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悲憫大地

第13章 果卷第六章-2

悲憫大地 范稳 8431 2018-03-20
瀾滄江峽谷兩岸的兩個家族在雪域大地上尋找“藏三寶”的競賽,達波多傑似乎已經領先一步,他要尋找的“藏三寶”只差一樣了。人們告訴他說快槍要到後藏去找,多年以前,英國人從那裡打開了西藏的大門,用快槍和大砲一路攻到聖城拉薩。雪域高原的護法神們和英國人打了幾戰,雖然他們失敗了,但據說他們把那些來自異邦的魔鬼的槍砲都變成了鎮壓魔鬼的法器。在後藏的一些寺廟裡,在那些閉關苦修的僧人的山洞內,可能還找得到這些被收服了的魔鬼的兵器。 傳說和夢指引著旅人的道路。達波多傑帶著益西次仁去了後藏,那匹小馬駒跟在他們的身後,還要再等兩年,達波多傑才能躍上它的馬背。沒鼻子的基米在一個晚上與扎傑的屍骨做了同一個家鄉的夢。從那以後英雄扎傑白森森的屍骨便開始發黃,沒鼻子的基米將之解釋為兒子思念故鄉了。於是,沒鼻子的基米在把自己的馬頭撥向家鄉的方向之前,傷感地說:

“老爺,我的家鄉有一種大樹在春天會開出巨大的紅色花朵來,它是古時候被英雄的鮮血染紅的,因此我們那裡的人們叫這種花為英雄花。家鄉的英雄花要開了,老爺,一個再大的英雄,總要回到故鄉。不是名揚四方的威名,就是一具屍骨。” 達波多傑感嘆道:“可憐的基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你這樣的好父親了。”然後他說了句為自己的命運埋下了伏筆的話,“我們還會見面的。那時我不是一個流浪漢,就是一個馳騁疆場的英雄。” 沒鼻子的基米,這個英雄的導師,寶刀的鑑賞家,古道熱腸的俠士,失去了兩個渴望當英雄的兒子的父親,最後再次跳下馬來,緊緊地抱住了達波多傑,“老爺,我的英雄夢全在你身上了。離女人遠一點,她們會消磨一個英雄的氣概。”

西風捲起滿天的落葉,追逐著英雄扎傑屍骨的坐騎。達波多傑目送沒鼻子的基米和英雄扎傑的屍骨慢慢消失在道路的盡頭。扎傑的屍骨騎在馬上,依然像一個高貴而勇敢的騎士那樣,身子筆挺,頭顱高昂,胯下的馬邁著均勻的腳步,把英雄家鄉的期盼, 一點一點地拉近了。 達波多傑禁不住潸然淚下,“佛祖保佑我不要這樣回到故鄉。”他輕聲說。 而朝聖者一家繼續向拉薩前進。朝聖路上的村鎮越來越密集,這說明他們離聖城拉薩已經很近了,朝聖者一家已經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可是最近一段時間,他們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人們紛紛從道路的前方退回來,連從前那些超過他們的香客,現在也神色慌張地逃回來了。路邊倒斃的屍體也越來越多,就像行走在屍陀林①他們的屍身腫脹,佈滿疤痕和疙瘩,死時面目驚恐,雙眼暴突,彷彿在潰逃的路上忽然遭到魔鬼從背後致命的一擊。

