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進臘月,專員吳老突然中風病倒。這天清早,吳老象往常一樣提著菜籃子到自由市場買魚。買了一條大的,買了一條小的。魚販將魚放到他籃子裡,那條大的突然蹦出菜籃,在地上亂跳。吳老彎腰去捉魚,一下跌倒在地上,昏迷過去。魚販不認識吳老是誰,送醫院也晚些,於是中了風。吳老家人聞知,都趕往醫院。吳老清醒倒是醒清了,就是身子不能動彈,話也不會說了。吳老的老伴哭道:
“說不讓你買魚,你盡逞能,看不會說話了不是!”
吳老意志倒堅強,只是笑笑。
這時地委書記陸洪武也坐車趕到了,上前握住吳老的手:
“吳老,你要吃魚,讓通訊員搞些好了,何必自己去!”
吳老握緊陸洪武的手,也只是笑笑。
吳老的苦衷大家不知道。吳老有這樣一個習慣,頓頓吃飯離不了魚。他吃魚不能吃死魚,一吃就犯胃病,拉肚子,得吃活魚。一到做飯,他要親自下廚房查看,看下鍋的魚是不是活的,尾巴還動彈不動彈。如果不動彈,就得趕緊換魚。哪怕買回來是活的,臨到下鍋變死了也不行,也要拉肚子。前幾年吳老不用親自到自由市場買魚。那時候他剛當專員,人也年輕些,工作風風火火,經常到各縣去。各縣知道他這點毛病,臨走時,都用桶裝幾條活魚。這幾年不行了,吳老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到下邊轉得少了,大家知道他也快退居二線了,人情也就薄了,各縣很少再給他送活魚。所以吳老得親自到自由市場買魚。所以就中了風。
金全禮當時正在下邊縣里抓計劃生育,聽說吳老中了風,立即驅車趕回地區。
他與吳老是有感情的。雖然擱伙計還不到一年,但他覺得吳老這人忠厚,以誠待人,對他不錯。車子趕到地區醫院已是晚上,吳老已經睡著了。吳老的老伴在一旁坐著打瞌睡。金全禮在病房外喘完氣,才躡手躡腳進去。吳老老伴見是金副專員來了,忙站起給他搬座位,又要叫醒吳老,金全禮忙上去拉住吳老老伴的手,悄聲說:
“別叫醒吳老,讓他睡吧!”
然後就在凳子上坐下,一言不發看著吳老。
這樣等了一個小時,吳老還沒醒。吳老老伴說:
“金專員,你回去休息吧。等他醒了,我告訴他。”
金全禮說:“不,我回去也睡不著,我就在這裡坐著。”
一直到夜裡下三點,吳老才醒來。老伴扶他起來喝了幾口桔子水,吳老這時發現了金全禮,眼中露出奇異的光,用手指指金全禮,又指指老伴,又指牆上的鐘錶。
吳老老伴說:
“金專員在這裡坐了半夜了!”
吳老這時眼中冒出了淚,金全禮上前一把抓住吳老,眼中也冒出了淚,聲音哽咽地說:
“吳老,吳老,你這是怎麼搞的!”
吳老對別的地區領導都是堅強地笑,但在金全禮面前,淚卻順著面頰往下流。
吳老抓過金全禮的手,在他手上寫道:
“以後你給我搞活魚!”
金全禮使勁點點頭,又禁不住哽咽地說:
“吳老,我對不起您!”
吳老使勁拍打著金全禮的手。金全禮說:
“要不要我給年華同志掛個電話,接您到省城?”
吳老搖搖頭,又在金全禮手掌裡寫道:
“這裡比省城強!”
金全禮明白吳老的意思,使勁點了點頭。
從此吳老就在地區醫院躺著。金全禮一天一次去看;有時下縣里去,等一回到地區,就必去醫院看。陸洪武也去看,但工作畢竟忙些,不如金全禮來得勤。 “二百五”不愛看人,僅來過一次。其它副書記副專員也來過。省委第一書記許年華聽說吳老病重,專門派秘書來看望過一次。吳老拉著秘書的手,又一次哭了。
大家觀察吳老的病情,看來他今後不可能再上班。吳老也是一個明白人,在一次陸洪武來看望他時,在陸洪武手上寫道:
“我要求提前退休,請組織考慮。”
當時陸洪武握住吳老的手說:
“吳老,您安心養病,不要想別的!”
但離開吳老以後,他也考慮地區不能長時間缺額專員,於是就向省委組織部寫了一個報告,建議在現有副專員中,提一個起來接替吳老執事。
這消息很快就傳出來了。這消息一傳出,吳老患病馬上就成了次要新聞。誰接替吳老當專員,成了大家關心注目的問題。地區醫院馬上變清冷了,行署大院的氣氛馬上緊張起來。
行署大院的副專員現在有五個,“二百五”一個,金全禮一個,還有沙、管、劉三個。沙、管兩個是靠資歷熬上來的,工作平庸,另一個劉是新提拔的大學生,正在中央黨校學習,競爭力都不大。具有競爭力的,只剩下金全禮和“二百五”。
金全禮自來專里以後,工作踏踏實實,沒明沒夜。不擺專員架子,群眾呼聲較高:
“二百五”當初與金全禮換對了,這一年鄉鎮企業和市政建設搞得都不錯。所以大家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二百五”和金全禮身上。平心而論,“二百五”與金全禮相比較,“二百五”又比金全禮具有優勢。一是“二百五”副專員已當了五年,金全禮剛當副專員不到一年;再一點從這一年工作看,“二百五”抓的是實事,鄉鎮企業有產值,市政建設有規模,而金全禮盡跟犯錯誤幹部大肚子婦女打交道,論實際的政績,似乎就沒有“二百五”大。 “二百五”也自知這一點,所以一聽說吳老病倒,他倒很高興,以為自己接吳老的班無疑。他聽說陸洪武向省委組織部打了報告,仗著他以前在省委組織部呆過,馬上就坐車去了省城。在省城活動三天,回來後氣宇軒昂的樣子,似乎一切都不成問題了。
金全禮當然也想當專員,接吳老的班。似乎以前吳老也暗示過他。但他也沒想到吳老突然病倒,這事情來得這麼快。世界上的事是複雜的,有時來得慢不好,有時來得快也不好,這事來得快就不好,他當副專員不到一年,優勢就不如“二百五”。
當然金全禮也不是急於當專員,如果在吳老手下,當幾年副專員也有必要,積累一些經驗。但現在讓他和“二百五”來競爭,他就不服氣。他不服氣“二百五”的能力,不滿意他的霸道作風,這樣的人當專員,全地區五百萬人民豈不要跟他遭殃?
