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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緣卷第七章-1

悲憫大地 范稳 7863 2018-03-20
時間像篩子一樣地把生活中的一些細節無情地篩走了,只留下粗大的記憶片斷和傷痛的顆粒。正如一個旅途中的人,他對經過的道路和村莊,翻越的雪山和跨過的河流,遇到的野獸和女人,多年以後也只能想起一些零星的場景和刻骨銘心的溫存。也正如在雪域大地四處流浪的達波多傑,他現在出門已經整整六年了,那些雪山埡口上的飛雪,那些草原上遍地開放的花兒,那些一張張羊皮褥子下不斷更換的女人,還有那些在旅途中碰見的酒友,俠士,商賈,流浪歌手,喇嘛,牧人,都被時間的篩子篩走了。現在達波多傑只想念一個人,在飢腸轆轆沒有人煙的荒野,在漫長寂寞的黑夜,在寒冷破舊的帳篷裡,在顛簸起伏的馬背上,達波多傑想念一個人想到了骨子裡。 這個人不是他曾經迷醉在她的尖銳呻吟中的嫂子貝珠,也不是牧場上那些健壯多情的女人,更不是旅途中的帳篷裡某個像路邊的野花肆意地開放又隨意地採摘到手的姑娘。這個人是他的精神導師,是在他的心目中比父親還要偉岸的大丈夫,他在他的教誨下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夢想;當他站在他的身後時,達波多傑的力量與勇氣便在心底里一寸一寸地生長,就像在千軍萬馬陣前,身後擁有一個強大的軍團。

這就是那個被刀削掉了鼻子、鑄造了兩把寶刀、培養了一個英雄一個殺手的基米啊。達波多傑有兩年多沒有他的消息了,他不知道這個沒有鼻子的老傢伙是否也在想念他,是否還念念不忘他的英雄夢想。 而他自己,卻已經快把曾經擁有過的英雄夢想遺忘殆盡了。並不是他又沉醉於哪個女人的溫柔之鄉,也不是異鄉的風情令他流連忘返,不思進取,而是他現在已淪落到幾近於奴隸的地步。一個成了奴隸的人要成就英雄的偉業,顯然還要走更長的路。只是這奴隸並不干很繁重的活兒,也不愁吃喝,更不挨鞭打責罵,而且還是許多男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達波多傑這樣的傢伙是那種命犯桃花的種,他即便當了奴隸,也不過是一名性奴隸而已。 事情發生在半年以前,達波多杰和忠心的老管家益西次仁流浪到雅魯藏布江支流的一條乾熱河谷,人們告訴他們說穿過這條河谷,就可走向通往後藏重鎮日喀則的官道。那條不知名的河谷狹窄又隱秘,熱浪像死水一樣瀰漫在空氣中,而河裡的水卻冰冷刺骨,人若跳到河裡,就不是退涼的事兒,而是凍死的問題啦。益西次仁一再告誡熱得焦渴難當的達波多傑,你不能下河去尋求一時的痛快,這是魔鬼控制的河,你沒有看見不斷有屍體從上游飄下來嗎?這樣的河谷裡一定有溫泉,讓我再找找吧老爺,我好像已經聞到溫泉的味道了。達波多傑那時沒有好氣地說,我還聞到鮮花的香味呢。

神靈在那天聽到了兩個流浪人的祈求,他讓益西次仁找到了溫泉,讓達波多傑嗅到了鮮花的芳香。在山道的一個褶皺處,一汪從山上淌下來的溫泉積水成潭,一陣陣熱氣的氤氳飄蕩在河谷裡,還有姑娘們嬉水的歡笑。達波多傑當時呵呵一笑:“今天我們真是磕頭碰到真佛,燒香遇見菩薩了。” 從他們所在的山坡處望去,水潭里有兩個姑娘在沐浴,看不出她們漂亮與否,但是她們的黑瀑布一般的頭髮飄散在水潭里,就像烏亮發光的黑色錦緞。達波多傑有好長時間沒有近女色了,心裡有些癢癢得難受。他對老管家說:“這兩個娘們儿,需要一個男人幫她們呢。” 老管家畢竟行事謹慎一些,他說:“老爺,在這荒無人煙的河谷裡,兩個泡在溫泉里的姑娘,不是魔鬼的女兒,就是強盜的陷阱。我們走吧。”