“難道前方發生戰爭了嗎?”洛桑丹增喇嘛問一個歪倒在路邊、奄奄一息的老人家。 “喇嘛,回去吧。再不能往前走了,魔鬼的血盆大口已經吞噬了一個又一個的村莊。”老人有氣無力地說。 “佛祖,魔鬼會有多大的嘴啊?”喇嘛驚訝地問。 “不大,但厲害著哩。”老人伸出自己枯瘦的拳頭,“它的口就這麼大一點。” 喇嘛又問:“它怎麼害得了那麼多人?” “那是一條蛇的口。” 老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面對慈悲堅定的磕長頭的喇嘛,他不能不說出魔鬼害人的秘密。 “它是魔鬼的化身,呼出的黑色鼻息讓人們患上了蛇風病②魔鬼的瘟疫從風中吹來,黏在人身上,皮膚立即起泡,開裂,化濃,就像被滾開的水燙了那樣。蛇呼出的風吹到哪裡,哪裡的天空就被魔鬼的氣息污染了。可是,佛祖!我們怎麼知道魔鬼的口吞下的是哪一片天?”老人憤懣地對天喊道,他的手微微顫顫地指著虛無的天空,這時喇嘛才發現老人的兩個眼珠已經沒有了,不知是給魔鬼挖走了,還是再不忍心看這人間地獄的慘景,眼珠乾脆躲藏了起來。老人悲哀地說:“從前面的那個山埡口下去,就沒有一個還在飄炊煙的村莊了。一家挨一家地絕戶,一個村莊接一個村莊地死人。回去吧,悲憫的上師,那條由魔鬼派來散播蛇風病的蛇就在山的那邊……”

老人的話音還飄在半空中,最後一口氣便倏然斷了。在魔鬼的災難降臨之前,它和人類有一個約定,誰道出了災難的真相,就要誰的命。那條散播蛇風病的蛇,總是躲在陰暗處偷聽人們的交談,然後用世上最致命的瘟疫殺死敢說真話的人。 現在,喇嘛急於求到佛、法、僧三寶,急於見到天天夢中都要會面的上師,他認為這個剛死的老人將前方的事情誇大了。他不怕蛇,也不怕由蛇引起的蛇風病。喇嘛決定繼續前進,儘管阿媽央金躲著他在偷偷地抹眼淚,儘管“護佑佛法的豹子”幾次跳到路的中央,試圖勸阻固執的喇嘛。可是喇嘛把豹子的意思理解反了,他還認為這是自己的兄弟在為他掃除路上的孽障哩。 他們進入由魔鬼控制的天空,死亡的氣息逼迫得人喘不過氣來。山腳下的第一個村子只有一條狗還剩下一口氣,它用悲涼的目光告訴喇嘛說,回去吧,再往前走一步,就意味著死亡。喇嘛看著那些漂浮在村子上空的陰魂無人為他們超度,就想,那麼多人死了,總得讓這些無辜的人們感受到雪域佛土的慈悲啊。

於是,喇嘛獨自在死亡籠罩的村莊里做了七天超度亡靈的法事。單調寂寞但是堅忍慈悲的經文驅趕著村莊里的死亡之氣,讓那些遊蕩躁動的陰魂安寧下來,夜晚村莊上空的風便不再淒厲地哭泣。大部分死者的屍體已經腫脹潰爛,屍水橫流,污染了土地和水源,連地上的青草都變黑了,泉水也發出濃烈的腥臭之氣。令喇嘛深感遺憾的是自己的法力有限,還招不來天上的神鷹。實際上在一片由魔鬼控制的天空裡,神鷹的翅膀再堅強,也無法自如地翱翔。喇嘛剩下的工作便是將一幢幢房屋推倒,掩埋那些彷彿還坐在火塘邊喝茶的父親,還餵著孩子奶的母親,以及那些還跪在神龕前祈禱的老人。 救度眾生,自身必然要付出代價。洛桑丹增喇嘛穿過了一座又一座無人的村莊,當他快要看到生命的曙光時,死亡的陰影追上了朝聖者一家。