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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新兵連-2

《官人》及其他 刘震云 18677 2018-03-20
五 我們排長是個怪人,常做些與大家不同的事。比如睡覺,他愛白天睡,夜裡折騰。白天明晃晃的,他能打呼嚕大睡;夜裡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大家都是農村孩子,往常在家時,午休時要下地割草,沒有白天睡覺的習慣;但排長睡午休,一屋的人都得陪著他躺在鋪上不動。晚上,大家訓練一天,累得不行,要睡了,這時排長卻依然挺精神。床上睡不著,他便倚到鋪蓋卷上看書。他看書不用檯燈,非點蠟燭,說這樣有挑燈夜讀的氣氛。明晃晃的蠟燭頭,照亮一屋。王滴說: “多像俺奶夜裡紡棉花。” 當然,排長也有不睡午覺的時候。那是他要利用午休時間寫信,或者訓人。他一寫信,全班的人替他著急。因為一封信他要返工五六次:寫一頁,看一看,一皺眉頭,撕巴撕巴扔了;又寫一頁,又一皺眉頭,撕巴撕巴又扔了,……鬧得情緒挺不好。他情緒不好,別人誰敢大聲說話?再不就是訓人,開生活會。上次開王滴的生活會,就是利用午休時間。所以,大家說,排長睡顛倒雖然不好,但不睡顛倒大家更倒霉。一到午休時間,大家都看排長是否上了鋪板。一上鋪板,大家都安心鬆了一口氣。

柳樹吐了嫩芽。戈壁灘上下了一場罕見的春雨。哩哩啦啦,下了一天。訓練無法正常進行,連里宣布休息。大家說,陰天好睡覺,今天該好好休息了。於是到了午休時間,大家都打著哈欠,攤舖蓋卷準備睡覺。這時排長急急忙忙進來: “不要睡了,不要睡了,今天午休時間開會。” 大家心裡“咯噔”一下,以為排長又要訓人。可看他臉上,倒是喜孜孜的。大家鬧不清什麼名堂,都紛紛又穿起衣服,整理內務,圍坐在一起,等待排長開會。 排長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噗噗”吹兩口,坐到一張椅子上,拿出一個筆記本翻著說:“剛才我到連部開了一個會,訓練再有二十多天就要結束了,研究大家的分配問題,現在給大家吹吹風……” 大家的心“咯噔”一下,馬上睡意全無,人圈向內聚了聚。連剛才還漫不經心的王滴,也瞪圓眼睛,豎起了兩隻耳朵。大家在新兵連訓練三個月,馬上面臨分配問題,誰不關心自己的前途呢?

排長說:“大家也不要緊張。能分到哪個連隊,關鍵看各自的表現。大家想不想分到一個好連隊?” 大家異口同聲地答:“想!” 排長說:“好,想就要有一個想的樣子。現在訓練馬上進入實彈考核階段,大家都要各人操心各人的事,拿出好成績來!到時候別自己把自己鬧被動了……” 又講了一通話,問:“大家有沒有信心?” 大家異口同聲地答:“有!” 這時排長點了一支煙,瞇著眼睛說: “大家還可以談談,各人願意幹什麼?” 大家都紛紛說開了,有願意去連隊的,有願意去靶場的,有願意去看管倉庫的,排長問身邊的“老肥”: “你呢?” “老肥”這時十分激動,臉憋得通紅,答:“我願意去給軍長開小車!” 大家“哄”地笑了,說:“看你那樣子,能給軍長開小車!”

排長問:“你為什麼願意給軍長開車?” “老肥”答:“那天檢閱,我看軍長這人不錯。” 排長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好好乾吧,有希望。” “老肥”樂得手舞足蹈。 開完會,大家摩拳擦掌,紛紛寫起了決心書。 這時新兵連訓練又開始緊張起來。投彈、射擊,馬上要實彈考核;夜裡又練起緊急集合。這時大家都已成了老兵,本來吃不下這苦;但面臨一個分配問題,大家都像入伍時一樣認真。分配又是一個競爭,你分到一個好連隊,我就分不到好連隊,大家的關係又緊張起來,又開始面和心不和。本來投手榴彈、瞄靶,大家一起練練、看看,多好;但一到晚飯後,各人找各人的地方,悄悄練習。一直快到熄燈,才一個個回來,各人也不說自己練習的成績。李上進把我、“老肥”、“元首”召集到一塊開“骨幹”會,說:

“還是號召大家互相幫助,不要立山頭。一鬧不團結,班裡的工作就搞不上去。” 接著開了一個班務會,號召大家平山頭,休息時間一起訓練。當天晚飯後,李上進便集合大家,一塊排隊到訓練場去。路上碰到副連長,問: “這時候排隊幹什麼?” 李上進說:“利用休息時間補課。” 副連長點點頭說:“好,好。” 李上進很興奮。 但到了訓練場,大家仍是面和心不和,各人使勁甩自己的手榴彈,不給別人看成績;惟獨李上進跑來跑去,說某某投了多少米。 夜裡緊急集合。這時連里又縮短了集合時間。過去是十分鐘,現在縮短成五分鐘。但大家到底是老兵了。竟能在規定時間利利索索出來。 “元首”穿鞋也從不錯腳。這時“老肥”出了問題。不知是白天訓練太緊張,還是他夜裡睡不好,一到緊急集合,他就驚慌。全連已經排好了隊,他才慌慌張張跑出來,背包還不是按標準捆的,勒的是十字道。有一次把褲子又穿反了。班長找他談話,說:

“李勝兒,咱們是'骨幹',可不能拖班裡的後腿,那同志們會怎麼說?” “老肥”含著淚說:“我難道想拖班裡的後腿?只是心裡一緊張,想快也快不起來。” 李上進說:“過去你不出來的挺快?” “老肥”說:“過去是過去,現在也不知怎麼了,渾身光沒勁。” 王滴挨著“老肥”睡,背後對別人說:“'老肥'這人準是犯病了,一到夜裡就吹氣,嘴裡還吐白沫。” 我把這情況告訴了李上進。李上進問: “過去他有什麼病?” 我說:“沒見他有什麼病。” 後來又一次緊急集合,“老肥”更不像話,隊伍已經出發抓特務,他還在屋裡折騰。隊伍跑一圈回來了,他出去找隊伍沒找到,一個人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李上進說:“看樣子他真有病。” 王滴說:“他犯的準是羊羔瘋!你想,一聽哨子響就吐白沫,渾身不會動,不是羊羔瘋是什麼?” 李上進把我拉到一邊說:“班副,要真是羊羔諷還麻煩了。領導知道了,非把他退回去不可!部隊不收羊羔瘋。我們那批兵,就退回去一個。” 我看看四周說:“班長,不管是不是羊羔瘋,咱們得替他保密。你想,當了兩個月兵,又把他退了回去,讓他怎麼見人?” 李上進摸著下巴思摸。 “再說,他這羊羔瘋看來不嚴重,到部隊兩個月,怎麼不見犯?現在偶爾犯一次,看來是間歇性的。橫豎再有二十多天就結束了,我們替他遮掩遮掩。” 李上進思摸一陣說:“只好這麼辦。以後再緊急集合,你幫他一把。” 我點點頭。