但是達波多傑不聽,他太相信自己在姑娘們面前的魅力了,他讓益西次仁先去周圍看看,有沒有魔鬼的足跡。等他和姑娘們洗完澡後他再來換他。事態的發展也正如達波多傑所料,當他笑盈盈地站到溫泉邊時,水里的兩個姑娘眼睛一下亮得來蓋過了泉水的光芒。 “水溫暖嗎?”他問。 “不冷。”年輕一些的那個姑娘說,有點害羞似的把臉埋進了水里。而那個年紀大很多的姑娘,卻用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這個彷彿是畫中走出來的俊男。 “好洗麼?”他輕佻地問。 “天上淌下來的水,是神靈賜予的;泉水邊站著的人,是何方來的呢?”年紀大的姑娘問。她的目光讓情場老手達波多傑也感到害怕,是那種看你一眼就會從你身上挖走一坨肉的眼光。 “管他是從哪裡來的。你只需說,遠方的客人,下來與我們一同沐浴吧。”

“那你為什麼還站著不動?”目光很潑辣的那個姑娘說話也很衝,看得出來她內心的慾火一點也不比達波多傑小。 在藏區的許多地方,男女同浴的風俗很普遍,但一般只限於家族里或者同一村莊的人,由於都是親戚長輩,因此在溫泉里並沒有人會升起邪念。像這樣和陌生人同浴是需要一點膽量和浪漫情調的,而這兩者達波多傑恰恰都不缺。那兩個姑娘的膽子大得令情場高手達波多傑也感到吃驚。一個姑娘的腳率先從水里伸過來,像一條水蛇一般地纏住了達波多傑的腿。大家都感到溫泉里的水溫在升高,此刻別說是一潭溫泉,就是雪山上融化下來的冰水,也會被三個人的慾火燒開。他在那一方淺淺的潭水里與兩個姑娘周旋,兩個姑娘被他挑逗得春心蕩漾,欲罷不能。其中年紀較小的那個想起身離開,可是達波多傑只用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她看了片刻,她的骨頭就酥了,豐滿的胸脯急促地起伏,掀起陣陣的波浪,平靜的泉水彷彿成了波浪洶湧的雅魯藏布江。人的目光的能量有時能蓋過太陽的光芒,在一些特定的場合下,它是世界上最明亮強大的光。一些法力深厚的密宗喇嘛,他們的目光可以擊落天上的飛鳥,打掉樹梢的樹葉。而達波多傑情慾氾濫的目光,可以輕易俘獲姑娘們的心。

最後,到兩個姑娘都癱在泉水里再也爬不起來的時候,她們已經成為達波多傑情慾香案上的祭品。在溫泉邊的一塊巨石上,達波多傑與兩個姑娘輪流做愛,攪得溫泉里的水熱得開了鍋,還把人的皮膚燙得起了一串串的小泡。 一切就像水總要往潭里流,鷹總會往高處飛一樣自然。漫長旅途中的艷遇並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和情感的鋪墊,達波多傑是一頭孤獨的公狼,他才不在乎在哪兒播種,以及季節是否適合呢。 但是這一次他徹底錯了。當他回到泉水邊穿好衣服,準備繼續自己的旅程時,他發現兩支雙叉火繩槍一齊對準了他。持槍者就是剛才與他一起在情慾橫流的泉水里嬉戲的姑娘。 “跟我們走!”年長的那個姑娘說。 “噢,這可不是你們幹的活兒。”達波多傑不當回事地說。

“拿上你的行囊,跟我們走!”還是那個姑娘說,口氣不容置疑。 “姑娘們,你們有你們的路,我有我的路。別把溫泉里的事情當一回事啊。” “等我點燃火繩槍,事情就大了。”年紀較小的那個姑娘從腰間抽出了火鐮石。剛才在巨石上,她還是那麼羞澀,是達波多傑一點一點地導引著她奔向快樂之源。可是現在你看看她,“嚓”地一聲就把火鐮石上的火星擦出來了。姑娘手上的火捻子已被點燃,然後用一雙勇敢而野性十足的眼睛盯著達波多傑。 “你可要想好了,世上沒有這麼便宜的愛情。”姑娘一手持槍,一手舉著火捻子。 “我的愛情都交給了流水。”達波多傑笑嘻嘻地說,他還把她們當孩子看。 姑娘將火捻子湊到槍的火繩上,“嗤——”那裡冒出一陣歡快的青煙和火苗。