在就要離開魔鬼控制的天空的最後一天,喇嘛和阿媽央金放鬆了警惕,他們讓葉桑達娃在一片枯死的樹林下休息,喇嘛到村子邊為亡者的靈魂念經,央金老阿媽找柴火去了。常年風餐露宿的生活已將葉桑達娃磨煉成一個自然之子。她精瘦而健康,就像是一棵隨風搖曳的小樹。也許正由於此,喇嘛和阿媽央金認為把葉桑達娃放在一片樹林邊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但那卻是一片籠罩著死亡之氣的枯樹林。滿地焦黑的腐葉掩蓋了幾具散架了的骷髏,葉桑達娃刨開樹葉,想找自己在大地上的那些爬行的小朋友。但是她刨出了一根人腿脛骨,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便放進嘴邊吹。一陣陣黑灰從脛骨幽深的孔裡吹出來,夾帶著一隻幽靈一般的黑蛾倏然落地,死亡的塵埃頓時籠罩了一無所知的孩子。 這是只受魔鬼差遣的黑蛾,在黑暗的地獄裡已經煎熬了三千六百年,孩子口裡清純芳香的氣味復活了它的魔性,使它在一瞬間化蛹為蛾,並且越長越大。葉桑達娃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美麗而巨大的蛾子,它有六個黑色的翅膀,比葉桑達娃的胳膊還要粗的身子,像黑色的鞭子一樣的觸鬚,骯髒而烏黑的嘴裡還咀嚼著人的碎骨,墨綠色的花紋遍布其身,那是地獄裡的枷鎖禁錮它時留下的痕跡,更加深了它死亡天使的陰森恐怖。

“你的身子為什麼那樣黑呀?”葉桑達娃好奇地問。 黑蛾狡黠地笑道:“因為我總是在黑暗裡飛,黑夜染黑了我的衣裳。” “月亮也在天黑後才出來,為什麼月亮不是黑的呢?” “噢,因為……因為月亮是在雪山上出生的,雪域高原的風雪染白了她的衣裳,而我出生在幽暗的山洞裡,但是月亮的光芒讓我們像仙女一樣地美麗。” “那麼,你是從月亮上飛來的黑仙子了。”葉桑達娃肯定地說,還伸手想去捉這隻老在她的眼前飛來飛去的黑蛾。 黑蛾一閃身躲開了,“噢,我可沒有住在月亮上的福氣。我來的地方離月亮可遠了。” 孩子問:“有我們離月亮遠嗎?” “比你們人遠多了。” “奶奶說,我還有一個阿爸,和我的阿媽住在比月亮還遠的地方。你也和他們住在一起嗎?”

“差不多吧。我看見過他們。”黑蛾在孩子的面前翩翩起舞。 “我的那個在天上的阿爸是一名喇嘛嗎?”在孩子的心目中,天下的男人都跟洛桑丹增喇嘛一樣,他們只做磕長頭一件事兒。 “你天上的阿爸呀,”黑蛾在孩子的頭上繞了兩圈,“他可是一個勇敢的人,連魔鬼都很害怕他。” “他做了什麼,讓魔鬼也感到害怕?” “他把魔鬼擋在了身後,好讓那個磕長頭的喇嘛,安心地磕他的長頭。” “魔鬼的力氣大嗎?” “很大。” “有我阿爸的力氣大?” “有。” “那我阿爸怎麼打得贏魔鬼?” “他讓魔鬼下地獄,自己升向天堂。你們人類中的一些很勇敢的人,都是用這種辦法戰勝魔鬼。” 孩子望著黑蛾上方大團大團厚重的烏雲,想起奶奶告訴過她的話,便又問:“我的阿媽也在天上,她也把魔鬼打敗了嗎?”