再深一步,如果“二百五”當上專員,他就得在“二百五”手下當副專員,那就更加窩囊。但誰當專員,是省委決定的,他也無能為力,所以只是暗地著急罷了。當他看到“二百五”到省里活動幾天,氣宇軒昂地回來,心裡更加著急。這時他想起了許年華。於是也如法炮製,在一天夜裡,坐車到了省城找許年華。可惜事不湊巧,許年華到北京開中央全會去了。金全禮在省裡又不認識別的人,只好悻悻而歸,乾等著命運判決。
停了一個禮拜,省委組織部來了人,帶來了組織部的意思,果然是準備提拔“二百五”為專員,現在來徵求地委的意見。如地委沒有意見,就準備報省委常委會討論通過。陸洪武聽了省委組織部的談話,表示沒意見。但接著又問:
“要不要徵求一下吳老的意見?”
省委組織部的同志說:“他以前是專員,徵求一下也不多。”
於是陸洪武就到醫院去,向吳老談了省委組織部的意見,接著問:
“吳老,您看行嗎?”
吳老這時向老伴伸手,老伴明白他的意思,就拿來紙和筆。吳老在紙上哆哆嗦嗦寫道:
“請轉告省委,我不同意他接我的班!”
接著憤怒地扔下紙和筆。
陸洪武吃了一驚。他問:
“那您的意思呢?”
吳老又寫了三個字:
“金全禮。”
陸洪武明白了,點點頭,說:
“這樣吧吳老,我把您的意思轉告省委!”
“於是陸洪武把這意思轉告了省委組織部兩個同志。兩個同志聳聳肩,說:
“我們也只好如實轉達!”
這樣,兩種意見就提到了省委常委會上。會上有些小爭論。組織部長還是傾向於提“二百五”,省長馬致高說:
“既然原來的專員都不同意提他,可見這人不行,提金全禮吧!”
大家都擁護馬省長的話,說:
“那就金全禮吧!”
這時許年華髮了言,說。
“金全禮剛提了副專員不到一年,接著又提專員,也不見得好,我看還是先讓他在副專員位置上鍛煉鍛煉好。這樣吧,既然一時沒有合適的人選,就不要硬提,專員先讓陸洪武同志兼起來,再等個一年兩年,找人來接他專員的擔子也不遲!”
大家都覺得許年華的意見妥當,於是就這樣決定。只是苦了陸洪武,既要管地委的一攤,又要管行署的一攤。 “二百五”自然不滿意,白忙活一場,沒有提上去,這不表示省委對自己的不信任?當然他也知道是吳老在中間搗蛋,但心裡對省委的意見更大,怪他們心裡沒主張,偏聽偏信。同時見陸洪武兼了專員,對陸洪武也有了意見,禁不住在辦公室罵道:
“中央提倡黨政分開,他們置若罔聞,還搞書記兼專員!”
金全禮看到省委的文件,倒沒有太生氣。他對當專員不太性急,只要省裡不提“二百五”當專員就行。金全禮不怕時間長,不怕拖,越拖他的優勢越大。他又聽說“二百五”為此暴跳如雷,心裡更加放心,一個人在心裡罵道:
“這個笨蛋!他越這麼做,他越當不上專員!”
既然“二百五”當不上專員,這專員早晚非金全禮莫屬。於是金全禮就更加埋頭工作。吳老在醫院聽到這些消息,禁不住從心裡感嘆金全禮是好同志,覺得自己有眼,看對了金全禮。所以在金全禮又來看望他時,他在金全禮手上寫道:
“要相信黨!”
金全禮明白吳老的意思,也知道吳老曾拼命抵制“二百五”,要提擢他為專員,所以又對吳老感動起來,握緊吳老的手,使勁搖了搖。
七
中央開始提倡案情舉報,這給管紀檢工作的金全禮帶來很大的工作量。天天有人舉報,不是寫信,就是打電話。金全禮和地委一個管紀檢的副書記,輪流值班,應付舉報。由於工作量較大,陸洪武提議讓金全禮專管舉報算了,計劃生育由一個姓沙的副專員兼起來。
這天,金全禮接到一封檢舉信,說築縣縣委書記老叢、皮縣縣委書記老周、南成縣縣委書記老胡、烏江縣縣委書記老白,都在各自的縣城建獨院,修洋房,老周老白還亂到賓館搞女人。金全禮看到這封信嚇了一跳。老叢也好,老周老胡也好,老白也好,都是過去的老朋友。一來不知道這些事的真假,二來不管這些事是真是假,他金全禮都不好去問。就是去問,誰都知道誰的底細,人家尿不尿你那一套呢?
老周老胡的脾氣他知道。於是又從心裡罵起了“二百五”,當初把這得罪人的差事推給了他。前一段舉報,舉報個商店經理,舉報個村長鄉長,他都好批示,批一個字:“查!”就有工作組去查。現在是老叢老周老胡老白他們,如何批“查”?說不定批一個“查”字,工作組拿這個“查”字下到縣里,老周他們能把這個“查”
字給撕了!於是又怪老叢老周老胡老白他們,你們都受黨教育多年,一生表現不錯,平時吃點喝點也就算了,何必要修獨院蓋洋房,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樣思來想去,在這封信上批不下字。他忽然想起上次處理小毛和縣委辦公室主任的事,於是得到啟發,在這封信上批道:
“呈洪武同志閱處!”
這樣批了字,讓辦公室秘書給送出去,心裡才舒了一口氣。可當天下午,這封信就又被陸洪武退了回來。陸在上邊批:
“建議全禮同志親自帶人下去查一下!”
金全禮看了這批示,全身冰涼。這是他上任以來,受的第一次打擊。接著就怪自己太蠢,不該與陸洪武玩心眼,不該將球踢給陸洪武,現在陸洪武又踢了回來,自己就陷入困境。如果不送陸洪武,自己還可以批給工作組去;現在一送陸洪武,被批了個“親自”,自己就得親自去。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聰明反被聰明誤。
他不敢得罪老胡老白老叢他們,但也不敢得罪陸洪武。陸洪武批他“親自去”,他還不敢不“親自去”。真是“當差不自由,自由不當差”。所以金全禮最終還是決定去,去見一見老周老胡老叢他們。可等第二天早晨起床,又覺得不妥。查還是要查,但在先查誰的問題上,得講究一下。老周老胡他們都是火暴脾氣,去年在省城開會,因為金全禮升副專員他們連宴都不赴,先見他們還不一下頂上了?還是先見築縣老叢比較合適,老叢與他一塊搞過四清,兩人關係不錯,老叢脾氣也溫和些,可以先找他了解一下情況。
上午,金全禮就帶著幾個人,分乘兩輛車進了築縣縣委大院。縣委辦公室主任迎出來。金全禮問:
“老叢呢?”