“老肥”這時滿頭大汗從黑暗中跑回來,衣裳、被子都濕漉漉的。李上進說: “回來了?” 王滴說:“你還是獨立行動!” “老肥”還在那裡喘氣,顧不上搭言。 第二天上午,我找“老肥”談話。問: “'老肥',你是不是有羊羔瘋?” 他說:“班副,咱倆一個村長大的,你還不知道,我哪裡有羊羔瘋?” 我說:“我記得你爹可犯過這病!” 他低下頭不說話。 我說:“一犯羊羔瘋,部隊可是要退回去的。” 這時他哭了,說:“班副,我可不是有意的。我心裡可想努力工作。” 我說:“你不用著急。”又四下看一下人,把李上進的話給他說了一遍,讓他自己也注意一下,爭取少犯或不犯;緊急集合我幫他。

他感激地望著我:“班副,你和班長都是好人,我忘不了你們。萬一我給軍長開上小車……” 我說:“開小車不開小車,人不能有壞心。” 他連連點頭。 我又深入到班裡每一個戰士,告訴他們不能有壞心,要替“老肥”保密。每到緊急集合,我只讓“老肥”穿衣服,我幫他打背包,夾在我們中間一起出去,倒也顯不出來。 十來天過去,沒出什麼事。大家平安。我和李上進鬆了一口氣。 “老肥”心裡感激大家,把勁頭都用到了工作上,休息時間一遍又一遍掃地,還替大家打洗臉水,擠牙膏,累得一頭的汗。我看他那可憐樣,說: “'老肥',你歇歇吧。” 他做出渾身是勁的樣子:“我不累。” 本來以為事情就這樣平安地過去了,沒想到班裡出了奸賊:“老肥”犯羊羔瘋的事,有人告到了連里。連里責成排長查問。排長午休時沒睡,先獨自趴桌上寫了一回信,撕了幾張紙,又把我和李上進叫到乒乓球室,問:

“李勝兒犯羊羔瘋,你們知道不知道?” 我和李上進對看一眼,知道壞了事。但含含糊糊地說:“這事兒倒沒聽說。” 排長“啪”地將寫好的信摔到球案上:“還沒聽說,都有人告到連里了!” 我急忙問:“誰告的?” 排長瞪我一眼:“你還想去查問檢舉者嗎?” 我低下眼睛,不敢再吭聲。 排長說:“好哇好哇,我以為班裡的工作搞得挺不錯,原來藏了個羊羔瘋!連我都跟著吃掛落!你們說,為什麼不早報告?” 李上進鼓起勇氣說:“排長,真沒見他犯過。” 我說:“我和他一個村。” 排長說:“你們還嘴硬,有沒有病,明天到醫院一檢查就知道,到時候再跟你們算帳!” 我和李上進挨了一頓訓,出來,悄悄問:“是誰這麼缺德,跑到連里出賣同志?”

嘴上不說,都猜十有八九是王滴。王滴跟“老肥”本來就不對付,“老肥”又曾頂掉他的“骨幹”,他會不記仇?再說,王滴是班裡的落後分子,平時唯恐天下不亂,這放著現成的事,他能不吹灰撥火?這奸細不是他是誰?回到班裡,又見王滴在那裡又笑又唱,越看越像他。我和李上進都很氣憤,說:“遇著事兒再說!”可他向連里反映情況,是積極表現,一時也不好把他怎麼樣。只是苦了低矮黃瘦的“老肥”,在那裡愁眉苦臉坐著,等待明天的命運判決。 第二天一早,“老肥”就被一輛三輪摩托拉到野戰醫院去了,到了晚上才回來。 他一下摩托,看到他那苦瓜似的臉,就知道班裡的“骨幹”、想給軍長開小車的“老肥”,要給退回去了! “老肥”從車上下來,立即哭了。拉著我的手說:“班副,咱倆可是一個村的!” 又說:“不知誰揭發了我。來時大家都兄弟似的,怎麼一到部隊,都成仇人啦?” 我心裡也不好受,說:“老肥。” “老肥”說:“這讓我回去怎麼見人?” 王滴在旁邊說:“這有什麼不好見人的?在這也無非是甩甩手榴彈!”說完,甩屁股走了。 我們大家都氣得發抖。背後告密,當面又說這風涼話,我指著他的背影說: “好,王滴,好,王滴!” 這時“元首”上前拉住“老肥”的手,安慰說:“'老肥',心裡也別太難受。 咱們都是'骨幹',原來想一塊把班里工作搞好,誰想出了這事! ”說著,自己也哭了。 入夜,大家坐在一起,圍著“老肥”說話,算是為他送行。卸了領章、帽徽的“老肥”,臉上癡呆呆的。李上進說:“李勝兒同志雖然在部隊時間不長,但工作大家都看見了,還當著'骨幹'……” 我說:“李勝兒同志品質也好,光明正大,不像有的人,愛背地琢磨人。”看了王滴一眼。王滴躺在自己的鋪板上,瞪著眼不說話。 “老肥”說:“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以前有不合適的地方,大家得原諒我。” 這時有幾個戰士哭了。 排長從屋外走進來,也坐下參加我們的送行會。他從腰里摸出一包“大前門” 煙,破例遞給“老肥”一支,吸著說:“李勝兒,別怨我,連里要這麼做,我也是沒辦法。”說著,又遞給“老肥”一雙膠鞋:“回家穿吧。” “老肥”抱著膠鞋,哭了:“排長,我不該尿你一褲……” 第二天一早,“老肥”乘著連里炊事班拉豬肉的車走了。臨上車問:“班副,你給家捎什麼不捎?” 我說:“不捎什麼。回去以後,如果村里不好呆,就跟我爹去學泥瓦匠吧。我給我爹寫一封信。” 他點點頭,一包眼淚,蹬著車軲轆爬上了汽車。 汽車馬上就開了。 再也看不到汽車和“老肥”,大家才向回走。回到班裡,又要集合去訓練場練投手榴彈。這時大家都沒情沒緒的。我看著班裡每一個人都不順眼,覺得這些人都品質惡劣。十七八歲的人,大家都睡打麥場,怎麼一踏上社會,都變壞了? 但集合隊伍的軍號,已經吹響了。 六 “老肥”走後的第二天,實彈考核開始了,實彈考核以後,就要分配工作。實彈考核的成績,是分配工作的一個重要參考。大家都很緊張。實彈考核是先投手榴彈,後打槍。 投手榴彈之前,我找王滴談話,告訴他班長說了,因為他投彈沒達到三十米,沒有投實彈的資格。接著狠狠批評了他一頓,也是替“老肥”報仇的意思。 “排長和班長都說了,你這人平時愛偷懶,不好好練習,現在拖了全班和全排的後腿,你說該怎麼辦吧!” 王滴急得渾身是汗:“我怎麼沒投彈的資格,我怎麼沒投實彈的資格?你怎麼知道我會不及格?” 