黑蛾不飛了,肅穆地停留在半空中,莊重地回答道:“是的,你的阿媽更是一個令魔鬼敬畏的人。” “什麼叫敬畏?”孩子問。 “敬畏就是你們人類面對神靈時的感情。既由於心生敬仰而害怕,又因為害怕而無限敬仰。噢,這些話怎麼給一個孩子才說得清。” “你是說就像我們面對神山呀聖湖呀、還有看見佛菩薩的時候,就要燒香磕頭那樣嗎?” “你說得不錯。多聰明的孩子啊。” 葉桑達娃受到了表揚,很高興。因為這是平常在路上經常聽得到的一句話。她又說:“我還可以念經哩。每天晚上,我都要跟著我的喇嘛阿爸和奶奶念。” “噢,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連魔鬼聽到一個孩子這樣說話也會被感動。黑蛾飛到一棵樹枝上,做出要飛走的樣子,“我不能再和你說下去啦,不然我就做不成自己的事情了。”

“你要做什麼呢?” “我麼,”黑蛾閃爍其詞地說:“我本來是來帶你去見你阿爸阿媽的。” “那多好啊,漂亮的黑仙子,你快帶我去吧。我天天都想見到他們啊。” “但願你的這個願望能減輕我的罪孽。小姑娘,你跟我來吧。” 黑蛾在前面飛,小姑娘在後追。人間的陽光離葉桑達娃越來越遠,陰間的死亡之氣卻越來越重。有一段時間,黑蛾像一隻在天空中行踪詭秘、做賊心虛的老鼠,而葉桑達娃則彷彿是在大地上翩翩起舞的蝴蝶。喇嘛勢單力薄的法力已不能護佑跑遠的了孩子。那頭隱藏在不遠處的豹子,卻以一個父親的直覺感受到了死亡對孩子的威脅。它看到了天空中黑色翅膀的扇動,它知道這翅膀是受地獄裡最深處的黑暗浸染成的,是可以淹沒人間一切生命的黑,更是可以吞噬日月萬丈光芒的黑。豹子從山岡上飛奔而來,風聲夾帶著它憤怒的吼聲。但是魔鬼的作祟使一個父親不死的慈愛一頭掉進了一個深邃無底的黑暗陷阱。 “護佑佛法的豹子”頓時迷失了方向。 洛桑丹增喇嘛和阿媽央金都聽到了豹子絕望的哀號。喇嘛匆匆結束了自己的對佛陀慈悲的祈請,撩起破舊的袈裟向那片枯樹林跑來,阿媽央金已經在那裡急得團團轉了,“佛祖啊,達娃不見了!”阿媽央金搥胸頓足地喊。 洛桑丹增喇嘛看見了枯枝敗葉下的一堆屍骨,他才發現這片枯樹林生長得——或者說死亡得——十分奇怪,所有的樹枝沒有一片樹葉,而且都是垂向地面;樹枝發黑,地上的落葉也發黑,就像被地獄的烈火焚燒過千百次,樹的屍體沒有成灰,卻乾枯如鐵,那些黑色的樹葉甚至還帶著地獄之火的餘溫。喇嘛明白自己剛才將孩子放錯了地方。即便是喇嘛,也有犯錯誤的時候。他想起自己的上師曾經告誡過他的話。 喇嘛這時看見前方山坡上有一隻巨大的黑蛾在盤旋,就像一個黑色的幽靈在天空中舞蹈。他的腦海里頓時一片轟鳴,像一條瀾滄江的水傾頭而來,悲憫的心立即被無邊的黑暗淹沒了。喇嘛的眼淚潸然而下,自踏上朝聖路以來前所未有的悲哀一下擊垮了他。 許多年以後,洛桑丹增喇嘛經過長年的修持,已經證悟到自己的法身和佛性,他才反省到佛性對一個修行者的要求其實很簡單,但又非常不容易做到,那便是捨棄了人間的一切執著,讓人的本性像河流裡順水而漂走的木棍那樣,自然而輕盈地漂向大海。因為執著讓人疑惑,讓人看不見自身的佛性。 如果他當年是深愛著葉桑達娃的,他就不應該冒險通過那片魔鬼控制的天空。但他執著於自己的朝聖之路,急於求到佛、法、僧三寶。他被自己的執著之心所疑惑,忘記了人生命中隱藏著的佛性的悲憫。