辦公室主任吞吞吐吐地說:“開會去了吧?我去找他!”
金全禮當了那麼多年縣委書記,知道辦公室主任這一套,於是說:
“開什麼會?到哪兒開會?去地區還是去省裡?該不是中央派專機來接他了吧?
告訴我,一他到哪裡去了? ”
辦公室主任尷尬一笑,只好說:
“叢書記在縣城北邊蓋房,這兩天沒有上班,我馬上派人去喊他!”
金全禮止住他說:
“不用去喊,我去找他!”
於是上車對司機說:
“到縣城北關!”
到了縣城北關,果然找到老叢的建築工地。乖乖,一看就知道舉報信是真實的,老叢正在明目張膽蓋小樓,還動用了一部吊車。樓有兩層,現已建得初具規模,玉白色,宮殿式,轉著一圈琉璃瓦,果然刺眼。佔地有半畝大。金全禮的車子開到工地,老叢已笑瞇瞇地在那里站著迎他。看他神情,知道他要來的樣子。金全禮下車奇怪地問: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老叢說:“會算!”接著又如實相告,“辦公室主任已打來電話!”
兩人燃著煙。老叢看金全禮身後還帶了一幫人,問:
“幹什麼來了,帶了那麼多人!”
金全禮也如實相告:“查你呀!看這房子蓋的!”
老叢笑了,說:“查吧!”又雙手並在一起,做出讓金全禮上銬的樣子。兩人都笑了。
老叢上了金全禮的車。兩輛車開到縣賓館。老叢說:
“我這有內蒙的羊,咱們涮他一鍋如何?”
金全禮說:“這不是廢話?”又說,“找人再給搞幾條活魚,裝到我車子裡!”
老叢問:“搞魚乾什麼?”
金全禮說:“給吳老帶回去!”
老叢也知道吳老的情況,這時縣委辦公室主任已趕到賓館,站在他的身邊,於是對辦公室主任說:
“馬上開車到水庫去!”
辦公室主任點頭,快步去了。
中午,金全禮與老叢一個房間,金全禮帶來的工作組由縣委辦公室主任陪著在另一個房間,分別涮羊肉。涮了幾筷子,金全禮說:
“老叢,咱倆關係不錯,我才跟你說實話。咱們受黨教育多年,也都是領導幹部,我就不明白,你,老周,老胡,老白,怎麼都突然蓋起了房子?”
老叢問:“知道我多大了伙計?”
金全禮愣了愣,答:“五十四吧?”
老叢伸出指頭:“五十六!老周他們呢?”
金全禮答:“也都五十多了吧?”
老叢喝下一杯酒,說:“就是!五十多了,馬上都要退了伙計!我們不像你,升了上去,我們還能往哪兒升?退了,馬上是退了!臨退,總得留下個退路吧?”
得有個自己的窩吧?跟黨多年不假,但總得有個安穩的窩吧?不然等你退下來,誰還理你呢?吳老不是樣子?他是什麼,是專員!可一退下來,不是你有良心,他連魚也吃不上!現在的人不都是這個樣子?人在人情在,總不能退下來讓我住貧民窟吧!等我退下來,你開車到貧民窟找我?你還在老叢這吃得上涮羊肉?老金,你上去了,是體會不到咱在下邊的心情啦!我只問你一句話,要是換你,你在縣上,快退下去了,你蓋房子不蓋?蓋!我們關係不錯,我才這麼說,你老金別在意!再說,誰覺悟高誰覺悟不高?到什麼位置,才有什麼樣的覺悟!等你在貧民窟,有你高的時候! ”
金全禮抽著煙,看著老叢,不再說話。兩個默默涮了一陣羊肉,金全禮說:
“蓋當然是該蓋,蓋房也無可非議,老百姓允許蓋房,縣委書記也允許蓋房。
只是你們蓋房時間不對,撞在風頭上! ”
老叢說:“什麼風頭不風頭,我不怕,我想老周老胡老白他們也不怕!蓋房怎麼了?憲法上沒一條說蓋房犯法,我蓋房自己掏錢,磚、木材、水泥、沙子、地皮,都是我花錢買的,我怕哪個?老金,你不是下來查人嗎?你查!你該怎麼查怎麼查,我老叢不怕!”
金全禮說:“我當然要查!地皮、建築材料是你買的不錯,只是你掏的這點錢,別人一定買不出來!你那院子有多大?半畝,不是亂占耕地是什麼!”
老叢說:“我亂占耕地,你們地委行署在空中住著?陸洪武住的什麼?吳老住的什麼?一點不比我差!再往上查,越查越大!你老金應該到中紀委去,在這委屈你了!”
這時金全禮笑了:“中紀委怎麼了?我也想上中紀委,就是人家不要我!”
老叢喝了一杯酒,也笑了。這時縣委辦公室主任走到老叢身邊,輕聲問:
“叢書記,下午縣里開黨員教育會,原定您去講話,現在時間到了。”
老叢瞪了辦公室主任一眼:“沒看金專員在這兒?讓一個副書記去講一講!”
辦公室主任忙說:“是,是。”退了出去。
金全禮說:“老叢,你該忙去忙,我也馬上要回去了。”
老叢一擺手:“忙什麼忙,讓別人去忙,我要蓋房子!”
吃過飯,兩人在賓館裡開了一個房間,一人躺了一個鋪。這時相互問了一陣家庭情況。金全禮拿出一個磁療器,送給老叢,老叢老伴有腰疼病。談到下兩點,金全禮突然從鋪上躍起,對老叢說:
“老叢,你看這事如何收場?實話告訴你,到地區還不如在縣里,碰上個'二百五',把這得罪人的差事推給我,娘的,不是人幹的事!”
這時老叢也從鋪上坐起來,說:
“算了,你回去!我馬上讓縣紀委寫一個報告,將買地皮買材料的賬目單附上,讓你交差算了!”
金全禮點了點頭,又問:
“老周老胡老白那邊呢?我也跑一趟?”