現在達波多傑相信了,她真的會殺了他。他撓著自己的頭說,“唉,沒見過這樣求婚的。姑娘們,要帶我去哪兒呢?” “帶你去見我們的阿爸!” “哦呀!”達波多傑感到事態嚴重了,“嗨,嗨,小心啊!槍子兒飛起來可不好玩。” 火繩槍已經快要擊發了。 “是嗎?”姑娘一抬槍口,“砰”地一聲巨響,一團霰彈從達波多傑的頭頂飛過。姑娘們的眼睛卻垂了下來,“你再不好好說話,你就做不成我們的男人了。” 這可真是一場自己撞到槍口下的婚事。兩個姑娘大的叫娜珍,小的叫甘瑪,她們的父親巴桑是一個流浪部落的頭人,其實這個部落真正的主人是巴桑的老祖母朗姆。人們說她已經活了二百多歲,因為部落裡只有她可以和神靈交談,與死神共眠,並隨時帶來老祖先的囑咐。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知道她從前的經歷,據說她年輕時看見過格薩爾王的軍隊,她還見過顯出真身的蓮花生大師,那時她身材高挑,貌美無比,格薩爾王的軍隊為了她的美麗四處征戰,而她最後卻嫁給了一個放牧的牧人。朗姆老祖母說過一句洞穿生命歷程的名言:

愛就是命運。 現在她像一顆老核桃一般地堅硬,承受住了兩百年命運的折磨。之所以在她如此高壽的時候還被部落裡的人們帶出來四處流浪,是因為朗姆老祖母告訴大家說,在後藏有一處地方被稱為世界的中心,那就是崗仁波齊神山。神山的東面有一條白色的河流名為當卻藏布,它繞過肥美的草原,河裡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潔白的鮮奶;河床上遍布金沙和寶石,可是人們並不稀罕,因為它們俯首既拾,一點兒也不顯得珍貴;草場上的鮮花開得有一人高,牛羊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遠處的山頭上不是岩石,全是糌粑和奶酪;天上飛翔的雄鷹是部落祖先的轉世,人們終生行善,來世都升到了天國。那裡就是部落久遠的故鄉,一千多年前的戰爭讓部落裡的人們在雪域大地四處流亡,從那以後他們就再沒有見到過鮮奶河和糌粑山,也沒有星星一樣多的牛羊,更不能像雄鷹一樣自由翱翔。

每當朗姆老祖母講起自己的故鄉,空洞的眼窩裡已經沒有眼淚,只是在鄉愁濃郁得化不開時,會淌出一些粉紅色的血珠。現在她只有一個三歲孩子般大小,在流浪的途中一直被巴桑頭人背在背上。她的眼睛早在一百年前就瞎了,可是整個部落裡就只有她才知道回家的道路。連哪一條岔路口有幾棵古樹,哪段河流上有渡口,哪座雪山埡口有魔鬼,他們長什麼樣叫什麼名字,她都清清楚楚。 “神靈告訴我們只要回到自己的故鄉,才可以過上幸福美滿的日子。就這樣,我們在老祖母的帶領下,終於走上了回家的路。”部落頭人巴桑對達波多傑說。 達波多杰和他的兩個女兒在溫泉里折騰的時候,他其實已經帶了一群人俘獲了益西次仁,而他的兩個女兒則俘獲了達波多傑。因為部落裡有一條古老的規矩,同部落的男女,絕不通婚。這使部落在與外族男女的婚姻中保持著自己旺盛的繁衍能力。巴桑頭人是一個滿臉鬍鬚的壯年漢子,密集粗壯的鬍子讓人想到拔起來的樹根。他的部落現在還有一百來號人,與其說這是一個部落,不如說它是一個龐雜拖踏的商隊,老人和小孩,婦孺和病人,出家的喇嘛和相信傳說的新加入者,甚至還有說唱格薩爾的、打鐵的、趕馬的、朝聖的、無家可歸的各色人等混雜其間。他們其實已經出來十多年了,並不是道路不好走才讓他們還沒有抵達傳說中的故鄉,而是他們走一路耕作放牧一路。遇上幾塊好地,他們會停留下來,種上幾季莊稼,為今後的旅程儲備一些食糧。他們不要土地,不要牛羊,更不要房舍和家。他們只要自己心目中的富饒美麗、魂牽夢繞的故鄉。他們的希望就寄託在自己的腳下。

