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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官場-1

《官人》及其他 刘震云 17069 2018-03-20
一 縣委書記到省城開會,就像生產小隊長進了縣城,沒人管沒人問。四個人住一間房子,吃飯到大食堂排隊買菜。三天下來,個個嘴裡淡出鳥來。皮縣縣委書記老周罵道: “媽的,他們到縣上來,咱們桌上桌下招待;咱們到他們這開個會,他們頓頓讓咱們吃大鍋菜!” 其它幾個縣委書記說:“就是!” 於是商量今天晚上不到大食堂吃飯,到外邊飯館裡開葷。可到飯館開葷牽涉到一個誰掏錢的問題,大家便說: “抓閉抓鬮誰抓著誰出錢!” 白淨面皮的南咸縣縣委書記老胡就趴在鋪上製鬮。鬮制了四組,酒一組,菜一組,肉絲麵一組,雞蛋湯一組。原想組多分些,大家分開抓,誰也不吃虧誰也不佔便宜,可到一開抓,四個有字的全讓春宮縣縣委書記金全禮給抓住了。眾人一片歡呼,金全禮將鬮扔到窗外說:

“不算不算,這回不算!” 眾人推著他出了門,烏江縣縣委書記老白說: “不算,誰讓你抓著了?你抓不著,跟我們吃個閒酒;你抓著,就該你出錢!” 晚十點,眾人才從飯館歸來。正爭論著今天的酒“上頭不上頭”,忽然發現帶隊來開會的地委書記陸洪武在賓館門口站著,問: “你們到哪裡去了?” 眾人說: “陸書記,太熬寡得慌,到飯館吃了一頓!” 這時皮縣縣委書記老周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向陸洪武說: “還給你剩了幾塊雞雜!” 這時陸洪武倒笑了,吃著雞雜說: “剛才省委組織部中部長找你們談話,硬是一個人找不見!” 一聽說申部長找大家談話,大家剛下去的酒全醒了。各人回到房間洗了腳睡覺,躺到床上仍睡不安穩。各縣縣委書記怕省委組織部長,就像大隊支書怕縣委書記一樣。小命一條,全在人家手裡攥著。他們這個地區,缺額一個副專員,早就听說要從各縣縣委書記中提拔一個,但一個地區八個縣,提哪個不提哪個?大家都弄不清。

以前有過考察,現在省委組織部長找大家談話,看來事情有了頭緒。七八個人在一塊吃酒,哪一個吃酒者能提為副專員?大家思來想去,都有些失眠,老周一個勁兒出去解手,老白不住地對著窗戶咳嗽吐痰。第二天早晨起床,大家一起去洗臉,眼圈都有些發黑,相互間都有些不自然。 上午聽新來的省委書記作報告,下午討論。上午大家報告沒聽好,下午大家又沒法討論,省委組織部長開始一個一個叫出來個別談話,被叫到地委書記陸洪武的房間。陸洪武住的比縣委書記好一些,兩個人一屋,帶衛生間。一個個被叫去談了話,出來頭上都冒汗。其實談話內容並不復雜,無非問問多大年齡,家庭情況,縣里搞得如何,今後對工作有什麼安排等等。原來大家都準備一套話應付部長,誰知一上陣全忘了,談話顯得局促、緊張,問一句答一句。離開陸洪武的房間,每個人都對自己剛才的表現感到羞愧和懊惱。

臨到散會的前三天,事情似乎有了頭緒。據說組織部長向省委書記作了匯報,給合以前幹部考察的情況,並徵求地委書記陸洪武的意見,準備提拔春宮縣縣委書記金全禮為副專員。正好這天晚上省委開常委會,這個提議就在會上被通過了。然後組織部長就把這情況通知了地委書記陸洪武,說下個月省裡就發文。縣委書記們知道消息後,又都失了一夜眠。但表面上大家又似乎對這決定很高興,又一次起哄讓金全禮到街上飯館裡請客: “老金,你升官了,可得他媽的請客!” “這次可不給你抓鬮!” 金全禮謙虛脫:“我升什麼官,我升什麼官,文件呢?” 大家又說:“別裝孫子,這套事誰還不懂,請客請客!” 於是金全禮又到街上飯館請客。可真到請客,到飯館去的人,就沒有上次抓鬮去得齊。老周沒去,老白沒去,老胡也沒有去。到飯館去的,只有築縣縣委書記老叢等三個人。飯桌上一清冷,大家便都不自然。老叢與金全禮過去一塊搞過“四清”,兩人關係不錯,這時勸金全禮說:

“老金,你不要在意,今晚上老周他們臨時有事!” 金全禮說:“老叢,咱倆是老朋友,我知道我這次提升,打擊了大家的積極性。” 老叢說:“不要這樣說,大家受黨培養多年,心胸不會這麼狹窄!” 金全禮有些憤怒:“怎麼不狹窄?酒菜都擺好,人還不來,這不是給我鬧難看? 大傢伙計多年,以前大家到我們縣上,沒有虧待過大家!再說,這次提升也不是我要提升,是省裡的決定,我有什麼辦法?說實話,這個副專員,我還不想干呢!縣里什麼沒有?小車、賓館,一樣不比地區差!在縣里是正的,來到地區是副的,說不定要受多少氣!誰想當誰當,我讓給你們還不行嗎? ” 老叢勸道:“老金,不要鬧意氣,以後大家還要擱伙計!” 這時金全禮說:“我也不是生氣,我也知道,大家都辛辛苦苦多少年,工作也不比我少干,我這一升,大家心裡有些難受!”

老叢說:“就是難受,也是白難受,他還能改了省委的決定不成!” 這時其他兩個縣委書記說:“喝酒,喝酒!” 散了酒,金全禮和老叢等回到賓館,又碰到老周、老胡、老白等人。金全禮還有些氣呼呼的,倒是老周等人為沒有赴金全禮的宴而有些不自然,反倒來主動與金全禮說話。一陣嘻嘻哈哈,也就過去了。 老周等人對金全禮感到不自然,並不全因為沒有赴他的宴,而是在金全禮和老叢等人在飯館裡憤怒時,他們又得到一條消息:金全禮所以能提副專員,是因為他和新到任的省委書記許年華有關係,他們以前是老同學。大家得到這個消息,都鬆了一口氣。人家既然有這樣的關係,和省委書記是同學,提個副專員也是應該的。 假如老周老胡和省委書記是同學,提副專員時,老周老胡也能提上去。這樣一想,也就想通了,就覺得不該與金全禮鬧意氣。何況人家已經提上去了,再鬧有什麼用?