我說:“假彈還投不及格,真彈就投及格了?真彈會爆炸,炸死你誰負責?” 王滴說:“假彈沒壓力,真彈有壓力,說不定一投就投過了。” 我說:“一投就投過了?你兩投也投不過。我和班長商量,你手榴彈投不投,先給班裡寫份檢查,檢查一下自己的思想動機,為什麼不好好練投彈?往深裡挖一挖!” 王滴一下把胳膊肘捋了出來:“我怎麼不努力,看這胳膊練的!”又帶著哭腔說:“班副,你們這不是存心整人嗎?” 我正色道:“什麼叫整人?你這思想又不對了!你自己工作不努力,讓你反省,是對你的愛護,怎麼叫整人!難道你投彈不及格,還得大張旗鼓表揚你麼?” 王滴這時哭了,哭得挺熊,一把鼻涕一把淚:“班副,對我有什麼意見,可以當面給我提,用不著這麼背地給我穿小鞋。當初咱可是一個悶子車拉過來的!班副,我不就說話隨便點,可沒犯過大原則!” 我說:“你犯不犯原則,我不知道。排長和班長讓我找你,我就找你,別的我也不敢多說,省得叫人到連部去匯報,說不定把我也退回去!” 王滴這時不哭了,半天看我,忽然從地上跳起來,又像蛤蟆一樣伏到我臉前: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是不是懷疑,'老肥'退回去和我有關係?” 我說:“我可沒說和你有關係。再說,向連里報告情況,也是積極表現。” 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漲紅著臉,指著我說:“好,好,你們竟懷疑上我!你們懷疑吧,你們懷疑吧!班副,我算和你白認識了!既然這樣,你讓我投彈,我還不一定投呢!”說完,一溜煙跑了。 我怔在那裡。回到宿舍,把情況向李上進匯報,說:“班長,說不定向連里匯報不是他?” 李上進摸著下巴說:“不是他,可又是誰呢?班裡就這麼幾個人,掰指頭算一算,也找不出別人。” 我掰指頭算了算,是找不出別人。 李上進拍一下巴掌說:“這事就這樣決定了,別聽他賊喊捉賊,這人品質一貫不好,匯報必是他無疑!” 這事就這樣決定了。這時李上進又說:“班副,還有個事得商量商量。” 我說:“什麼事?” 他說:“據你看,臨到訓練結束,組織上能發展我嗎?” 事情的頭緒可真多。我嘆了一口氣,說:“班長,這事你不用再操心了,那天你給副連長搓背時,他不說的挺明確?” 他點點頭,又說:“我就怕'老肥'的問題一出現,對我有影響。” 我說:“'老肥'的問題是'老肥',再說已經把人家退回去了,怎麼還會影響別人?” 他點點頭,又說:“現在關鍵是看我了,得想法把班裡的工作搞上去。”說到這裡,一下從鋪板上躍起,“班副,我看還是讓王滴投實彈吧。” 我吃了一驚,問:“你不是決定不讓他投嗎?” 李上進說:“要不讓他投,他無非得個零分;可他一得零分,班裡的工作也受影響啊!班裡出了個零蛋,連里不追查嗎?”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說:“他投不過三十米,出了危險怎麼辦?” 李上進說:“實彈比教練彈輕幾兩,要萬一投過呢?” 我說:“那就讓他試試?” 李上進說:“還是試試吧,輪到他投彈時,讓別的戰士撤下來。” 我又去找王滴,告訴他可以投實彈。但宿舍內外,橫豎找不見他。我猜想他又犯思想問題,躲到什麼地方哭去了。我信步走到訓練場的沙丘後尋找,也不見他。 我心想:批評他兩句就鬧情緒,還跑得到處找不見,真不像話。接著就往回走。這時我忽然發現,遠處的曠野上,有一黑默默的影子,在那裡跑。藉著月牙的光亮打量,身影有些像王滴。我過去,叫了一聲“王滴”,那身影也不答。但我看清,確是王滴:原來正一個人跑來跑去,在練手榴彈。我忽然有些感動,說:“王滴,別練了,深更半夜的。” 王滴不答,仍在那裡投。 我上前拉住他,說:“王滴,別練了,班長說了,讓你投實彈。” 這時我發現,王滴渾身濕漉漉的,胳膊腫得像發麵窩窩。他賭氣似的,甩開我的胳膊,仍投。彈投完,忽然伏到地上哭,哭得挺傷心: “班副,要知道這樣,我就不當兵了。” 我心裡也不好受,說:“王滴,班裡並沒有存心整你。” 投實彈了。靶場背靠一個山坡。把弦套在小拇指上,順山坡跑幾步,“呼”地一下投出去,弦還在小拇指上,山間便“咣”地一聲響了。這時要趕緊臥倒,不然彈片飛到身上不是玩的。成績測定的辦法是:三十米算及格,三十五米算良好,一過四十米,就算優秀了。 第一個投彈者是李上進。他是老兵,只是作示範,不計成績。李上進不負重望,一投投了好遠。響過以後,大家都鼓掌拍巴掌。李上進甩著胳膊說: “好久不練這個了。過去我當新兵時,一投投了五十米。” 這時“元首”上前一步說:“我爭取向班長學習,一投也投五十米!” 第二個投彈者是我,一投投了三十八米。大家挺遺憾,“再稍使一點勁兒,就優秀了。” 李上進說:“不礙不礙,大家只要趕上班副,就算不錯了!”因為連里評定班集體成績的標準是:只要大家全是良好,集體成績就是優秀。大家說: “不就是三十五米嗎?投著看吧。” 接著又投了兩個戰士,一個良好,一個優秀,大家又鼓掌。 下一個輪到王滴。李上進問: “王滴,你緊張嗎?緊張就歇會兒再投。” 王滴沒答話,立時就把手榴彈的保險蓋擰掉了,把弦線往手指頭上套。嚇得李上進忙往後退: “王滴,馬虎不得!” 王滴仍沒答話,向前跑著就扔,唬得眾人忙伏到地上,紛紛說:“娘啊,他是不要命了!” 聽得“咣”地一聲。大家爬起身,見王滴也趴在前面地上。大家悄悄問:“王滴,沒事吧?” 王滴沒答話,只是從地上爬起來去拿米尺。用米尺一量,乖乖,三十六米。大家都很高興。李上進上去打了王滴一拳: “王滴,有你的!沒想到你適合投實彈!” 王滴臉上也沒露喜色,只是說: “就這,還差點不讓投呢!” 說完,掉屁股走了。 李上進還沉浸在喜悅之中,連連告訴我:“我就擔心王滴,沒想到他投了個良好!這下班里肯定是優秀了!” 接下去又投了幾個戰士,都是“良好”以上,李上進高興得手舞足蹈,掏出一包煙,請大家抽。最後只剩下“元首”。 “元首”在訓練中是投得最遠的,大家都盼他投出個特等成績。 “元首”也胸有成竹,連連咳嗽兩聲說:“爭取五十米開外吧!” 吸完李上進的煙,“元首”上陣了。大家都要看他的表演,紛紛從掩體中探出頭。 “元首”不慌不忙地擰開手榴彈,將弦線掏出來,這時突然問: “班長,是把繩套在大拇指頭上嗎?” 李上進在掩體中答:“是套在小拇指頭上。” “元首”這時出現了慌亂:“怎麼我的弦比別人的短,不會炸著我吧?” 李上進說:“你投吧,彈是一樣的。” 大家紛紛笑了:“原來'元首'是投得了假的投不了真的。” 在大家的笑聲中,“元首”向前跑去。跑了幾步,胳膊一投,同時聽見他叫: “不好,我的弦太短,聽見了'噝噝'聲!” 同時見他胳膊一軟,但彈也出去了。不好!手榴彈沒投遠,只投了十幾米,眼看在“元首”面前冒煙。 “元首”也傻了,看著那手榴彈冒煙。李上進“呼”從掩體中竄出,邊叫:“你給我臥倒!”邊一下撲到“元首”身上,兩人倒在地上。在這同時,手榴彈“咣”地一聲響了。響過以後,全班人紛紛上去,喊:“班長,'元首',炸著沒有哇?” 這時李上進從地上滾起來,邊向外吐土,邊瞪“元首”: “你想讓炸死你呀?” “元首”從地上坐起來,傻了,愣愣地看著前邊自己手榴彈炸的坑。看了半天,哭了: “班長,我的弦比別人短!” 李上進說:“胡說八道,軍工廠專門給你製造個短的嗎?” 成績測定,“元首”投了十五米。 大家紛紛嘆息,說白可惜了平日功夫。 “元首”滾到地上不起來,“嗚嗚”地哭: “班長,我可不是故意的!平時訓練你都看到了。” 李上進這時垂頭喪氣,連連揮手:“算了,算了,你別說了。誰知道你連王滴都不如,一來真的就慌。” “元首”聽到這話,更是大哭。 實彈投擲就這樣以不愉快的結尾結束了。大家排著隊向營房走,誰都不說話,顯得沒情沒緒。回到宿舍,倒見王滴喜孜孜的,哼著小曲,提桿大槍往外走,說要去練習瞄準,準備下邊的實彈射擊。 這一夜裡,“元首”明顯一夜沒睡。第二天一早,戴著兩隻黑眼圈,在廁所門口堵住我: “班副,不會因為投手榴彈取消我的'骨幹'吧?” 我安慰他:“'元首',別想那麼多,趕緊準備下邊的射擊吧,不會撤銷你的'骨幹'。” 他點點頭:“可會不會影響我的分配呢?” 這我就答不上來了。說:“這我不知道,不敢胡說。” “元首”一包眼淚:“班副,我對不起你和班長,身為'骨幹',投彈投了十五米!” 我又安慰他:“'元首',千萬不要思想負擔過重。如果影響了下邊的射擊,不就更不好了?” 他點點頭,又抹了一把眼淚,果斷地說:“班副,你看著吧,我原守不是一般的軟蛋,哪裡跌倒我哪裡爬起!” 我說:“這就對了,我相信你'元首'。” 瞄準練習中,“元首”很刻苦,一趴一晌不休息。別人休息,他仍在那裡趴著,托槍練習。 射擊開始了。射擊分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分別是趴著打、跪著打和立著打;六十環算及格,七十環算良好,八十環以上優秀。李上進作了示範以後,先上來三個戰士。不錯,都打了七十多環。就是一個戰士拉槍栓時給卡了手,在那裡流血。李上進一邊用手巾給他包紮,一邊說: “打的不錯,打的不錯,回去好好休息。” 又上來三個,其中有王滴。打下來,除了一個戰士是及格,王滴和另一個是良好。王滴小子傻福氣,剛剛七十環,其中一環還是擦邊兒的。李上進雖然遺憾有一個及格,但鑑於上次手榴彈的教訓,說: “及格也不錯,及格總比不及格強!” 這時王滴倒挎著大槍,從口袋摸出一包香煙,叼出一支,也不讓人,自己大口大口吸起來。吸了半天,突然蹲到地上小聲“嗚嗚”哭起來。大家嚇了一跳。 我說:“行了王滴。” 李上進說:“不要哭,王滴,知道你打的不錯。” 又上來三個戰士,其中有“元首”。我和李上進都有些擔心。我說: “'元首',不要慌,槍機扳慢一點。” 李上進拿出大將風度:“'元首'打吧。打好了是你的,打壞了是我的!” “元首”點點頭,對我們露出感激。但他嘴唇有些哆嗦,手也不住地抖動。我和李上進說: “不要慌,停幾分鐘再打。” 這時在遠處監靶的排長發了火: “怎麼還不打?在那裡暖小雞嗎?” 三個人只好趴下,射擊。射完,大家歡呼起來。 “元首”打的不錯,兩個九環,一個十環。我和李上進都很激動: “對,'元首',就這麼打!” “元首”嘴唇繃著,一臉嚴肅,也不答話。爬起來,提槍向前移了五十米,蹲著打。好,打的又不錯,一個八環,一個七環,一個十環。我們又歡呼,擁著“元首”移到一百米。這時“元首”渾身是汗,突然說:“班長,眼有些發花。” 李上進說:“只剩三槍了,不要發花。” “元首”又說:“班長,靶紙上那麼多窟窿,我要打重了怎麼辦?” 李上進說:“放心打吧'元首',再是神槍手,也從沒打重的。” “元首”又說:“我覺得我這靶有點歪。準是打了六槍,打歪了。” 李上進有些不耐煩:“你怎麼又犯了手榴彈毛病?” 這時排長舉著小旗跑過來,批評“元首”:“怎麼就你的屎尿多?我的手都舉酸了!” “元首”和其他兩個戰士又舉起了槍。 “啪”、“啪”、“啪”三槍過後,老天,“元首”竟有兩槍“啁”“啁”地脫了靶。另有一槍中了,僅僅六環。李上進傻了,我也傻了。傻過來以後,李上進趕緊蹲到地上用樹枝計算分數。三個姿勢加在一起,剛剛五十九環,只差一環不夠及格。李上進也不提“打壞了算我的”了,責備“元首”:“你哪怕再多打一環呢!” “元首”也傻了,傻了半天,突然愣愣地說: “我說眼有些發花,你不信。可不是發花!” 排長在一邊不耐煩:“行了行了,早就知道你上不得台盤。扔手榴彈也是眼睛發花?” “元首”咧咧嘴,想哭。排長狠狠瞪了他一眼,把他的哭憋回去了。只是喉嚨一抽一抽的,提著槍,看前邊那靶。 實彈考核結束了。班裡形勢不太好。由於“元首”手榴彈、打槍都不及格,班裡總成績也跟著不及格。李上進唉聲嘆氣地,一個勁兒地說: “完了,完了。” 我說:“咱們內務、隊列還可以。” 李上進說:“只看其他班怎麼樣吧。” 又停了兩天,連里全部考核完了。幸好,還有三個班也出現不及格。我和李上進都鬆了一口氣。但算來算去,自己總是落後中的,心裡順暢不過來。 班裡形勢又發生一些變化。 “元首”兩次不及格,“骨幹”的地位發生一些動搖。和過去看王滴一樣,大家看他也不算一個人物了。他自己也垂頭喪氣的,出出進進,灰得像隻小老鼠。