老叢沉思一陣,說:
“你最好別跑。咱們關係好,你來一趟我不介意。你到老周老胡老白那裡去,他們介意不介意?因為一件小事,失掉幾個縣,以後工作還怎麼做?專員還怎麼當?
我替你給他們打個招呼,也讓他們如此辦理算了! ”
金全禮點點頭,感激老叢是幾十年的好朋友。又說:
“老周老白還有一檔子事呢,材料上說他們亂搞女人!”
老叢像老母雞一樣“咕咕”笑了,說:
“這事我可不管,你去查女人去!他們是強姦嗎?”
金全禮一笑。
老叢說:“死無對證的事,你怎麼查!查來查去,也肯定是'查無此事'!”
金全禮一笑。接著拍拍身子站起來,說:
“老叢,我回去了!”
老叢也站起來:“你公務在身,我不攔你!”
兩人一塊向外走,這時老叢對金全禮說:
“前幾天我到春宮過了一趟!”
金全禮問:“去家了沒有?”
老叢說:“怎麼沒去!我可告訴你,弟妹也好,幾個侄子也好,都對你有意見,說你太自私!”
金全禮笑:“我怎麼自私?別聽他們胡說Z”
老叢說:“說你只顧自己當官,不管他們。如果不是太難的話,其實你可以把他們辦到地區去。”
這時金全禮說:“再等等吧,不就是個早晚的問題嗎?”
老叢也點點頭。下了樓,老叢忽然又動了感情,說:
“老金,我是快退了。實話告訴你,陸洪武上次到縣里來,已經找我談了。”
金全禮吃了一驚:“找你談了?怎麼說?”
老叢伸出一個指頭:“還有一年!”
這時金全禮發現,這位二十多年前一塊搞過四清的好友,果然頭髮已經花白了,人也蒼老許多。金全禮忽然也難過起來,使勁抓住老叢的手:
“我常來。”
老叢說:“是盼你來。在這縣上,有幾個能說說心裡話?”
金全禮問:“有什麼要我辦的嗎?”
老叢搖搖頭:“現在我還能辦,等以後退下來,實在求不著人的時候,再找你吧。”
金全禮說:“保重!”
老叢說:“上車!”
車駛出縣城,金全禮靠在後背,將手摀到頭上。政界混了這麼多年,他突然有些傷感。
過了兩個禮拜,老叢、老周、老胡、老白各縣的紀委都將材料送了上來。金全禮拿著材料向陸洪武匯報一次,陸洪武說:
“既然查過了,沒有大問題,就結案算了。同時向中紀委、省紀委寫兩份報告,將情況匯報一下!他們也收到了同樣的舉報信,上個星期批到了我這裡!”
金全禮應了一聲,回來,趕緊讓工作組將材料呈了上去。
八
吳老中風六個月零三天,終於在醫院病逝。據說吳老死得很慘,斷氣時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吳老患病六個月,照顧他基本都是他老伴。一個人不管地位多高,成績多大,反正臨終前守在他身邊的,也就是親人。行署也派了一個人去醫院值班,但人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心裡有人家的事,盡心盡意的也就是老伴。本來老伴是日夜不離他左右的,可這天她想回家取一件罩衫。罩衫取來,吳老就斷了氣。老伴撲到吳老身上就哭了:
“老頭子,你怎麼就這麼去了?你怎麼就不能等我回來?你這麼走了,丟下我們可怎麼辦?”
接著陸洪武、金全禮、“二百五”等地委行署領導都趕到了。看著吳老的遺體,大家心裡都不好受。畢竟以前是在一個桌上開會,在一個桌上吃飯的人,現在他竟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悲傷一陣,大家又勸了吳老老伴一回,就退到醫院會議室,商議吳老的喪事。這時一個姓沙的副專員說:
“吳老在這個地區工作了一輩子,全地區哪裡沒有他的腳印?現在去世了,喪事要盡我們的能力!”
這時“二百五”說:“我們是唯物論者,人都死了,什麼盡力不盡力!再盡力不也是送去火化?何況中央提倡喪事從簡!”
這時金全禮說了話。金全禮與吳老是有感情的。吳老對他不錯,他對吳老也不錯。吳老住院這六個多月,他來看望不下百次。吳老每天吃湯用的活魚,也都是他張羅的。他在吳老面前問心無愧。吳老現在去世了,他悲痛固然悲痛,但又為自己照顧了吳老而感到安慰。其實喪事怎麼辦,從繁還是從簡,意義不大,但他一聽“二百五”說話的口氣,就從心裡起火,發現“二百五”這人特別沒有良心。人都死了,何必還這麼恨之入骨?這樣的人本來應該入國民黨,怎麼倒跑到共產黨的隊伍裡來當副專員?本來平時他對“二百五”是謙讓的,現在禁不住本性大發,頂了“二百五”一句:
“不管從繁還是從簡,反正在場的各位,也都有這一天!”
但他說出這句話,又有些後悔。這句話的打擊面太大,陸洪武等人還在場哩。
但不容他後悔,“二百五”已經接上了火,用眼睛瞪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
既然話說出去了,金全禮也就豁出去了,於是繼續說:“什麼意思?我說有的人做事太短!不要說沒有共產黨人的氣味,連普通人的良心都沒有了!”
“二百五”氣得額頭上青筋暴突,戧到金全禮面前:
“誰沒有良心,誰沒有良心,你把話說清楚!”
金全禮說:“誰沒有良心誰知道!”
這時陸洪武發了火。陸洪武平時是個穩重、不露聲色的人,現在發了火。他一發火不要緊,把個會議桌上的玻璃板也給拍爛:
“吵什麼吵!看你們像不像一個副專員?說的都是什麼話?不感到不好意思?
和街頭的娘們有什麼區別! ”
然後吩咐副專員老沙,按過去的慣例,成立治喪委員會,報省委省政府,通知各地的親屬,然後氣沖衝率先出了醫院,坐車回了地委。其它人都愣在那裡,不再爭吵。
吳老喪事辦得還可以。規模隆重,氣氛莊嚴。省委省政府都送了花圈,省委第一書記許年華還發來唁電。地委各機關、各縣也送了花圈。由於吳老生前善於聯繫群眾,見老百姓和藹,各縣還有自動來參加追悼會的。一個吳老幫助過的農村五保戶老太太,還當場哭了,哭得暈倒在地上,臨暈前嘴裡還高喊著;“清官,清官呀清官!”