平時相處,老金這人還是不錯的。於是金全禮回來,他們都與他說話,一場誤會也就過去了。金全禮見老周他們改正了態度,也就沒和他們再計較,反倒怪自己剛才發火太小家子氣。自已副專員都提上去,人家一時不滿也是允許的。於是也不再生氣,房間又恢復到了抓鬮吃館子時的氣氛。倒是在熄燈時,老胡穿著大褲衩去拉燈繩,說: “老金,你以後成了咱們的領導,咱們先說好,你可別在咱們這些弟兄面前擺牛;你啥時擺牛,咱啥時給你頂回去!” 其他幾個人說:“對,對,給他頂回去!到咱們縣上,讓他吃'四菜一湯'!” 金全禮說:“雞巴一個副專員,牛還能牛到哪裡去?到縣上不讓吃飯,他照樣得下館子!” 大家哄笑:“對,對,擺牛讓他下館子!”

臨散會那天,各縣來車接人。大家握手告別,相邀別人到自己縣上來玩,然後各自跨上了各自的車。這時老周見來接金全禮的是一輛破“上海”,便指著自己的“藍鳥”說: “老金,上我的車,給你送回去!” 於是金全禮就讓自己的車先回縣上,跨上了老周的車。車先路過老周的縣,老周讓車直接開到賓館,弄了一個火鍋,幾隻螃蟹,一盆鱉湯,開了一瓶“五糧液”,吃完,才讓司機把金全禮送了回去。 二 新上任的省委書記許年華,和春宮縣縣委書記金全禮並不是老同學。兩人只是十年前的老相識。那時金全禮在一個縣當縣委副書記,許年華在另一省的一個縣當縣委副書記,兩人在去大寨參觀時,碰到了一起,晚上住在一間屋子裡。許年華愛喝點酒,金全禮也愛喝點酒,兩人愛喝酒又量都不大,所以脾氣相投,在一起混得不錯。兩人白天跟人參觀,晚上一起下館於喝酒,你要掏錢,我也要掏錢,弄得兩個人都挺激動、一次許年華喝醉了,回到宿舍出了酒,金全禮披衣眼起床,撮回一簸箕煤渣給掃了掃。那時兩人還都年輕,晚上躺在一起,無話不談,相互問對方縣上有沒有漂亮女子,何時到那裡去,得給撥一個“指標”等等。在一起廝混十來天,兩人有了感情,分別時握手,兩人都想冒淚,互邀對方一定到自己縣上來。可自分別後,兩人就斷了音信。既不在一個省,又不在一個地區,哪能到對方縣上去?沒想到十年過後,許年華又出現了,一了混得這麼好,從一個縣委副書記,混到了省級幹部,又正好調到金全禮這個省當第一書記。以前金全禮也從報紙見過許年華的名字,見他成了某省的計委主任、農委主任、省委秘書長、副省長、省委常委、省長,但他不相信是自己在大寨結識的那個許年華,天下重名的多了。直到這次到省裡開會,到省委禮堂去聽省委第一書記作報告,金全禮才知道那個許年華就是自己認識的那個,現在調到了自己省里當書記。除了臉胖了,腰口粗了,頭髮白了,其它都沒有變。但聽他一講話,金全禮又覺得他變了。乖乖,一套、一套的,不要稿講了四個小時,上知中央,下知行政自然村,動不動還國際大循環,哪裡還是那個一塊談女人的許年華?相比較之下,金全禮覺得自己進步太慢了。這個慢倒不是說十年間自己僅由縣委副書記升為正書記,而是說自己的知識和領導水平跟人家差遠了。所以散會以後,金全禮本想上去找老朋友敘舊,可邁了幾步又隨眾人出了禮堂。

見面說什麼呢?人家周圍困了那麼多省級幹部,自己湊上去算幹什麼?倒為自己剛才起出想敘舊的念頭而臉紅。可他萬萬沒想到,人家許年華並沒有忘記他,還記著他的名字,一到這省裡來,就暗中幫了他的忙,把他由縣委書記提為副專員。如果不是許年華從中幫忙,自己怎麼能提副專員?比能力,老周、老胡、老白也不比他差,人家縣上搞得也不壞,為什麼提他不提人家?這個許年華真了不起,人家當了省委書記,什麼人不認識?可他竟還記著十年前的一塊喝過酒的朋友。這樣講情誼的人,別說在省級幹部裡,就是在普通市民裡,也不多見呀!這個老許了不起,中央有眼,提他當省委書記。雖然這次開會金全禮沒有與許年華會面,但他從心裡,已經把許年華佩服得五體投地。就是以後再見到許年華,金全禮也不准備再以老朋友的身份見面,而要真正心服口服地拿出下級的樣子,尊重人家,讓人家作指示。

平時呢,絕不對別人亂吹自己和省委書記關係如何如何,像有些人那麼膚淺,動不動就打“認識×××”的牌。如果有誰問起認不認識許年華,自己也一定要說: “聽他作過報告!”這樣對自己也好,顯得謙虛謹慎,也維護人家許年華的聲譽。 當了副專員以後,埋頭乾好工作,不辜負黨的培養,孩子老婆先不從縣上帶過去,全力以赴干好工作,幹出個樣子讓人看看。 這麼一路胡思亂想,金全禮就到了自己的縣城。他這個縣與老周老胡的縣比較,是個窮縣。縣城路燈不全,下水道是兩條明溝,街道上到處是甘蔗皮,明溝裡常浮著兩頭小死豬。過去金全禮看到縣城常常心煩,現在要離開這個縣了,又感到它分外可愛。雖然夜一片漆黑,但燈光星星點點,看著也不錯。畢竟在這裡戰鬥了十來年。車一進縣城,他吩咐老周的司機把自己先送到賓館。到了賓館,他讓服務員開了一個房間洗澡。這時縣委辦公室主任趕到了,向他匯報工作。金全禮先讓辦公室主任送老周司機兩條煙,打發他回去,然後邊在衛生間洗澡,邊聽辦公室主任在外邊匯報工作。匯報工作,也無非是他離開這幾天縣上都發生些什麼。匯報到最後,辦公室主任試試探探地說:

