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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果卷第六章-1

悲憫大地 范稳 13188 2018-03-20
羌塘草原上大雨如注的夜晚,雷在草地上像一個巨大的石碾子一般滾過,閃電彷彿是從前方不遠處的地上竄出來的一條條發著白光的蛇,把草原上濃厚的夜幕撕得支離破碎。曾經溫順寬廣的藍色草原現在變成了黑色的海洋,地上的水,天上的雨,爆炸的雷,揮舞的閃電,讓這個夜晚在草原上找不到地方避風雨的五人五騎狼狽不堪。 藉著閃電的亮光,可以看見英雄扎傑的屍骨傲然挺立在馬背上,他的父親、沒鼻子的基米騎馬在前,手裡緊緊攥著一根韁繩,英雄扎傑雖然已經不能駕馭馬了,但是他父親手上的這根韁繩,將帶他光榮地回到故鄉。英雄扎傑的屍骨上已經有好幾個花環,那都是路上遇見的人們獻給他的。英雄並沒有被人們遺忘,尤其是英雄永不屈服的屍骨,讓善良的人們心中的希望,即便在這個魔鬼肆虐的狂風暴雨之夜,也不至於被澆滅。

自從達波多傑得到了那把寶刀之後,他們已經在羌塘草原上轉悠了快一年了。並不是英雄扎傑的屍骨走不出這草原,而是達波多傑執意要在吹過草原的風中捕捉夢中的那匹寶馬的足音。這裡到處都流傳著有關馬的動人心魄的傳說,從日行千里的良馬,到踢雲破霧的神駒,都馳騁在每一個流浪歌手的歌聲裡,跳躍在每一個游牧民的夢想中。他們告訴達波多傑說,你找的那匹馬,羌塘草原上肯定有囉。在白雲的盡頭,在草原的深處,我曾經看到過它;在喇嘛上師的經文裡,在老阿爸的回憶中,在格薩爾王的傳說裡,一匹英雄騎過的良馬剛剛踏歌而去,草地上被馬蹄掀起的塵埃也才剛剛悄然落定。而在神靈的世界,在幸福的來世,這樣的神駒到處都是。 借助閃電短暫而耀眼的光芒,他們看見了一條寬大的河——天知道它到底是一條河還是窪地上的積水,但不管怎麼說,絕望中的五個人還看到了河對岸的山坡上有依稀可辨的幾頂犛牛帳篷。兜頭而來的暴雨密集得令人窒息,連騎在馬上的英雄扎傑,也從嘴裡呼出“絲絲”的寒氣。這讓跟在後面的小廝仁多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自從扎傑的屍骨與大家一起旅行以來,仁多夜夜都要做噩夢,他才十六歲,命還很弱,不足以抵禦一副屍骨散發出來的陰氣。晚上睡覺時,那屍骨經常一步就跨進了他的夢裡,和他取笑打樂,拿他開心。他不知道這是英雄在磨礪他的勇氣,他只是對這個成了一副骷髏卻仍倔犟地到處行走的傢伙心生畏懼。

達波多傑在風雨中大聲招呼他身後的人,“我們過河去!” 益西次仁在猶豫,沒鼻子的基米說:“我兒子認為這河不能過。” 很多時候,每當他們在路上遇到難題時,他們都要問英雄扎傑的意見。方法之一是把扎傑的屍骨從馬背上請下來,供在幾支香前,由沒鼻子的基米詢問那副屍骨他們前程的吉凶。 達波多傑不滿地說:“你又沒有敬香,怎麼知道你兒子的想法?” “他的嘴裡在哈寒氣,這就是在警告我們。”沒鼻子的基米說。 “誰的身上還有一絲熱氣?”達波多傑反問道,“再不找到一處火塘,我們都會被凍死的。走啦!”他率先撥馬跳下了河。 河水開初只在馬肚以下,可是等他們打馬走到河的中央時,河水越來越湍急,馬已經漸漸站立不穩。雖然是夏季,但河水依舊冰涼刺骨,人的雙腿已經麻木得感覺不到馬鐙。到河水漫到馬鞍時,天忽然就黑了下來,人在馬鞍上連馬頭都看不清了。達波多傑感到自己忽然飄了起來,河水帶著他像一片樹葉一樣地隨波逐流,他聽見忠心的老管家最後的嘶喊:“少爺要小心啊……”還聽見小廝仁多膽怯地驚叫:“阿媽——”然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達波多傑醒來時,已經在一個溫暖的火塘邊,一個臉堂黝黑的老阿媽裸露著半個奶子,正在一口一口地餵他酥油茶。他是被女人懷裡的溫暖和滾燙的酥油茶暖和過來的。那女人一雙黑黢黢的手在他的一頭鬈髮里摩挲,“多漂亮的頭髮啊。”他聽見女人說。 “我這是在哪兒?”達波多傑問。 “在我的帳篷裡。”女人回答道。 “我的僕人們呢?” “我只揀到了你,就像揀到一匹迷路的駿馬。”女人笑瞇瞇地說。 達波多傑這才想起了昨晚的遭遇,他一摸腰間,那把命根子似的寶刀還在,他鬆了一口氣。他想爬起來,但是女人緊緊地攬住他不鬆手,“別動,你身上的寒氣還沒有跑完。”女人溫情地說。然後她拉過一張羊皮褥子,把兩人一起蓋上了。

那個晚上達波多傑渾身燥熱難當,顫抖不已。身邊這個看上去可以當他媽的女人在羊皮褥子裡一點也不老實,她的手在他滾燙的身子上到處遊走,撫摸得他一肚子的羞憤。可是他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啦,迷糊中他感到有一段時間女人騎在了他身上,要和他做那事兒。他想起了嫂子貝珠的溫存與柔軟,想起了和嫂子在歡娛的巔峰時的瘋狂尖叫。 ——噢,那個女人此刻離他有多遠啊!現在他身上的女人倒是夠瘋狂的了,可就像是一個喝醉了酒的女人,在欺負一個無辜的孩子。 天亮以後許久,達波多傑才醒來,女人已殷勤地為他打好了酥油茶。牧區的奶茶比半農半牧的峽谷地區更濃郁芳香,厚厚的一層酥油喝下去後人身上的力氣便一寸一寸地增長。達波多傑就像還在夢中,對昨晚發生的一切依然恍惚迷惘。我怎麼會和這個又老又醜的女人睡在一張羊皮褥子裡呢?

