死了,怎麼不哭?” 他說:“就是怕到那一見陣仗,哭不出來。” 後來到了棺材前,見死者閉眼閉嘴的,躺在一條月藍被子上,我哭了,老孫也哭了。哭後,上墳,吃飯,我和老孫就回來了。我對這次弔喪比較滿意。因為我們哭的時候,旁邊執事一聲長喊: “申村的倆客奠啦——” 威風凜凜,所有的孝子都白花花伏了一地跟我們哭。但聽說老孫對這次弔喪有些不滿意,對旁人說: “菜做得太不像話,肉皮上還有幾根豬毛!” 老孫是我舅舅那輩才從外地遷來的,解放前一家子要飯為生。據說,他當初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申村的頭人。可巧土改工作隊下鄉,一個姓章的工作員派到他家吃飯。吃飯也吃不到哪兒去,要飯的人家,無非是紅薯軲轆蘸鹽水。蘸鹽水吃罷軲轆,章工作員啟發他積極斗地主,後來就發展他入黨。雖然在分東西時多拿回家一個土甕,但經批評教育又送了回去,於是開會,章工作員選他當了支書。他當時還哭喪著臉向章工作員攤手: “工作員,我就會要飯,可沒當過支書!” 章工作員還批評他:“你沒當過支書,你們村誰當過支書?正是因為要飯,才讓你當支書;要飯的當支書,以後大家才不要飯!” 就這樣,老孫成了支書,”開始領著三百多口子人幹這干那,開始領著大家進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家見他,一開始喊“老孫”,後來喊“支書”。老孫一開始聽人喊“支書”,身上還有些不自在,漸漸就習慣了,任人喊。不過老孫以前要飯要慣了,當支書以後,仍改不了游擊習氣。他一當支書,村里不能開會,一開會,他頭天晚上就睡不著,圍著村子轉圈,像得了夜遊症。共產黨會又多,弄得老孫挺苦,整夜整夜地不睡,兩眼掛滿了血絲。 村里開會,老孫講話。老孫坐不住,渾身像爬滿了蛇咬,起來坐下,坐下起來,頭點屁股撅的,重來重去就那兩句話: “章書記說了,不讓搞單幹,讓搞互助組!” “章書記說了,不讓搞互助組,讓搞合作社!” “章書記說了,不讓搞合作社,讓搞人民公社!” 雖然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家都搞了,但對老孫的評價並不高,說他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沒個支書的樣子,“講話頭點屁股撅的,坐都坐不住,沒個支書的樣子!” 頭人一沒樣子,就壓不住台,村里就亂。孤老、破鞋、盜賊,本來解放時被解放軍打了下去,現在又隨著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發展起來。村子一亂,工作就不好搞,每次老孫到公社開會,申村的工作都評個倒數第一。章書記批評老孫,說他工作做得不深不透: “老孫啊老孫,你真是就會要飯,不會當支書!” 老孫紅著臉說:“章書記,咱可哪樣工作都沒拉下!” 章書記搖搖頭說:“以後多努力吧!” 這時村里的村丁仍是小路。小路解放前雖然當過偽保丁,但因為成份劃的是貧農,業務又熟悉,民憤也不大,老孫又讓他當村丁。不過這時不叫村丁,改叫村務員。洋鐵皮喇叭和小鈸不用了,新換了一架銅鑼。每當老孫從公社開會回來,小路村務員就打著銅鑼從街上穿過:“開會啦,開會啦,吃過飯到村西土廟裡開會啦!” 一到開會,就該老孫當夜游神和頭點屁股撅,所以老孫常對小路發脾氣: “敲一趟夠了,敲來敲去地喊,你娘死了?” 小路委屈地說:。 “一會兒人不齊,你又該埋怨我!” 