“金書記,現在縣里還有一個傳聞!” 金全禮說:“他們又傳什麼?” 辦公室主任說:“都說您要離開我們,到地區去工作了!” 金全禮這時披著毛巾被從衛生間出來: “我怎麼不知道?我怎麼不知道?誰說讓我到專里工作?你們想趕我走嗎?” 辦公室主任笑了,給金全禮遞過一杯熱茶:“金書記,您到專里工作當然是好事,但縣上的干部群眾,都捨不得您離開呢!” 這時服務員給金全禮端來一碗麵條。金全禮吃著麵條,辦公室主任在桌子對面又說: “金書記,還有一件事!” 金全禮問:“什麼事?” 辦公室主任說:“縣上明天要開各鄉鄉長會!” 一聽說縣上要開鄉長會,金全禮的心情受到影響,皺了皺眉,將挑麵條的筷子扔到了桌子上。在這個縣上,金全禮與縣長小毛不大對付。縣長小毛是一個新提拔兩年的年輕幹部,當時社會上正強調“年輕化、知識化”,他有文憑,就提上來了。 小毛過去表現不錯,但上來以後,便有些少年得志的樣子。縣里開會也好,上邊來人他匯報工作也好,口氣都很大,似乎他要幾天之內使縣里變個樣。有時地委書記陸洪武來,本來該金全禮匯報工作,小毛常常打斷金全禮的話頭,插言插語的,似乎比金全禮還高明。這使金全禮很不愉快,這個縣到底誰是第一把手?你上來才幾天?我當縣級幹部時,你還在你娘懷裡吃奶呢!漸漸金全禮就對小毛產生浮躁、華而不實的印象。小毛呢,就說金全禮頑固保守、思想僵化、不思進取。一次金全禮聽人說,小毛在一次酒桌上,對一幫“少壯派”說: “這個縣的班子得更替,不更替春宮搞不好!” 金全禮聽說後,氣得摔了一隻杯子: “這個縣委書記讓他來當嘛!他當春宮不就搞好了?這麼說省里地裡無眼,繼續讓我在這禍害百姓!他比省委地委的領導還有水平,他怎麼不去中央工作呢!” 當然,一開始兩個人的矛盾,只是局限於背後,背後相互發發牢騷,矛盾並不見面,到了縣上開會,主席台上一坐,兩人該怎麼著還怎麼著。金全禮講話,總要說: “剛才毛縣長說的,我全同意。我再補充幾點……” 小毛也說: “剛才金書記說的,非常對,非常必要,我們回去要貫徹執行!” 但後來不行了,漸漸矛盾有些公開化。一次縣委這邊開會,通知小毛參加,小毛沒來,陪省裡來的一位處長下去轉去了。金全禮見小毛這樣無禮,起了憤怒: “他還是不是黨員了?縣委開會他不參加,陪人下去轉,副縣長就不能陪了? 他年紀輕輕,倒知道走上層路線了! ” 接著又賭氣說:“他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我看他除了和毛主席一個姓,別的看不出有什麼大本事!” 後來這話傳到小毛耳朵裡,小毛就很不高興。下次縣委開會,他又故意沒參加。 金全禮見小毛如此無禮,就以牙還牙,以後政府那邊開會,請他去講話,他也不參加,說: “我就不去了,由毛縣長講講就行了,現在不是提倡黨政分開嘛!” 漸漸這在縣里成了習慣,開鄉黨委書記會,小毛不參加;開鄉長會,金全禮不參加。所以當縣委辦公室主任向他匯報縣上要開鄉長會時,金全禮就有些不愉快,皺了皺眉,將挑起的麵條又扔到了碗裡,向辦公室主任說: “他開會就開唄,你向我說這些幹什麼!” 辦公室主任忙說:“當然,金書記,要照往常,他們那院開會,我不會理他! 但這次……這次毛縣長親自坐車到縣委這邊來,說金書記從省裡一回來,就讓告訴他,他請您到會上講話……所以,我想問問您,您現在回來了,告不告訴他? ” 金全禮果斷地說:“不告訴他!明天給我安排車,我到大春莊去看看那裡的群眾。他開他的會,我到群眾中去!” 辦公室主任忙說:“好,好,不告訴他,我這就去安排車!” 從賓館出來,金全禮還自言自語說:“你開你的會,我就不參加!”接著又生出一股豪情,你小毛目中無人,看我不起,現在讓實踐檢驗,黨到底信任誰;你小毛那麼大能耐,怎麼不提你當副專員?我老金沒本事,黨怎麼看得起我?你還別狂妄過頭,我到專里以後,咱們就成了一條線了,我正好管著你,看你能怎麼樣!我再到春宮來,你就得向我匯報工作,你孫猴子不是有本事嗎?以後你就在我的手心裡折騰吧! 這樣想著,金全禮順著街道向家裡走去。十來天沒見老婆孩子了,得趕回去看看。正走著,一輛“上海——桑塔那”迎頭開來,在他面前“吱”一下站住,從車上跳下一個人,正是小毛。小毛穿一身他常穿的西服,頭上壓一頂鴨舌帽,衝著金全禮打招呼: “金書記,您回來了?” 小毛叫了一聲“金書記”,令金全禮有些吃驚。小毛剛上台時,對金全禮畢恭畢敬,開口閉口“金書記”,後來看不起金全禮,與金全禮有矛盾以後,開始叫“老金”,現在又突然叫“金書記”,他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但這時小毛已經握住了他的手: “金書記,剛才政府辦公室的同志講您回來了,我就趕緊過來!” 金全禮畢竟是多年的老幹部,肚子裡有些涵養,便笑著說: “我就是說到你家裡去找你!” 小毛聽了這話心裡也很高興,說: “上車!到我家去!我那還有一瓶'古井'!” 金全禮只好上車。到了小毛家,小毛讓老婆搞了幾個菜,兩人就喝起了“古井”。 酒過三杯,小毛說: “金書記,明天開鄉長會,想請您去講一講!” 金全禮雖然吃了酒,但心裡並不糊塗,還知道原則界限在哪裡,就說: “不必不必,由你講一講就行了,我十來天不在縣里,對情況不熟悉!” 小毛說:“金書記,您得去講一講,出去十來天,哪會對情況不熟悉?再說,還想請您講一講這次省裡開會的精神!” 金全禮說:“我一點準備都沒有!再說,停兩天我還想開個鄉黨委書記會,給他們也傳達一下!” 小毛說:“這樣好了,鄉長會推一天,等一等,索性鄉黨委書記鄉長一塊開算了!” 金全禮說:“大鍋燴不大好吧?” 小毛說:“怎麼不好!” 接著拿起電話,要通政府辦公室,對著話筒說: “趕快向各鄉發個通知,鄉長會向後推一天!” 放下電話,又給金全禮倒酒。邊倒邊說: “金書記,我想向您說句話!” 