佛祖,我的刀呢?他一摸腰間,沒有觸摸到那熟悉萬分的刀柄,驚得他從褥子裡跳了起來——他從來都沒有跳得那樣高,就像那些煉瑜伽法力的密宗瑜伽士,騰在半空中遲遲不落地。帳篷裡很暗,加之達波多傑又不熟悉周圍的環境,他一下成了沒有主心骨的人兒,像一個即將要飄走的靈魂。 “我的主子,求求你下來吧!”那個昨晚把他摟在懷裡的女人,在火塘那邊驚慌地喊,駭得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我的寶刀,去哪兒了?”達波多傑懸在半空中,張皇失措地左顧右盼。 “你說的是你的刀嗎?喏,在那堆衣服下面。”女人說。 這時達波多傑才看見地上的一堆衣服裡有微弱的光芒,那是刀鞘上那些寶珠透過層層的衣服映射出來的。他的心倏然落地,人也從半空中重重地跌了下來。到他老的時候,達波多傑還可以回想起自己懸在半空中的情景,“魔鬼有時會把人一把扯到天上,讓他找不到腳下的土地。如果沒有誰來幫你趕緊下來,你的靈魂就飄走了。”他對一個喜歡聽他講過去的故事、靠寫字吃飯的傢伙說。

不一會兒,有許多的女人嘰嘰喳喳地來到了帳篷外,她們就像看稀罕動物那樣從帳篷的窗口、門簾處往裡張望,她們都用一塊羊毛編織的頭巾裹住了大半個臉,只留出一雙滴溜溜轉的大眼睛,那眼神緊張,興奮,驚喜,羞澀,彷彿無數雙手,把不知所措的達波多傑渾身摸了一個遍。 喝午茶的時候,女人們在帳篷裡坐了一地,達波多傑才弄明白原來他落到了一個純女人的部落。這個部落除了還有幾個小男孩,就只剩下清一色的女人了。部落的男人們兩年前外出馱鹽,可是他們在半路上遇到了準噶爾強盜,那是一幫兇殘無度的傢伙。藏北一帶的游牧民,每年都要組織馱鹽隊到鹽湖馱鹽,以換取生活之需。可是準噶兒強盜是依附在馱鹽隊身上的吸血鬼,他們自己不去馱鹽,卻專搶馱鹽的商隊。這個部落的男人們不但被準噶爾人搶走了所有的財物,還將他們在脖子上系上石頭,都沉到了湖底。 “我們部落已經兩年沒有男人了。”那個昨晚和達波多傑過了一夜的老女人玉珍說。實際上她並不老,只和達波多傑的嫂子差不多大。生活的艱辛讓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至少長了三十歲。

“遠方尊貴的老爺,留下來吧,我們推你做部落的首領。”玉珍說。 “我要去找我的兩個僕人和一個叫沒鼻子的基米的人。昨天他們和我一起落的水,你們有誰看見了他們嗎?” “他們是男人,被命運帶到哪裡都有茶喝。我們這兒需要男人,就像牧場上的牛羊總得有公有母,牲畜才會像星星一樣興旺起來。老爺,我們不會讓你去放牧受苦,每個晚上你到幾個帳篷裡走走轉轉就行啦。”玉珍呵呵笑著說,她周圍的女人都以殷切的眼光看著他。 狗娘養的騷娘們儿,把你老爺當種馬啊。達波多傑想破口大罵,但轉念一想,現在自己身無分文,落難到人家的帳篷裡,罵人的資格已經沒有了,老爺的架子也端不起來了。 達波多傑的英雄夢就這樣無端地沉陷在了草原上溫柔的女兒鄉里。玉珍似乎是這個女人部落的頭領,部落裡有十來頂帳篷,達波多傑每隔上一兩天,就會被玉珍領著,走進一個帳篷,在那里呆上幾天后,又給他換另一處帳篷。她就像給牧場上的牛羊安排交配期一樣,分配著部落里女人們的歡樂與喜悅。草原上的姑娘比起峽谷里高山牧場上的姑娘來,顯得更粗獷健壯,敢作敢為。有一次達波多傑在一處帳篷多呆了一天,一個女人就提著刀找上門來,兩個女人就在帳篷外的草地上拼殺,完全像男人們為了自己的愛搏殺一樣。在一旁觀戰的達波多傑苦笑不已,佛祖啊,世界真是掉了一個個兒啦,老爺成了乞丐,一心想實現男人光榮夢想的康巴漢子,卻成了草原上的種馬,而娘們儿為了男人,也敢動刀子啦。