雖然寫了一份決心書,決心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但新兵連再有十幾天就要結束了,還能爬到哪裡去呢?王滴投彈、射擊都搞得不錯,又開始揚眉吐氣起來,出出進進哼著小曲,說話又酸溜溜的,愛諷刺人。有時口氣之大,連我和李上進都不放在眼裡。我和李上進有些看不上這張狂樣子,在一起商量: “他雖然實彈考核搞得好,但品質總歸惡劣!” 按說在這種情況下,“骨幹”應該調整,把“元首”撤下來,讓王滴當。但我和李上進找到排長: “排長,再有十幾天就結束了,'骨幹'就不要調整了吧?再說,王滴這人太看不起人,一當上'骨幹',又要犯小資產階級毛病。上次他給連長送筆記本,讓群眾有輿論,後來也常給排里工作抹黑……” 排長正趴在桌子上寫信,寫好一張看看,皺皺眉頭,揉巴揉巴,撕撕,扔了。 這時把臉扭向我們: “什麼什麼?你們說什麼?” 我們又把話重複了一遍。 他皺著眉頭思考一下,揮揮手說:“就這樣吧。” 這樣,班裡的“骨幹”就沒有進行調整。 “元首”觀察幾天,見自己的“骨幹” 沒被撤掉,又重新鼓起了精神,整天跑裡跑外,掃地、打洗臉水、掏廁所、挖豬圈,十分賣力氣;王滴觀察幾天,見自己的地位並沒有升上去,氣焰有些收斂。 連里分配工作開始了。大家都緊張起來,整日提著心,不知會把自己弄到什麼地方去。但提心也是白提心。直到一天上午,連隊在操場集合,開始宣布分配名單。 大家排隊站在那裡,心“怦怦”亂跳,一個個翹著脖子,等待命運的判決。念名單之前,指導員先講了一番話,接著念名單。名單念完,整個隊伍“嗡嗡”地;但隨著指導員抬起眼睛,皺起眉頭盯了隊伍一眼,隊伍馬上安靜下來。 由於我們班實彈考核不及格,所以分得極差。有幾個去燒鍋爐的,有幾個去看庫房站崗的,還有幾個分到戰鬥連隊的。全班數王滴分得好,到軍部當公務員。雖然當公務員無非是打水掃地,但那畢竟是軍部啊! ——“老肥”沒有實現的願望,竟讓王滴給實現了。我們都有些忿忿不平,王滴雖然實彈考核成績好,但他平時可是表現差的。散隊以後,就有人找排長,問為什麼王滴分得那麼好,我們分得那麼差?排長說: “他夠條件,你們不夠條件。” “為什麼他夠我們不夠?” “軍部要一米七五的個子,咱們排,還就他夠格!” 大家張張嘴,不再說什麼。人生命運的變化,真是難以預測啊! “元首”是導致全班分配的罪魁禍首。 “元首”雖然整日努力工作,但大家還是難以原諒他。他自己也是全連分得最差的:到生產地去種菜。名單一宣布,“元首”當場就想抽泣。但他有苦無處訴,只好默默咽了。回到宿舍,全班就數王滴高興,一邊整理自己的行囊,一邊又在那裡指手畫腳,告訴“元首”: “其實種菜也不錯,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 “元首”抬眼看王滴一眼,也不說話。我雖然分得不錯,到教導隊去受訓,但全班這麼多人分得不好,心裡也不好受;現在看王滴那張狂樣子,便有些看不上,戧了他一句: “你到軍部,也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經常見軍長,可以匯報個什麼!” 王滴立即臉漲得通紅,“你……”,用手指著我,兩眼憋出淚,說不出話。 晚上連里放電影,大家排隊去看。 “元首”坐在舖頭,不去排隊。我說:“'元首',看電影了。” “元首”看我一眼,如痴如傻,半天才說:“班副,我請個假。”說完,抽被子蒙到身上,躺到那裡。 李上進把我拉出去說:“班副,注意'元首'鬧情緒,你不要看電影了,陪他談談心。” 隊伍走後,我把“元首”從鋪上拉起來,一塊到戈壁灘上談心。 已經是春天了。迎面吹來的風,已無寒意。難得見到的戈壁灘上的幾粒小草,已經在掙扎著往上抽芽。 “元首”沒情沒緒,我也一時找不到話題,只是說:“'元首',人生的路長得很,不要因為一次兩次挫折,就磨掉自己的意志。” “元首”嘆了一口氣,說:“班副,我不擔心別的,只是名聲不太好聽,應名當了兵,誰知在部隊種菜。” 我說:“你不要聽王滴胡說,他雖然分得好,但也無非是提水掃地,沒啥了不起。再說,他這人品質不好,愛背後匯報人,說不定時間一長,就被人識破了。” “元首”抬起眼睛看我,不說話。 我又安慰他:“你雖然分得差,但比起咱們的'老肥',也算不錯了,他竟讓給退了回去。提起'老肥',誰不恨王滴?” 這時“元首”突然攔腰抱住我,嚇了我一跳,他帶著哭腔說: “班副,我給你說一句話,你不要恨我!” “什麼話?” “匯報'老肥'的不是王滴!” 我心裡疑惑,問:“不是王滴是誰?” “元首”愣愣地說:“是我!” “啊?”我大吃一驚,一下從“元首”胳膊圈中跳出,愣愣地看他,“你?怎麼會是你?你為什麼匯報他?” 這時“元首”哭了,“嗚嗚”地哭:“當時'老肥'一心一意想給軍長開小車,我聽他一說,也覺得這活兒不錯,也想去給軍長開小車。當時班裡就我們倆是'骨幹',我想如果他去不了,就一定是我。為了少個競爭對象,我就匯報了他……” “啊?”我愣愣地看“元首”。 “元首”哭著說:“沒想到現在得了報應,又讓我去種菜。班副,我這幾個月的'骨幹'是白當了!” “你,你,”我用手指著他,“你這人太卑鄙了!” “元首”開始蹲在地上大哭。 哭後,我們兩個誰都不再說話。 遠處營房有了熙攘的人聲。電影散了。我說: “咱們回去吧。” 這時“元首”膽怯地說:“班副,你可不要告訴別人,我是信得過你,才給你說。” 我瞪了他一眼:“如果你能去給軍長開小車,你就誰都不告訴了?” “元首”又嗚嗚地哭,說:“要不我這心里特別難受……” 我說:“你難受會兒吧,省得以後再匯報人。這麼說,我們還真錯怪王滴了! 王滴這人原來真不錯! ”說完,扔下他一個人走了。 “元首”在黑暗中絕望地喊:“班副……” 七 再有五六天新兵連就要結束了。又是一個星期天,大家一塊到大點去買東西。 大點是部隊一個集鎮,有幾個服務社,一個飯館,幾棵柳樹。周圍卻仍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大家在那裡買了許多筆記本,相互贈送,算是集結三個月的紀念。筆記本的扉頁上,寫上各自要說的話。各自的話,其實都差不多。 “願我們的友誼萬古長青”,“祝進步”,“與×××共勉”等等。班裡的人相互送遍了。 “元首”這兩天情緒低落,出來進去低著頭,可能背地哭過,兩隻眼看上去像兩隻熟透的大桃。 但他送筆記本並不落後,買了一大疊,每人送了一本。送我的筆記本上歪歪扭扭寫道:“人生的道路不是長安街,與班副共勉”。我看了這話,明白他的意思。從大點回來,與他並排走。走了半天,他突然說: “班副,我馬上要去種菜了。” 我忽然有些難受,說:“'元首',到那來封信。” 他長出一口氣,又說:“班副,我還得求你個事。” 我說:“什麼事?你說吧。” 他說:“那件事,就不要擴大範圍了。要傳出去,我就沒法活了。” 我點點頭,看他,說:“放心。” 停了一停,他又說:“我不准備送本給王滴。” 我說:“送誰不送誰,是你的自由。再說,他不也不送本給人嗎?” 王滴從大點回來,手是空的。他沒買一個筆記本,只是口袋裡裝了半斤奶糖,在那裡一個一個往嘴里扔,嚼吃。大家說,王滴這人可真怪,原來不該“共勉”的時候,他與連長“共勉”;現在該“共勉”了,他又一個也不“共勉”。大概是分到了軍部,看不上大家了。沒想到王滴聽到這話,一口痰連糖吐出來,說:“'共勉'個屎!三個月下來,一個個跟仇人似的,還'共勉'!” 說完,撒丫子向前跑了。 大家一怔,都好長時間不再說話。 晚上,大家開始在宿舍打點行裝。該洗唰的開始洗涮。這時李上進出出進進,情緒有些急躁,抓耳撓腮。我知道他又為入黨的事。現在新兵連馬上要結束了,他還沒有一點消息。等到宿舍沒人,他來回走動幾圈,突然拉著我的手說: “班副,你看看,眼看就要結束了,怎麼還沒有一點消息?” 我說:“是呀,該啦!怎麼還沒有消息?” 他說:“副連長不會騙我吧?” 我想了想說:“身為副連長,說話肯定會負責任的。” 他嘆了一口氣:“這可讓人心焦死了。” 第二天上午,我領人出去打掃環境衛生。掃完,回宿舍,見李上進一人在鋪上躺著,兩眼瞪著天花板,也不說話。我知道他又為沒消息犯愁,便說: “班長,該準備吃飯了。” 沒想到他猛地躥起來,拉著我的手,咧開黑紅的大嘴笑,叫道:“班副,有了,有了!” 我問:“什麼有了?” 他說:“那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為他高興,說:“讓你填表了?” 他不以為然地看我一眼:“你可真是,這點知識都不懂,那也得組織先找談話呀!剛才連部通訊員通知我,說午飯後指導員找我談話。你想,不就是這事麼?要是不讓入,還會找你談話?” 我說:“可不!” 他又拉我到門後,翻開巴掌,說: “你再看看,你再看看,看看怎麼樣!” 手掌中又露出他對象的照片。 我只好又看了看胖姑娘,說:“不錯呀班長。” 他長出一口氣,又“砰”地打了我一拳,說:“一個月沒給她寫信了。” 我說:“現在你就大膽放心寫吧!” 他說:“晚上再寫,晚上再寫。” 中午,李上進飯吃得飛快。吃完,抹了一把嘴,又對著小圓鏡正了正軍裝,對我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溜小跑到連部去了。去了有二十分鐘,我們正在午休,他躡手躡腳回來了。我欠起身問: “這麼快班長?” 他搖搖手,不說話,爬到自己舖位上,不再動彈。我以為事情已經談妥了,他在高興之中,在聚精會神構思晚上如何給對象寫信,沒想到突然從他舖位上傳來“嗚嗚”的哭聲。把我們一屋嚇了一跳。 我急忙到他舖位上搖他:“你怎麼了班長?” 他開始嚎啕大哭。 一班人都聚集到他身旁,說:“你怎麼了班長?” 李上進也不顧影響,也不顧人多,大聲喊:“我X指導員他媽!” 我們嚇了一跳,問:“到底是怎麼了?” 李上進邊哭邊說:“班副,你說這像話嗎?” 我說:“怎麼不像話?” “副連長明明說好的,讓我入黨,可指導員找我談話,不讓我入了……” 我吃了一驚:“他說不讓入了?” “說不讓入還不算,還通知我下一批復員。你說,這樣光著身子,讓我怎麼回家!” 我倒抽一口冷氣:“哎呀,這可沒想到。” 他又放聲嚎哭起來。 連里集合號響了,班里人都提槍出去集合,宿舍裡就剩我們倆。這時李上進也不哭了,蹲在舖頭不動。我陪在一旁嘆氣。他埋著頭問: “班副,你說,我來到班裡表現怎麼樣?” 我說:“不錯呀。” “跟同志們團結怎麼樣?” “不錯呀。” “說沒說過出格的話。辦沒辦過出格的事?” “沒有呀!” “班里工作搞得怎麼樣?” “除了投彈射擊,別的不比人差!” “那指導員怎麼這麼處理我?” 我搖搖頭:“真猜不透。” 他咬咬牙說:“指導員必定跟我有仇!”接著站起來,開始在地上來迴轉。轉了半天,開始兩眼發直。 我勸他:“班長,你想開些。” 李上進不說話,只在那裡轉。突然蹲到地上,雙乎抱頭,“這樣光身子,我是寧死不回家。”接著又站起,對著窗戶喊:“我X指導員他媽!” 我急忙把他從窗戶口拉回來:“讓人聽見!”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聽見又怎麼樣?反正我不想活了!” 到了晚上,李上進情緒才平靜下來。到了吹熄燈號,大家圍著勸他,他反倒勸大家: “都趕緊睡吧。” 大家都為他心裡不好受,默默散去睡了。連王滴也露出一臉的同情,嘆口氣去睡。脫了褲子,又爬到李上進的舖頭,說: “班長,我這還有一把糖,你吃吧。” 把一把他吃剩的奶糖,塞到李上進手裡。 熄了燈。大家再沒有話。都默默盯著天花板,睡不著。這是當兵以來讓人最難受的一夜。連“老肥”退回去那天晚上,也沒有這麼難受。不時有人出去解手,都是躡手躡腳的。翻來覆去到下半夜,大家才朦朧入睡。這時外邊“砰”地響了一槍,把大家驚醒。夜裡頭,槍聲清脆嘹亮。大家被嚇了一跳。爬起來紛紛亂問: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接著外邊響起“嘟嘟”的緊急集合哨子。大家顧不上穿衣服,一窩蜂擁了出來,問: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這時有人說是有了特務,有人說是哨兵走了火。正一團混亂,連長提著手槍喘喘跑來,讓大家安靜,說是有人向指導員打黑槍。