金全禮說:“你說你說!” 小毛說:“金書記,我聽說了,您馬上要離開春宮了!我與您擱了三年伙計,說實話,從您身上,學到不少東西。但由於我年輕不懂事,過去沒到過這個崗位上,做出許多不該做的事。過去我沒有意識到,前兩天聽說您要走,我心裡突然難受起來。金書記,我年輕,以前做得不恰當的地方,您得原諒我!” 金全禮一聽小毛這麼說話,心里頓時又熱乎乎。小毛以前可沒有這麼說過話,於是心裡又有些感動。一感動,心情開朗起來,也博大起來。自己也是,副專員都當上了,何必與一個年輕人計較!年輕人剛上台,難免心高氣盛,自己沒有及時幫助他,也有責任。接著又想起省委書記許年華,看人家的胸懷,過去十來年還能記住一個偶然碰到的朋友,自己卻對事情斤斤計較。於是喝下這杯酒說: “毛縣長,可別這樣說,咱們在一起,配合得還是不錯的!” 小毛說:“叫我小毛!” 金全禮這時笑了:“好,小毛,即使以前有什麼不大對頭的地方,責任也在我,我年長一些!” 小毛誠懇地點頭:“怪我怪我!” 接著小毛拿起電話遞給金全禮:“那你向縣委辦公室說句話!” 到了這時候,金全禮只好讓總機接通縣委辦公室,對辦公室主任說: “向各鄉發個通知,後天開鄉黨委書記會!” 小毛“哈哈”笑了:“這就是了,這就是了,會上您主講,我敲邊鼓!” 金全禮說:“一起講,一起講!” 到了後天,縣上開鄉黨委書記鄉長會。主席台上,小毛主持會議,敲了敲麥克風,讓大家安靜。等大家安靜下來,對著話筒說: “同志們,今天開會,有兩項任務,一是聽金書記給大家傳達省委會議精神;另一項呢。歡送金專員,他停幾天就要離開春宮了!金專員在這里工作了十幾年,做出很大貢獻,他對咱們春宮,也是有感情的!我們盼望他到專區以後,能經常回到他生活戰鬥過的地方看一看,我們春宮八十萬人民,是歡迎他的!現在請金書記給大家講話!” 會場上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金全禮聽著這掌聲,聽著小毛一席話,心裡是很感動的。於是很帶感情地站起向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又長時間鼓掌。等掌聲息了,金全禮才開始講話,向大家傳達省委第一書記許年華的講話精神。 等散會後,金全禮坐自己的車回家,心裡還暖呼呼的。對坐在司機旁邊的縣委辦公室主任說,春宮各級幹部還是不錯的,不管以前他批評過的,沒批評過的,他都有感情。最後又說: “小毛這人也不錯!” 這時辦公室主任說: “金書記,我說一句話,您別批評我!” 金全禮說:“你說,你說!” 辦公室主任說:“縣委的同志都說,讓您別上小毛的當!他這個人,以前您不了解嗎?他現在所以對您這麼好,並不是為了別的,全是為了他自己,一是他看您當了副專員,二是他想接您的班,當縣里第一把手!您要是不當副專員,是退居二線,看他開會理不理您!” 金全禮吃了一驚,接著背上颼颼地起冷氣。可不,辦公室主任說得也有道理。 接著馬上又覺得剛才的隆重場面有些貶值,心上又有些心灰意懶。但他卻瞪了辦公室主任一眼: “你胡說些什麼!把毛縣長說成了什麼人!我不信這些,大家都是黨的人,要以誠相待,哪裡那麼多小心眼!虧你還是縣委常委,說出這樣沒原則的話!” 辦公室主任委屈地說:“我知道您就不信!” 三 金全禮到專裡上任已經一個月了。剛來時,金全禮還是很興頭的。由縣委書記升為副專員,畢竟是好事。老婆孩子都高興。老婆那天正在牙疼,一聽到這消息,牙立即就不疼了。春宮縣幹部群眾對他也有感情的。雖然小毛是否在搞陰謀還斷不定,但大多數人是好的。在他上任那天,許多人都到縣委大院送行,圍著他的小車不讓開,有的女同志還落了淚。所以金全禮離開春宮縣時,是決心不辜負大家的期望,干好這個副專員的。可他到任一個月後,又漸漸感到干好這個副專員決非易事。 首先,他不習慣這裡的工作方法。過去他當縣委書記時,愛開著車在縣里到處亂轉,現在當了副專員,就不能整天亂轉了,每天得到行署大樓去上班,坐在那裡批改文件。一次地委書記陸洪武轉到他這個辦公室,問: “怎麼樣老金,到這裡習慣嗎?” 金全禮誠實地說:“陸書記,不習慣,憋屈死我了!” 陸洪武“哈哈”笑了:“憋憋就習慣了!” 再有,金全禮過去在縣里是第一把手,大家都看他說話,現在來到專裡不行了,你是副專員,上邊有專員,有地委書記,你辦什麼事,就得先請示別人。這個請示別人,他好多年不會了,現在要重新學習。好在地委書記陸洪武他熟悉,專員吳老是個和善的老頭,還好相處。但遇事總要請示別人,自己做不了半點主,心裡總有點窩囊,於是心裡感嘆這個副專員升得沒多大意思,簡直是“明昇暗降”。 生活上也有諸多不方便。金全禮有這樣一個習慣,有事沒事愛洗個澡,讓身子在熱水里泡一泡。過去在縣里時,他想洗澡,就到縣賓館去讓服務員放水。現在到專裡,想泡就沒那麼容易。地區當然也有賓館,比縣里的還高級,但現在的中國,什麼都他媽的認正的,像金全禮這樣的副地級幹部,退下的沒退下的,有幾十個,幾十個輪流去泡澡,賓館就受不了。一次,金全禮還像在縣里一樣去賓館泡澡,讓服務員放水,服務員竟說: “沒水了!” 金全禮吃了一驚:“怎麼會沒水?” 服務員說:“鍋爐房不燒,怎麼會有水?” 金全禮看服務員這麼跟他說話,氣得兩腿發抖,禁不住問: “你知道我是誰?” 服務員斜了他一眼:“不就是金副專員嗎?就是吳專員來,沒水也是沒水!” 如果是在縣里,金全禮馬上會說:“把經理給我叫來!