這個令另一個女人動刀子的姑娘名叫貝珠,如果說部落裡的二十多個女人中還有讓達波多傑心生憐惜之情的人的話,貝珠或許就是其中之一。並不是因為她讓達波多傑想起了瀾滄江峽谷那個狐狸變的貝珠,而是出於他從未有過的憐憫。這個貝珠就像一隻草原上的沙鼠,機敏柔弱,招人憐愛。達波多傑是她的第一個男人,當她第一次鑽進達波多傑的懷裡時,可憐的姑娘什麼都不會,又什麼都想做。她在羊皮褥子下像沙鼠一般到處亂鑽,可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快樂之源。達波多傑忍不住笑了,問,姑娘,你多大了?姑娘說,十二歲了。達波多傑又問,誰讓你來的?回答說是奶奶。奶奶說,在這個世界上,羌塘草原上兩條腿的男人比四條腿的種馬生命還短。一不抓緊,草原上的牛羊就稀少下去了。達波多傑摸著姑娘光溜溜的硌手的背脊憐惜地說,可是你還不到做母馬的年紀啊。姑娘淚流滿面地說,奶奶說了,種播下後,草原就有希望了。老爺,求求你,我阿爸和兩個哥哥,都被他們殺了。

夏季裡的羌塘草原牧歌悠遠,詩意盎然,成片的牛羊點綴在青青草地上,與藍天白雲相互映襯,讓人分不清哪是飄逸的羊群哪是落地的白雲。而達波多傑卻沒有好興致來欣賞廣袤無垠的草原。他常常在白天暖洋洋的太陽里,把懷裡的寶刀一次次地抽出來,對著亮麗的陽光,仔細地閱讀刀刃上的每一個細節,就像在讀一個個精彩絕倫的故事。這把寶刀自從到了他的手上後,刀相師沒鼻子的基米為它重新開了刀刃,仔細地擦洗了刀身,還告訴他如何收藏一把寶刀,保養一把寶刀,即便是供佛的儀軌,也沒有供養一把寶刀那般繁瑣細緻。 遠處草地上的白雲忽然急劇地翻滾起來,不是在天上飄飛,而是在地上逃命。女人們的驚叫和牛羊的哀鳴也同時傳來了。貝珠姑娘從帳篷後面跑過來喊道:“老爺老爺,強盜來了!”

達波多傑這才看清,在地上翻滾的白雲後面,有兩個騎手正策馬殺來,草地上四處逃逸的白雲就是玉珍家的羊群,玉珍在羊群後跌跌撞撞地往達波多傑這個方向逃。達波多傑心中一陣狂喜,試刀的機會來了,他衝貝珠姑娘大喊一聲: “給我牽匹好馬來!” 草原上哪能沒有好馬,貝珠順手就將帳篷外拴著的一匹馬的韁繩解了,將韁繩朝他一扔,“上馬吧老爺,殺了那兩個強盜啊!” 達波多傑翻身上馬,一提韁繩就衝了出去。他幾乎還沒有來得及思考,刀彷彿自己就從刀鞘中跳出來了,達波多傑高舉著寶刀,旋風一般殺了過去。那兩個傢伙沒有想到這個女人部落裡會衝出一個男人來,他們是在這個部落嚐到了甜頭的兩個強盜,隔上一段時間就來搶掠一次,既搶牛羊也搶女人。領頭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黑臉漢子,肩背一桿雙叉火繩槍,手舞一把長柄馬刀,他看見一個男人斜刺裡衝了過來,手上的刀像月光一般潔白又陰森。這一片月光眨眼就到了眼前,漢子揮刀就擋,但是他的刀就像一根樹棍,“喀嚓”一聲就被對方的刀劈成兩截。兩匹戰馬擦身而過,漢子的馬驚慌地竄出一箭之地。黑臉漢子想,這傢伙的刀真夠快的啊,他想提馬回身再戰,忽然發現馬已經不聽他的使喚了。 這一場搏殺很多年以後人們都在津津樂道。人們說,當時不是馬不聽那強盜的使喚,而是強盜自己的雙手已不聽腦袋的指揮。當他想提韁繩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從右肩到左肋,半個身子已經被達波多傑的寶刀劈了。他騎馬跑了一箭之地,上半身才終於齊嶄嶄地從馬背上掉下來,落在草地上了那強盜還在喊:“我的馬我的馬!”等他發現自己半截身子戳在草地上、另半截身子還騎在馬背上時,這個傢伙才大叫一聲,頹然倒地。馬背上的那下半截身子一時沒有了主張,任驚慌失措的馬兒帶著那沒有心的軀體漫遊天涯了。 那另一個強盜在不遠處看到這場僅一個回合就讓自己的同夥身首異處的搏殺,驚訝得目瞪口呆。當達波多傑打馬沖向他時,他滾鞍下馬,跪在草地上把手裡的刀雙手高高舉在了頭頂上。 達波多傑身上的熱血已經沸騰到了頂點,就像火塘上鼎沸了的茶壺,即便你把火塘滅了,壺裡的水仍還要翻滾一陣子哩。他的馬一眨眼就衝到了投降了的強盜面前,刀像閃電一般劈下去,——不是他要劈人,而是刀在他的手裡像一匹奔跑的豹子。達波多傑不得不緊緊地握住刀柄,刀才沒有從他的手掌裡飛出去。他胯下戰馬的馬蹄,從投降者的耳朵邊像一雙迅疾的鳥一掠而過。這個強盜是個不長鬍子的青年人,幹乾淨淨的臉,看上去像一個僧侶。他直挺挺地跪在草地上,眼望著達波多傑遠去的背影。過了很久,一陣風吹來,他的身子才倒下去,可腦袋還懸在半空中,彷彿是想向勝利者快得如撕裂天空的閃電般的寶刀致敬。 這顆腦袋多年來都沒有落到大地上,風把它帶到遙遠的地方,風也把一把寶刀驚風雨泣鬼神的故事吹遍羌塘草原。