吳老追悼會過後,吳老的事情就算徹底過去了。吳老的老伴雖然還傷心,但她對那隆重悲壯的追悼會還比較滿意,心里便也得到一些安慰。她也聽說在醫院會議室地委一班人為吳老的後事有一場衝突,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把隆重的追悼會的功績,算到了金全禮頭上。所以吳老亡七那天,老太太圍著圍巾,專門來到行署金全禮的辦公室,對金全禮說:
“老金,今天是老吳的亡七,我不去公墓,我得先來這感謝你。我知道你對老吳好,老吳現在不在了,我代表地下的老吳,向你表示謝意!”
說完,就向金全禮鞠了一躬,然後就掩面“唔唔”哭了。
金全禮急忙從辦公桌後衝出去,上前攙住老太太,拉住她的手說:
“老嫂子,這可使不得!吳老生前,對我有不少培養!我還覺得對不起他!我沒照顧好他,讓他這麼早就離開了人世!”
說著,也落下了淚。又說:
“老嫂子,不管吳老在與不在,我們對您會像他生前一樣。這一點請您放心。
以後有什麼事,您就來找我! ”
吳老老伴啜泣著說:“你是好人,金專員。現在世上的人情,哪裡還有你這樣的!我黨有眼,提拔你當副專員。當初我就對老吳說,你年紀大了,趕快讓老金接你的班,現在看晚了不是!”
金全禮說:“不能這麼說,嫂子,吳老德高望重,對我不少培養,我永遠不會忘。以後有事您儘管來!”
話說到這裡,這場談話就結束了。這麼動感情的場合,金全禮是頗受感動的。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場面過去以後,卻給他帶來許多麻煩。他一說讓吳老老伴有事來找他,吳老老伴信以為真,真把金全禮當成了吳老的至死知交,當作了吳老的替身。以後有事真來找他。大事來找,小事也來找。住房問題,家屬用車問題,吳老的喪葬費問題,甚至兒子工作調動問題,孫女入托問題,都來找。一開始金全禮熱情接待,親自出馬幫助。但問題是有些事情的辦理並不在他職權範圍之內,有的事情的職權,是在陸洪武甚至“二百五”的權力範圍之中,所以辦起來讓他為難。
人一死,世態炎涼也立即顯現出來。過去吳老在世時,家屬什麼時候用車,機關什麼時候開到;現在吳老老伴一要車,機關就說“車壞了”。金全禮發過幾次脾氣,機關倒是將車又修好了,但下次又壞了。次次發脾氣也不好。金全禮也拿人沒辦法。
吳老老伴自吳老死後,心裡又特別敏感,車一壞就想起了吳老在世時,兩下對比,就來找金全禮哭訴。金全禮感慨之餘,也怪自己當初做事大包大攬,攬下這麼一個難幹的差事。
以後吳老老伴再來找他時,就不禁有些怠慢。他一怠慢,老太太立即覺察出來,從此就不再來找他,直接去找陸洪武。老太太還背後對人說:
“看他是個好人,原來也經受不住考驗!”
這話傳到金全禮耳朵裡,金全禮很是傷心。他自言自語說:
“都怪我,都怪我,做事不知掌握分寸!”
這天金全禮正在辦公室批改文件,有人敲門。金全禮喊“進來!”進來的人卻使他大吃一驚,原來是春宮縣縣委書記小毛。本來金全禮這一段心情都不好,現在見了小毛就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上次他太歲頭上動土,撤了縣委辦公室主任,還沒有找他算賬,現在他又找上門來,不知又要搞什麼陰謀詭計?所以連身也沒有起,既不讓煙,也不讓茶,只是冷冷地說:
“坐下。”
小毛倒畢恭畢敬地,照他的吩咐坐下。
金全禮批完手中的文件,才抬起頭問:
“毛書記來有什麼事?”
小毛也覺出了氣氛有些不大對頭,但他仍滿臉堆笑地說:
“也沒什麼事,省委許年華書記讓我帶給您一封信!”
金全禮一聽這話,吃了一驚。什麼?許年華託他帶信?這怎麼可能?小毛什麼時候認識許年華的?這小子怎麼這麼會鑽營?所以當他接過小毛遞過來的信,仍在納悶。但他不動聲色地問:
“你什麼時候見到許年華同志的?”
小毛答:“許書記前天到城陽視察,路過春宮吃了一頓飯。我向他匯報工作,他託我給您一封信。”
金全禮這才放下心來。原來只是路過。原來只是讓他當通信員。於是態度有些和藹,說:
“喝水!”
小毛就自己去暖瓶跟前倒了一杯水,拿在手中喝。
金全禮拆開許年華的信,上邊也沒什麼大事,只是寫:
“全禮同志:長時不見,甚念。怎麼不到省裡來找我玩?許年華。”
但金全禮讀到這樣的信,心裡還是熱呼呼的。於是情緒突然間好轉起來,把吳老老伴的事放到一邊。就從辦公桌後走出,坐在小毛對面,問起許年華在春宮停留的細節。小毛眉飛色舞,說許年華怎麼和藹沒有架子,怎麼知識淵博,怎么生活簡樸,中午就吃了一碗麵條等等。金全禮“哈哈”大笑,說;“他就這個樣子,十多年前我們在一起,他就這個樣子!”
小毛以前倒也聽說過許年華與金全禮有關係,但沒想到這麼密切,路過還捎一封信,不知裡面說些什麼。現在見金全禮“哈哈”大笑,對許年華似乎無所謂的樣子,心裡更加迷惑,也就對金全禮更加畢恭畢敬,甚至開始後悔過去不該在金全禮當縣委書記時與他搗蛋,後來也不該做些與他為難的事。
這麼談了一陣,小毛突然說:
“金專員,我今天除了送信,還有一件事。”
金全禮說:“什麼事,你說。”
小毛說:“上次我有件事做得不對,對不起您,我早就想向您匯報。”
金全禮心裡“咯噔”一聲,問:“什麼事?”