讓這個服務員滾蛋,讓鍋爐房燒水!”現在在專裡,金全禮就不好這麼說,說了也不定頂用,還顯得有失自己的身份。於是就忍了忍,嘆了口氣,到街上大澡堂去泡澡。 還有吃飯。過去在縣里,他三天兩頭陪人,桌上桌下的,什麼吃不到?現在到了專裡,家屬還沒搬來,每天就得到食堂去排隊買飯,有點像到省城開會一樣。省裡倒是常常來人,但那有地委書記或專員陪同,他很少能到桌子前。一個月下來,嘴裡又淡出鳥來。一次實在憋不住,只好到街上飯館裡去喝了一場。還有一次是到築縣去,由老叢招待一頓。老叢這個人不錯,他一到築縣,老叢就到了,向他匯報工作。工作匯報完,老叢問: “金專員,中午吃什麼?” 金全禮說:“啥好吃啥,專里呆了一個月,嘴裡淡出鳥來!” 還有坐車,也沒有在縣里方便。在縣里他有一部專車,想到哪到哪,想啥時走啥時走,來到地區後,地區除了地委書記、專員有專車,其它副職都是由機關統一派車,啥時用啥時要。雖然啥時要啥時有車,但總要向人家張口,車坐得也不固定,一會“藍鳥”,一會伏爾加,一會上海,一會小拉達,沒個穩固的感覺。坐在那車上,總有些不安穩。過去在縣里坐車,想停哪停哪兒,現在對司機說話,就有些不大氣足。 但這些還不是令金全禮最不舒心的。令金全禮最不舒心的,是來到專里以後,專裡對他的工作安排。本來他來專裡時,陸洪武和專員吳老對他談是分管鄉鎮企業和市政建設,這一套工作金全禮比較熟悉,當時還比較滿意。但來到專里以後,他碰到另外一個副專員陳二代,開始與他為難。這個陳二代是個個子低矮、鼻孔沖天的傢伙,仗著以前在省委組織部幹過,目中無人,很是霸道。比如,地區副職沒有專車,他卻能霸著一輛“皇冠”自己用。由於他車牌號碼尾數是“250”,於是大家背後便叫他“二百五”。這“二百五”見金全禮剛從縣里提上來,就沒把金全禮放到眼裡。本來“二百五”分管紀檢和計劃生育,他“二百五”管這些工作也很合適,但他在金全禮到的第二天,突然提出自己不管紀檢和計劃生育了,他要管鄉鎮企業和市政建設。他霸道慣了,陸洪武與吳老也讓他三分,於是就又讓金全禮和“二百五”調換工作。這一調換,令金全禮心裡很不是滋味。鄉鎮企業、市政建設多好,明面上的工作,容易抓出成績;而紀檢和計劃生育,盡是得罪人的事。這不是明欺負人嗎?於是金全禮對陸洪武說: “陸書記,我不管紀檢和計劃生育,我還要管鄉鎮企業和市政建設!” 陸洪武說:“算了老金,抓什麼工作不一樣,他老陳就那個樣子,別跟他計較!” 金全禮委屈地說:“抓什麼我倒不在乎,他老陳不該這麼欺負人!要這樣,我不如還回到縣上去!” 陸洪武說:“算了算了,看在我的面上,幹吧!” 於是金全禮就抓紀檢和計劃生育。 疙疙瘩瘩過了一個月,金全禮漸漸習慣了。紀檢和計劃生育工作漸漸熟悉,工作上了路。坐辦公室也開始習慣了,反倒覺得以前整天往下跑累得慌。現在晚上下班沒事,還可以到電影院看電影。坐車也習慣了,管它什麼車,反正四個軲轆會轉就行了。吃飯熬寡得慌,可以到飯館或下到附近縣。泡澡問題也有了出路,政府貸有一個旅遊局辦的賓館,那裡的經理老家是春宮縣的,對他這個副專員還畢恭畢敬,想泡澡可以到那裡去。 “二百五”呢,見金全禮接替了他的工作,見面又與他正常說話,也從心裡佩服他有肚量,有一次又聽說他與省委第一書記許年華是老朋友,也從心裡開始讓他三分。有次省計委主任來,“二百五”陪客,還主動將金全禮拉了去。 環境、人漸漸熟悉,各方面就有了迴旋餘地。金全禮心情開始舒暢起來。心情一舒暢,便又覺得當副專員還是比當縣委書記好。過去人家喊“書記”,現在人家喊“專員”;過去到其它縣上去,與人家平起平坐,現在去,就成了他們的上級,還是有優越感的。一次春宮縣小毛到地區來開會,還專門來看他,從車上卸下一筐大蘋果,讓他沒事時吃。金全禮一個人吃著蘋果,心裡也挺怡然自得,甚至從心裡還原諒了小毛。所以在開地委書記專員會,確定春宮縣新的縣委書記時,陸洪武提議小毛接班,大家舉手時,他金全禮也沒有表示不同意見,就讓小毛當上了縣委書記。 四 省委辦公廳來了一個電話,說過兩天省委第一書記許年華要到這個地區來視察工作。因為許年華到省裡時間不長,到這個地區又是第一次,地委書記陸洪武、專員吳老對許年華又不熟悉,所以得知這消息後,顯得有些緊張。地委辦公室、行署辦公室兩套班子都跟著緊張起來,開始給書記和專員準備匯報材料。 金全禮是在第二天得知這消息的。得知消息後,心情有些興奮。十年前的朋友,終於要相會了。於是趕緊跑到旅遊局的賓館去泡澡、刮臉、洗自己的衣服。洗著衣服,又想到現在人家成了省委第一書記,講話又那麼有水平,所以又顯得有些緊張,忙扔下衣服,跑到辦公室加班,想些許年華會問的題目,在紙頭上準備答案。又想到許年華到地區來,一定是陸洪武、吳老陪伴,這麼多副書記、副專員不一定能到跟前,屆時不讓副職陪同,自己不白準備了?又覺得自己的緊張有些好笑。正在這時,地委書記陸洪武推門進來,說: “老金,明天年華同志就要來了,你跟他是老朋友,咱們一塊見他!” 金全禮聽到讓他見許年華,心裡又高興起來,但又謙虛地說: “由你們陪著,我就不見了吧!” 陸洪武說:“要見,要見,老朋友了,怎麼能不見?再說,年華同志我不太熟,你在身邊也好。” 這時金全禮似乎有些得意,但又謙虛地說: “其實年華同志挺平易近人的!” 陸洪武說:“是嗎?看他在省委作報告,不苟言笑的樣子!” 金全禮說:“怎麼不笑,那場合不同罷了!” 陸洪武連連點頭:“對,對,場合不同!