大家“嗡”地一聲炸了窩。我心裡“咯噔”一下。這時副連長又提著槍跑過來,說指導員看見了,那身影像李上進;又說指導員傷勢不重,只傷了胳膊;又說讓大家趕緊集合,實槍荷彈去抓李上進,防止他叛逃。我們這裡離國境線只幾百公里。 大家又“嗡”地炸了窩。趕緊站隊,上子彈,兵分幾路,跑著去捉李上進。因李上進是我們班的,大家都看我們。我們班的人都低著頭。我也跟在隊伍中跑,心裡亂如麻。看到排長也提著槍在前邊喘喘地跑,便湊上去問: “這是怎麼回事呀,排長?” 排長抹一把汗,搖頭嘆息道:“這都是經受不住考驗呀,沒想到,他開槍叛逃了!” 我說:“這肯定跟入黨有關係!” 排長嘆息:“他哪裡知道,其實支部已經研究了,馬上發展他。” 我急著問:“那為什麼找他談話,說讓他復員?” 排長又搖頭:“這還不是對他的考驗?上次沒有發展他,指導員說他神色不對,就想出這麼個點子。沒想到一考驗就考驗出來了!” 我腦袋“嗡”地響了一下。 排長說:“他就沒想一想,這明顯是考驗,新兵連哪裡有權復員人呢?” 我腦袋又“嗡”地響了一下。心裡邊流淚邊喊: “班長,你太虧了!” 隊伍跑了有十公里,開始拉散兵線。副連長用腳步量著,十米一個,持槍臥倒,趴在冰涼的地上潛伏,等待捉拿李上進。副指導員又宣布紀律,不准說話,不准咳嗽,盡量捉活的,但如果他真要不聽警告,或持槍頑抗,就開槍消滅他。接著散兵線上響起“嘩啦”“嘩啦”推子彈上膛的聲音。 我左邊的戰士把子彈推上了膛。 我右邊的戰士也把子彈推上了膛。 我也把子彈推上了膛。 但我心裡禱告:“班長,你就是逃,也千萬別朝這個方向逃,這裡有散兵線。” 東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散兵線上一個個哨位,已經看的清清楚楚。李上進沒有來。副連長把大家集合在一起,回營房吃飯。吃了飯,又讓大家到各處去搜。我們班的任務,是搜查戈壁灘上的一棵棵駱駝刺草丘。我領著大夥搜。我沒有話,大夥也沒有話,連王滴都沒有話,只是說: “不管搜出搜不出,都是一個悲劇。”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這樣搜了一天,沒有搜出李上進。 夜裡又撒散兵線。 三天過去了。李上進還沒捉拿到。 這時軍裡都知道了。發出命令:再用三天時間,務必捉到叛逃者,不然追查團裡營裡連里的責任。團裡營裡連里都嚇傻了。指導員托著受傷的胳膊,也加入了搜查的行列。 又一天過去了。沒有搜到。 夜裡連部燈火通明。 最後一天,李上進捉到了。不過不是搜到的,是他自己舉手投降的。原來他藏匿的地點並不遠,就在河邊的一個草堆裡。他從草堆裡鑽出,向人們舉手投降。叛逃者被捉住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也來了勁頭。李上進已變得面黃肌瘦,渾身草秸,軍服被扯得一條一條的。領章帽徽還戴著,不過一捉到就讓人扯掉了。精疲力盡的李上進,立即被帶到連部審問。 副連長問:“你為什麼向指導員開槍?” 李上進:“他跟我有仇。” “他怎麼跟你有仇?” “他不讓我入黨。” 沉默。 “不讓入黨就開槍?” 李上進委屈地“嗚嗚”哭了:“副連長,我給你搓背時,你明明說讓我入,指導員卻不讓我入,這不是跟我有仇嗎?” 副連長紅了臉,“啪”地一聲拍了一下桌子:“李上進,你問題的性質已經變了,過了界限了!你向指導員開了槍!你開槍以後不是要叛逃嗎?怎麼不逃了?” 李上進說:“我不是想叛逃,我是想跑到河邊自殺!” “噢——”副連長吃了一驚,看李上進半天,又問:“那你為什麼不自殺?” 李上進:“我想著家裡……還有一個老爹。” 沉默。 連部審問李上進,這邊連里召開大會,要大家深入批判他。連長站在隊伍前講: “這和林彪有什麼區別?林彪謀害毛主席,他謀害指導員;林彪要叛逃,他也要叛逃……” 會後,李上進被押到豬圈旁一間小屋裡。連里派我和“元首”持槍看守。豬圈旁,是我們以前一起做好事的地方。到了小屋前,李上進看我們一眼,嘆息一聲,低頭不說話,進了小屋。看他那渾身散架、垂頭喪氣的樣子,真由一個班長,變成一個囚犯了。圍觀的人散去,剩我們三個人,這時李上進說: “班副,快給我弄點吃的吧,餓了五六天了。” 我想起剛來部隊,晚上站崗,到鍋爐房吃他烤包子的事。我把“元首”叫到一旁,說: “'元首',我是不顧紀律了,我去給他弄點吃的,你要想匯報,你就去匯報。” 這時“元首”臉漲得通紅,“啪”地一聲把步槍上的刺刀卸下來,遞給我: “班副,我要再犯那毛病,你用它捅了我!” 我點點頭,說:“好,'元首',我相信你!” 留下“元首”一人看守,我到連隊廚房偷了一盆剩麵條,悄悄帶了回來。李上進見了食物,不顧死活,雙手抓著亂吃,弄得滿頭滿臉;最後還給噎著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忙用雙拳去捶。看他那狼狽樣子,我和“元首”都禁不住流淚。 夜裡,李上進在屋裡牆上倚著,我和“元首”在外邊坐著。這時我說: “班長,你不該這樣呀!” 但我朝里看,他已經倚在牆上睡著了。 “元首”喊:“班長,你醒醒!” 但怎麼也喊不醒。 我們倆都開始流淚。 這時“元首”說:“班副,我有一個主意。” 我問:“什麼主意?” 他說:“咱們把班長放了吧!” 我大吃一驚,急忙看了看四周,又上前摀住他的嘴:“小聲點。” 他小聲說:“咱們把班長放了吧!” 我說:“放了怎麼辦?” 他眨巴眼:“讓他逃呀!” 我嘆息一聲:“往哪裡逃呀,還真能越過邊境線不成?” “元首”不說話了,開始嘬牙嘆氣。 這時我說:“'元首',你是一個好兄弟。” 一夜在李上進的酣睡中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師裡來了一個軍用囚車,提李上進。李上進還迷離馬虎的,就被提溜上了囚車。臨走,也沒扭頭看看我和“元首”。 囚車“嗚嗚”地開跑了。 我和“元首”還站在囚李上進的小屋前,愣著。 突然,“元首”喊:“班副,你看那是什麼?” 我順著“元首”的手指看,小屋地上有一片紙。