小毛說:“就是去年撤辦公室主任的事。這個辦公室主任跟您多年,我不該撤他。可當時縣紀委查出他許多問題,女的也承認了,我也是沒辦法。”
金全禮擺擺手:“我離開春富,就不插手那裡的事情,你不用向我說這個,你想說,可以去找陸書記。”
小毛站起來說:“金專員,您不要生我的氣,我當時也是擠在那裡,沒有辦法。
我早就有這樣一個想法,等事情平靜以後,還把他調過來,我這次來向您匯報,就是說這事,想把他調回來! ”
金全禮聽著小毛這麼說,心裡才順過勁兒來。他金全禮從來都是寬宏大量,允許人犯錯誤,也允許人改正錯誤。小毛以前犯過錯誤,改正,他原諒;現在他犯錯誤,改正,他還可原諒。他從心裡又為自己的寬宏大量而感動,於是態度更加和藹起來,說:
“調不調回來,還是縣委決定,我不好插言。只是據我以前在春宮的觀察,這個人有毛病,但主流還是好的!”
小毛點著頭說:“主流是好的,為人也不錯。我早有這個想法。金專員,您看這樣好不好,辦公室主任已經有人了,讓他到組織部去算了,那也是個實權部門,也是縣委常委,職位和辦公室主任是相同的!”
金全禮點著頭說:“可以嘛,組織部,辦公室,都可以嘛!”
小毛笑了,說:“那我回去了。下邊車裡給您帶來一筐蘋果,讓人給您送到宿舍,沒事您吃著玩。”
金全禮說:“這是何必,我不愛吃生東西。”
小毛走了。小毛走了一個禮拜,果然,原來撤職的辦公室主任,又被調回了縣委,成了組織部長、縣委常委。這傢伙一到任,就跑到了行署,撞開金全禮的辦公室,一下跪到地上哭著說:
“金專員,感謝您給我第二次生命!”
金全禮當時嚇了一跳,但馬上向前說:
“老鐘,你這是什麼樣子,給我起來!”
老鐘起來,抹著眼睛說:
“我就知道,早晚,老領導不會忘記我!”
金全禮說:“什麼忘記不忘記?這和我沒關係,要感謝黨,回去好好工作!”
老鐘答:“回去一定好好工作,我聽您的,金專員!”
九
地委書記陸洪武,這一段心情似乎不好。他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他這一段身體也不大好。他隱隱約約感到,自己是不是也要走吳老的路。上次吳老病逝,在醫院會議室裡,金全禮說出“在場各位,都有這一天”,就特別刺傷他的心。但他從工作考慮,一直對自己的病情保密。連妻子兒女都不告訴。他看病也不在地區醫院,總是開車去省城。在省城醫院一檢查,一照鏡子,似乎心臟、肝脾都有問題。
鑑於這種情況,不管從自己身體出發,還是從黨的事業出發,他感到自己已不適於既當地委書記又兼專員了,他想將專員讓出去。於是給省委寫了一個報告。說明原因,請他們提一個人當專員。但省委組織部接到報告後,接受上次金全禮與“二百五”之爭的教訓,並不明確表態,而是讓地委提出一個意見,由他們考察後報省委常委會。這事讓陸洪武做了難。從陸洪武考慮,他認為地區沒有適合提專員的干部。
首先,他不贊成“二百五”當專員。他看不起他。但陸洪武也從心裡不同意金全禮當專員。這並不是因為他對金全禮有什麼個人成見,或是他上次說了刺傷他的話,而是從工作出發,他聽到一些對金全禮的反映。譬如,地委這邊就有人告訴他,金全禮這個人表面看工作積極肯幹,踏實,但骨子裡卻不正派。這兩年他一直管紀檢,紀檢卻沒抓出大的成績。上次讓他查老叢老周老胡等人蓋房問題,他礙於私人情面,根本沒有調查,而是敷衍了事;再有,他在吳老病重期間,為了討好吳老,經常到下邊要活魚;還有,最近又授意春宮縣縣委書記小毛,把一個犯過錯誤的干部又重新啟用等等。鑑於這些事情,陸洪武就對金全禮不大滿意,覺得這樣的人一下提為專員,對黨的事業、對他本人都沒有好處。但他又知道金全禮與許年華的關係,所以思來想去,內心很矛盾。最後他採取折衷的辦法,提出一個地委副書記老馮,提出一個金全禮,報到了省委組織部,而把老馮放到第一位,把金全禮放到第二位。
副專員“二百五”首先得知這個消息。他破碗破摔,連車子都沒坐,一溜小跑就從行署到了地委。推開陸洪武的辦公室,劈頭就問:
“老陸,你搞什麼名堂?”
陸洪武這時正肝疼,像焦裕祿一樣用個鋼筆帽抵著腹部,頭上也正冒汗,但他並沒有失去理智,而是說:
“老陳,坐!”
“二百五”不坐,就在屋子中央站著:
“對我有什麼意見,可以當面提嘛,幹嗎背後搞我名堂!”
陸洪武不解地問:“誰背後搞你名堂?”
“二百五”說:“怎麼不搞我名堂?為什麼上報專員的名單中沒有我?老陸,咱們在一起擱伙計也好幾年了!你身為書記,不能處事不公!這兩年我抓鄉鎮企業和市政建設,搞得咋樣?市裡沖不開街,那麼多釘子戶,是不是我沖開的?今年鄉鎮企業交了多少利潤?不然你這個地委書記怎麼當?可金全禮乾了什麼?為什麼名單中有他沒有我?這不是欺負人是什麼?他和省委書記有關係,就該提他,我黨就是這樣的干部路線嗎?我告訴你老陸,這事我不服氣哩,我要告狀哩,我要向省裡反映,省裡不行,還有中央!”
沒等回答,他就扭頭離去。直把陸洪武氣得渾身打顫,指著敞開的屋門說:
“他,他竟敢這樣對我說話,他竟敢!”