“你們是在尋找夢中的故鄉。”達波多傑說。 “對一個流浪了多少代人的部落來說,故鄉不就是在夢中嗎?夢中的故鄉,是最美的家園。”巴桑一往情深地說。 故鄉就是長在心裡面的那棵樹,時光年復一年地把它澆灌,傳說日復一日為它施肥,使它在人心裡根深葉茂,果實累累。對巴桑部落的人來說,現在是去故鄉的田園裡享受思鄉的果實,痛飲落葉歸根的乳汁,了斷綿綿無盡的鄉愁的時候了。為此他們哪怕走遍天涯海角,哪怕終生流浪,也要找到傳說中的故鄉。 達波多傑那時還不能理解這些,他對自己的故鄉還充滿怨恨哩。他對巴桑頭人說:“尊敬的頭人,我們都是出門尋找自己夢想的人。在我們沒有把夢想抱在懷裡的時候,我們的腳步不會停下。請放我走吧。” “放你走?你要去哪裡?”頭人斜著眼睛問。 “我也要去找我的夢想。” “你的夢想已經在溫泉里泡沒了。你還不知道嗎?” 女人真是英雄的絆腳石。達波多傑現在終於後悔了,他站起身來想抽出腰間的寶刀,可是他的背後同時抵住了三四把馬刀。 “我的兩個女兒都給你了。在我回到故鄉時,我要一手牽一個孫子。愛就是命運。認命吧,伙計。好好乾,一路上時間還有的是,我的女兒們是兩匹不錯的母馬哩。”頭人拍拍達波多傑的肩說。 就這樣,達波多傑便被強迫留在了這個流浪部落裡。巴桑頭人規定每晚為自己的女兒單獨準備一頂帳篷,達波多傑在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會被人帶進帳篷,裡面會有兩姊妹中的一個在等他。至於是誰,達波多傑不知道,天黑以前兩姊妹也不會知道,因為她們要靠父親巴桑拋貝殼占卜來決定自己的一個夜晚是溫情纏綿,還是孤獨難耐。帳篷外雖然沒有人站崗,可是朗姆老祖母有一種神奇的咒語,凡加入了部落的人,靈魂都會被這咒語所束縛,當他想離開這個流浪部落時,即便腳想走,心也會被朗姆老祖母的咒語拴得緊緊的。也並不是多情的達波多傑已經再一次沉溺在女人的溫柔之鄉,其實在他的眼裡兩姐妹都其醜無比,比當年哥哥扎西平措強行要娶給他的野貢土司家族的麻臉女兒好不了多少。當初在溫泉里自己為什麼要那麼猴急急地跳下去,實在令萬念俱灰的他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被溫泉里的熱氣迷糊了眼,還是女人被溫泉一泡,都顯得美麗嬌嫩,賽過王妃呢?唉,一個擁有英雄夢想的人,怎麼又淪落到女兒的溫柔鄉?愛就是命運。可這場愛情比當年跟嫂子貝珠昏天黑地的愛,比在羌塘草原上糊里糊塗的愛,更讓達波多傑感到自己愛的命運充滿錯誤。 他曾經想到過逃跑,那匹叫貝珠的寶馬,已經長到三歲了,它身子兩側那排翅膀殘留的痕跡,還隱約凸現著兩排肉芽,要仔細地撫摸才感覺得出來。達波多傑平常輕易不騎這馬,無論一路上多麼勞累辛苦,每個夜晚他總要起來兩三次,為它添加草料。落入巴桑頭人手里後,他對頭人唯一的請求就是要親自飼養貝珠。頭人並沒有認出這是一匹神駒,只是說,好男兒總是愛馬勝過愛女人,有你喝的,就有你的馬吃的。 他有寶刀和寶馬,要逃脫這些人的手掌應該不成問題。但是老管家益西次仁卻成了真正的奴隸,他的馬被沒收了,就等於他想飛的翅膀被剪斷了。他每天在部落里幹最重的活兒,和十多條漢子睡在一頂帳篷裡。達波多傑不忍心丟下這個像自己的父親一樣的老人。 