我和“元首”進屋撿起一看,原來是李上進對象的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很胖,綁著一對大纜繩般的粗辮子,在對我們笑。 八 過了有三天,上邊傳來消息,說李上進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消息傳來,並沒有在連里引起什麼轟動。因為三天時間,李上進已經被連里批臭了。任務佈置下來,個個發言,人人過關,像當時批林彪一樣認真。林彪能被批臭,李上進也被批臭了。 在批李上進的過程中,大家又起了私心。為了不影響自己的最後分配,大家批得都挺認真。李上進出自我們班,我們班成了重災區,指導員、連長都來參加我們的批判會。大家一開始還擠牙膏,後來索性牆倒眾人推,把他日常生活中的大小缺點往一塊一集合,一下堆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好像誰批得越多,誰就越不認識李上進似的。王滴原來也挺同情李上進,說他是“悲劇”,現在為了不影響自己分到軍部,第一個發言,而且挺有深度:說李上進叛逃有思想基礎,幾年之前就帶刺刀回家,受過處分。說得連長指導員直點頭。發言一開始,下邊就有人接了茬。中間休息時,連“元首”也動搖了,找到我,漲紅著臉說: “班副,我也要批判了。” 我看他一眼:“你批吧,我不讓你批了?” 他臉越發紅:“大家都批了,就我不批,多不好,總得做做樣子。” 接著開會,“元首”便批了。說是做做樣子,誰知批得也挺深刻,說李上進思想腐化,平時手裡老是捏著個女人照片;把他關起來,還看了一夜。連長指導員都支起耳朵。我聽不下去,便插話: “那是他對象的照片。” 指導員說:“要是他對象的照片,還是可以看看的。” 我說:“現在保准不看了,一坐監,對像還不吹了?” 大家“哄”地笑了。笑後,都又覺得心裡不好受,一時批判停下了。 中午吃飯,“元首”又找我: “班副,我不該批判吧?” 我十分氣惱:“'元首',你怎麼這麼說話?我說你不該批了?你這麼說話,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嗎?” “班副!”“元首”又雙手掩著臉哭了。 批過李上進,大家都洗清了自己,分配也沒受大影響。該去軍部的去軍部,該去菜地的去菜地。終於,大家吃過一頓紅燒肉之後,開始陸續離開新兵連,到各自分配的連隊去。 第一個離開新兵連的是王滴。他可真威風,軍部來接他了。來的是一輛小吉普。 班裡有幾個人坐過小吉普?大家都去看他上車。他一一與大家握手,倒沒露出得意之色。只是說:“有時間到軍部來玩。” 排長本來在宿舍寫信,揉巴揉巴撕了兩張,也跑出來送王滴。王滴對他倒有些帶搭不理,最後一個才與他握手,說:“排長,在這三個月,沒少給你添麻煩。自己不爭氣,把個'骨幹'也給鬧掉了。以後排長到大點去,有時間也來軍部玩吧!” 把排長鬧了個大紅臉。 吉普車發動了,王滴又來到我面前,說: “班副,我走了。” 我說:“再見王滴。” 這時王滴把我拉到一邊,突然兩眼紅了: “班副,你知道讓我幹什麼去?” 我說:“不是當公務員嗎?” “說是讓我到軍部當公務員,今天司機才告訴我,原來軍長他爹癱瘓了,讓我去給他端屎端尿!”王滴說著湧出兩包淚。 我也吃了一驚,說:“哎呀,這可想不到。” 他嘆息一聲:“我以前說話不注意,你可得原諒我。”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王滴!” 他說:“俺奶在家裡病床上躺了三年,我還沒盡一點孝心!” 我說:“不管怎麼說,到那得好好乾。” 他點點頭,嘆息一聲:“這話就對你說了,可千萬別告訴別人,不然又讓人笑話了。” 我使勁點點頭。 車把王滴載走了。車屁股甩下一溜煙。 第二個來接人的,是生產地的指導員,來接“元首”。指導員是個黑矮的胖子,也是河南人,說話十分直爽。 “元首”分到菜地,本來十分沮喪。沒想到菜地指導員一來,給他帶來了喜訊:因分到菜地的都是差兵,相比之下,“元首”還算好的——在新兵連當過“骨幹”,於是瘸子裡拔將軍,還沒去菜地,就給他安排了一個班副。這真是因禍得福,“元首”情緒一下高漲起來,給他的指導員讓煙,圍著問這問那。指導員叼著煙說: “到菜地沒別的好處,就是入黨快些。” “元首”更加高興,手舞足蹈的。大家圍著“元首”和他的指導員,也都挺羨慕,似乎去菜地比去軍部還好。 “元首”咳嗽兩聲,看大家一眼,對他的指導員說:“指導員,從今以後,你說哪兒打哪兒,讓我領著班裡的同志餵豬也行!” 指導員“哈哈”笑了:“工作嘛,到家再說,到家再說。” 當天下午,班副“元首”,坐著生產地的拉羊糞卡車,興高采烈地種菜去了。 其他戰士也都一個一個被領走了。 戰士們走完,我才背著背包離開了新兵連。全班比較,還數我分的比較好:到教導隊去學習。因教導隊離新兵連比較遠,得到一個軍用小火車站去搭火車。排長也要離開新兵連回老連隊,也要搭火車,於是我們兩個同行。離開了新兵連,排長放下了他的架子,與我說這說那。可我老打不起精神。 排長問:“你怎麼了?” 我說:“排長,我心裡有些難受。” “怎麼了?為李上進?” 我搖搖頭。 “為王滴?” 我搖搖頭。 “為'元首'?” 我搖搖頭。 “為其他同志?” 我搖搖頭。 “那為什麼?” 我說:“我今天接到我爹一封信。” “家裡出事了?” 我搖搖頭。 他瞪著眼睛問:“那為什麼?” “信上說,'老肥'死了。” “啊?”他一下跳出丈把遠,吃驚地望著我,“這怎麼可能?” 我把爹來的那封信,交給了他。 信是下午收到的。爹在信上說,“老肥”被部隊退回去以後,沒有跟我爹去學泥瓦匠,就在家裡種地。一次三天不見他露面,家裡著了急,託人四處找,最後在東北地的井裡發現了他,屍體已經泡得像發麵窩窩。村里人都說,可能是打水的時候,他的羊羔瘋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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