一個人求佛法,本來是要解疑惑的,但是他卻被求法的方式所疑惑了。 後來,在他無數個於黑暗的山洞裡閉關修行的某一天,神靈派來的使者告訴他說,由於他的悲憫和所修持到的功德,也由於葉桑達娃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在魔鬼和死神面前所呈現出來的天真爛漫,清純無邪,她已經轉世投生到一個白色湖泊的一朵蓮花上,神靈的使者問喇嘛是否給孩子取名為“蓮花仙子。” 喇嘛在黑暗中沉默了許久,才告訴使者說:“我想,就叫她'疑惑'吧。” ①指拋棄七具屍體以上的地方。 ②過去西藏人認為天花是由蛇的鼻息引起的,因此那時的人們將天花稱為蛇風病。 ③即佛經上所指的“五毒”。 洛桑丹增喇嘛伏在雪地上一動不動已經很長時間了,幾隻狼守候在山坡上,它們之所有沒有衝下來將那個趴在雪地上的人撕成碎片,是因為有一頭豹子橫臥在它們的前面。豹子和狼群已經搏殺了兩天,儘管豹子也付出了代價,它的一條後腿被狼咬傷,使得它不得不一瘸一瘸地走路,但它始終沒有讓狼群靠近喇嘛一步。這頭受到佛法加持的豹子,將以它不屈的力量證明,世間有一種愛,是可以穿越生死輪迴的。 豹子雖然把兇殘的狼群打敗了——正如它的前世把一個殺手擋在磕長頭的喇嘛身後一樣,但是它卻沒有辦法讓雪地上的喇嘛再站起來,它的眼中充滿焦慮。它對著風雪飛舞的天空哀號,呼喚喇嘛的阿媽,可是豹子不知道,阿媽央金此刻正陷在一個深深的雪窩裡,像風沙一樣不斷堆積的風雪已經快將無助的老人淹沒了。豹子隱約感到喇嘛唯一的後援有了麻煩,但是它如果返身回去的話,雪地上的喇嘛很快就會成為狼群的口中食。 那是一個足有兩人深的雪窩,老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掉進去的。頭頂只看得到一方小小的天,厚重得彷彿隨時都要塌下來。 “要是天垮下來就是這個樣子,你就垮下來吧。我早就累不動啦。”央金沖上面喊道。 央金感到,隨著磕長頭的兒子離聖城拉薩越來越近,災難也就越來越多了。看看在她的身上都發生了些什麼吧,兒子被殺,兒媳葬身熊口,唯一的孫女竟然給魔鬼騙走。難道佛祖真不知道一個苦難的母親的心?難道佛祖真的不是雪域高原威力無比的神靈,它的仁慈不能惠及虔誠卑微、孤獨弱小的眾生? 雪窩的周圍都是疏鬆的雪,一扒拉就簌簌往下掉,她越往上掙扎,掉下來的雪就越多,積雪已經將央金的半身埋住。可憐的老人想,除非是佛祖伸出他慈悲的手,不然她再也不能為磕長頭的喇嘛兒子做後援啦。可是,佛祖,你的幫助在哪裡? 佛的幫助總是無處不在。這次他派來的使者是一個身高九尺的巨人,他是雪域高原半人半神的神秘金剛,是人類的近親,是大自然之子,是雪原上真正的王者,同時,也是這個星球上最不為人知的孤獨的一群。人們通常稱他們為“雪人”、“野人”。多數情況下,他們生活在人們的傳說中,而當人類中的某個幸運者與他們猝然相遇時,他們留給人們的印像不外乎是力大無比,健步如飛,渾身是毛,來去無踪,經常出沒在莽莽原始森林,以大地為家,和神靈相交,與魔鬼為伍。其實他們身上的邪惡並不比人類的多,慈悲也並不比人類的少。可是人們卻憎惡他們,捕殺他們,把他們追趕到森林的深處,雪原的盡頭。他們對人類的恐懼,並不少於人類對他們的害怕。而他們的悲憫,卻沒有語言可以表達。 這個雪人巨手一攬,就將央金從雪窩裡拔了出來,就像拔出一根蔥那樣輕鬆。