一顆飄浮的人頭在草原上的各個部落,在雪山溪流間,在流浪歌手的琴弦聲中如泣如訴,講訴著連神靈也不會相信的真實傳說。那人頭在歌聲中曾經這樣唱道: “英雄的寶刀閃電一樣劃過來, 英雄的駿馬雄鷹一般飛來。 天空中的白雲嚇呆了, 草原上的花兒不再凋謝, 擠奶姑娘的心兒落到了草地上。 英雄的寶刀啊, 讓一顆人頭永遠飄在了天空中。 ” 達波多傑受到了英雄凱旋般的歡迎,部落裡的女人們興奮得烹牛宰羊,放聲歌唱。那真是一個狂歡的夜晚,達波多傑像國王一樣,和女人們通宵達旦地飲酒、歡娛。並不是女人們的溫情讓他放縱,而是身邊的寶刀令他自豪驕傲。他從來沒有如此乾淨利落、漂亮完美地戰勝過對手;他也從來沒有發現自己原來可以擁有那麼多女人的愛——佛祖啊,峽谷裡的天真是太小啦,那個貝珠,她有什麼好呢?不就是一隻狐狸精變的嗎?看看眼前這些女人吧,儘管她們皮膚黝黑,渾身牲畜味,可是她們一個比一個健壯,一個比一個多情,一個比一個情歌綿長。噢,佛祖,我從前真的很蠢呢。 如果不是一個多月以後,老管家益西次仁和沒鼻子的基米帶著他的兒子英雄扎傑打馬找來,達波多傑就真的會忘記自己曾經擁有的遠大理想了。這兩個傢伙被沖到另外一個游牧部落裡,幫人看了一陣子的羊,才在英雄扎傑的幫助下逃了出來,追趕他們的人看到一副傲然挺立的屍骨擋在路上,就不敢窮追下去了。而小廝仁多則再沒有消息。他們說在大家失散的那天晚上,當冰涼的河水沒過頭頂時,是英雄扎傑救了他們一把,將他們拉上了岸。連老管家益西也說他感到英雄扎傑在水中抓住他的胳膊時,那隻剩下骨節的手指捏得他生痛生痛的,“就像鐵鍊拴住了我的手。老爺,你是被誰搭救的呢?”他問。 “我麼,我被娘兒們的奶子搭救了。”達波多傑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說,“你們再不來,河水沒有淹死我,這幫騷娘們儿的奶水也快淹死我了。哈哈,國王也沒有我活得快樂啊!” 部落裡的女人們對新來的兩個老男人已經沒有了興趣,而且充滿仇視,因為他們想帶走她們的老爺,帶走她們的愛。女人們之所以沒殺死他們,是因為跟在他們身後的英雄扎傑的屍骨,令女人們不寒而栗。那屍骨就像護持這兩個老男人的金剛,看他一眼都會心生敬畏呢。 忠心的老管家益西次仁是來告訴自己的主子,他們已經打聽到一匹寶馬的消息了,它是一匹有翅膀的神駒,可以在雲中翱翔,在大地上飛行,在傳說中揚名,在美夢裡踏歌而來。人們看見它飛奔出去很遠了,才傳來遺落下來的馬蹄聲和它嘹亮的嘶鳴。 “就是聲音,也沒有它奔跑得快。”益西次仁最後補充說。 “那麼,我們就去找它。”達波多傑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又被點燃了。 “它怎麼會屬於人類!”益西次仁感嘆道,“那是念青唐古拉山護法神的坐騎啊。” “噢,益西,你說的又跟牧場上那些老阿爸講的故事一樣了。”達波多傑沮喪地嘀咕道。 “可是,可是,它為我們人類留下了一匹小馬駒。”益西次仁說。 “什麼什麼?一匹小馬駒?”達波多傑睜大了眼。 “是的,這匹神駒和牧場上的母馬生下來了一匹小馬駒。”益西次仁見主子來了興致,便眉飛色舞地講道:“搭救我們的那個部落裡的一個阿老說,兩年前,他們牧場上的一匹母馬跟著神駒跑了,人們看見它們在雪山上嬉戲追逐,等母馬回到牧場上時,它就下了匹小馬駒。一看就知道是神駒的種。” “難道它也有一雙翅膀嗎?”達波多傑急切地問。 “它沒有。”益西次仁咽了嚥口水說,彷彿他也希望那小馬駒也有一雙翅膀,“但是它跟一般的小馬駒不一樣,它會念經。” “一匹會念經的小馬駒!?”達波多傑高聲叫道。 “是的,會念經的馬駒。它會念大威德金剛經。” “那就把它送到寺廟去得了。”達波多傑似乎已經洩了氣,沒有了興致。 益西次仁說:“不錯,現在它在一個修煉瑜伽的喇嘛身邊,因為人們已經不能調伏它了。” “煉瑜伽的喇嘛怎麼調伏一匹馬?也給他講密宗裡的那些神秘修持嗎?” “此馬非瑜伽士不能馴養,”沒鼻子的基米插進來說,“要是你沒有這樣的一匹馬,我的寶刀也白送給你了,老爺。” 達波多傑怔怔地看著沒鼻子的基米,他奇怪的是這個傢伙說好要帶兒子光榮回鄉,可為什麼老跟著他?