老孫雙手相互抓著,不再理人。 除了開會,老孫還有另一項任務,就是仍得給村里三百多口人斷案。兄弟鬥毆、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盜賊等一干雜事,都來找老孫說理。這比開會搞互助組還讓老孫作難。老孫常在村西土廟裡的案桌後抓手: “娘啊,這村怎麼這麼難弄!” 而且案子不經他斷還好,一經他斷,越斷越糊塗,弄不清老二老三倒底誰有理,都挺委屈。老二老三說: “雞巴老孫,應名當了支書,連案都斷不清!” 村里越髮亂。老孫很生氣。後來聽了小路村務員的建議,在村里重新恢復祖上當村長時的“封井”和“染頭”制度。果然,祖上的法寶能夠治國,村里男女豬狗規矩許多。案件發生率下降。老孫喜歡得雙手亂抓:“早該'封井'和'染頭'!” 公社章書記下鄉檢查工作,看到村里紅紅綠綠的豬狗,奇怪地問:“搞啥樣名堂!” 這時老孫倒機靈,答出一句:“這叫村民自治!” 弄得章書記也笑了:“好,好,村民自治!” 轉眼到了一九五九年。這天老孫又從公社開會回來,讓小路打鑼,一干人集合,老孫站在桌子上說: “章書記說了,讓合大夥,大家在一個鍋裡吃!” 會開完,開始收糧食,收鍋。但這項工作老孫又落到了別的村後邊,糧食、鍋收得不徹底。本來村里只讓冒一股煙儿,申村夜裡還有人冒煙儿。弄得章書記很不滿意,在大會上批評: “有的村白天冒一股煙儿,夜里個別還冒煙儿!” 又對老孫說:“你不頂事,你不頂事!” 為了滅煙儿,章書記啟用了當過土匪和解放軍的我孬舅,選他進入領導班子,當了個治安員。孬舅這人頭很小,但眼睛特亮,一激動愛咳嗽吹氣。他咳嗽著對章書記說:“章書記,放心吧,三天以後,讓他誰也不冒煙儿!” 為了滅煙儿,他帶著小路村務員,成夜成夜不睡,看誰家屋頂冒煙。誰家一冒煙,他們就跑上去挖糧食。挖不出糧食,就把人帶到村西土廟裡吊起來,一吊就吊出了糧食。孬舅六親不認,我二姥爺家冒煙儿,他把二姥爺也吊了起來。二姥爺在樑上說: “小孬,放下我,小時候我讓你吃過小棗!” 孬舅倒吊著大槍,指著二姥爺說:“就是因為吃過小棗,才吊你,不然照我過去的脾氣,挖個坑埋了你!” 申村從此不再亂冒煙儿。孬舅受到章書記表揚,成了積極分子。孬舅也很激動,倒背著槍在村里走來走去,見人就吹氣。一到開飯時間,一家一個人在村西土廟前排隊領飯。孬舅便去維持秩序,推推那個擁擁這個: “不要擠,不要擠,吃個飯,像搶孝帽子!” 大家對他比對老孫還害怕,領到瓢裡飯,見他都讓: “孬叔,這兒吃吧!” “孬叔,我這先偏了!” 孬舅吹著氣不理人。有時也說:“吃吧吃吧。” 大鍋飯一開始還可以。有乾有稀,有湯有水,比各家開小灶吃得還好。各家開小灶捨不得吃,大家一塊吃飯,才捨得吃。弄得大家挺滿意。 “這倒不用做飯了!”大家說。 後來不行了。村里發大水,沖得鍋裡的湯水越來越稀。那時我姥娘在大夥上當炊事員,說三百多口子人,一頓飯才下七斤豆麵,餓得大家不行。姥娘一說起七斤豆麵就說:“現在過的可不能算賴!” 或:“不賴,不賴,就這就不賴!” 我二姥爺就是這一年給餓死的。二姥爺是條二百多斤重的胖漢。聽我姥娘說,他十七歲到十二里外延屯一家地主去扛長工,主家門了一鍋小米飯給他吃。二姥爺一氣吃了十二海碗。主家拍著他的肩膀說: “留下吧,留下吧,能吃就能幹!” 但到了一九六○年,二姥爺挪著浮腫的雙腿來到夥上,對我姥娘說:“嫂子,實在受不了啦!現在想扛長工也找不到主兒啊!” 我姥娘偷偷塞到他手裡一蛋子生面,他馬上含到嘴裡就化了。當天晚上,他吊死在後園子裡一棵楝樹上。