雪原上刺目的光芒讓阿媽央金的眼睛幾乎睜不開了。她感到身邊有一大團陰影,一堵長滿雜草的褐色岩壁聳立在她的面前,她扶著這岩壁想:我這是到哪兒了?剛才我掉下去的時候,身邊沒有岩壁呀。 央金忽然感到那岩壁在動,自己雙腳找不著地,人昇在半空中。待她的眼睛慢慢適應了外面的強光,她才看見雜草叢生的岩壁上張開一張巨大的嘴,血盆似的大口呼出腥臭的氣息,就像悶熱的夏天裡吹來的一股熱風。那嘴上面的鼻孔有一個小孩的拳頭大,兩隻眼睛隱藏在深深的黑毛里。 “魔鬼!你要把我這個老人家怎麼樣?”央金懸在半空中,竟然沒有感到害怕,一個人上了年紀,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雪人仔細地端詳了巨掌中的央金,躊躇片刻,然後像放下一個嬰兒般的,輕輕把央金放在了雪地上。央金這才發現自己和這個傢伙有多大的差距,她抬頭望他的時候,竟然把頭上的一頂破帽子都望掉了。 央金雙腳一軟,癱在了雪地上。 雪人彎下來腰去,就像一座山頭倒下來一般,他把央金抱在了懷裡,他用寬大而肥厚的舌頭舔央金滿身的雪渣,一股腥熱的氣息籠罩著已快凍僵了的老阿媽。這使央金想起故鄉的一處溫泉,從地下不斷湧出的蒸騰熱氣也跟這個大傢伙口裡哈出來的差不多,溫暖得令人聯想到神的親近。 央金忽然感到渾身燥熱,不是因為激動或恐懼,而是由於害羞。她被雪人抱在懷裡,就像回到了嬰孩時代。上帝啊,哪有當祖母的人還被一對乳房溫暖啊。那雪人的兩個乳房散發出火塘一般的熱量,大得就像兩床被子,幾乎令央金窒息。可是當央金明白了雪人的好意後,她真想好好在這峰巒突起的懷中睡上一覺呢。 “你是人?是神?還是魔鬼?求求你,放我下來吧。” “嗚——嗚嗚。”雪人晃晃頭,不知道他究竟要說什麼。 “我要下去!我還要去找我的兒子。他是一個磕長頭的喇嘛!”央金忽然想起了也在絕境中的兒子,她拍拍巨人的胸脯,又指指雪原的前方。 雪人明白了央金的意思,再次輕輕地把她放下來。在與人們一代代上演的生死追逐的遊戲中,他們已經能聽懂人類的語言,甚至能看透人類的心思。因為人類敬畏的各路神祗和魔鬼都是他們的朋友,而人類卻對他們知之甚少。 央金心中惦記著兒子,離開了這雪人的懷抱後,撒腿就往前面跑,她跌跌絆絆地在雪地上跑出去很遠了,忽然覺得應該給自己的救命恩人磕個頭。她停下腳步,回頭望去,雪人在遠處用手搭在眉骨上,正向這方瞭望,像一尊立在曠野裡的威猛金剛。央金“噗”地跪在雪地上,沖他就是一個長頭。 “你也是雪域高原的神!求你保佑所有流浪他鄉的朝聖者。” 那雪人一定聽到了老阿媽的祈請,也一定知道朝聖者一家此時的困境。他只跨了兩步,就站到了央金的面前。 “嗚——”雪人將自己的嘴望前方一努,那意思是要與老阿媽同行。 儘管在智力發展上,雪人沒有與人類同行,但是神靈賦予他們在其他方面超越人類的神力。他們在大地上闊大、高遠的步履,人類就是再進化一萬年,也許還是追趕不上。在雪地上,這個大傢伙就像腳上有翅膀,他留下的腳印幾乎可以把央金掩埋。他往前走一步,好半天央金才能跟上來。於是雪人乾脆伸手將央金夾在自己的臂膀裡,央金感到自己在雪地上飛翔。 不多一會兒,央金就看到了那頭豹子,它正在俯趴著的洛桑丹增喇嘛跟前嗚咽。央金的心一下就涼了,“我的喇嘛兒子,我的喇嘛兒子!”她拍打著雪人的胸部,指給他看雪地上的喇嘛。 