他難道非要看到他的寶刀配上寶馬,才心甘嗎? “那我們就去找這個瑜伽士,馬上就走。”達波多傑在一瞬間開悟了,世界上有些人,自己沒有英雄命,便希望親手締造出一個英雄來,或者見證一個英雄橫空出世。英雄的夢想屬於所有有血性的好男兒。他要是再不走,他的英雄夢英雄不會破滅在敵人的刀下,卻會毀在女人的溫柔之鄉。 “我們需要給瑜伽士的供養,老爺。”益西次仁說。 “要多少呢,我的管家,你還有銀票嗎?” “早被那天晚上的河水沖走了,老爺啊,你給我一頓鞭子吧。”管家為自己的失職流下了一行老淚。 “老爺,我們只要趕去兩百頭牛羊就行了。”他又補充說。 “你以為我現在還是老爺嗎?”達波多傑嚷了起來,“羌塘草原上的河水把我們衝了個精光,還把我衝到女人堆裡作了一匹種馬,神靈的馬駒已經會念經了,我的馬駒儿還在女人們的肚子裡撒歡哩。這狗娘養的命運,把一個老爺變成一個叫花子,讓他跌一跤就夠了;而一個男人的英雄夢,只要一聞著女人的騷味,他的骨頭就軟了,他的寶刀也生鏽了。這狗娘養的命運……”達波多傑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我的寶刀是不會生鏽的。”沒鼻子的基米肯定地說。 “你見過月亮生鏽嗎?你見過太陽生鏽嗎?” “可是,你見過趕著一兩百頭牛羊討飯的叫花子嗎?”達波多傑反問道。 “你可不是叫花子,你是我們的老爺。”玉珍這時插進來說。 “哼,老爺?”達波多傑用嘲諷的口吻說,“我不過是你們用套馬桿套住了的種馬。” “不就是獻給瑜伽喇嘛的兩百頭牛羊嗎,老爺?”玉珍溫柔地說,“部落裡的女人都是你的,牛羊難道還不屬於你嗎?都趕走吧。只要老爺你高興,你趕走多少頭牛羊,我們都不會多看它們一眼。只是老爺你……一定要回來看看你的兒女們啊!”玉珍哭了。 她身後的女人們也跪伏一地,淚淌成河。那個叫貝珠的女孩,更是哭得像一個又要失去父親的孩子。 “我會有那麼多的兒女嗎?”達波多傑嘀咕道,“我連獨角龍的一根毛都沒有傷到,英雄沒有當成,卻到處都有我的兒女了。” 他不知道,多年以後,這片草原上凡是有一頭漂亮鬈髮的孩子,都會傳唱一個名叫達波多傑的英雄父親的故事,他和扎傑一起成了草原上人人頌揚的英雄。儘管他沒有揮刀鏖戰獨角龍,儘管他沒有成為一副不屈服的屍骨,但是他讓草原上的牲畜興旺發達,像星星一樣繁多。他還讓草原上女人們的牧歌裡多了愛情的甜潤和流暢,多了遙遠的期盼和永無止境的思念;那時他並不知道,愛也可以使人成為英雄,愛也可以成為一段傳奇。他也不知道,在三個男人和一副屍骨趕著成群的牛羊打馬遠去的時候,部落里女人們的目光被牽走了,心也被牽走了,眼淚淌成了羌塘草原上的一條河,這條河的名字多年以來就叫做米秋河。 “米秋”在藏語裡就是眼淚的意思。到後來部落裡的孩子們出生,就在這河水里沐浴,當他們長大了時,就在河邊放牧。河畔兩岸芳草萋萋,百花盛開,年年長得都比其他地方茂盛,有一種長得像達波多傑那一頭鬈髮樣的草,牛羊吃了特別能長膘,也特別能繁殖,這種草被草原上的人們叫做榛生草。在藏語裡,“榛生”就是那種在骨子裡生長,在心窩間蕩漾,在歲月裡延伸,在夜深人靜時與女人的一顆柔腸寸斷的心纏綿交織、相伴終生的東西。 它就是我們說的相思啊。 葉桑達娃已經可以在地上跑了。這個出生在朝聖路上的孩子,渾身黢黑,身體強健。高原的陽光裝扮著她的笑臉,天上的風雨沐浴著她的身心,崎嶇的道路砥礪著她的筋骨,在漫長的朝聖之旅上,她跟著磕長頭的喇嘛在大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也一天天地長大。有些時候,她爬行在山道上的小小身影,與其說那是一個孩子,不如說是大地上一頭活蹦亂跳的小獸。她已經知道大地上野花野草在什麼季節生長,知道各種野菜的不同味道,知道和她一樣在地上爬行的許多小動物的名字,並和它們成了朋友。她往哪裡一站,就和那裡的環境融合在一起,連那些小動物們,都把她當成它們中的一員。她甚至可以和螞蟻對話,與螞蚱同行,與猴子嬉戲,與小鳥對歌。有一天她爬到一個蛇窩邊,一條碩大的蛇盤在一枚金蛋上,用狐疑陰鷙的眼光打量著她。那金蛋閃閃發光,是屬於前世的財富。