聽卸屍首的人講,身子已經很輕了。一九六○年餓死的人多,吊死的人少,申村就二姥爺一個。 孬舅托章書記的福,當了治安員,這一年沒有餓死。開飯之前,他背著大槍來到伙房,下到鍋裡亂撈,撈些豆摻吃吃。或者弄些豆麵,自己拍成銅錢大的生麵餅,放到口袋裡,背條大槍在街上走,時不時掏出一個扔到嘴裡吃。看到有人眼來眼去,他還生氣: “拍兩個生面小豆餅吃吃,就眼來眼去啦!咱還當這個雞巴幹部幹什麼!” 不過孬舅也有一個好處,他吃就是一個人吃,不捎帶家屬,不讓孬妗和一幫孩子吃。孬妗和孩子們餓得不會動,他也不讓他們吃。大家反倒說孬舅這人不錯: “吃吧也就一個人吃,老婆孩子不吃。” 一次孬舅倒是掏出一個豆麵小餅。遞給支書老孫吃。老孫膽子小,抓撓著雙手說: “大家都餓死了,咱們還吃豆麵小餅,多不好。” 孬舅馬上將豆麵小餅收回去:“你不吃拉倒。你不吃豆麵小餅,他就不餓死了?” 老孫馬上說:“那讓我吃一個吧。” 於是孬舅讓他吃了一個。據說小路村務員也吃過一個。有次孬舅看我(當時三歲)餓得不行,蹲在南牆跟,頭耷拉著像隻小瘟雞似的,還掏出一個讓我吃。我永遠說孬舅這人不錯,大災大難之年,讓我吃過一個豆麵小餅。據說孬舅還讓別人吃過,讓村里的媳婦吃,誰跟他睡覺他讓誰吃。大家爭著與他睡覺。後來孬舅又不讓媳婦吃,讓閨女吃,一個豆麵小餅一個閨女。但搞不明白的是,他一個也不讓孬妗和孩子們吃。孬妗餓得兩腿不會走,他也不讓她吃。 這年申村社會秩序不錯,沒有發生什麼案件,沒人找老孫和孬舅到村西土廟前斷官司。封井不封井,染頭不染頭,大家都很守規矩。 後來村里終於停夥。老孫叫小路打鑼,集合一干人說:“村里沒豆麵了,開不了伙了,大家說,怎麼辦吧!” 大家想想說:“還能怎麼辦?開不了夥,咱們就要飯唄!“於是大家四處奔散著要飯。倒是在要飯上,誰去哪村誰去哪村,劃分得合理不合理,引起了矛盾。只好由老孫和孬舅在村西土廟裡重新設了案桌,斷了斷,重新劃分劃分,大家才四處奔散著要飯。 老孫是要飯出身,有經驗,他等別人走完,才端著碗去要。他要飯哪村也不去,一要就到鎮上,去敲公社章書記家的門。章書記也餓得小了一圈,開門看到老孫端個碗,不由嘆氣:“我說讓要飯的當支書,以後可以不要飯,誰知還得要飯!” 老孫敲著碗邊就要唱曲兒,章書記慌忙說: “別唱了別唱了,老孫,給你一個紅薯葉鍋餅。” 於是給了老孫一個紅薯葉鍋餅。 孬舅這人氣魄大,扔下大槍要飯,一要要到了山西,在那呆了三年。後來聽說一個小兒子叫石滾的在山上讓狼吃了(那天一個人上山打柴)。到了一九六三年,孬舅又帶著剩下的一干人回來了。雖然吃了一個石滾,但孬妗又生下一個鋼磙。 回來以後,村里發生些變化。大家又都能吃飽。雖說剩下二百多口人,但大家又開始恢復正常的繁衍生息。全村又開始到處冒煙儿。支書仍是老孫。老孫念孬舅曾讓他吃過一個豆麵小餅,仍讓他當治安員。村務員仍是小路。大家吃飽以後,這時又開始生事。兄弟鬥毆、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盜賊等一干雜事,又開始滋生。 村西土廟前,又重新設起了案桌。孬舅的大槍還在,不過銹成了一個鐵疙瘩。孬舅用豆油擦了擦,倒又擦出個模樣。三人一商量,又開始對村子實行封井與染頭制度。 孬舅又開始背著大槍在街上走。申村便也恢復了正常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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