就是不知道他到這裡要問些什麼問題!” 金全禮說:“無非農業、工業、鄉鎮企業,大不了還有精神文明,還能問到哪裡去?” 陸洪武說:“這幾方面倒是讓辦公室給準備了。就怕他一問問到個偏地方,咱們答不上來,鬧得冷了場,就不好了。” 金全禮說:“不會,他剛到省裡,不會給下邊的同志出難題!” 陸洪武說:“你說得對,我再趕緊回去準備準備,有幾個數字,我讓他們再到統計局核實核實!” 說完,就匆匆走了。 陸洪武走後,金全禮也繼續進行開了自己的筆頭準備。他除了要準備陸洪武那些問題,還得準備些個人情況,防止他到時候問到。 第二天上午,地委、行署一班人,開始在賓館等候。先是讓辦公室給省委辦公廳打了一個電話,問許書記動身了沒有,回答說八點準時動了身。從省城到這裡,車子要跑兩個小時,所以一到九點半,大家都緊張起來。這時陸洪武又找到金全禮問: “老金,年華同誌有些什麼習慣?” 金全禮說:“您指的是什麼?” 陸洪武說:“譬如講,愛喝酒不愛,吃飯講究不講究。你說,是讓食堂複雜一點呢,還是簡單一點?” 看著陸洪武為難的樣子,金全禮心裡有些感動,就對陸洪武說: “其實他這人挺好交的,沒有那麼多毛病!” 陸洪武說:“不是頭一次不熟悉嘛!這樣吧老金,你與他是老相識,到時候悄悄問問他。他要是接近群眾呢,咱們就複雜一點;他要是堅持'四菜一湯',咱就弄'四菜一湯'!你不知道,上次馬省長到曲陽地區,地區弄了一桌菜,老頭子本來愛吃,這次卻突然清廉了,指著桌子罵了一頓,要吃'四菜一湯',把曲陽的同志弄得好下不來台!” 金全禮說:“行,行,到時我問問他!” 陸洪武說:“這樣就行了,我讓食堂準備兩套飯,到時候他要那套,咱上哪套!” 接著跑向食堂。 陸洪武一跑食堂,金全禮心裡又發了毛。乖乖,一個大擔子就這樣落到了他頭上。這都怪自己吹了大話。他與許年華也十來年沒見面,誰知到時候當問不當問呢? 到了十點,大家都聚到賓館門口,準備迎接車隊。可到了十點半,大路盡頭還不見車影。等候的人都焦急起來。到了十一點,車子還沒有來,大家更加焦急。這時吳老對陸洪武說: “別是路上拐了彎,在哪個縣打住了,讓大家解散吧!” 陸洪武說:“大家到會議室等著吧。”又對地委辦公室主任說,“你在這裡等著,看見車子,馬上通知一下!” 回到會議室,大家議論的議論,抽煙的抽煙,突然辦公室主任氣喘吁籲地跑來,推開門就說: “來了,來了!” 大家馬上停止議論,蜂擁到院子裡。這時許年華一溜三輛車已經到了樓門口。 秘書一班人先從車裡跳了下來,接著許年華從車裡下來,笑哈哈地開始與大家握手。 大家說: “年華同志,是不是路上車給堵住了?” 許年華說:“沒有,沒有,路上稍停了一會,對不起大家,讓大家久等了!” 這時許年華的秘書說:“路上碰到一個砍棉花桿的農民,年華同志與他聊了一會天!” 許年華與大家握完手,陸洪武說: “年華同志,都十二點半了,咱們先吃飯吧!” 許年華說:“好,先吃飯!” 大家便向餐廳走去。走的過程中,陸洪武開始搗金全禮的腰眼,意思是讓他上去問許年華吃什麼。但這時金全禮情緒已經十分低落,因為在整個握手的過程中,許年華並沒有對他這個老朋友有什麼特別的表示,把他當成和大家一樣,似乎並沒有認出他來。也許十來年過去,人家當了省委書記,早把他給忘掉了。但又想到自己提副專員,他為什麼出了力?左右想不清楚,心裡矛盾,現在陸洪武又搗他的腰眼,可他哪裡還有勇氣去向省委書記搭訕!幸好這時許年華自己說了話,替金全禮解了圍。許年華說: “中午吃什麼?我看一人吃一碗麵條算了!吃過咱們在一起聊聊!” 這時陸洪武說:“好,好,咱們吃麵條!” 然後趕緊搗了搗辦公室主任的腰眼,讓他到廚房安排。因為原來廚房準備一複雜一簡單兩套方案,但並沒準備麵條。賓館又趕緊派車去街上買麵條。所以讓大家在餐廳多等了一會。麵條上來,已是下午一點。這時吳老說: “年華同志餓了吧!” 許年華說:“餓是餓了點,但吳老不說餓,我哪裡敢說餓?” 大家哄堂大笑,吳老笑得滿面紅光。接著大家“哧溜”“哧溜”吸起麵條。 吸完麵條,大家移到會議室。原來準備在開會時上汽水和“可口可樂”,但陸洪武見許年華吃飯吃麵條,在吃白條時趕緊吩咐辦公室主任將會議室換成一杯杯清茶。大家握著清茶,陸洪武、吳老開始匯報工作。也無非是工業、農業、鄉鎮企業,匯報到一半,許年華說: “老陸啊,能不能加快點進度?你們這狼山很有名,有廟有和尚,不想讓我看了?” 大家又笑了。陸洪武說: “我加快,我加快!” 加快匯報完,陸洪武說: “請年華同志作指示!” 這時許年華指著專員吳老說: “我下車伊始,有什麼指示,吳老是老同誌了,請吳老說吧!” 吳老感動得滿臉通紅,說:“年華同志謙虛了,年華同志謙虛了,我是向你匯報情況,請年華同志講!” 許年華只好簡單說了兩句。話有兩點:一是要大家“實事求是”,二是有事情拿不准,可以請教老同志,像吳老這樣的人。吳老又感動。大家鼓了掌。然後坐車,一溜車隊上了狼山,去看廟看和尚。 在這整個過程中,許年華沒有和金全禮說一句話。金全禮受到冷落,感到十分委屈。他已經發覺“二百五”不時看他,似在懷疑他和省委書記的關係。看許年華的樣子,是把他忘掉了。看許年華的舉動,在地區這一班人裡,他最看重吳老,時時拉吳老在一起。上狼山,他不拉陸洪武,而拉吳老與自己一同坐車,上了他的“奔馳”。吳老是一個快退居二線的人,他為什麼看重他?金全禮百思不得其解。 大家不知這是一個什麼謎! 看完和尚看完廟,又回到賓館吃晚飯。吃過晚飯,大家請許年華休息。