但等陸洪武冷靜下來,仔細想一想“二百五”的話,又覺得這傢伙除了態度粗魯無禮,話的意思並不錯,也有些道理,於是就不再生氣,嘆息一聲,又處理起自己的事情。
名單的消息也傳到金全禮的耳朵裡。金全禮也對陸洪武不滿意。上次提專員,差不多就要提他了,只是因為當副專員時間短,被省委扣下了;現在又突然冒出一個地委院裡的人,並且排在他前面,這不明著表示陸洪武看不起他?我金全禮來行署兩年多,歇過一個禮拜天沒有?哪項工作拉下了?別人不干的得罪人的差事,讓我幹,我乾了,就是一些事情處理不妥,也不能因為一些技節問題掩益主流。我處理問題不妥,講人情不顧黨的原則,把你陸洪武擺到這個位置上試試,你照樣要講人情!誰不講人情?不講人情你能當到地委書記?你堅持原則,為什麼省委書記來視察你惶惶不可終日,一下準備了兩套飯應付?都是馬列主義裝電筒,只照別人不照自己。只照別人不要緊,就苦害了別人,說不定這專員就升不上去。如果這次升不上去,像我這樣的年齡,恐怕一輩子也就是副專員了。這不是斷了人的前程?這是缺德的事情!老陸,我平時對你像對吳老一樣尊敬,你為什麼就沒有吳老那樣的寬宏大量和容人的領導作風呢?這樣思來想去,悶悶不樂好幾天。問題複雜還在於,陸洪武就這麼把名單報上去,他還無法更改。即使現在再找他談,也已經晚了,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金全禮只好自嘆倒霉。自吳老死後,栽到這麼個領導手裡。接著又懷念起吳老來,又怪自己以前做得不對,不該對吳老老伴怠慢。
這天,金全禮又一個人在辦公室發悶,突然門響,闖進一個人。是築縣縣委書記老叢。現在金全禮不大歡迎老叢,因為正是因為老叢老周老胡他們,才使自己吃了掛落,名單上受影響。不過礙於以前一塊搞過四清,也不能太不顧面子,便說:
“坐。”
老叢看出了屋中的氣氛,也知道金全禮的心思,腆著臉笑道:
“看來正不高興!”
金全禮說:“我有什麼不高興!”
老叢說:“我們知道了,因為我們的事,讓你吃了掛落,我們心裡也不好受。
我這次來,是老周老胡老白他們的意思,他們讓我來接你,到老周縣上散散心! ”
老叢這麼一說,金全禮心裡又有些受感動。雖然以前幫了人家一點忙,但人家井沒有忘記,在困難時還來讓散心。但金全禮又明白,這種時候,這個心不能散,特別不能這個時候又與老叢老周老胡他們聚在一起,那不是自投羅網,讓人抓死兔嗎?於是就笑了,說:
“謝謝你們的好意!可我這兩天實在太忙,等過去這幾天,我去看你們!”
老叢明白金全禮的意思,也就不再勉強,笑了笑,轉身告辭,說:
“我到地委組織部還有點事!”
金全禮說:“又是什麼事?”
老叢說:“老金,時間到了,該辦離休手續了。從明天起,我就是老百姓了!”
“啊,你要辦手續?”金全禮站了起來,走到老叢身邊,抓住了老叢的手。老叢果然要退下去了。這時金全禮又有些傷感,又有些責怪自己,剛才不該對他生氣。
人家都要退了,自己副專員當得好好的,和老叢相比,已是天上地下,何必還生人家的氣?於是搖著老叢的胳膊說:
“停會兒過來吃飯!”
老叢說:“不了,得趕緊趕回去,下午還得去鄉下接你嫂子!”
金全禮說:“過兩天我看你去!”
老叢說:“等著你!”
金全禮說:“一定去!”
這時兩個人的眼睛都濕潤了。老叢又說:
“老金,我還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金全禮說:“你說;你說。”
老叢說:“其實你不一定比地委老馮差,說不定你比他有優勢,你不是和省委許書記認識嗎?你何不去找一找他!這種關係,平常不能用,但關鍵時候,還是可以用一下的!”
金全禮心裡突然一亮。可不,他不能等著任人宰割,他可以去找許年華一次。
上次許年華讓小毛捎信,不是還讓他去嗎?只要許年華能再幫一次忙,一個省委第一書記,提一個專員還不是跟玩兒似的?有了出路,心裡立即高興起來。他感激老叢的提醒。但他又知道,這事不能露出來,於是又說:
“找什麼找,咱這人你知道,升上去吃飯,不升也吃飯,用不著走上層路線!
再說,因為這種事麻煩人家,也不好意思。 ”
但老叢已經明白了金全禮的意思,說;“那好,算我沒說。”
握了握金全禮的手,就告辭出去。
第二天一早,金全禮就去找許年華。等他的車開出地區,他忽然發現前邊有一輛車很熟悉。號碼尾數是“250”。原來這小子也沒閒著,也在往省裡跑。金全禮立即對司機說:
“小王,岔一條路走!”
司機不解地說:“去省城就是這條路!”
金全禮憤怒地說:“讓你岔一條,你就含一條,岔一條就到不了省城了?”
司機還是第一次見金副專員發火,於是趕緊岔路,車離開了“二百五”。
十
金全禮到了省城,並沒有莽撞地直接去找許年華,而是先找了一個賓館住下,然後給許年華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是許年華的秘書接的。他報了姓名,秘書讓他等著。他忐忑不安等了兩分鐘,話筒里傳來許年華的聲音:
“誰,老金嗎?”
金全禮握著話筒說:“許書記,我到省政府來辦點事,想順便看看您,不知您有沒有空?”
許年華在那邊笑:
“你不要客氣嘛!我上午有個會,下午吧,下午你來,我等你!”
金全禮說:“好,好,我下午去!”
放下話筒,金全禮心裡一陣高興。能這麼順利找到許年華,又這麼順利能下午見到他,證明今天運氣不錯,說不定事情能成。回來房間,就為清早對司機發火抱歉,就說:
“小王,走,咱們吃飯去,我請客!”
於是和司機一塊到餐廳去。叫了好幾個菜,飯中不時說著笑話,把個司機也給逗得歡天喜地的。吃過飯,回到房間,又泡了個澡,然後到床上睡覺。睡到下午一點半,金全禮叫醒司機,兩人開車一起去了省委。到了省委大院,哨兵把車子攔住,不准開進去。金全禮到接待室給許年華秘書打了一個電話,秘書下來領他,把他領了進去。
許年華的辦公室在一幢二層小樓裡,小樓被一群翠柏遮掩著。
到了許年華的辦公室,秘書給他倒了一杯水說:
“金專員,請您在這等一會。年華同志本來下午是有時間的,但剛才臨時有事,解放軍總部首長路過這裡,他趕到車站去了!他說讓您等一會,他一會兒就回來!”
金全禮說:“年華同志很忙,我等一會兒沒關係。”
秘書開始坐在辦公桌後處理文件。金全禮在旁邊等得很不自在,坐在沙發上又不敢動,只好不時喝一口水,或看著牆上一聲不吭在走動著的表。
一直等了三個多小時,到了五點半,許年華還沒有回來。金全禮感到自己老等著也不是辦法,也讓人看不起,於是就想起身向秘書告辭。正在這時,門外傳來汽車輪子軋在路面上的“沙沙”聲,接著是剎車的聲音。秘書站起身說:
“年華同志回來了!”