半年多時間過去,達波多傑在娜珍姐妹倆身上的辛勤耕耘得到了報答,兩姐妹的肚子都顯山顯水了,巴桑頭人時常用愛惜的眼光打量達波多傑,說等到了我們的故鄉,我大概也老啦,我沒有兒子,部落頭人的位置就交給你來坐吧。以後你再傳給我的孫子。 達波多傑心裡苦笑不已,怎麼我在家裡沒有頭人的位置坐,到外面卻誰都要我去坐呢?媽的,女人們的奶子成了我這個沒有多大出息的傢伙的坐墊啦。這樣的人還能當英雄嗎?每當想到此,他就深切地懷念起沒鼻子的基米。這個傢伙分別時說給他的話現在讓他後悔得肝腸寸斷。離女人遠一點,她們會消磨一個英雄的氣概。 有一天達波多傑忍不住問巴桑頭人,“你真的相信你們家鄉的河裡淌的是鮮奶,山頭上全是糌粑和奶酪嗎?” 巴桑頭人回答道:“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因為它千百年來就是這樣。就像你的父親和母親,你用得著去懷疑什麼嗎?” “這樣的傳說在我們那裡也有,我們把它說成是'香巴拉'王國。” “要是你相信傳說,你的內心就像孩子一樣地單純,你就沒有那樣多塵世的煩惱。這不是很好嗎?”巴桑頭人又補充道:“這是一名喇嘛上師說的。” “那你相信'藏三寶'的傳說嗎?”達波多傑又問。 “藏三寶?”巴桑頭人睜大了眼睛,“伙計,藏三寶多了,你說的是那一類的三寶呢?” “寶刀,良馬和快槍。”達波多傑響亮地回答道。 “噢,那可是一個英雄的佩帶。”巴桑頭人感嘆道。 “是的,我就是要去作這樣的英雄。可是你的女兒們把我絆倒了。” “那麼,你找齊了你的三樣寶貝了嗎?” “快了。但是又可能永遠找不齊,要是我天天做你兩個女兒的奴隸的話。” 巴桑頭人沉默了許久,才說:“等回到了我們的家鄉,你就走吧。” “阿媽,阿媽,我看見聖城拉薩了!” “是嗎?哦,佛祖!我的兒子終於來到你神聖的領地了。他是磕著長頭來的啊,你們怎麼還不打開聖城的城門,獻給他潔白的哈達?” “阿媽,聖城不需要城門,它向所有的朝聖者敞開神聖的胸懷。” “喇嘛,聽你這麼一說,我也看見啦。潔白的牆,是嗎?” “是的,阿媽,高大潔白的牆。” “黑色的窗戶。” “是的,阿媽,窗框是黑色的。” “紅色的樓房。對嗎,喇嘛?” “是的,阿媽,就像天國里的樓宇。” “還有金色的頂。” “哦,阿媽,多漂亮的金頂啊,就像漂浮在天上一樣。只有在西方佛國中的極樂世界裡,才會有這樣漂亮巍峨的宮殿。阿媽,我要在這裡多磕三千個長頭,再去朝拜它。” “你磕吧,我的兒子,幫我好好看看我們的聖城。佛祖啊,這兒連吹來的風都帶有神的味道。聖地拉薩啊,我們終於到啦!可是我卻看不見你……” 阿媽央金早已乾枯了的眼眶裡就像復活了的泉眼,眼淚簌簌地淌下來,洇濕了洛桑丹增喇嘛長頭下的土地。喇嘛的眼淚也禁不住嘩嘩地流淌,不是為他自己這一路的辛勞與苦難,而是為阿媽央金再也不能看到她眼前輝煌燦爛的拉薩。 阿媽央金眼睛里仁慈明亮的光芒在半個月前就徹底暗淡下去啦,她在深沉的黑暗中感受拉薩的輝煌。她這一路上瞳仁里的期盼太多,看到的苦難太多,為親人們流淌的眼淚早就盈滿了沿路的江河。大地因為一個老阿媽的眼淚而悲憫,在朝聖的道路兩旁,開滿了慈悲的白花,結滿了信仰的果實,都是由磕長頭喇嘛的汗水和阿媽的眼淚滋潤出來的啊。 兩天以後,磕長頭的喇嘛進入了拉薩。那是一個暴風驟雨的下午,拉薩城古舊泥濘的街道早已沒有了行人,喇嘛在如注的暴雨中專注地磕自己的長頭,彷彿雨根本未曾在下。