豹子在一開初誤會了雪人,它看見阿媽央金被夾持在一個龐然大物的胳膊裡,帶著呼嘯聲就撲過來了。雪人一閃,躲開了豹子致命的一撲。雪人在雪地上隨便一撥拉,竟抓起一塊盆大的石頭來,揮臂要將石頭向豹子扔去,阿媽央金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大叫一聲,竟然一縱身抓住了雪人的胳膊,人也隨著胳膊的揮舞晃悠了出去,吊在上面像一顆乾瘦的老核桃。 “豹子也是我的兒子,求求你,別傷害到它!”央金懸在半空高聲喊。 豹子此時已返身回來,準備再撲,央金又喊道:“玉丹,我的好兒子玉丹!這是阿媽的救命恩人,別過來!” 雪人大概永遠也無法弄明白一頭豹子和一個家庭的關係。可是他看見那頭豹子眼光中閃耀著人類的眼睛中才會有的愧疚和感激。至少他已經知道,豹子和這個老人的關係非同一般。 準備搏殺的雙方都平靜下來了。央金從雪人的臂彎中跳到雪地上,撲到喇嘛的身邊,可是洛桑丹增喇嘛早就凍僵了。 阿媽伏在喇嘛身上號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喊叫在曠野裡捲起一陣陣的雪風,打著旋儿向遠方逃去。雪人蹲下來,俯瞰著雪地上的喇嘛。喇嘛也幾乎跟他一樣,也成了個渾身蒼白的“雪人”了,雪渣和冰屑沾滿了他的全身,裸露在外面的皮膚早已僵硬、皸裂,像傷痕累累、萬劫不復的荒地。雪人把喇嘛抱在懷裡,舔去他一身的雪渣,試圖再次用自己胸前和舌頭上的溫暖使喇嘛暖和過來,可是喇嘛依然僵硬得一動不動,彷彿是一截冰涼的木頭。 雪人對著阿媽央金“嗚嗚”叫了幾聲,抱起洛桑丹增喇嘛就飛奔起來,豹子開始想追出去,可是它發現,要在雪地上追上這個神秘的雪人幾乎是不可能的。在你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一片雪霧之後了。 阿媽央金對豹子說:“我活這麼久了,還是第一次被神派來的使者抓在手掌裡,救回一條命。玉丹,你放心吧,你哥哥是個磕長頭的喇嘛,功德無量,他自己也是半個神了。神靈們要做的事情,我們凡夫俗子不要多管。你哥哥會回來的。” 兩天以後,風雪的身影已遠遁,陽光重新普照大地。茫茫雪原一片潔淨,一個黑點從天邊緩慢而堅定地踏雪而來。洛桑丹增喇嘛完好如初地回到了阿媽央金身邊,在他沉著剛毅的面孔上,已看不到一絲死亡的痕跡。他身披一張巨大而嶄新的虎皮,那是雪人贈送給他的禮物,從今以後,喇嘛將不再受寒冷之困。至於雪人如何用自己的方法救活了磕長頭的喇嘛,那是人們永遠也弄不明白的問題。這種雪域高原特有的生靈本來就被傲慢又膽怯的人類拒之於認知範圍之外,人們也就永遠走不進他們的世界。 可是,神圣雪域,無一物不莊嚴,幻化國土,無一事是真實。有些神靈的身影,是我們永遠也看不到的。不是我們沒有能力,而是我們只有一雙人的眼睛;也不是我們缺少虔誠,而是我們的因緣未到;更不是我們沒有找到進入神靈世界的路徑,而是上蒼在日益無所不能的人類面前,總得給我們留下最後的幾點秘密、給神靈們留下一點來去自如的空間。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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