金全禮也跟著站起來。這時許年華推門進來,見到金全禮,快步走上前,笑著用手搗了搗他的肚子:
“等急了吧!沒辦法,送送人,老頭子患了感冒,車晚發了兩個小時!”
金全禮忙說:“許書記很忙,我等一等沒關係!剛才我還在想,來打擾許書記合適不合適!”
許年華說:“不合適你來幹什麼?你回去吧!”接著笑了。
金全禮也笑了。許年華問:“咱們晚上在一起吃飯怎麼樣?”
金全禮剛才等待的沮喪情緒已經消失,於是也愉快地說:“那當然好。”
“喝酒不喝?”
金全禮說:“喝!”
許年華看著他笑了,又對秘書說:
“小齊,跟著我們去喝酒?”
秘書笑了,用手頓著一疊文件:
“我還得回去接孩子。”
許年華說:“好,你接孩子,我們去喝酒!走,老金,咱們下館子去!”
然後摟著金全禮的肩膀,出了辦公室。沒有坐車,兩人步行出省委大院,沿街走起來。許年華問:
“咱們吃大賓館還是小飯館?”
金全禮說:“我聽您的!”
許年華說:“好,咱們吃小飯館。”
於是領金全禮下到一個偏僻街道上的小飯館。兩個人挑個桌子坐下,許年華按照習慣性動作,將兩條胳膊攤在桌邊上,身伏下,頭擱在手上,與金全禮說話。金全禮忽然感到,時間似乎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這小飯館有點像大寨。那時,許年華就是這個樣子,兩個人爭著掏酒錢。
由於客人不多,菜很快就上來了。這時許年華從大衣口袋掏出一瓶“洋河”,搖了搖說:
“咱們今天干掉它?”
金全禮說:“幹掉它!”
於是就舉杯幹。乾了六杯,才又開始說話。許年華問:
“平時怎麼不來找我玩?”
金全禮如實相告:“您是省委書記,老找您怕影響不好,沒事我不找您!”
許年華點點頭:
“那你今天找我什麼事?”
金全禮說:“今天沒什麼事,就是來看看您!”
許年華笑了,說:
“自相矛盾,你自相矛盾老金!我知道你今天找我什麼事!”
金全禮看了許年華一眼,知道許年華看穿了他的心思,有些尷尬地笑了。
許年華接著說:
“但我要告訴你,我這次幫不了你的忙,請你原諒我!”
金全禮心裡“咯噔”一下,莫不是他聽到什麼話了?聽到什麼反映了?那就一完百完了。於是心裡“颼颼”地起冷氣,渾身感到乏力,但他臉上仍不露出來,說:
“許書記說到哪裡了,您對我的關懷,已經夠大了!”
許年華這時說:“老金,我這次幫不了你,並不是我不想幫你,而是我自己無能為力了!從下個月起,我就要從這個省調出去了!”
金全禮大吃一驚:“什麼?調出去,許書記,您要調走?”
許年華點點頭。
金全禮說:“這怎麼可能?省裡怎麼能沒有您,您要調到哪裡?”
許年華說:“到北京×××研究中心當副主任。”
金全禮知道那個中心,是個只有空架子沒有實權的單位,禁不住說:
“您,您這不是遭貶了嗎?您在這裡是第一書記!”
說出又覺得說得不恰當。但許年華沒在意,而是搗了搗他的肚子笑著說:
“什麼遭貶不遭貶,都是黨的工作唄!”
金全禮氣得拍了一下桌子:“這怎麼可能?因為什麼?您到這省里工作以後,省里工作才有了起色,現在又要把您調走!”
許年華說:“咱們是老朋友,我才對你說,省裡都還不知道,中央剛找我談過。”
金全禮點點頭,但接著又叫道:
“這不公平!”
許年華嘆口氣。 “當初全怪我,不該到這個省裡來,一來就跳進了爛泥坑。有些話我也不好對你說,有的可能你也知道,省委班子分兩派,老書記退下去,原來是準備在省裡產生第一書記的,後來兩派爭得厲害,才把我調了過來。誰知,一來,就掉進了爛泥坑。你想,一班人不團結,下邊工作怎麼能搞好?中央調我也好,把我從爛泥潭子裡拔了出來!再換一個有能力的來,讓他鼓搗鼓搗試試看!”
金全禮愣愣地在那聽著,這才知道,許年華每天的工作也不容易。看起來是省委第一書記,誰知也有一本難唸的經啊!但他覺得許年華是好人,有水平,有能力,這樣下場太不應該。但事到如今,誰能改變中央的決定呢?他有些同情許年華,想安慰他兩句,但又苦於找不出話來。最後愣愣地說:
“許書記,我也跟您去北京算了!”
許年華“噗哧”一聲笑了,問:
“你不怕貶?”
金全禮說:“不怕!”
許年華說:“你還是留在這裡吧。你在這裡是副專員,好賴有賓館,有車子,可你一到北京,做個司局級幹部,就得擠公共汽車!”
金全禮說:“我只是感到世界上的事太不公平!”
許年華說:“這話就到這里為止,出去還是要有黨的原則的,不能亂說。我只是想說,我不能幫你的忙,請我原諒!”
和許年華的事相比,自己這點事算什麼?金全禮這麼一想,心裡不禁有些感動,上去握住許年華的手:
“許書記,不要這麼說,您對我的幫助,已經夠大了!”
出了飯館,兩人在行政大街上走。今天晚上天晴得不錯,星光燦爛的,空氣也很新鮮。許年華深吸一口氣問:
“到大寨參觀,已經十幾年了吧?”
金全禮答:“十幾年了!”
許年華說:“人生在世,草木一秋,真是快啊!”
金全禮說:“許書記,您心裡可不要負擔太重!”
許年華這時“哈哈”笑了:“咱們還是共產黨黨員嘛!不管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這一點!”
金全禮看著許年華,真誠地、使勁地點了點頭。
金全禮告別許年華,一個人在大街上走。夜已經很深,街上行人就他自己。他忽然感慨萬千,覺得什麼都想通了,什麼專員不專員的,誰想當誰當,他當個副專員就很好。回到賓館,司機已經睡熟了。金全禮脫了衣服躺在鋪上,又忽然想起了老婆孩子,好久沒有看到他們了。
第二天一早,洗漱完,吃過飯,司機問:
“今天咱們怎麼活動?”
金全禮說:“回去!”
司機問:“回行署?”
金全禮說:“不,去春宮,看看老婆和孩子!”
1989,1,北京十里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