許多人曾經想盜走這枚金蛋,但是這蛇用它劇毒的蛇信子將那些貪婪的人統統吞噬了,蛇窩的四周到處都是人的骷髏。可是葉桑達娃並不知道這些,她認為這條蛇或許可以成為她新結識的一個朋友。她對蛇說: “你還沒有睡醒嗎?太陽已經好高好高了。” “嗤!嗤嗤——”蛇回答道,把它的頭昂起來,準備發起進攻。 “起來吧,磕長頭的喇嘛就要到了。”葉桑達娃把她的小手伸了過去,就像要去拉住一根漂亮的樹枝。 “嗤——”蛇發出嚴厲的警告,蛇信子像火焰一樣地吐了出來。 “哈哈,你的辮子怎麼藏在嘴裡?你的衣服很漂亮,你叫什麼名字啊?”葉桑達娃想用自己的小手去撫摸那根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的辮子,孩子的手離蛇的口只有一根指頭的距離了。 那時,洛桑丹增喇嘛還在離孩子不遠的山坡腳下磕頭哩,阿媽央金背著行囊走在了前面。這些時日以來,幾乎都是他一邊磕頭,一邊照料葉桑達娃。他們在大地上前行的速度幾乎相當。在那孩子麵臨危險的關鍵時刻,神靈通過一塊冰涼的石頭及時地告知了喇嘛孩子的危險。當喇嘛伏身向大地時,那石頭就像一條鑽進他懷裡的蛇,從他的胸口一直滑到大腿,他的半個身子都涼了。 “蛇!”喇嘛暗自驚叫一聲。 “達娃!”喇嘛伏在地上高喊。 孩子從山坡上回望下去,“有一條大蟲,阿爸。” 喇嘛“唿”地從地上飛了起來,就像一隻騰空而起的鷹,向葉桑達娃飛去。 蛇忽然立了起來,洛桑丹增喇嘛及時趕到,將葉桑達娃擋在了身後。蛇嘴裡哈出死亡的氣息,立得竟有喇嘛那麼高,斑斕的身子在陽光下令人暈眩。喇嘛急速地念了一段經文,驅趕蛇撲面而來的恐怖氣息。那蛇被喇嘛的經文鎮住了,搖擺了幾下,重新盤回到金蛋上。 喇嘛這時已經認出蛇其實是一個財主的轉世。這個傢伙在前世守財如命,從不施捨窮人,也不布施喇嘛,連他的妻子和兒女們,都別想從他的口袋裡多得到一文錢。家里人在神龕前多點一盞酥油燈,也會受到他的叱罵,騾子多吃一口草料,也令他心疼,灑落在地上的糌粑面,他會讓自己的兒子舔乾淨,甚至掉進岩石縫裡的一粒青稞,他也會敲碎岩石把它找出來。在他死的時候,他才發現所有積攢下來的財富一個子兒也帶不走。他向神靈乞求投生為一條蛇,將一生的財產轉化為一枚金蛋,以在來世也要緊緊守住自己的財富。神靈為了教化這個世界上最吝嗇的守財奴,滿足了他的願望。到他真的轉世為一條蛇時,他才發現,一個從不施捨行善的人,在來世即便擁有一枚金蛋,他也無法花它用它,享受財富帶來的一切快樂和幸福了。而且,他還得隨時提防別人來盜走他的金蛋。 “前世貪婪愚癡的人,今生只能在大地上爬行。願佛祖的慈悲也能惠及到你。”喇嘛朗聲念道。 蛇忽然說話了,“尊敬的喇嘛,看在我沒有咬死你的份上,請告訴我,我如何花我前世的財富?” “你今生的這個願望,在前世時可有把它畫在空中,寫在水里?”喇嘛問。 蛇費力地想了想,回答說:“沒有過,喇嘛上師。難道你不明白嗎?畫在空中的畫是虛的,寫在水里的字會流走。世上哪有這麼愚癡的人呢?” 喇嘛回答道:“是的,對一個守財奴來說,前世積攢的財富在今生也是虛的,也會像水一樣流走。世上的確沒有比一個守財奴更愚癡的人了。” 蛇恨恨地低下了自己的頭,呼出絲絲黑氣。洛桑丹增喇嘛那時不知道這是一種魔鬼的毒障。他還以為自己已經開示了這條冥頑不化的蛇呢,可是世間人們對財富的執著和貪婪,豈是喇嘛上師的幾段說法開示就破解得了的啊? 一天,洛桑丹增喇嘛一家到一座不知名的村子裡化緣,那是前往拉薩的官道邊的一個大驛站,有許多來往的商旅,葉桑達娃跟著她奶奶一路,喇嘛自己一路,三人在村子里分頭挨家挨戶乞求人們的布施。在一個酥油茶館裡,喇嘛剛一走進去,就看見了自己的冤家達波多傑坐在裡面,兩人眼神一碰,就像刀和刀碰撞在一起,目光的火星濺落一地。 達波多杰和自己的管家益西次仁以及沒鼻子的基米,帶著英雄扎傑的屍骨,剛剛在這個村莊後面的一個山洞裡找到了那個煉瑜伽的喇嘛,用成群的牛羊換來了那匹傳說中由神駒配種產下的小馬駒。達波多傑慶賀的酒還剛喝到一半,他的老對手便不期而至。他本能地將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像一個眼看著獵物到手的勝利者。 “嚯,你們看誰來了?魔鬼總是喜歡讓冤家在同一個碗裡喝茶。” 不知為何,洛桑丹增喇嘛首先想到了被刺殺的弟弟玉丹,而不是自己此刻的處境。那個叫昂青的殺手,就是受他的指使嗎?看看這個朗薩家的少爺吧,他臉上的殺氣依然和從前一樣,就像一場噩夢留下的印痕;他腰間的刀和殺弟弟的那把多麼相似。喇嘛努力地調息自己的呼吸,盡量用一個修行者平和的口氣說: “瀾滄江東岸朗薩家族的刀伸得太長了。” “不是長不長的問題,”達波多傑“唰”地把刀抽出來了,“而是一段孽緣要了斷的事兒啊。” 這時喇嘛看見一個沒有鼻子的怪人從達波多傑身後冒了出來,一把抱住了他,“老爺,你可不能殺一個磕長頭的喇嘛。我的雌雄兩把寶刀,雌刀已經殺錯一個人,留下了一段冤孽了,雄刀要建立的是英雄的功勳和業績。老爺,今天你的刀刃上要是粘上一滴這位喇嘛上師的血跡……” 達波多傑粗暴地推開了沒鼻子的基米,“他與我有殺父之仇,你知道嗎?” “佛祖,難道你真的要我這個刀相師下地獄嗎?英雄扎傑啊,你的刀是斬殺魔鬼的利劍,不是砍向一個喇嘛上師的凶器。”沒鼻子的基米在茶館裡失聲痛哭。 這時,從坐在屋子一角的英雄扎傑的屍骨處,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人們記得,在寶刀從他的屍骨身上摘下來的時候,曾經有過這樣的一聲嘆息。 達波多傑即便可以不聽世人的相勸,但他不得不敬畏一副屍骨的忠告。他將刀塞回了刀鞘,然後從藏袍裡抓出一把藏幣來,走上前兩步,“嘩”地撒到喇嘛的木碗裡,“我要恭喜你,”他嘴裡不無傲慢地說:“你還可以多活一些時日。” “在輪迴的苦海裡,大家都一樣。”喇嘛低下頭,輕聲地說。 “我跟你過的可不是一樣的日子。”達波多傑快活地說,“我們都出門那麼久了,我已經跑遍大半個雪域高原,到處都有我的朋友。而你還在朝聖路上像蝸牛一樣地挪動你那罪惡的身軀。嗨,喇嘛,你的佛、法、僧三寶求到了嗎?但願它們以後能救你的命。” “我離拉薩已經越來越近了。”喇嘛自信地說。 這時一個老婦人從門外搶了進來,手裡揮舞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馬刀,直奔達波多傑而去。 “仇人!還我兒子一條命來!”老婦人手裡的刀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達波多傑感覺自己還沒來得及抽刀,刀自己就從刀鞘中跳了出來,兩把刀“噗”地碰在一起,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沒有傳來金屬相撞時的脆響,倒像一隻手掌抓住了另一隻手。兩個持刀人竟然不能將刀抽回來再度投入搏殺。 “阿媽,這不是你做的事。”洛桑丹增喇嘛一把拉住了阿媽央金。 “朗薩家的惡人,我的兒子是喇嘛不能殺你,我這把老骨頭還殺得了你。”老阿媽氣咻咻地說。她被洛桑丹增喇嘛往後一拉,刀就從她手裡脫落了。但是那刀沒有落地,它和達波多傑手裡的刀架在一起,懸在半空中,刀和刀粘住了。 “我的雌雄兩把寶刀啊,我的兩個苦命的兒子!” 沒鼻子的基米認出了兒子昂青的刀,立刻明白自己傾盡全部家產求得的兩把寶刀,和瀾滄江峽谷的兩個家族有著永遠割捨不斷的因緣關係。他不是締造英雄的導師,就是幫助罪人的幫兇;不是寶刀的鑑賞者、呵護者,就是寶刀一世英名的毀滅者、玷污者。現在,這兩把承載著沒鼻子的基米的英雄夢想,承載著他兩個兒子命運的寶刀,在跟隨主人顛沛流離了大半個雪域高原以後,驟然相聚,像久別重逢的親人。 沒鼻子的基米衝達波多傑叫道:“老爺,請讓雌雄兩把刀說說它們自己的話!” 他不喊,達波多傑緊握刀柄的手也要鬆開了,不然刀會傷著他的。達波多傑已經感到刀正以一股神秘的力量從他的手掌裡掙脫出去。兩把刀就像吸鐵石一般糾纏在空中,它們翻轉,纏綿,刀刃和刀刃相互砥礪摩擦,然後它們就像兩個手挽手的親兄弟,從屋子裡飛了出去。 “我的寶刀!”達波多傑大叫著要去追,沒鼻子的基米拉住了他,“別管刀!我的兩個好兒子,有八年沒見面了。”他涕泗橫流地說。對這個刀相師來說,刀就是他的兒子,就是他破滅了的英雄夢。 