許年華說: “好,好,大家都休息吧,今天晚上有球賽,大家都看看電視!” 大家與許年華握手,散去。等地區一班人出了賓館門口,四散分開時,這時許年華的秘書又趕出來,走到金全禮身邊問: “您是金全禮同志?” 金全禮說:“是!” “年華同志請您回去說話!” 金全禮的血液一下聚到了一起,忙不迭地說:“好,好!”心裡聚集了一下午的委屈,馬上煙消去散。十年前的老朋友,到底沒有忘記他。他故意看了“二百五” 一眼,就跟許年華的秘書回去。 到了許年華的房間,許年華正在衛生間洗澡。秘書對金全禮說:“請您稍等一下!”然後就退了出去。金全禮只好站在那裡等。 等了二十分鐘,許年華披著浴巾、擦著頭從衛生間出來,一看到金全禮,“噗哧”一聲笑了,然後用手搗一搗金全禮的肚子: “你怎麼不坐下!”' 金全禮就坐下了。 許年華說:“看你那樣子,似乎把我給忘記了!” 金全禮又站起說:“許書記,我沒有把您忘記!” 許年華問:“你現在還喝酒不喝酒?” 金全禮說:“不喝酒,許書記!” 許年華說:“你在胡扯,十年前喝,現在不喝?” 金全禮只好說:“喝!” 許年華又“哈哈”大笑說:“看你那拘束樣子,當年在大寨,你可不是這個樣子!你坐下!” 一提起“大寨”,金全禮少了些拘束,於是坐下,也跟著“嘿嘿”笑起來。 許年華說:“說一說,怎麼變成了現在這樣子,像個沒出嫁的閨女一樣!” 金全禮只好以實相告:“您一當省委書記,把我給嚇毛了!” 許年華又“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從他的提包裡抽出一瓶“洋河”,問: “你喝不喝?” 金全禮說:“喝!” 許年華打開酒瓶,對瓶嘴喝了一口,然後遞給了金全禮。當年在大寨,他們就是這樣嘴對瓶子輪流喝。金全禮也弄了一口。許年華說: “你們地區太不像話,我來了,一口酒也沒讓喝!” 金全禮如實說:“哪裡不讓喝,都準備好了,怕您批評,沒敢往上上!” 許年華這時已穿好衣服,坐在金全禮的對面,嘆了一口氣說: “是呀,當了這個差,處處不自由,連酒也不敢喝了!” 金全禮這時想起了許年華幫忙自己提副專員的事,現在似乎應該說些感謝的話,於是就說: “許書記,您一到省裡來,我就听說,老想去看您,但知道您工作忙,又不敢去。可您工作那麼忙,還沒有忘記我,還在關心我的進步……” 說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這時許年華擺擺手: “老金,不要這樣說,我沒有幫你進什麼步!我剛到省裡來,情況不熟,不管以前認識的同志也好,不認識的同志也好,都一視同仁,庸俗的一套咱們不搞!要是你是指提副專員的事,那就更不要感謝我,那和我沒關係,那是省委組織部與地委提名,省委常委會討論通過的!你只想如何把工作搞好就是了。要感謝,你就感謝黨吧!” 金全禮點點頭,更加佩服許年華的水平。又說: “許書記,您這幾年進步挺快!” 說完,又覺得這話說得很不恰當。但許年華不介意,點燃一支煙說: “什麼進步快,黨的培養罷了,並不是咱的水平多高……” 然後將話題岔開,開始說些別的。最後又問到金全禮的工作,金全禮向他匯報了,剛來地區不適應,現在適應了等等。許年華點點頭說: “你剛當副專員,什麼事情拿不准,可以請教老同志。要學會尊重老同志。在這個地區,要學會尊重吳老!” 金全禮明白許年華的意思,使勁點了點頭。 話談到九點,球賽開始,許年華打開了電視。金全禮站起來告辭,許年華說: “好,就這樣,以後有什麼事,可以給我打電話。這個地區的班子是不錯的,吳老、老陸都是不錯的!” 金全禮又明白了許年華的意思,感動地點了點頭,就說: “許書記,我記住您的話,您休息吧,我走了。” 許年華堅持把他送到門外。 第二天一早,許年華就離開了這個地區,到另外一個地區去。地區一班人來送行。許年華與大家一一握手,這時又把金全禮當作與大家一樣,沒有格外對他說什麼。這時金全禮心裡沒有一點委屈,而是從心裡佩服許年華的水平。 五 自許年華來了一次以後,金全禮精神面貌大為改觀。工作積極,不再計較各方面的得失,整日坐在辦公室批改文件,或是下到縣里;下縣坐什麼車不在乎,對司機都很客氣;對“二百五”也不再跟他計較;對吳老開始格外尊重。遇事拿不准主意,就去請示吳老。週末沒事,就到吳老家中去坐。吳老對他說話,他趕緊拿出本子記上。弄得吳老挺感動。一次吳老在家中對金全禮說: “老金啊,我給你要提一點意見!” 金全禮說:“吳老,您是前輩,您說!您批評我,是對我的愛護!” 吳老點點頭,說:“老金,你今後工作的著眼點,要放開一些。不能光抓紀檢和計劃生育,其它方面的工作,也要注意!當然嘍,只是注意,還不能插手。我過兩年就退居二線了,工作還不得由你們年輕的來幹!” 金全禮感動得兩眼想冒淚,真誠地說: “吳老,您不要這麼說,這麼說我心裡難受。您不能說'退'這個字,地區的干部群眾不答應!我跟著您,學了不少東西!” 吳老說:“這話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到處亂說。上次年華同志到這裡來,我跟他坐一個車,他在車上是跟我很知心的。年華這個同志很好,中央提他提得對,我從心裡敬重他!” 金全禮說:“年華同志也很敬重您!” 吳老說:“就是上次讓他吃了麵條,心裡很不是滋味!” 金全禮說:“他是河南人,愛吃麵條!” 吳老“哈哈”笑了。 