他在泥水里一步一磕頭地向大昭寺磕去,街道屋簷下的一些拉薩市民用崇敬但又木然的眼光看著那個雨水中的喇嘛。 “喲,又來了一個磕長頭的。”他們說。 “他可沒有趕上好時候,有雨也不歇一歇。都到拉薩了,慌什麼呢?”他們又說。 但當他們看見喇嘛的身後,背負行囊的只是一個瞎眼的老阿媽時,那些呆在屋簷下和窗戶裡躲雨的人悲心大發,他們把早已衣不蔽體的老阿媽拉進了家門。 “老阿媽,你們從哪裡來的啊?” “瀾滄江峽谷,卡瓦格博雪山下。” “什麼地方啊,沒聽說過。” “你們怎麼沒有聽說過呢,那裡可是世界的中心。” 拉薩人自豪地說:“拉薩才是世界的中心。老阿媽,你們那兒離拉薩有多遠?” “噢,善良的拉薩人,每一個藏族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中心。我不知道走過的路有多遠,我只知道我們已經走過了七個春天。” “佛祖,那可是不短的一段路啊。老阿媽,就你一個人做喇嘛的後援嗎?” 阿媽央金沒有回答這個令她傷感的問題,空洞的眼眶望著外面的風雨世界,聆聽著拉薩酣暢淋漓的暴雨和天上滾來滾去的炸雷,“你們聽,”她高聲而豪邁地說,“連你們拉薩的神靈,都在為我的兒子哭哩。” 雨停的時候,喇嘛終於磕到了大昭寺的門口。那時正是拉薩金色的黃昏,古老的聖城籠罩在祥和明淨的暖色光芒之中。他伏在寺外的地上,從來沒有感受到自己對諸佛菩薩如此地敬畏,離日夜思念的上師如此地親近。洛桑丹增喇嘛在心裡對自己說,儘管藏族人在佛菩薩面前已經磕了一千多年的頭了,不過我來得還不算太晚。 大昭寺緊鄰八廓街,那裡每天都湧動著川流不息的來自藏區各地的朝聖者,像洛桑丹增喇嘛這樣的磕長頭者也非常多。人們履行生命的使命都一樣,只是命運卻各有不同。在聖城,各種消息隨著灰塵、紙片、經幡、以及飄飛的樹葉,在低矮的房屋、狹窄的小巷里傳得像風一樣快。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拉薩的大部分市民已經知道了一個來自藏東康巴地區的喇嘛,歷經千難萬險,磕長頭前來拜師朝聖的故事。這個脩大苦行的喇嘛手裡拿著寫在一塊薄羊皮上的介紹信,到處找一個叫格茸的上師。 可是在僧侶如雲的拉薩,學識高深,法力深厚的大德高僧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一天黃昏,在色拉寺,洛桑丹增喇嘛正在寺廟的大殿外磕頭,一個也是從藏東康區來的老喇嘛對洛桑丹增喇嘛說,“小比丘,跟我來吧,你要找的上師已經等你很久了。” 洛桑丹增喇嘛喜出望外,沒想到這樣順利地就可以見到上師了。他跟隨那個叫曲多的老喇嘛在密集的僧舍間繞來繞去,最後來到寺廟後院的一排靈塔前。曲多喇嘛指著一個上面長了些荒草的靈塔說: “格茸上師在裡面等你哩。” 洛桑丹增瞪大了眼,“喇嘛,你……你是說,格茸上師圓寂了?” 曲多喇嘛嘆了口氣,“有十多年了。上師圓寂時對我說,他會有一段佛緣從瀾滄江峽谷來。”曲多喇嘛向靈塔頂禮,磕頭,然後將自己的頭俯向靈塔,輕聲說:“上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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