人們看見,雌雄兩把寶刀在空中飛舞,不是在格殺,而是在追逐親暱。它們飛過了驛道,繞過一幢幢低矮的房舍,來到一片草甸上空。雄刀像箭一般直刺藍天,雌刀就如展翅的鳥兒,翱翔在雄刀的身邊;雄刀劈開天邊的一團白雲,雌刀便像入水的魚兒,一頭扎進白雲的深處;雄刀向山崖俯衝而去,斬下一塊岩石來,雌刀也不示弱,一個翻滾貼地而飛,從一條溪流上一劃而過,溪流從此斷流,溪水不再流淌。遠處天邊的閃電受到大地上兩道白光的挑戰,揮舞著鞭子問罪而來,雌雄兩把寶刀一齊迎上去,第一個響雷被雄刀一刀劈為兩半,摔落在地還未炸響,第二個響雷已被雌刀挑在了刀尖,刀刃一彈就扔回了天庭。閃電的鞭子剛一舞起來,雌雄兩把寶刀奮力一揮,閃電便被斬成三截,一截飄向了印度洋,一截落在了喜馬拉雅山,還有一截歸順了雄刀,成為刀柄上漂亮的纓須。 直到現在,草原上的人們每逢重大節日,都有祭祀寶刀的儀式。在這個莊重的儀式上,人們還會吟唱在英雄傳說的年代,沒鼻子的基米的雌雄兩把寶刀,曾經帶給草原的傳奇和驕傲。人們既唱它們建立的功勳,也唱它們造下的孽障。還唱它們在天空中兀自嬉戲、斬殺閃電和雷霆的神蹟。 在人們的吟唱中,我們得知,如果不是大地上人們虔誠的祈禱,如果不是沒鼻子的基米驕傲的歡呼,還有,如果沒有英雄扎傑的屍骨對他弟弟昂青深切的思念——他跟隨人們來為戶外,用空洞的眼窩仰望藍天,嘴裡呵出深沉的寒氣,彷彿在為兄弟倆多舛的命運哀嘆。這兩把寶刀也許就再也不會回到人間了。三天以後,人們才在草地的邊緣找到了雌雄兩把寶刀,它們一齊插在一個魔鬼的心臟上。那是一個專門撥弄是非的魔鬼,凡是他所到之處,兄弟成仇,夫妻反目,部落相互殘殺,民族爭鬥不休,連那些不同教派的喇嘛們,也時常被他所迷惑。 搬弄是非的魔鬼被殺,達波多傑就暫時找不到殺磕長頭喇嘛的理由。他取回了自己的那把寶刀,再不敢將它輕易在喇嘛面前亮出來。而洛桑丹增喇嘛卻念了一通經文,讓雌刀永遠插在魔鬼的胸口。多年以後,這把刀化成一塊堅硬鋒利的岩石,變成了一段美麗動人的傳說。 沒鼻子的基米慚愧地對洛桑丹增喇嘛說:“尊敬的上師,喇嘛播撒慈悲,凡人崇尚英雄。你讓人們看到了一個修行者的悲憫。” 洛桑丹增喇嘛說:“寶刀不一定能讓人稱為英雄,人的善行卻可以讓寶刀留下名聲。真正的英雄要有大悲之心。” “別聽他的,”達波多傑說:“我們還有良馬呢。等它長大了,你的英雄就會從你夢中奔跑出來。" 洛桑丹增喇嘛看見達波多傑身後站有一匹小馬駒,它的周身散發出神駒才會有的光芒。它的毛色是金黃色的,細長的腿,瘦削的腰身,身子兩側有一排牙齒一樣的肉團,彷彿要從那里長出傳說中的翅膀來。如果他還是牧場上的牧人,他會對這匹神奇的馬駒贊不絕口,但是他現在已經預感到,這匹馬駒的馬蹄將來會從他的耳邊飛過。 “一匹從小就有嗔心①的馬駒,因為要駕馭它的人沒有斷除自己的惡業。”喇嘛說。 “不是惡業沒有斷除,而是孽緣沒有了斷。”達波多傑回答道,“喇嘛,你還迴瀾滄江峽谷嗎?” 洛桑丹增喇嘛眼望著道路的前方,緩緩說:“如果你的殺心還沒有消除,我將回峽谷等你。” “好啊。”達波多傑擊掌道,“我的三寶已經找到兩樣了,而你還沒有到聖城拉薩。佛祖才知道你能不能求到佛、法、僧三寶,我的小馬駒會念的咒語都比你的靈。貝珠,來,念一段經文給我們的喇嘛聽聽。”達波多傑給這馬駒取名為貝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這是為了人生中一段刻骨銘心的思念。 那馬駒晃晃馬頭,一串咒語從它的鼻孔裡噴出來,路邊的青草隨著咒語搖擺起舞,一些石子兒在地上排列出矩形的圖案。連洛桑丹增喇嘛也看得一臉的迷惑。 “看見了吧,這是真正的神駒的種,”達波多傑洋洋得意地說,“等我們都回到峽谷,讓大家看看,誰擁有的藏三寶更能帶給我們榮譽和驕傲。” 喇嘛平靜地說:“我所皈依的三寶,並不是為了滿足一顆驕傲的心。我在尋找它們的這些時日里,越來越學會謙卑了。” ①是佛教指的七種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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