自跟吳老談過話,金全禮工作更加踏實。 這天是禮拜四,金全禮正在辦公室辦公,行署辦公室一個秘書椎門進來,說: “金專員,有人找您,見不見?” 金全禮問:“哪兒來的?” 秘書說:“他說他找您告狀!” 金全禮以為又是群眾揭髮乾部,於是說: “請他來,請他來,人家大老遠跑來,不容易!” 可等秘書把人帶來,金全禮一看,卻是春宮縣縣委辦公室主任,金全禮“哈哈” 笑了,說: “老鐘,你搞什麼名堂!還不直接來,說是告狀的!” 誰知縣委辦公室主任氣呼呼地說: “金專員,我今天找您不為私事,我就是告狀的!您不是管紀檢嗎?” 秘書退出,金全禮給辦公室主任倒了一杯茶,說: “誰得罪你了,讓你告狀?” 辦公室主任說:“我要告小毛!您這裡不准,我告到省裡;省裡不准,我告到中央!聯合國我也敢去!” 金全禮說:“行了行了,用不著動那麼大的氣。我走時不是交待你們了,讓你們配合小毛的工作,不要處處與他為難,要為春宮八十萬人民著想!” 辦公室主任瞪著眼睛說:“我們沒有與他為難,可他處處與我們為難!告訴您金專員,我的辦公室主任,已經讓他給撤了!” 說完,蹲在地上抱頭“嗚嗚”哭起來。 金全禮這時倒吃了一驚,問。 “是嗎?” 辦公室主任抹著淚說:“還是嗎!您現在當了大官,是不管底下人的死活了! 您抽空到春宮去走一走,看小毛正在春宮幹什麼!自他到縣委以後,除了琢磨人,沒乾一件好事!他現在大權在握,是想把人都換成他自己的,我這還不是他開的第一刀! ” 金全禮問:“問題那麼嚴重嗎?上次小毛到地區開會,還來過這裡!” 辦公室主任說:“他那是耍兩面派,在矇騙您!為什麼撤我,還不因為我是老縣委的人!” 金全禮這時心裡生氣了,怪小毛不夠意思。提他當縣委書記,金全禮沒說什麼,怎麼他現在敢如此無禮!但他表面上仍很鎮靜,笑著問: “那你現在失業了?” 辦公室主任咕嘟著嘴說:“讓我到科委去。您想,科委是什麼單位?金專員,我給您說,這問題您得解決,您不解決,我住在您辦公室。人家都說當初跟您跟錯了,還不如跟縣政府了。您'吱溜'一下升走了,留下一幫人讓人宰割!您是老領導,您不能見死不救!” 說完,又哭了。 金全禮說:“行了行了,拿我的飯盆和菜票,到食堂給我打飯!打兩個人的!” 辦公室主任從地上站起來,抹了抹紅眼睛,端著飯盆到食堂打飯。 剩金全禮一個人在辦公室,金全禮氣得摔了一隻杯子。媽的,你小毛也太膽子大,太歲頭上就這麼動了刀子。接著抓起電話,讓總機接春宮。總機那邊接電話,他又突然想起了許年華,想起許年華處理事情的水平,氣馬上又消了,讓總機撤了那個電話。 等辦公室主任打飯回來,兩人隔桌子吃飯。金全禮說: “老鐘,我告訴你,你吃完飯,就到地委那邊找陸書記,把情況向他反映,看他什麼意見!縣委的事,找地委合適!” 辦公室主任瞪起眼睛:“不行金專員,這事您不能推,您是老領導,這事您還不管,人家陸書記會管?我不找陸書記,我就找您!” 金全禮禁不住罵了辦公室主任一頓: “讓你找陸書記,你就找陸書記!這事你讓我怎麼管,讓我去跟小毛吵架嗎? 有組織渠道,你為什麼不找陸書記?這點道理還不懂嗎? ” 辦公室主任懵了頭,用筷子根刮著自己的滿頭濃發,刮了一陣,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沒明白,說: “好,好,我去找陸書記!” 吃過飯,辦公室主任就去找陸洪武。等辦公室主任一走,金全禮又有些傷感。 唉,為了自己,推走跟自己多年的同志,是不是太自私了?但從大局出發,他現在是不能和小毛鬧仗的。那樣對全局太不利。不過就這樣犧牲同志,他心裡又不忍。 這樣思來想去,一下午也沒辦好公。 過了有一個禮拜,陸洪武見到他問: “老金,春宮有人告小毛的狀,你知道嗎? 金全禮說:“不知道。為什麼告小毛的狀?” 陸洪武說:“一個縣委辦公室主任,說小毛泄私憤圖報復,撤了他的職。我已經跟小毛通電話,看來不是這種情況。這個辦公室主任有作風問題,在縣賓館混來混去,和幾個女孩子不清楚!” 金全禮說:“是嗎?如果是這樣,這個人是不適宜呆在縣委!” 陸洪武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一個辦公室主任,處理過去就算了。我以為你知道,給你打個招呼。我已經同意小毛的處理意見了!” 金全禮說:“這樣處理很好,這樣處理很好!” 與陸洪武分手,金全禮又生起氣來。媽的,這個小毛果然不是東西!什麼作風問題,藉口罷了。撤一個人,總要找些問題。這個辦公室主任愛和女人接觸金全禮是知道的,但過去他也接觸,你小毛怎麼不管?現在你一當縣委書記就撤人,這不是改朝換代是什麼!什麼人沒有問題?抓什麼人甚麼人就有問題。誰不愛和女人接觸?無非程度不同罷了!接著又想起自己對老部下見死不救,有點對不住自己的良心。可話說回來,他在小毛手下,自己也無能為力。誰叫你有作風問題?這問題一抓一個準,我金全禮能去證明你沒有作風問題?我不是見死不救,是沒法救。救不好連自己也拖著沉下去。於是心裡又得到安慰。這樣思來想去,一夜沒有入眠。直到黎明,東方出現朝霞,他又突然想起許年華,一切問題似又想通了。又對工作鼓起了信心,他吃了兩塊蛋糕,忘掉這件事,又精神抖擻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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